这是一组惊人的数据:
1997年7月1日至2001年1月31日,在43个月内,有1991名内地婴儿落地香江。
2000年,港产内地婴儿仅有620人。
2004年,香港每三个产妇中,就有一个是内地妈妈,内地妈妈数量为1.3万人。
2005年,非本地孕妇在港生子数量为19538人。
2006年,过港产子的内地孕妇已有26132人。
2008年,非本地孕妇在港产子数量为33565人。
2009年,香港新增婴儿8.2万,其中有3.7万为港产内地婴儿。私立医院接生的4.1万新生儿中,2.7万是内地妈妈所生,占65.8%。有“生仔医院”之称的香港浸信会医院有13031名新生婴儿出世,八成为内地婴儿。
2010年,在香港出生的8.8万新生儿中,约有41000名为港产内地婴,数目接近港产本地婴儿。同时,有361名内地妈妈在香港急诊室中分娩。
2011年,香港新出生9.5万婴儿,港产内地婴儿4.4万,占全港新生儿的47.9%。3.3万出生在私立医院,1.1万出生在公立医院。1200多名孕妇通过“闯急诊室生产”。
2012年,香港总共有9.16万名新生儿出生,较2011年跌4.1%,“打击赴港生子”颇有成效。
2013年,有26715名双非婴(婴儿父母均非香港居民)在香港出生,较最高峰期即2011年的35736人,大幅减少25%,单非婴(婴儿父母有一方非香港居民)亦减少23%,只有4698名。
据香港政府统计处资料,2006年至2011年,“双非港童”累计达15.8万余人;加上2006年以前总共1.7万多名孩子,迄今为止,香港已拥有近18万“双非港童”。
“啊,我敢打赌。”27岁的哈尔滨女人玫瑰坐在我的对面,一边吸着星冰乐,一边指着窗外说,“这个大肚婆一定会去香港生。”
在她视线的正前方,星巴克的玻璃墙外,一个腆着至少有6个月大肚的孕妇正站在马路对面的斑马线上。
我笑了。这是我在2012年夏季后,开始为“赴港产子”这篇报告文学作前期采访时,听到的第一个“赌约”。
“你不信?”玫瑰一挑眉毛,“你真的不信?”
坦白说,不一定非去香港生吧?我依旧迟疑着,抿嘴一笑。“谈谈你自己的故事吧,我对马路对面的那个大肚婆没有兴趣。”
玫瑰继续说,“我不知道深圳究竟有多少个孕妇,但我知道,去香港生孩子是她们的首选。哦,应该说,即便有千分之一的可能,她们都会想尽办法去香港生子。”
“你这么有把握?”我的眼中掠过一丝狐疑。
“那你等等,我要让你相信。”她一把拽着我,把我拉出星巴克咖啡厅。
我知道她要做什么。也想看看事情的究竟。
“不好意思啊,”她冲上斑马线,愣头愣脑就问那位陌生孕妇,“小姐,你是不是要到香港生BB仔?”
孕妇双眉紧蹙,目光像探照灯般审视着我们。
玫瑰莞尔一笑,换了一种方式说,“小姐,很冒昧地打搅你。我去年就在香港生了个孩子。”她指着我说,“这是涂姐,她是一个正在采访我的作家,她在写一本大陆夫妻赴港生子的书。我们刚刚在打赌,你是不是会去香港生?”
孕妇的双眉松散开来,微挂笑意说,“你们谁赌我去香港生?”
玫瑰大咧咧一笑,“肯定是我啦!我是将心比心嘛,想都想得到,肯定是去香港生啦。”
孕妇冲着玫瑰点点头,“恭喜你,你赢了。”
玫瑰独自站在半明半暗的屋内,柔软皮沙发旁的落地灯成了唯一的光源,也给她一种熟悉的安慰。生下儿子不到5个月,她又怀孕了。现在,她是怀胎3个月的准妈咪了。她实在说不清究竟是应该感到高兴还是——茫然。呃,说到底,她不清楚究竟该怎么办。
这是晚10点整,丈夫俞宁应酬未归,保姆带着儿子已经早早睡下了。这时,她有些盼望俞宁能早点回家,哪怕是来个电话也好。毕竟在这个特定时期,她希望和他聊聊肚子里的孩子。玫瑰很清楚,俞宁和他一样,并不想要这个不经同意就贸然造访的小宝贝。很简单,他们都是独生子女,按照中国计生国策,他们可以生养二胎,但是间隔必须在5年之后。
宝贝,你来得实在不是时候!
思前想后,他们决意不要这个小东西。一周前,他们去医院把做人流手术的钱都交了,准备三天后去做手术。当俞宁轻描淡写地把情况告知自己的母亲时,母亲竟然大发雷霆,跳脚暴骂俞宁是不孝子孙,是自私透顶,完全不知道现在的“人”有多么值钱。
玫瑰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呃,我们肯定会生的,但可不可以晚几年?”
“不行,我这辈子,就只能生俞宁一个孩子,这是国家的规定。”婆婆对她说,“现在不一样了。当年,我们多生一个都要丢掉公职,那时哪里敢?我和你爸努力挣钱,就是为了你们日后生孩子能交得起罚款。反正,罚款我们交,你们不用操心。到今天,我们家什么都不缺,就是缺人!”
“不,妈,您理解错了。我们不是不生,是——”看见婆婆暴怒,玫瑰再次解释道,“只是想晚几年。”她个性温婉,贤淑得体,最重要的是,她可万万不想得罪婆婆。
没有谁和提款机过不去!
“妈,您就理解万岁吧。等着我们一个一个地造人。”俞宁多少有点自负与傲气,他坦率地说,“但是,千万不要在规定的时间搞规定动作。”
“闭嘴!”婆婆撂下一句狠话,“日后,你们怎么造人我不管,但是,你们要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你们就给我搬出去!”
玫瑰和俞宁当然不能搬出去,搬出去他们会穷死。公婆办了一间再生资源公司,专门收购城市废品,生意一向顺风顺水。俞宁是独子,小两口都在替公公婆婆打工。
你给他们强行断奶试一试?
正在小两口为此事苦恼时,当晚,婆婆给他们指明了一个方向:去香港生孩子。
这样一来,小两口的压力就更大了。
和绝大多数生活在深圳的年轻夫妻一样,他们不是没有想过赴港生子。事实上,他们已经做足了功课,但是情况不妙。这是2011年3月,这一年的春天,对于希冀赴港生子却没有预约到床位的大陆夫妻来说,无疑就是一个凛冽的严冬。他们找了一大圈中介公司后,都是深度失望:香港私家医院早已没有床位。若是提早一个月抢订,一切都不成问题。
但是,婆婆只要结果。她愿意出钱——只要她的孙子孙女落地香港,花再多的钱她也愿意。在她的眼里,只要能用钱办得妥的事情,就不是事!
此刻,玫瑰正准备换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沙发上小憩一下,等俞宁回来继续商量孩子事宜。手机响了起来。看到来电号码,她微微一笑。“你还不回家啊?”
电话那头的俞宁兴奋异常,“宝贝,我们有救啦!我们要去香港生孩子啦!我保证,这次是铁板钉钉。”
赴港生子,简单说来,就是大陆孕妇过境香港产子。
根据香港基本法规定,只要孩子出生在香港,就可以获取香港出生证明,拥有香港居留权并成为香港永久居民。香港没有法例禁止内地孕妇来港,因而,吸引了不少内地孕妇设法来港分娩。
赴港生子,是规模逐年扩大的一场行动,一场诸多内地孕妇以身体践行的行为艺术,一股经历了潮起、潮涌与潮退的生育移民的风潮。
这股风潮缘起于12年前的“庄丰源案”——一对大陆夫妇于1997年9月持双程证到香港,逾期居留并诞下男童庄丰源,后遭入境处遣返。2001年7月,香港终审法院根据《基本法》第24条判决庄丰源享有香港永久居民身份。此举在法律层面为内地人赴港产子拉开了帷幕。2003年港澳开展自由行,香港放松入境限制,更是从心理上与地理上,为赴港产子的内地夫妇开启了大门,导致内地孕妇潮涌般奔赴香江。
如果说,2006年之前,莅港产子的孕妇,多为广东、福建等邻近香港省份的工人与农民,他们为了躲生二胎,不惜辛苦通过在港的亲属接应生子。那么,近年来,内地赴港生子的群体已变身为经济状况良好的新兴中产阶层,他们看中的是落地居民身份及为子女谋求更好的发展空间。
短短10年间,赴港产子人数如井喷式增长。
在2011年,这股风潮抵达顶点。
3天后,当她如约走进这家餐厅时,玫瑰一眼就认出她了。此时,她就是玫瑰的天使,是救赎,更是命中红人。
她们已经通过几次电话,彼此熟稔了对方。只是,面对诸多赴港细节,对方坚持要见面详细聊——这种事情在电话里面不好讲。
她叫金梅丽,35岁,一位干练的北妹。26岁便嫁给港人,在家相夫生子几年后,担任了香港安盛保险公司雇员。早在三年前,她就顺风顺水地兼职做起了赴港生子的中介。用她的话来说,“生意好得离谱。”
实际上,双非孕妇涌港生子,背后除了内地产子中介公司的撺掇怂恿外,原来还有一班香港保险从业员推波助澜,“里应外合”地为双非孕妇安排食宿、证件处理及医院床位,他们最终的目的只是为了推销保单。毕竟,香港的保险业已接近饱和,生意越来越难做,多数保险公司瞄准双非产子的商机,主动与内地中介公司合作,为双非孕妇在香港铺路搭桥。
毕竟是同乡同族,沟通起来很方便。喝了一大杯冻可乐之后,金梅丽简单地讲述了她的香港工作经历。接着,她还介绍了赴港生子的一大堆好处。最重要的,“一个香港居民身份,是妈妈给孩子的最好最神秘的礼物。”她的讲述新鲜而诱人,准父母再次听得心生憧憬。许久后,玫瑰怯怯地问:“你确定我现在能去香港生吗?我的肚子已经大起来,香港那边查得太严了,即便香港医院能够给我预约证,我也过不去啊!”
金梅丽露出诡秘的笑容,“你当然不能去了。”
“那怎么办?”
“只有华山一条路——闯关!”
玫瑰嘴里的双皮奶几乎喷了出来,“什么是闯关?”这么新鲜的词,她实在不懂,但凭她的经验和理解,应该具有一种不可预料的风险性。
“闯关,用一句简单的话说,就是到香港公立医院的急诊室临盆。”金梅丽说,她还把笔记本给小俞看。小俞看到在“闯关”的这一组词汇下面,写着一大堆优点和仅有的两条缺点。
闯关,也叫冲关。是指没有提前跟香港医院预约床位,没有拿到香港医院生子配额的即将分娩的大陆孕妇,选择乘坐汽车通过陆路海关入境(如果在一个海关入境受阻便尝试其他海关)。入境之后,这些孕妇会直接前往公立医院的急诊室,要求在急诊室分娩。香港医院都会基于人道主义立场,为孕妇接生。这样该孕妇可能就占用了其他有预约的或者香港本地孕妇的资源。
优点:1.自由地出入境。持香港特区护照可免签证进入全球120多个国家与地区。2.不受生育限制。3.精湛的医疗技术,分娩环境好。4.移民待遇好。比起同样属地出生政策的美国和加拿大,香港不需要坐移民监。5.高素质和世界承认的学历。香港的学校一直沿用西方的教育模式,学校实施中英文双语教育。香港实行九年中英文免费义务教育,学生每学期仅需缴纳书杂费便可就读香港中小学。6.优越的社会福利。香港的医疗保障制度和社会保障制度系统完善,公立医院对广大市民开放,门诊和住院费全免。成为永久居民后,还享有失业救济金、退休金和老人生活金等社会福利。
缺点:1.危险,因为香港医院没有产妇的检查记录,很多状况预计不了。估计产妇在生产时会有一定风险。2.非法,但不会有黑名单的风险。
“闯关生子,优点多多。”金梅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她从见到他们的第一眼起,就看到了金光闪闪的银子。她记得一位同行前辈说的,现在做这行生意的人的确爽翻了——大陆夫妻几乎是哭着、喊着、闹着,要死要活地想赖在香港生孩子,赶都赶不跑。
金梅丽,你当年不也是这样的吗?
俞宁目光如炬,在金梅丽的笔记本上扫来扫去。他记住了这一点:非法,但不会有黑名单的风险。
但他依旧不放心,指着这行字,略带不安地问,“你确定不会有黑名单的风险吗?”
“又不是护照,是通行证过关,不会给你‘DT的。”金梅丽笃定地说,“顶多给你遣送回来。”
“DT”就不好玩了。他想起10年前用护照进入香港的情形。那时,他们家的一单生意要紧急供货香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送货人,母亲就让他独自拎着废铜废铬等样品走。他就是用护照抵港的,翌日,他办妥了交接后回深,在口岸过关时,港方官员看了他一眼,就这一眼,让他心底发毛喉咙发紧内心恐惧万分。后来,那位官员果然不是个慈悲的主儿,在他的护照上手写了“DT”两个英文字母。回来后咨询了旅行社,才明白了“DT”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怀疑出行诚信。再后来,他就再也不敢用护照过港了。
原来,去香港旅行的过关证件是来往港澳通行证,护照则是用于过港乘坐飞机或其他交通工具前往第三国时使用。当旅客使用护照抵港,却并没有离港到达第三国,而是直接返回大陆时,移民局会在护照的出境章上留下一个记录“DT”,即DELETE TRAVEL,取消行程。一般来讲,“DT”两次之后,第三次经由香港入境将会受阻。真实的情况是,一般一本护照上出现3个“DT”则有可能被永久禁止入境香港。
很多年后,他才明白护照上有“DT”也没什么大碍,顶多将护照扔进洗衣机中洗一洗,让公安给你换本新的罢了。毕竟是手写的,毕竟不进港方的电脑系统,香港与大陆的出入境资料又不联网。但是,他始终不敢再试一次。后来,香港自由行开展,他们是深户,是首批受惠者,完全用不着搞三搞四。
现在,通行证上没有“DT”一说,那就好办了。这一点令他很释然,这也就意味着,他们非法在港生子,玫瑰应该不会被记录在案,不影响她日后进出香港。
“怎么闯?”玫瑰急切地问。
金梅丽微笑,避而不答,但神色很笃定,很自信。“现在,”她的目光在夫妻俩的脸上扫来扫去,希望把这桩生意落到实处,“我想,大家都是朋友介绍的生意,虽然是朋友,但在香港生个孩子,毕竟是一生中的一件大事。你们需要准备一大笔钱……”
“多少?”玫瑰问。
金梅丽看着玫瑰,思忖着即将开出的价格。实际上,在她的经验里,中介费都是看人打卦的,每个孕妇的中介费用都不一样。她看到玫瑰几乎全身名牌包裹,内心不知怎么就泛起了隐隐的嫉妒,那是在香港住公屋苦拼的她买不起的啊。
“你就说个数目吧。使人不用钱啊?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俞宁说道。
金梅丽捏了捏自己的左耳耳垂,上面有一颗34分的钻石。这都是她做赴港生子中介最初的战利品。她一紧张就捏这个部位,捏了好几年了。她欲擒故纵地说,“随便吧,反正是老乡,也不指望这个发财,都是顺便搂草打兔子。将来孩子的保险交给我做就好了。反正,这一次的住院费用是有账的,中介费用你们看着给哈!”
玫瑰和俞宁对视一眼,心照不宣。费用肯定是要给的,究竟给多少合适呢?
俞宁飞速地估摸了一下,这一个月来他在网络上到处询价,怀孕后5个月去香港生的行情价已高达20万,而且还不保准。他必须下猛药促成此事,不然去不成香港就被母亲骂死了。他伸出两只手掌在金梅丽的面前晃了晃。“10万人民币,中介费。行不行?”
金梅丽笑了。她是一手中介,并不存在转包问题,所以,这个价格很可观。她原先的计划是——所有的费用(包括生产费用,不过,必须限定顺产)全包要价10万。
“行吗?”玫瑰问。
“行啊!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金梅丽很满意。
小俞紧张的心忽然松弛开来,他似乎都能听见体内每一个细胞开心的笑声。坦白说,这个女人的价码实在不高。现在,他就是相信这位初次谋面的老乡。他摊出两只手掌和金梅丽碰了碰,就像排球队员在进球后击掌相庆,“成交。”
“等等,”玫瑰疑惑地问,“那我要怎么闯关呢?你要早点告诉我,我好准备啊!”
“你只需要准备一件黑色连衣裙,布料要稍稍厚一些,前胸要有很多个褶子,好掩饰你的大肚子。”金梅丽卖起了关子,她说,“其余的,你就好好养胎吧!我不想说得太多,是怕走漏风声。你的预产期是10月19日,我们会提前半个月,闯关进香港生子。”她在笔记本上记下了几个重要的数字,继续说,“在你过关之前,这一切都不能保证。完全看你个人的运气。”
小俞笑了笑,揽着玫瑰的肩膀说,“金小姐,这你就不知道了,玫瑰的运气特别好,不然,她能嫁给我吗?”
挨过漫长而无聊的5个月,就在几乎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临产的日子悄然来临了。这期间,金梅丽几乎每周都打来电话,询问孕妇的生活起居,问寒问暖,关心的次数多了,甚至分不清真情假意,让玫瑰心生感激。她已将金梅丽当成了生死姐妹。她问清了教育基金的买卖程序,决定等孩子生下后立马买一份教育保险。
对生儿子的期待憧憬,似一股看不见摸不着却让人踏实的凝聚力,使夫妻俩的感情日渐浓厚起来。为了这一天,俞宁也放弃了应酬,专心在家学习粤语。半年下来,他的粤语多少也有几分形似。有一次,两人晚饭后散步,遇上小区里另一栋的港人租客下楼遛狗,俞宁还操着半咸不淡的白话和人交流半天,让玫瑰激动不已。
闯关第一日 2011年10月6日 周四
10月6日11时,按照约定,金梅丽找来的中港车到家中来接孕妇过关。在她的周密策划下,中港车必须在正午12时左右通过深圳湾口岸。为保险起见,小俞可先过关在香港那边等候,玫瑰必须独自一人过关。
地下车库里,当玫瑰钻进7人座的丰田面包车时,发现车上除了戴眼镜的香港司机外,还有两个女人外加一个婴儿,一位是大肚子孕妇,一位是抱着婴儿的妈妈。玫瑰刚坐稳,手机便响了起来。她看了看那个号码,金梅丽的电话。
“玫瑰,你听好,车后面那个大肚子的孕妇,是我的另一位客户。她是今天去香港剖腹生孩子的,她有正规的预约证,所以,她是你的双保险,有她在,香港海关没空搭理你的。”
“好的。”
“你听我说,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是香港的菲佣,她手里的孩子,是个香港生的孩子,是我从客户手上借来的,刚巧这家女主人带着菲佣要到香港给孩子打疫苗。她已经先过关了,会在香港那头等你们。最重要的是——等海关检查时,你务必要抱着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是你刚生下来不久的,记住,她只有两个月大,也正因为如此,你的肚子仍然很大,没有恢复。”
天衣无缝。
“好的。”玫瑰点头,笑意盈盈。她这辈子还从未因接到一个电话这么高兴过。她问金梅丽,“你在哪里啊?”
“我在香港这边的口岸等你们。回头见。”
距离关口还有三辆车子时,玫瑰就迫不及待地将那个孩子抱在怀里。是个女孩,正熟睡中,奶香撩人。孩子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肚皮上,抱了不到5分钟,玫瑰就几乎受不了,腰酸背疼。
好容易等车子驶近了香港入境署的查验通道,玫瑰全身一个激灵,所有的细胞都振作起来。她尽量吸气收腹,坐直坐正。怀里别家的孩子依然在熟睡。
小宝贝,我肚子里的孩子,保佑妈妈顺利过关。
对着查验通道的车窗摇了下来,车门打开。查验通道内有一扇打开的窗子,安坐着入境署的职员。他犀利地扫视了一下车内,这时,司机已将车上全部人员的证件交给了他。他翻看着玫瑰的证件。
“你叫什么名字?”
“严玫瑰。”
“孩子的名字?”
“李绒意。”这个陌生的名字是菲佣在5分钟前告诉她的。
对方抬眼望着玫瑰,“你去香港干什么?”
“我带我的小女儿去香港打预防针。”玫瑰吻了吻孩子,抬眼看着香港职员,“早知道往来香港这么辛苦,还不如不要在香港生孩子。”
两三分钟后,香港职员把证件还给了玫瑰。司机倒了倒车,让香港职员看清前排副驾驶座上的菲佣。接着,他检查完了菲佣的证件。
司机又将车子往前开了开,让玫瑰身后的那位孕妇正对着香港职员。香港职员翻了翻孕妇的证件,说,“你做检查一共去了几次?”
“三次。”
“除了预约证外,把你的检查单也给我。”
预约证?
这是我的死穴。
玫瑰身子一缩。眼睛眯了眯。这是她最怕听见的东西,整个怀孕的过程中,她做梦都想取得这个预约证,可她竟没有拿到。她身后的孕妇神色泰然地递过了一大堆证明书。
香港职员拿了证明单,竟轻轻地将窗户关上了,顷刻间,空气中弥漫着无来由的紧张感。
这时,玫瑰臂膀中的孩子醒了,她睁眼看了看玫瑰,一看是位陌生人,即刻便号哭起来。看孩子哭得厉害,玫瑰下意识地想把孩子递给菲俑。菲佣转过身,摇摇头,连忙把食指竖在嘴唇边做出制止的手势,接着,不停地发声哄着孩子。
玫瑰忽地明白了——她不能把孩子交给菲佣,那样就暴露了自己的大肚子。想到这里,她忽然有种虚脱感,她感觉到了危险。她一边哄着孩子,一边轻轻地吹着口哨,那旋律是她带儿子睡觉时经常哼哼的,声调有些抖,好像是一个怕冷的人在安慰自己。
最漫长的20分钟。最令人窒息的折磨。哼唱中,孩子竟然慢慢地安静下来。
宝贝,妈妈快要撑不住了!
小窗终于打开。香港职员将玫瑰身后那个孕妇的所有证件递还给了司机,由司机交给孕妇。最后,他看了一眼车内,扫了一眼玫瑰和她怀中的孩子。玫瑰感到脖颈处的毛发都竖起来,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没看见她眼里闪过了一道恐惧的光。
上帝啊!保佑我和我的孩子!让他或她生在香港啊!
她再度吸气收腹。尽量吸起黑色乔其纱长裙下面暴凸的小腹。
香港职员总算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丰田面包车冲离口岸时,玫瑰赶紧把压在肚子上的孩子递给菲佣,她的肚子此刻已经疼得不再属于她了。两分钟后,当俞宁和金梅丽上车时,她的身体还在颤抖不停。俞宁不停地抚摸着她的肩膀,宽慰着她。这时,玫瑰莞尔一笑,以胜利的姿态看着金梅丽说,“怎么样?我的运气好不好?”
金梅丽听见她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她一直在屏住呼吸似的。“亲爱的,”她说,“我一直在为你担心。”
“我彻底脱离了危险了?”
“不是,”金梅丽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万里长征,刚刚走出了第一步。”
这一天,金梅丽将玫瑰两夫妻安顿在旺角某高层大厦的一间小房内。小屋简陋而干净,这里只管住,不包吃。她建议玫瑰每天下楼胡逛,这样对生产有利。
当晚,玫瑰才得知,这趟过关还有额外的附加费——借小孩子和中港车要付5000元人民币,不是港币哦!
闯关第8日 2011年10月13日 周四
10月13日,玫瑰的通行证到期。在金梅丽的指导下,她假装肚子疼痛现身沙田的香港威尔士亲王医院产科。事后玫瑰才得知,金梅丽帮忙孕妇闯关已经不止一次,平均一个月便有一单生意。做了10多个孕妇生意后,几乎没有多余的医院可以去——香港仅有11家公立医院。为了分散注意力,半年之内不能安排去同一家公立医院闯关。事实上,到了这个时候,闯关的女人只能到公立医院去,私家医院连门也不会开。
玫瑰捂着肚子走进医院,产科医生立即收她进观察室,开始给玫瑰作各项检查,并问玫瑰是不是想在这家医院生孩子?玫瑰忙不迭地回答,是,是。医生点了点头说,那等你肚痛缓和点再去交预约证。先交三万元现金,多退少补。玫瑰正求之不得,让躲在医院门口的俞宁赶紧找窗口交费去。
检查的间隙中,玫瑰小心翼翼地问医生,因为通行证已到期,能不能给她开个延期证明?医生人很好,也好说话,不一会儿就开好了假单。拿到假单后,玫瑰偷偷地给金梅丽打电话。一刻钟左右,金丽梅便冲进医院。玫瑰把假单交给她,她说马上会派公司的人去入境署办理延期手续。晚上,金梅丽请玫瑰两口子吃饭时,带回了通行证,上面写明了延期到20日。玫瑰算了算,20号哦,我怎么都生下孩子了吧?
闯关第15日 2011年10月20日 周四
20日那一天,玫瑰的宝贝还赖着不想出世。玫瑰很着急,致电给金梅丽。金梅丽依旧是好脾气地说,没事的,你呆在香港就行了!玫瑰只能遵嘱养胎,稍有力气便拖着小俞上街乱逛一气。
闯关第18日 2011年10月23日 周日
23日8时20分左右,羊水破了。玫瑰赶紧给金梅丽通电话。金梅丽说,考验你的时刻到了,你赶紧打的去医院——威尔士亲王医院。记住,走进医院就没事了。最重要的是,金梅丽补充说,口供相当重要,千万不要跟警察说你是来生孩子的。你要一口咬定是过港给小孩子买东西的,没想到肚子痛,回不去了。你一周前就来过这家医院,医生给了延期的假单。还有,你必须独自一人闯关了,让俞宁晚个把小时来找你。
玫瑰下体湿漉漉地走进沙田的威尔士亲王医院,护士一看她的通行证,便如临大敌,赶紧报警。这时,一位产科医生前来询问玫瑰的检查情况,玫瑰拿出在深圳做的产检资料给医生看。医生边看边问,随即便收了玫瑰入院。
甫一入院,玫瑰便心安下来。不久后,俞宁赶来了。同时也来了三位年轻警察——两位男警一位女警。女警问护士,玫瑰可不可以先作一个简单的笔录?护士征询玫瑰的意见,玫瑰点了点头。他们很迅速地给玫瑰采集档案,按手印,作笔录。
“你是听普通话还是白话?”女警问。
“普通话。”
“你家先生贵姓?”
“姓俞。”
“好的,俞太太。首先,我们必须把你的通行证收起来。你在香港有朋友吗?可以留他的电话号码给我们吗?方便我们日后把证件通过他交还给你。”
好吧,玫瑰报上了中介金梅丽的香港手机。
“请问你哪一天过香港的?过香港干什么?”女警态度和蔼,恭谦有礼。和日后办证的那帮入境署的官员相比,简直就是大相径庭。
你不能如实回答。你必须撒谎。“呃,我是来给我儿子买奶粉的,我生儿子之后奶水就不够,所以……”玫瑰从未撒过谎,此刻,她紧张得手脚冰凉,尽量不去看女警那双年轻逼人的眼睛。
“但是,你买东西买了一个星期?”女警显然不太相信玫瑰的说辞。她歪着头,斜睨着玫瑰。
“是啊!本来想三天后就回去的,但肚子痛了起来,就不敢走。到了第七天,更痛了,就去了医院,医生告诉我,我不能走了,很危险,就给了我假单,你看——”玫瑰示意丈夫翻翻她随身带的包,里面有那张假单。
“哦,那真的很辛苦。”女警似乎有点相信了,她话题一转,“俞太太,你的小孩子如果在香港生,就是我们的香港公民了,将来上学怎么办?”
我就是要让他(或她)成为香港公民。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全部意义。
还未等玫瑰开言,俞宁就言不由衷地说,“我们没有想过要在香港生孩子,所以,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考虑过。”
你撒谎!无可奈何的撒谎!
何止考虑!这是我们全家的希望与梦想。我们不但仔细考量过,还反复演练过。玫瑰记得5月末,她和婆婆坐在底楼天台上聊天。那晚,栀子花开,馨香撩人。婆婆说,“玫瑰啊,万一香港人问你,你的小孩会不会在香港上学呀?”
“不会。我是来给儿子买奶粉的。”
“买奶粉最多只花一天或半天啊!”婆婆紧逼道,“你不可能买那么久的!”
“那怎么办?”玫瑰急切地问。
婆婆老谋深算地笑了,“玫瑰宝贝,记住,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到时候,都是靠你们自己。我看过一篇关于测谎器的报道。普通人测谎时,总是心跳加速肾上腺素升高,这都给测谎器以可乘之机。但意志坚强,有梦想,有信念的人总是打不倒的。知道吗?”
玫瑰看着婆婆点了点头,她打心眼里敬佩这个老女人。她和公公两人是大学同学,都是学经济的本科毕业生,在内地靠操持废品起家。据说,当初做废品还是婆婆的主意。
也就在那晚的深谈里,她得知了婆婆希望移民的真实目的。婆婆告诉她,再生资源这一行业,说白了,就是收废品的。虽说是朝阳产业,具有无限潜力,但是,在深圳,这个行业很乱很庞杂。上头管理的婆婆太多,这就给正规经营带来了一定的麻烦。
“消防,它肯定可以管我们,合情合理。街道办要管,工商要管,工作站要管,还有城管、国土,对了,还有水源办。”婆婆掰指头算给她听。
水源办?她想起来了。一个月前,婆婆打电话让她赶紧准备2万元现金送过去,那天,正是水源办的人来公司检查工作。
“他们怎么管呢?”
“大家都管,其实就是谁都不管。他们能管吗?他们来了,我们都知道他什么意思,私下我们就解决了。”
“你送了2万块?”玫瑰笑了。
婆婆也笑了,但那份笑比哭还难看。“我们也不要怪谁,怪什么呢?怪政府不够廉政,不够透明?”她定定地看着玫瑰说,“孩子,我们全家去移民,这就够了!现在,你先去香港生孩子,这就是第一步棋。”
第一次,婆婆跟她说了心里话。第一次,她觉得自己肩负着家族移民的重大责任。
玫瑰摩挲着隆起的肚皮说,“妈,放心吧。”
此刻,女警的目光扫射过来,她面带微笑,等待着玫瑰的说辞。
玫瑰勇敢地盯着女警的双眼,目不转睛。她在心里默念着:一秒,二秒,三秒,四秒,五秒。
奏效了。迎着玫瑰真诚而坦荡的目光,女警把视线移开了。
最后,玫瑰摊了摊双手,表示无奈得很,“我没有办法了,只能在这里生了。”
“生孩子好痛的,你保重!”最后,好心的女警说了句安慰的话。是啊,旁边两个男警察点头附和道。玫瑰看着三位警察青春飞扬的脸,正要说声感谢,突然,一阵剧痛攫住了她,她捂着肚子示意丈夫赶紧找护士。三分钟后,她便被推进了产房。半个小时后顺利生产,玫瑰有了一个6斤1两的女儿。
闯关第19日 2011年10月24日 周一
翌日上午9点半,金梅丽过来接玫瑰出院。由于大陆妈妈赴港生子的人数众多,香港公立医院产床告急,于是就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顺产的孕妇必须隔天出院,剖腹产也不得超过三天。近年来,由于内地孕妇疯狂地来港产子,对香港产科与儿科深切治疗部构成极大压力。据统计,到2011年,预约进公立医院产子的内地孕妇数量虽然得到了控制,但闯急症室现象却无法遏制,反而越演越烈,人数屡创新高。2011年有1656宗,为2010年796宗的两倍多。
日后,玫瑰才得知,她便是2011年冲关的1656名孕妇大军中的一位。
金梅丽这次帮玫瑰安排了一间大一些的房间,也在旺角。安排妥当后,金梅丽宽慰玫瑰说,证件虽然被没收了,但香港人不会太为难她。她让玫瑰作好思想准备,留港等待办理孩子的各种证件。
这一天,金梅丽掏出了入院费用单给他们看。他们看见了闯关的费用并不低廉——顺产的所有费用是48000元港币哦。俞宁把入院的费用付清了。现在,他们还没有付给老乡一分钱中介费哪。金梅丽想了想说,“还没有全部搞掂哪!作为老乡,我先预收5万元港币,收一半,这样好不好?”
小俞笑了。从背囊里掏出了一沓港钞。他搔了搔头皮说,“我妈现在正在过关,我让她来照顾玫瑰,我们不确定玫瑰的证件和孩子的证件要等多久呢?”
真的哦!看来玫瑰要在香港坐月子了。这必须来一个全家总动员!丈人丈母公公婆婆四人搞个接力赛——按照赴港通行证的规定,每回签注只能有两次过港机会,每次只能呆七天。幸亏婆婆大人与老家办理出入境证件的官员熟悉,每次都能加急办理,不然,玫瑰该怎么办?
闯关第26日 2011年10月31日 周一
生完孩子的8天后,香港入境处通过金梅丽转告玫瑰去沙田入境处报到。玫瑰还在坐月子,月子婆就不得不出门,所以,她穿得就像个怪物——戴着帽子围巾,外加薄薄的羊绒外套,可是,这一切依旧难以抵御空调的巨大威力。在她眼里,香港的空调超级冰冻,地铁,商场,出租车,每每莅临其中,都像掉进了冰寒的地窖,再多的衣服如同纸衣。尤其沙田的入境处大厅,阴沉而肃穆,塑胶椅上的漫长等待让人无助而心寒。
半个小时后,玫瑰被请进了一个小房间,里面一位相貌和善的男人给玫瑰作了一个简单登记。最后,他说,他还有个同事,要问玫瑰一些话。10分钟后,一位年届50的女人拿着一个超大记录本进来,她的头发花白,眼角有深浅不一的鱼尾纹,但整个人非常精致美丽。她问的第一句话就将玫瑰击倒了。
“说真话吧,你究竟怎么过来的?”
“我不过就是来买东西的。买点小孩子的奶粉和尿片。”她答非所问。
“从哪个口岸进来的?”
“我是从皇岗口岸进来的。”这是一句实话。对玫瑰来说,她是能说实话就不说假话的。她深信,如果你撒了一个谎,那么你至少要用10个谎去圆它。
“你坐什么车子进来的?大巴?私家车?或者还是别的车子?”
“中港车,两地牌照的,小型的私家车。”
又是一句实话。
对方看了一眼玫瑰,在玫瑰看来,这个眼神有种探究与考量的意味——玫瑰知道她早已洞穿了她的内心。
“你来香港到底干什么?”
“我来买东西。”假话。
“看上去不太像。”她用并不纯正的普通话嘀咕道。
“是啊,”玫瑰急了,她一急就心慌,一慌就全身发热,一阵虚空感升腾而起。拜托,放过我吧,我有点支撑不住了。“我就是来买东西的,那天我的肚子突然痛了,医生就给我开了个证明,说我不能回大陆了,只能在这里生了。”
“你现在花了多少钱?”
玫瑰很笃定地说,“我在公立医院生孩子,只花了48000。”
“不用再付钱了?比如说,中介的?”她在套我的话。
“就这么多了?香港生孩子真贵啊!”她盯着玫瑰看。
玫瑰决心不作任何回答。
“那你究竟住在哪里?是住在宾馆还是租的地方?”这个老女人抬高了嗓音。她的问话在狭小的空间回荡,就像一根绳索慢慢地套在玫瑰的脖子上。
玫瑰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回答说,“我住在旺角,是朋友帮忙找的小旅店。”
她笑了,带着洞悉一切的神情,“按天算的?”
玫瑰点了点头。
老女人在座位上往前移了一下,“你在香港这段时间花了多少钱?”
玫瑰支吾起来,“好像,好像是一万多吧。”
接着,老女人又问了几个问题,然后告诉玫瑰,香港的入境处正在调查关于她在香港生孩子的事,她还必须等待入境处的调查完结。最后,她的感觉超级严肃起来,“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的小孩子是在这里生,是香港的公民。那你想让他(她)在这里上学?还是回去上学?如果回去,内地不接受这种孩子,你要花钱上学的。你懂吗?”
玫瑰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神情,“没办法的,我现在只能是这样了,只能在这里上了。”
“好吧,祝你好运!”她从超大本本中抽出了一张A4纸大小的硬质纸张,左上角有玫瑰的照片。“这是行街纸,因为你的证件到期。在香港的话,必须有证件,我们已经将你的通行证没收了。你可以在香港活动,但不可以乱走。你还是回旅店等候我们的调查通知吧。”
“那我下次去哪个地方接受调查呢?”
“下次是屯门。”
闯关第33日 2011年11月7日 周一
坐在屯门入境署的大厅内等候,玫瑰的内心开始不安起来。即便在来之前,金梅丽在电话里百般劝慰她说,香港入境处不可能不发放通行证给她,不可能将她列为黑名单上的人,他们尽量地折腾你,让你回去告诉内地人,别来香港生孩子,这将是一个天大的麻烦!
金小姐的劝慰没有成效,玫瑰开始动摇了,她确信今不如昔,恐怕,前方还有未知的厄运在等候着她。
一个会说国语的官员接待玫瑰,态度相当恶劣。他说,“你来香港生孩子,我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你的通行证恐怕一时半刻还取不了,我们需要时间来调查。你能配合我们的调查,说实话吗?”
“可以。”玫瑰点点头。我当然不能说实话。
说国语的官员试探性地问,“你能告诉我们给你办理事务的中介的电话吗?”
玫瑰旋即摇了摇头,“我不是告诉过你们了吗?我是来香港买东西的。”
“你骗我。你骗人,你就是为了来香港生孩子的。”说国语的官员话说得飞快,听起来几乎是暴怒了。“我们处理过很多很多像你这样的大陆女人,你们不顾一切就要到香港来生孩子,来抢占我们香港人的福利与资源。如果你想让我们帮助你,你也应该说实话了吧!”
玫瑰吃惊地看到,他的脸上由于愤懑而变得通红。
玫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既沮丧又气愤,扭曲得像一块墙角的烂布。在这令人窒息的几分钟时间里,她一直忍受着说国语官员的种种指责——她实在无意代人受过,代替这一年闯关生子的所有大陆女人。她努力不让自己身体发抖,努力不让自己愤怒的情绪爆发出来,她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反正我的孩子生了,是香港公民了。我不管那么多了。
“请不要这样和我说话,我不是来挤占香港人的资源的。我付的费用很多,比你想象中的多。”玫瑰说这段话时,就像呆在飞机的高压舱里,两只耳朵一直是嗡嗡的,接着,她整个人仿佛在陷落着,脊梁骨直冒冷汗。
这时,她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好像回到了高考时代,那段日子阴冷而无望,那张天梯上挤满了人——她实在挤不进去。不,比那还要糟糕。异常糟糕。
为了摆脱这种情绪,她开始使劲地啃着自己的手指头,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产后忧郁症——都是你们害的,大老远地让我来听你们训话,折磨人,就是想让我这个月子婆辛苦吗?
玫瑰急了,反复强调自己不是那么一回事。讲国语的官员大手一挥,“不要讲了。说再多也没用。你的底细我们会摸清楚的。”
玫瑰一看这个阵势,也撇撇嘴,摆出一副赖皮相。
僵持了5分钟后,讲国语的官员递过来一张纸,让玫瑰一周后再来屯门报到。
闯关第40日 2011年11月14日 周一
第二次又去屯门,又经受了另外一拨官员的指责。最后,屯门入境署再次打发玫瑰回酒店等消息,又等了一周。
每次都是金梅丽打车,尽职尽责地带着玫瑰去屯门。路上,金梅丽尽量不让自己显得不耐烦。她知道现在干这行风声鹤唳,她至少带过一打的女人冲关,但玫瑰的曲折艰难,又是她从未遇过的。她只能将此理解为,事易时移,此一行不是久为之地。作为一个吃这碗饭的职业中介,她面临一个很大的挑战就是,需要知道什么时候能将此事办妥,然后洗手不干。不是不想干,是不能干。她劝来劝去,最后对自己失去了信心。我真是傻透了。这算是哪门子事啊!
闯关第47日 2011年11月21日 周一
第三次在屯门。
入境处正式给玫瑰的孩子办理回乡证。玫瑰的内心一阵狂喜。
闯关第48日 2011年11月22日 周二
办理回乡证件后的第二天,屯门入境处电话通知玫瑰翌日可以回深圳。
闯关第49日 2011年11月23日 周三
上午10点半,玫瑰抵达罗湖口岸的香港入境处,经历了一系列复杂的交接手续与漫长等候,她终于用手里的香港行街纸换回了她的赴港通行证。
玫瑰发现通行证上新盖有一个硬币大小的戳,戳上的时间显示:2011年11月23日。这一天,恰巧是她怀中小女儿的满月日,也是她这个年轻母亲坐月子的结束日。但不管如何辛苦,玫瑰的内心是雀跃的,激动的,荡漾的,愉悦的。说实话,经历了这番赴港生子的历练、煎熬与挣扎,玫瑰感觉到自己的成长。
我最激赏的就是艾宾的直言不讳,略带一丝玩世不恭,有着草莽阶层的世俗劲儿与不择手段打拼的魄力与能力。
他浑身上下都是世界顶级名牌。手上拿着最新款的PRADA包,不停地吸着黄鹤楼牌香烟,透过万象城底层星巴克咖啡厅里的玻璃茶几,瞥得见他西裤的裤缝笔直,简直都能剪开眼前的一切。
同时,他又是脆弱的,不堪的。这次赴港生子对他而言,阵仗很大,绝对“超支”——这是他的原话。他认为,金钱不过区区小事,这场几乎是他一个人的“战争”——透支了他的信仰、信念乃至一切。
这又是一个男人在另一个空间的短暂挣扎史。
末了,我问了他一个问题:为什么非去香港生孩子不可?
他吐着烟圈,丝毫不忌讳在我的眼前吞云吐雾。他说,只要有点钱的,都过去了,我的孩子为什么不能去?
很普遍很庸常的羊群效应哪!
我问他值不值?
怎么不值?我的孩子成了香港公民,我们就有了一丝希望,我们渴望移民,但是到国外语言不通,香港可以啊。所以,我们可以慢慢来……
艾宾是湖北黄冈人。十多岁就出来混,什么都混过。起先他跟着一个小黑帮团伙打打杀杀,后来就承包了一个小网球场,再接着就是承包建筑工地的垃圾、做物流、搞装修,一直挣扎到小包工头。他做事勤勉,能干外加豪爽义气,最后成就了一个迷你版地产商。他娶了小一轮的吉林女孩石榴。2011年8月底,石榴怀孕5个月的时候,两口子到艾宾表弟的公司去玩。表弟和他并没有血缘瓜葛,属于拉帮结伙打天下的那种,开着云遮雾罩型的投资公司。表弟的老婆极力提议他们到香港生孩子。
“到香港生孩子有什么好处啊?”
“好处太多了,数都数不清!”
艾宾吸了一口烟,饶有兴致地说,“举例说明。”
“香港的福利好,小孩子12年免费教育。医疗,没有假药。食品,没有毒。尤其是,香港护照在全球一百多个国家免签证。”表弟老婆深谙此道,如数家珍。
艾宾一听免签证,就兴奋了。他这辈子钱是赚了不少,但还从来没有出过国,连香港也没有去过。他曾经想去美利坚合众国转一转,签证三次都被拒。他一拍大腿,就说,“要好多钱在香港住院生孩子?”
表弟夫妇两人对视一笑,老婆答道,“没有几个钱,13万左右。”
艾宾一拍大腿说,“走,你们跟我回我公司,我马上叫会计把钱交给你们。”
就这样,艾宾两口子踏上了赴港生子的艰难旅程。
两个月后,第二次带着石榴去表弟公司玩,艾宾突然发现不对劲了。表弟老婆刚怀孕,她已经去了一趟香港,拿到了预约证。当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拿着证件炫耀时,艾宾疑惑了,他问:“我交了那么多钱,石榴怎么没有这个纸呢?”
表弟老婆一见说漏了嘴,回答也变得像蚊子叫,“你们——没有——呃。”
“为什么你有,我们没有?”艾宾步步紧逼。逼得表弟老婆坐立不安。她解释道,现在形势与行情通通紧张,刚怀孕过港就好拿预约证,怀孕5个月要床位基本比登月球还难。
“那怎么搞?”艾宾急了。
“搞不好,你们可能要闯关!”表弟老婆揣测道。
“‘闯关是什么意思?”石榴问。
表弟老婆撇了撇嘴说,“是偷渡!”
艾宾对偷渡一词特别敏感。他辛苦奋斗了多年,就是为了活得像个人样。如今,他尽量远离挣第一桶金时的肮脏污秽。他想不明白,给了钱就是为了到香港生孩子,为何还要偷渡?等表弟老婆好容易解释清楚了,艾宾撂下话说:“不搞了,我们一家三口决不偷渡。第一,我担心我老婆孩子的生命安全。第二,违法的事情我不愿意做,我不想自己有不良的记录,以后的事情不好做。”
表弟很无奈地说:“表哥,我的钱已经给了深圳的中介阿波了。阿波是不会退这个钱的。”
两人谈了半天,竟吵起来。艾宾在当地有点势力,也不怕表弟不还钱,顺势发了一大通脾气后,带着石榴扬长而去。
一个月后,表弟来了电话,说有床位了。要艾宾补交12万床位费用。因为,嫂子已经怀孕7个月了,床位必须高价从别的渠道去买。艾宾一听这个好消息,便在心里叫了一声天——真是天有眼哎!他想都没想,赶紧让会计打了款给表弟。当时,家里人都说艾宾被表弟坑了,艾宾不接嘴,不评论,他懒得扯。那个时候,他心里窝着一把火——绝大多数朋友都已经知晓老婆将在香港产子,要是不能在香港生,那该多没面子啊!
在表弟找来的香港中介的授意下,艾宾选择了石榴预产期前一周的时间赴港。这一天,是2012年1月18日,距离龙年除夕夜不超过5天时间。
赴港的那天,艾宾举家出动。他和石榴坐着动车抵达深圳,司机开着他的商务奔驰,带着4位保驾护航者——自己的父母和岳父母星夜兼程,次日也赶至深圳。
翌日,艾宾安排四位老人入住四星级酒店待命。在中介阿波的指示下,石榴花了一个下午烫了个发,做了时髦的碎花卷卷。晚饭后,艾宾陪着石榴在深圳的国贸大厦买了一件遮掩肚子的羽绒服。不仅如此,他还雇了酒店里的化妆师,给石榴化了妆。用阿波的话来说,要尽量减少孕妇的痕迹。早晨5点钟,阿波包了两台车将他们运送过关。这一点是艾宾自己强调的。他和阿波合坐一台车过去,给石榴单独包了一台车。日后回想起来,艾宾很赞叹阿波的心机——这个时间段是掐好算好的,正好交班,仅一个人上班,监管得自然不太严。
过港后,按照合同规定,阿波将他们带到了旺角的产妇公寓,艾宾一看那架势——那简直就不是人住的。他提出要自己付费去住好酒店。阿波在车里打了一通电话后,很快,中介的队伍忽然又庞大起来,又多了一女一男,女的像是大姐大,男的是跟班的。艾宾没理会那些,他关心的是石榴的饮食起居。最后,他选中了红磡体育馆背后李嘉诚的海逸酒店,一天房租2000多元,加上服务费接近3000港币。为了办事方便,他还在海逸酒店的附近,给深圳的中介阿波租了套酒店公寓。
傍晚,他带着石榴去散步,买了几份当日的报纸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好几份报纸都连篇累牍地刊登着有关赴港生子的话题。其中,一篇评论文章写道:
近来,内地孕妇来港产子问题出现“双闯”现象,不仅临产闯急诊室分娩,而且临产闯关入境个案迅速增加,令问题日趋复杂化和危险化。据入境处官员表示,愈来愈多内地孕妇乘坐企业的轻型货车、七人车来港。以规避香港当局打击内地孕妇闯急诊室分娩的行动。落马洲关口全天开放,是内地孕妇最常闯关的口岸,而晚上10时至凌晨2时,更是内地孕妇乘轻型货车、七人车闯关最多的时段。
去年全年共有1656名非本港孕妇在香港公立医院急诊室产子,较2010年的796人激增逾倍,相当于每天有近五宗急诊室分娩个案。尽管香港方面加强监管措施,去年共拒绝3560名内地孕妇入境,但这种“闯关”产子趋势毫无减弱迹象。
孕妇若完全不作产前检查,临产才冲进急诊室是十分危险的,因院方对孕妇及胎儿情况根本不了解,即将生产时间紧迫,就像面对“炸弹”无从入手。院方需要为孕妇作大量的产前检查,若碰到准妈妈有心脏病、高血压,甚至艾滋病,情况就更严峻,对妈妈和胎儿都有潜在的危险。
……
他终于知道了“闯关”是怎么一回事——原来,他和石榴就是这样“闯”过香港来的啊!慌乱与愤懑过后,他没有发飙——人生地不熟,万万不能失控,只能伺机行事。
经历了少不更事的闯荡与艰辛,32岁的艾宾很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接下来的几天,他没有任何行动,仅仅只是在观察。第三天下午,阿波带石榴去作了个产检,回来才知道,石榴预产期推后了一个星期,原来,大陆的算法与香港不一样。又过了两天,直到两口子的证件都快过期了(自由行的证件有效期为一周),那帮中介依旧只是每天过来问问情况,陪他们吃顿饭,没有任何行动的迹象。
抵达香港的第六天中午,艾宾终于控制不住地发飙了。面对围坐在身旁的五位中介,艾宾点燃了一根烟(自从妻子怀孕后,他就戒烟了),吐出了几个漂亮的烟圈圈后说,“你们这样做不是个事情,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大家合同上约定的,不允许有不良记录。现在,我已经给家中的公安部门打了电话了,我被你们诈骗到了香港产子,你们都给我想好了,我在香港搞不了你们,回大陆照样搞掂你们。”
五位中介面面相觑,决不言语。艾宾接着发话道,“你们一路骗我们,这是诈骗啊!这个床位肯定也是没有的。哈哈,一个床位就是12万。你们记住,我给了你们25万,这个钱是从大陆的十堰打出来的,如果事情不办妥,日后,你们花200万都不一定能出监狱。”
艾宾一番狠话,把几个中介都吓傻了。转眼之间,一个个借故小解出门,便再也没有回来。只剩下最后现身的一女一男两人。
女人的老家是河南人。5年前嫁到香港。带了个小弟专做赴港生子的生意。女人沉吟半晌说,“我不知道你花了12万买床位,很显然,你并没有搞到床位,不然,大家都不会吓跑了。这单生意是别人转包到我手上的,只给了我5万。你明白吗?他们就想让我带你老婆去闯急诊室。”她看着艾宾,一脸茫然地说,“我做‘闯关这一行不到半年,每次都没有失手过,但现在形势不妙,说实话,我没有太大的信心。”
艾宾点点头,走到女人的面前,蹲了下来,仰脸望着这个看上去比他小两三岁的香港女人,他恳求道,“大姐,我求你了。你看,我从十堰千辛万苦地跑来,就是想让我孩子生在香港。只要你能帮我这个忙,我艾宾念你一辈子的好。”
女人淡淡一笑,见怪不怪地说,“你们大陆的男人啊,凡是在这种事情上,求起我们来,都是一样的德行。”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显然忘记了,她也曾经是大陆的女人。
半个小时后,小弟扶着石榴走进了香港东区的犹他夫人那塔素医院。在女人的建议下,石榴演得很成功,她说和丈夫来旅游,急发肚痛,希望医院帮忙检查。医院本着人道主义精神,立即将石榴收住院。艾宾乐颠颠地向医院交了47000元的床位费。随后两天正是龙年的除夕与年初一,医院放假。到了初二那天上午,医生在早晨的例行检查后,发现石榴丝毫没有要生产的迹象,便报了警。
一辆警车冲进医院,将两口子拉到警署问话。一到警署,艾宾便理直气壮地表示,我们有合法手续,有预约纸,刚才你问我老婆的时候,她不了解情况,因为所有的事情都是我来办的,她当然不知道。现在,让我去酒店拿预约纸,再去入境署办理延期手续。女警看着艾宾沉着而淡定,也担心万一耽误了大陆夫妻在入境署的延期不好办,就将石榴的通行证给了艾宾,让艾宾马上去入境署办理。她表示问完话后,会将石榴送回医院待命。
艾宾一出警署便给中介打电话,让女中介帮忙办理延期。女中介先是答应了,到了入境署门口碰面时,她一把将艾宾拖到一边说,“大哥,你别急,消消气。这里办不了延期。”
艾宾急疯了,粗暴地一把拽住女中介的胳膊说,“我付了25万,床位搞不到,连办理延期都搞不掂。你们想找死啊?”之后,他不能控制自己,颤抖着大声地爆发了,“我要你们一个一个死得好看!”
女中介惊魂未定,带着小弟连作揖带告饶,也没法消解艾宾的怒火,干脆人间蒸发了。下午六点半钟,艾宾像个幽灵般站在入境署的门口,他感觉到了情况的严重性,没有预约纸,办理不了证件的延期。警察署还在等他拿回石榴的证件,而这时的石榴,应该被送回医院了吧?
晚7点,艾宾独自返回酒店。为了以防万一,他用香港朋友的证件开了另一间房。到后来,他才知道,他的精明与谨慎派上了用场,就在艾宾躺在另一间房间的大床上苦苦思忖时,警察曾经两次到他下榻酒店的房间准备抓他。这晚,艾宾躺在异乡的大床上,思绪翻飞,这次的历险或许是他一生中最难挨的一次绝境。不,这并非是因为轻信,也不是因为受骗上当,而是他真诚地希望自己的儿女降生在一个具有安全感的地方。他不停地告诫自己:命运,该死的,都是命运。
过往的一切像电脑荧屏般从他的脑子里掠过,14岁的艾宾赤手空拳闯荡世界,青年时期的艾宾长成能挑战世界的男子汉。难道,迈入中年的艾宾就只能享受抛物线的命运,能轻言失败吗?他凝视着黑暗,挫败感犹如脱缰的野马一样在他体内折腾,像冰凉的潮水将他淹没。他从床上翻身跳起,抓起电话,他要打几个重要的电话,反正,他要用土法子给石榴催产,很简单,他必须征服命运。
翌日上午11时25分,女中介的小弟在福田口岸的入境关口,等到了连夜从艾宾老家坐飞机来的艾宾司机。司机递给小弟一瓶半斤重的蓖麻油,这半斤油得之不易,司机星夜兼程,驾车从十堰赶至武汉机场,乘坐最早一班飞机赶赴深圳,再从深圳机场打的赶至福田口岸。
一场生死时速的较量。
还在海逸酒店公寓房的楼下时,小弟便电话通知了艾宾,等小弟冲进公寓房的厨房,艾宾已经烧热了锅。这一天中午,他亲自下厨掌勺,用送来的蓖麻油煎了两个惠康超市买来的有机鸡蛋。接着,他带着小弟到楼下的茶餐厅订了一份韭菜饺子,这是石榴的最爱。然后,他把两个油津津的煎鸡蛋摊在饺子上,用刚买来的膳魔师保温饭盒装好,递到小弟手上。艾宾的计划是让石榴神不知鬼不觉地吃一顿“催产”饭,让孩子降生在香港。
这个蓖麻油煎鸡蛋的秘方,是艾宾奶奶的杰作。她告诉孙子,在他们的家乡,催生时作兴用蓖麻油煎鸡蛋给孕妇吃,只要两个鸡蛋,10克蓖麻油。再顽劣的婴儿四五个小时便能生下来。
“小弟,剩下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希望你能立功赎罪。”艾宾说。
小弟苦笑了一下,他二话没说,掉头就打的士直奔东区警署。两个小时前,艾宾打电话给石榴,石榴告诉他,院方让她在病床上等待警察署来接她,他们已经办好了交接手续,马上会将石榴送进警署待命,最迟下午便会送她过关遣返。
电话的那一头,石榴泣不成声。20岁的准妈妈,在家乡像个贵妃被人宠爱着,何尝遭受过这等冷遇与颠沛。她哭着哭着,感觉到胎儿在肚子里痉挛。她感到了害怕,她特别怕生孩子的时候,依旧像现在这样孤苦一人。最后,她凄厉的号叫声划破了午后医院的上空。
艾宾劝了半天没用,石榴依旧是泼命地哭。他最后吼出一句狠话,“石榴,你要相信你的老公,我们走遍了千山万水,历尽了千辛万苦,我们—的—孩子—绝对—能—成为—香港—公民——的。”
电话的那端,石榴突然停止了啜泣。许久后,石榴只说了三个字:“相信你。”
经过警察的同意,小弟将饭盒交给了石榴。石榴吃完饭后,已是午后1时30分,她偷偷给艾宾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吃光了所有的东西。艾宾在电话那一头表扬老婆,“宝贝,你做得太漂亮了。为了这,我回去送你一颗两克拉的卡地亚钻戒。”
站在酒店的镜子前,艾宾给入境署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们,妻子石榴的证件找到了,在他的手上。入境署的官员叫他立即送过去,艾宾答应了。
艾宾没有立即送证件。他需要拖延一下时间,让石榴肚子里的那点可怜的蓖麻油帮助她生下孩子。他预估了一下,大约需要四五个小时。想到此,艾宾倒是超然淡定,像吃了镇定药。他看到镜子里头的艾宾对他挤出一丝微笑。我要的就是这个结局。他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的儿子(或者是女儿亦可)在香港医院里呱呱降生的情景。他用粗糙的手指抚摸着镜子里的那个孩子,想象着儿子(或者是女儿)的小鼻小嘴。他又一次想到他的香港孩子回家办满月酒的情形,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他依旧是那么得意洋洋,那么威风凛凛。他无法抑制自己兴奋的感觉,好像就要飞起来了,就像一只白色的海鸥在天空中自由地翱翔,时而高飞,时而盘旋,时而优雅地掠过深蓝色的海面。可是,想到石榴倚靠在异乡医院的床头,孤苦无依,陌生清寂,他就恨自己是个男人,竟然无法保护另一半。那么,为什么他们必须到香港生育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呢?他怔怔地站着,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完全找不到北,找不到答案。
下午4点半钟,艾宾坐在香港朋友的宝马车里,直奔警察署。
那个跟艾宾打过交道的女警一看艾宾便皱起了眉头,“你怎么跑来了?”
艾宾沉着脸,急吼吼地问,“我太太呢?她到哪里去了?”
女警说,“你太太已经被警车送走了,在去入境署的路上。”
“不行,”艾宾急了,他的音调也不自然地抬高了几个分贝,“你们这样会出人命的!我要求你们赶快把我太太送回来。”
“先生,请你放低声,”女警也抬高音调说,“你这样是没有用的,你太太必定要遣返回去。”
艾宾恨恨地说,“我是有钱人,不是偷渡客,你明白了吗?不要吼我,在我们大陆,你们警察也是我们这些纳税人供养的。我太太来香港生孩子,这里面有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们的错,你要是再吼我的话,我就投诉你。”艾宾的拳头死死地捶着女警的办公桌,捶得通通响。“我—告诉——你们,你们——这样——会——出——人命的。”
半分钟后,另一间房间冒出来个年纪稍长些的警察,他的态度还算友善,“先生,不要吵,你太太仍在转运的路途中,我们只能给你屯门入境署的电话。”
“能不能让司机接个电话?她快要生了啊!”艾宾的口气软了下来,他忽然一阵心虚。宝贝太太,你可别生在路上了,别出意外!
警察给他抄了个地址,作了个手势,让他尽快赶至屯门入境署。
宝马车风驰电掣地把艾宾送到屯门入境署。还在入境署的门外,艾宾便拨通了999,他说太太要生产了,人在入境署,请医生护士们赶紧前来救命。999问艾宾的具体位置。艾宾看着路牌,又看了入境署的具体地点,说了详细的位置。
不到5分钟,香港医院的急救车便飞奔而至。三个医护人员冲进了入境署。艾宾也跟着他们走了进去。
他们虽然只有三个人,但都拥进了入境署的大厅,大厅里顿时像塞满了一样,里面的陈设看上去很小。
值班的警察搞不清状况,连忙问护士怎么一回事?他们没有报警啊!
“我报的警。”艾宾走进去说,“是我报的,我太太要生了。”他观察了一下入境署的内部结构,想要确定石榴在哪里。5秒钟后,他终于忍不住地大声唤着石榴,他基本上豁出命了。大喊两声后,楼上传来异常虚弱的回应。艾宾的肾上腺素马上升高。
两个警察冲出来,他们诧异地看看艾宾,又盯着医护人员。一位瘦弱的警察问护士,“你们干什么来的啊?”
“有人报警,这里有个孕妇马上要生产。”
艾宾迫不及待地点点头,他举起了手,声调里满是祈求与诚恳,“是的,我太太在里面,她马上就要生了,我保证。她就在楼上。”
“你保证,你拿什么保证?”瘦弱的警察没好气地说,“不许上楼,这里没有孕妇。”
艾宾很清楚,太太就在楼上关着,肯定又在录狗屁口供。他强调自己必须见到石榴。瘦弱的警察让他上了楼。他隔着玻璃,只听见啜泣声,却看不到石榴。这时,艾宾的焦虑已达至顶峰,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已经流失殆尽。我要保护她,我要保障母子安全。钱不重要了,是否在香港生产也不重要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艾宾砸着门,一下,又一下,遭到了楼下警察的呵斥,他也不管。他不停地念叨着,“我太太要生了啊,真的要生了啊!”
楼下,三位医护人员嘀咕了一番,其中一位年龄稍长的从白大褂里掏出一小张纸,“如果这里没有孕妇,你们就给写个东西,签个字。万一出了事情,我们可不负责任的。”
两位警察面面相觑。半分钟后,瘦弱的警察进去请示,不一会儿,他走了出来,让医护人员上楼去检查孕妇,再考虑如何处理。
警察话音未落,三位医护人员便冲上楼去。艾宾也随即跟上了楼。
医生一听胎音便觉得不对。此刻,孕妇的阵痛也加速了,他检查得很慢很仔细,原来5分钟痛一次,后来三分钟痛一次。10多分钟后,医生对警察说,“不行了,5个小时一定要生了。”
“能不能这样,用你们的救护车拉警报送到关口,送回深圳的医院生?我们也派人跟过去。”警察依旧不屈不挠。
医生摇了摇头,“走不了了。”他看着警察叹了口气,“阵痛中颠簸送人,万一出人命,我们担当不起。”
瘦弱的警察走到艾宾的面前,“好吧,先把你太太送到医院检查,一旦发现没有事情,还是要遣送的。”
“你放心,只要保条命,我根本不在意在哪里生孩子。”艾宾也松了口。
“你不需要在这里,你可以走了。”警察超级严肃地看着艾宾,“你太太有我们的人看管,她现在是我们的人。”
艾宾举手告饶,“好吧,我出去转一下,我不要呆在这里,我好紧张。”
七八分钟后,当艾宾去附近买了几瓶矿泉水回来,看到太太石榴上了担架。他紧步上前,忙问怎么一回事?
医生说,要生了。
艾宾的内心一阵狂喜。
远远地看着石榴自己扶着肚子走下楼来,艾宾一阵心疼。此刻,他发现这个小他12岁的女人有着他想象不出的坚强。他比以前更爱她了。他想冲上去扶扶他,但他的腿好似僵住了。他靠近石榴的身边,但警察坚持不让他上车。在送别石榴的一刹那,艾宾一把抓住石榴的手,“宝贝,听我说,你别哭了,对我们的宝宝不利。”
石榴苦着脸,摇着头,满脸的泪花飞溅。后来,艾宾才得知,石榴这时并没有哭,而是疼得落泪。
艾宾打了一部的士,紧紧地跟着那辆救护车。走了大约10分钟,救护车警报大作。的士司机嚷道,“喂,你太太要生喽。”
“你怎么知道?”
“拉警报了,普通的病人才不会拉,危重病人才会拉。估计你太太要生了。”
石榴进医院后,医院赶紧给她作了一系列紧急入院检查。10多分钟后,艾宾好容易插个空当,见到了石榴。此时的石榴似乎精疲力竭,汗湿的头发全贴在脑后,衬着一张脸更加清秀。艾宾冲到石榴的床前说,“宝贝,你现在一定要坚强,现在什么都靠不住了,中介公司更靠不住了,一切只有靠我们自己。”他抚摸着石榴的头发,看着石榴说,“还是那句话,相信我,我们一定能在香港生下我们的孩子。”
20分钟后,艾宾旋风般地拎着几瓶矿泉水,冲进了妇产区域。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疯了似的,要干点什么。
那头的石榴开不了口,只是对他点了点头。半分钟后,一位医生手持体检单冲了进来说,“BB仔的心跳不对,要挂急诊哦。”
医生的话音刚落,入境署的那位女警察走过来告诉艾宾说,“你太太等一会儿没事情的话,我们还是要遣送她回大陆。”
听到这个话,艾宾突然举起手中的矿泉水,他真想一巴掌拍死她。可那只高举的手又垂了下来,像被风刮断似的,转眼间脸上也堆满了谄媚的笑,他对那个女警察说,“您,您喝口水吧。您辛苦了!”
女警察吓得后退一步,嘴里嘀咕一声“气性”,再次重复道:“没事的话,还是要遣送回去的。”
“可以。”艾宾反而平静下来了,说,“可以,只要小孩子没有事情,我怎么都可以。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要,在哪里生都没有关系,只要母子平安就谢天谢地了。”
艾宾和女警交换了一下心照不宣的眼神。片刻之后,女警掏出手机,给他们的领导打电话汇报情况。艾宾听不太懂广东话,只听了个大意。那大意是,没办法。合上电话后,女警走了过来,声音仍像冰块一样地冷漠。“艾先生,你要走开,现在这个范围是属于我的。”
艾宾看着地板,缓缓地呼出一口气。“谢谢。”他哽咽着说,“真的谢谢。”
离开那个女警的视线时,艾宾才发现自己的膝盖竟然一直在抖。
5分钟后,护士进来对艾宾说,“你太太随时都有生的可能,你走不了了。我们需要她住院观察。”刚一过去,便看到了石榴躺在担架上。护士告诉艾宾,石榴要进产房了。
“那我呢?”艾宾咕哝着,他俯下身,亲了亲石榴的脸,“宝贝,我要回去睡个觉。我保证,只睡三四个小时,我就回来看你。我相信,我们的孩子很快就会来到这个世界了。”
说完,艾宾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穿过病房,消失了。
这天晚上,艾宾做了一个又一个稀奇古怪的梦,他一直在梦魇中浮沉。他的这一觉睡得很压抑,很动荡,好像一直没有得到充分休息似的。什么事情都是冲着他来的,可没有一件事情是他能决定的。
他睡得那么沉,手机先后响了七八次也没有听见。
艾宾一觉睡到中午12点才醒来。匆匆赶至医院的产房,打听石榴的情况。在楼道里碰到了那位女警察。
“你好。”他说。
“你昨晚睡得好吗?”她的声音听上去很疲倦。她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自己的心态,伸过一只手来,“恭喜你。”
“为什么恭喜我?”艾宾明知故问。
“恭喜你成为香港女公民的父亲。”女警微微一笑。
艾宾迎着她的目光,凝视了片刻,然后移开视线,伸出手来。他知道,此刻,他一开口必然是哭。
“谢谢你,谢谢你接纳我们。”
一个月后,艾宾带着坐满月子的石榴回了老家。在此之前,女儿已经被丈母娘抱回了老家。办满月酒的时候,艾宾独自回了趟老家,这时,石榴的证件还没有做好,人在香港腻腻地呆着。当然,孩子的满月酒宴开42席,一共来了600多人,礼金收了40多万。
相比于花费30多万赴港生子,艾宾一直认为自己是不亏的。日后,他还得知,自己是2012年的闯关第一人。
旺角看上去就像无数个家庭小旅店堆彻出来的巨大旅馆,积攒了过度稠密的人口与众多迷你商铺,就连空气中都久久浸润着港式小吃——牛肉丸、鱼丸、咖喱与油煎角的茂盛的味道。噪音裹挟着这个躁动的区域,就像沙尘暴死死不肯放过京城一般。
橄榄拽着我的胳膊,指一指马路对面的那几栋掩映在各类广告牌背后的楼群,“涂姐,这些楼里有好多家家庭旅店,几乎都是大陆孕妇落脚的地方。就在这些地方,住过我的好几个姐妹呢!”
踏进旅店之后,我才第一次意识到,我抵达了世界上最小空间的旅店。原本,我对香港迷你型旅店还是有着足够的心理准备的。10年前,我在香港文汇报深圳办事处任职,来香港总部开会时,总会下榻报社位于闹市湾仔的一栋大楼里的一个小单元。那个单元房不过五六平方米,仅放得下一张床、一个写字台及办公椅,我时常感觉到逼仄、狭小,多少有点憋屈。
我和橄榄说服了房东,好容易以家中孕妇着急租房为由,换来惊鸿一瞥。眼前的地方不过巴掌大,比我住过的湾仔的单元房还小。作为螺丝壳级别的一小间(被如此分隔总有着合理性),赫然摆着一张上下铺的铁床(铁床长度不过一米,牢固程度尚可),外加一个小小的床头柜。仅此而已,别无他物。纵观全局,该套房不过30平方米,却被分隔成三个单间,分租给三位孕妇。每间房每晚收费380元。
我早有准备,掏出在淘宝上购物常用的米尺,丈量,丈量,天哦,一个单间只有4平方米哦。
“小吧!”橄榄叹息着,“用我们老家的话说,屁眼大的地方。”说罢,她笑倒在铁床上,引发一阵响动。她的老家在东北的辽源。
“怎么住呢?”我有点纳闷。一个孕妇入住,尚且施展不了,多个照应者,岂不腾挪不开?
橄榄笑而不答,她以最快的速度爬上双层铁床的上铺,假装美美地躺下,伸了个懒腰。“四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就是睡在这张床上,伺候我的女友坐月子。她生了个女儿,没有拿到回程证。先生的通行证又过期,我们几个朋友玩接力赛似的就来帮忙照料她。”她爬下床,躺在下铺继续回忆,眼睛里慢慢地铺上了一层阴霾。“我一直想住这张床……这是孕妇的床……唔……我那天,就是愚蠢得很,犯了人生一个很大的错误。”
我看着她。我知道,她终于要给我讲述她的生子故事。
我睁开了眼睛,努力从她所卖的关子里探究一点点的资讯。“喜剧还是悲剧?”
她笑而不答。她是弟妹最要好的女友。从深圳的福田卖关子到香港,丝毫不理会我急迫的心情。最后,她摆了摆手,“既非悲剧也非喜剧,而是一出悲喜剧。”
30岁的橄榄挺着七个多月的肚子,骄傲地行走在佐敦地带。
这是2010年2月3日。橄榄挑着拣着选定了这个日子,来香港作最后一次的孕检。她喜欢“3”字,和几乎所有的广东人一样,“3”字意味着“升”,还有什么比“步步高升”更讨喜,更吉利的呢?
“双非”产妇(夫妻双方均非香港居民,这是近年来被热炒的新名词)过港生子,按照港方医院的要求,在生产前必须拿出超过三次的香港孕检报告。橄榄在怀孕初期,拿预约证时做过一次,5个月的时候她又过港照彩超,作过系列检查。现在,7个月零6天,她这是最后一次来港作孕检,下一次,她就该抖搂包袱啦!
这一次很顺利,顺利得超乎她的个人想象。当她告别胖墩墩的尹医生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身体竟然会出现奇迹。
实际上,怀孕初期,橄榄的身体一直不大好,亏气亏血。婆母原本让她把身体调整一下再去生孩子的,无奈孩子不请自到。三个月时,某日早晨醒来,她下身见红,突发先兆流产,把全家人吓了一大跳。她被送进深圳福田妇幼医院,医生说她有流产症状,必须住院保胎,她就结结实实地住了一个月的院。
当她把所有的危险信号一一排除掉,已经是孕期七个月过后。
冬日的骄阳划过她的脸庞,照耀着她的每一寸肌肤,也给她的肚子带来暖烘烘的成就感,她的内心是欢愉的,她喜欢港岛忙碌的景象,——很快,肚子里的女儿就要如愿降生在这块梦想中的宝地上。
这是她的终极目标、她的理想与救赎。
她有一个秘密。
肚子里的孩子,是她的第二个孩子。
5年前,她在一段情缘中生过一个男孩。
这个男孩就是在香港生的,也是一个“双非仔”。
这是一场婚姻的结果。这种结果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事实是,她经人介绍结识了一位北方男人并嫁进深圳。北男是孤儿,大她6岁,几乎和她隔了一个时代。他在电脑公司做技术工作,喜欢与电脑交流,却从不求人并疏于与人交往。
橄榄怀孕三个月时,北男突然建议橄榄赴港生子。原来,这一切都是他表姐的建议,他有位表姐在香港的沙田开金店,人很热心。北男为了给孩子一个落地的港籍,破天荒地采纳了表姐的建议,并鞍前马后地跑了几趟香港落实诸多事宜。最后,橄榄为他在香港生了一个儿子。
那是橄榄第一次见到先生的家人,以前,她以为北男仅有一个表姐亲戚。
再到后来,她才得知,孤儿并不孤,在深仍有亲戚,但绝不来往。一次,一家三口周末饮茶,刚落座茶楼,身后响起惊乍乍的狂呼——表哥,你好。对方也是一家三口,两位大人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儿。
北男起身,微笑,礼貌地打着招呼,并拉过橄榄一一介绍——这是他的表弟一家三口,表弟是舅舅家的孩子。她在茶桌中间听了听他们简单叙旧,不超过3分钟。接着,北男借故下午要带儿子去香港打疫苗,匆匆告辞。
回家后,她想问问他家中的实情。北男摇摇头,依旧回电脑旁打电脑游戏。他生性孤僻,她竟也懒得多问。多年后,当她具备了一点病理知识后才知道,北男原本是个自闭症患者!
她莅深生活5年,竟也忍受不了蚀骨的孤独感,最后,扔下4岁港籍男孩,狠了心离了婚。后来,嫁给了大她两岁的客家仔范冬。
范冬有型有款,温柔热心,给予了橄榄在婚姻生活中缺席的一切。何况,他知道橄榄过去的故事,从不介怀。只是和橄榄约定:她的过去,请千万对婆婆与公公大人保密。
橄榄备受宠爱,很快便怀了孕。范冬问她,孩子准备在哪里生?
橄榄低头,细想,缓缓地说,我想和你生两个孩子。如果这一胎在香港生的话,下一胎如果可以生就在深圳生,当然,也可以在香港生。但是,她拖长音调,嗓音发嗲,我要预防,怕以后情况有变化,万一日后香港这条通道堵死了呢?
其实,橄榄没说实话,或者说,她不愿意说实话。她就是想在香港生。从得知怀孕的那一刻起,她便暗暗发誓,一定要为钟爱她的范冬生一个港籍的宝宝,唯此她才能心安,才能平顺。女人喜欢攀比,橄榄也不例外,她无法忍受自己的第二胎和第一胎的儿子,有着巨大的差距。更无法忍受,这个自己深爱着的男人是一个无法与前夫比肩的父亲。范冬哪一点比那个北男差?凭什么在做父亲的资格上输给别人?每个女人都是天生的完美主义者,她的生活里哪一样都不能少,缺了哪一样她都心疼啊。
范冬笑笑,他的想法和橄榄一样。
他是一位年轻的贸易商。他的朋友乃至朋友的朋友生孩子,首选之地均是香港。对深圳这一批事业有成的80后来说,到香港去生孩子是事业成功的标志,是他们隐秘内心里不证自明的诉求。别人可以,他们为什么不可以?别人能办到,他们办不到?开什么玩笑啦!
这个希望似乎缥缈又能轻易碰触。往近了说,赴港生子日后能让孩子跨境上学,享受香港的教育福利与体制。往远了说,什么时候赚够了1000万港元,就可以申请投资移民香港了。届时,一家三口正式在港团聚,本是水到渠成的事。
通过朋友的介绍,橄榄找到了佐敦的一个私人诊所的医生检查。赴港产子的前期,他们一直顺利得出奇,交了39000元的预约金,又在中途来了两趟香港作检查,就只需静等孩子降生了。
这一天,橄榄的心情极靓,买了超多的婴儿用品,不仅如此,为了帮姐妹们采购一大堆化妆品,还坚持着从佐敦走到尖沙咀。最后的一站是海港城。在香奈尔的豪华店面外,二十多位拥趸们照例排起了长龙。
橄榄瞄了范冬一眼,范冬心知肚明。他望着那款橄榄钟意的包包,咧了咧嘴——香奈尔巨大金色LOGO在橱窗里撩拨着所有人的视线。这两年,公司的生意不太景气,他就一直没舍得下手。他还记得,几年前,在深圳万象城专卖店里,这款包包的价格不过25000,过了两三年,哇塞,这包已疯狂涨至47000。有时候,范冬也惶惑起来,这年头变化快,似乎什么也赶不上奢侈品的涨价快!
橄榄缓缓走过专卖店门口,并没有丝毫驻足相看的意思,这一切真实而微妙地反映出她对奢侈品的冷漠态度。此刻,她的母性正悄然放大,满心满脑都是她体内的孩子,别的一概不顾。就在她快要离开最后一扇橱窗的时候,范冬一把揽住她,在她的耳朵边许诺说:宝贝,如果我们的女儿顺利地生在香港的话,这一定是一个鼓励我们移民的好意头。就为了这个,我一定会送你这个包包。”
橄榄一直渴望着这个包包,没事时常常去深圳万象城专卖店跑,未必买,只是过过眼馋的瘾。可是,等待太久,她的热情完全被消耗殆尽。她微微一笑地反击道:“如果这个孩子不幸生在深圳呢?”
范冬咧嘴一笑,“宝贝,你就那么衰运?”
“嘿嘿,也许。”
“别,豁出去了,就让我老婆提前一个月来香港待产,怎么样?”
“没那么娇贵啊!”橄榄低头一笑。她看起来总是那么忧郁,即使在微笑的时候,她的那双长形的眼睛虽然看似柔和,却也充满了忧伤。
回到深圳后,橄榄就“卧倒”了。连晚饭也没吃,她总感觉肚子有点异样,腹部似乎正在一点点变硬,类似胀痛。她反复安慰自己,肯定是逛街过火了,累的。歇息两天就会好的。
撑到了夜晚9点半,肚子里的动静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是宫缩吧?恐怖得就像要生BB了。她是过来人,多少有点经验。她唤来范冬和婆母,一家人奔赴医院。
医生详细地询问了她的情况,又作了一番检查后,头也不抬地说,目前,你的妊娠时间才7个月,看起来似乎是假性宫缩。
假性宫缩?橄榄虽然是过来人,仍然初次听见这个术语。
医生解释说,如果孕妇长时间用同一个姿势站或坐,会感到腹部一阵阵地变硬,这就是假宫缩。宫缩间隔的时间不等,可能十多分钟一次,也可能1小时以上一次,没规律,每次持续的时间也不相同,几分钟到十多分钟都有可能。尤其在准妈妈感觉疲劳或兴奋时,更易出现这种现象,是临近分娩的征兆之一,但与真正的产前有规律的宫缩不同,所以也称之为假宫缩。反正,你动了胎气,一定要住院!
住院?橄榄慌了。她怀孕三个月的时候,为了保胎,住过一次院。她知道住院安胎有多么难受。那时,一个病房6个女人,都是安胎养仔的,这边呕来那边吐,几乎没办法好好吃东西。她有轻微的神经衰弱,在病床上无法安身。两天后,求人换了一个双人间,邻床也是一个养胎的,此女更绝,只要东西进胃,一分钟不到立马就会“漾”出来,仿佛她的胃里永远是饱满的,对任何食物都有种天然的抗拒。她只能吃一样东西——生萝卜。所以,她总是坐在床头啃萝卜,就像一只硕大的兔子。天可怜见,橄榄还闻不得生萝卜味,一闻总吐。真实的一面是,邻床吐完了正可怜地嚼着萝卜,橄榄则会疯了般冲进卫生间吐个够。
橄榄不肯住院,她反复强调自己吃了挺多的黄体酮,不想住院也不愿意住院,才7个多月,她压根儿想不到会提前生孩子。
医生想了想说,不住院也可以,回家你就天天躺在床上,也别沾地,别走路了,这样才可能不早产。
最后,医生看了她一眼,说,我给你开点抑制宫缩的药,如果有宫缩的时候,就吃,没有就别吃。你有什么情况,第一时间来医院。
橄榄千恩万谢离开了医院。回到家中,就吃了抑制宫缩的药,爬上床养神。这一天,她累极了,等于看了两次医生,大陆的和香港的。巨大的疲惫像一张厚厚的飞毯,裹挟着她,环拥着她,她悄无声息地入睡了。
11点刚过,橄榄便被一阵强烈的宫缩搅醒了。她看看旁边的范冬正鼾声大作,便忍痛靠在床头。5分钟后,阵痛退潮,她却再也无法入睡了。半个小时后,宫缩继续侵略她的身体,这次宫缩变成3分钟阵痛;继而,宫缩间隔15分钟一次,每次痛5分钟。这时,橄榄再也无法强撑了,她一把捏住范冬的鼻子,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快,送我去医院。不行了!
刚从香港作产检回来,八九点时又去深圳北大医院看了一次医生。回家后,只有两个小时,又要去医院报到。橄榄是过来人,她的心里很清楚,这次宫缩有规律,恐怕要早产了。
赶至医院,送进产科,再次见到两小时前的那位医生,橄榄的心就定了,她觉得安全了。
可惜,那位医生的眉头似乎从未舒展过,他照例给橄榄检查,查看了一下说,要生了,胎儿要早产了,宫口已经开了三指了。
“啊!”橄榄惊叫起来,刚刚定下来的心立即扑腾起来,像养了一群飞奔的兔子。怎么办?
我绝对不应该在这个城市生孩子,我的孩子必须降生在香港。
范冬貌似很镇定,但傻子都能看出,手机在他的手里簌簌发抖,他把手机抓得那么紧,以至于整只手都失去了血色。他拨通了中港车司机的电话,对方刚有动静,他便大声叫嚷起来,唯恐全天下人不知道他的橄榄要早产了。你,在哪里?我老婆快要生了,能不能马上赶到北大医院产科?我——们——要——过——港——啊!
电话里的司机好配合,答应飞车过来接人。
“最好不要折腾了,”医生轻轻摇了摇头,“她可能随时都会生产。”
范冬看了看橄榄,不知她的想法是否与他相同,“不一定,也可能熬到明天早上都不一定。”
橄榄的脸色惨白得吓人。
“你的意思是,硬要让你老婆去香港生?如果在车上就生了,如果大出血……谁知道呢?”医生沉默了,不敢说出那个可怕的答案。
“不,”橄榄忽地站了起来,“我必须要到香港生!”这叫喊仿佛出自她灵魂的最深处。说实话,她这时已经有点害怕了,但想去香港生孩子的念头像魔咒一般紧紧地抓住了她。不管是何种方法,只要能赶到香港生孩子,她都会同意。
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范冬正在苦苦地斟酌,他的心狂蹦乱跳,血直往头上涌。终于,他满怀期待地看着橄榄,声音小如蚊蝇,“宝贝,我们去香港生吧,你能行的。我们的孩子正希望我们带他(她)去香港哩……我怕他(她)出生后怪我们,没能让他(她)投生在香港啊!”
橄榄的脑子一片混乱。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她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痛苦、绝望、软弱与恐惧,各种情绪都在她的心中翻涌,让她不知所措。但在此刻,她是如此地信任范冬,范冬的选择便是她的选择。她迎着范冬坚定的目光,“听见了,我们去……香港生。”
此时,狂风一般冲进来一个人,他晃着手中的车钥匙,问,“谁要去香港生?赶紧冲关啊!我是中港车司机啊!刚才谁打的电话?”
范冬如蒙大赦,赶紧对橄榄说,“老婆,我们要冲关啊,赶快过去。”
“不行,这太危险。一路颠簸,很容易出事。”久未开口的婆婆投了反对票。她凝视着在场每个人的眼睛,她的话语清晰有力,充满感情:“你们不要命我还要孙子。”
“我这一生只有一个孩子。我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现在,我的儿子和我的媳妇很快就要有他们自己的孩子。如果你们已经为人父母了,你们就一定能理解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很遗憾,你们还没有成为父母,也许就不会理解我的心情。”
“妈,您就别玩绕口令了,我们要去香港生了啊!”范冬有点不耐烦。他从小就烦这个当小学老师的母亲,母亲很严厉,说教型的母亲,一直管他管到现在。
“不行,我不管什么香港不香港,我只需要保证我的孙女以及媳妇的安全。”她深吸一口气,“我的媳妇怀孕7个半月,本来就亏气亏血,小孩子本来就没有足够的血液给养,胎位本身就很不稳,很容易早产。依我看,我们的选择其实很简单:不管是香港,不管是深圳,也不管世界上的任何地方,我敢肯定,呆在这个医院的产房里,我们就一定能平安。除此之外,我不敢预知还将有什么危险。”
“是的,没错。”医生舒了一口气。
“呃。当然了。”一直忙前忙后的小护士也帮腔说。
“谢谢你们。我们就来举手表决吧,希望我家媳妇留在这个医院待产的人,请举手。”
医生、护士以及一个护理工,举了手,婆婆的手举得最高,范冬疑惑地看着这一幕,脸色的表情已经从踌躇满志变成了一片死灰。“妈,你可不能干涉我家内政,毕竟是我的孩子啊,我有权决定孩子的出生地。”
“你闭嘴。儿子,这个时候,你——别——无——选——择。”婆婆狂喊着,用手戳着儿子的鼻尖,像一只愤怒的母狼,“你不是女人,不了解生育的可怕,这是一道鬼门关啊,现在去香港,等于去搏命!难道你希望你的老婆和孩子去送死吗?你还是不是人了?!”
“好了,你老别生气了。”医生站了出来,变成和事佬,他推着范冬说,“快去办理住院手续吧,说实话,你老婆马上要生了。”
凌晨2点,橄榄被送进了产房。医生很快就给她打了一针催产针,也捅破了她的羊水。
橄榄躺在产床上,感觉到自己的背上冒出了阵阵寒意,那感觉是那么令人不安,是一种无法控制的下坠感,仿佛有一只大手牵引着她,硬拽着她,向着黑色的地狱飞奔。她忽然间明白了,是一种挫败感。心强命不强,那是怎样的一种失败呀。
自怀孕以来,或者说,自从嫁给范冬以来,她的内心都隐隐扣在一个死结上——不给他生一个有香港身份的孩子,怎么能证明她对他的爱?她的第一个孩子已经是港籍了,老二怎么可以不是?范冬即使嘴上不说,心里也不想吗?即使他不去找别的女人,自己也不能心安。达不到这个目的,她的人生就不会圆满,她的幸福就会大打折扣!
可惜这一次,这一次她真的要失算了。
她想起了几个要好的姐妹赴港生子的故事。小兰和她同龄,去年在香港早产生仔。她怀孕8个月零三天时,忽然发烧了,人觉得很不舒服。先去深圳医院看医生,医生说她高烧38度,很容易烧坏孩子的脑子。她二话没说,起身打电话,叫了一辆中港车接她赴港。在车上,紧急通知自己老公过港会合。实际上,她在深圳与香港都办理了指纹过关,过关神速,两边仅花了不到10分钟,再从福田口岸到浸信会医院花了50分钟。一小时后,她接受了剖腹手术,平安诞下一子。
另位女友更厉害,两胎都在香港生产。头胎刚过7个月,肚子就没来由地疼得厉害,夫妻俩打了一辆中港车就去了香港。港医仔细检查后,建议他们安胎,先住院观察一天。第二天他们就出了院,在新界的表妹家住了13天,接着就带了一些安胎药,返回深圳保胎。半个多月后,返回香港生下了6斤2两的女儿。第二胎时,女友发觉自己快要生产了,打了老公的电话,没人接,他还在高尔夫球场打球哩。她自己打了一辆的士到皇岗口岸,捂着肚子过了关,一到香港境内,便打了555招呼急救车,被送去公立医院生了个儿子。
偌大的产房里很安静,只有橄榄一个人。她恨恨地想着,那些产妇大概都到香港生孩子去了吧?只剩下她留在这个城市里,躺在产床上,像个遗世孤立的女人,无援而无助。但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越来越清醒了,也越来越亢奋——
不,橄榄绝不接受命运的安排!她必须爬起来,冲出去,骗过医生,骗过护士,骗过所有的人,包括范冬和婆婆!她奇迹般地绕过了这一切,现在她已经站在了马路上,她向所有的汽车招手。
中港车!中港车!谁是中港车司机?我要冲关啊!快,快跑,快点跑啊!医院?随便什么医院,只要是香港医院就好,求求你啦!免检,免检,一路绿灯!指纹过关,指纹过关!不行了,不行了,已经HOLD不住这个孩子了。必须生了。什么,已经是香港地界了?天啦,过了界线啦,可以放心大胆生啦!
……3个小时后,橄榄早产,生下一个4斤8两重的女婴。后来,橄榄才知道,那一切不过都是幻觉。正常生孩子的日期都是9个月零10天,她的孕期超级短——差7天才够8个月。当然,这个早产的孩子在保温箱里呆了20多天,花了十多万。
宝贝女儿,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当然,她还是很感激自己的婆婆,是她救了自己一命。她的心里很清楚,在这个时候,即便你有时间,即便你有金钱,也不能去搏命了。在婆婆,是不能。在范冬,是不敢。在自己,是没有力气。
两个月后,橄榄从深圳致电给香港的尹医生,说明自己早产的状况,并希望得到医生的指引,能够顺利地退回预交的费用。电话那头,尹医生告诉她,必须本人去浸信会医院一楼住院部的缴费窗口办理。末了,尹医生还说,好好养好身体,下胎再来找我!
橄榄对我说起这一切时,竟有些腼腆。她用饱经沧桑的语气对我说——人啊!
然而,这股“双非港童”的冲击波给弹丸之地的香港带来了多少压力,范冬和橄榄们并不清楚。他们也不想知道。
由于香港公立医院属于公益福利,普通香港市民看病或住院,仅需缴纳极少费用。早期的内地孕妇赴港生子,往往都是在接近临盆时“突降”病房,由此让港医措手不及。也由于内地妈妈赴港生产人数逐年增多,使得香港年分娩量已经逼近10万大关。全港只有1.2万名医生,且医学生的培养周期长达8年,目前的医生数量实在应接不暇。赴港生产日趋流行,不仅增加了香港医务人员的负担,无法保障每一名新生儿的接产服务和生产安全,也使得许多香港孕妇因为轮不上正规床位,不得不在医院过道临时加装床位,或是转向收费不菲的私家医院。
来自教育资源方面的压力也不可小觑。最近3年,邻近深圳罗湖和落马洲口岸的粉岭、上水等北区学校的幼儿园与小学的学位异常紧张,考试报名相当激烈。2013年2月初,香港教育局局长吴克俭对外表示,虽然赴港生子已经叫停,但在2018年之前,来香港上学的内地儿童数量应该还会持续增加。
香港教育局在2013年3月公布的文件资料显示,在2012至2013学年,香港跨境的中学生、小学生和幼儿园学童总数接近1.7万,较上一学年上升了27%,当中约6800人就读于公营小学。而从2006年至2012年10月出生的“双非”儿童就有18.3万,如果按一半的概率推算,这些“双非”儿童将在21岁前返港居住和入学,那么从2014年开始,香港教育资源就可能面临紧张。
此外,在香港的福利资源方面,由于内地孕妇频频“走数”,侵吞了港人的福利资源。据香港审计署公布的报告:2005~2006年底,医管局医疗欠款高达1.3亿港元。其中,7成为内地来港产子的孕妇。此外,一部分内地父母将孩子寄养在港的亲戚朋友家中,小孩每月还可以申请香港政府差不多3000元的综合援助。而这些援助金,则来自香港人纳税所得。从福利资源上来讲,固定的福利预算将被越来越多的人分享。
2012年11月23日,上午10时55分。微雨。香港地铁石硖尾站A出口。
我在等待着赛缪。
一个月前,10月26日与27日,我分别在中文大学及香港中央图书馆作过两次讲座。第一次讲的是二奶村,是关于我11年前“卧底”于深圳渔农村,假扮被人抛弃的二奶,作有关二奶的田野调查的故事。我为这个故事想了个浪漫的标题:《底层体验与探索:野百合也想春天》。第二讲正是眼下港人最关注的双非子女问题,我谈到了几对大陆夫妻来香港生育的历史,讲到了艾宾与石榴花费天价莅港产子的故事。这次是个学究标题:《探究历史,叩问人性:从二奶村到赴港生子》。也许正是我的探究与思索,引起了香港相关人士的垂注,其中,香港的甘浩望神父与他的助手赛缪还曾就赴港生子的一系列问题与我进行过交流。他们对我作的选题不仅很感兴趣,还邀请我专程赴香港采访那些“港产仔”的妈妈们。
赛缪是个年轻的男仔,清亮的双眼,略带忧郁。他是香港“关注跨境儿童联席”机构里的兼职干事。由于还没有找到正职的工作,他倒把兼职做成了正职。
他很热心,也很尽职。很快,我在深圳就接到了他的邮件,他帮助我安排好了采访对象,早早给我发来了采访行程单。
11月23日的采访行程单,赛缪安排得很周密,很像导游图。
11:00~13:30 (石硖尾)家访广东姊妹
13:30~14:15 南山邨 午膳
14:15~14:45 的士往土瓜湾
14:45~17:15 家访福建姊妹
17:15~18:00 旺角 (小巴)
18:00~18:30 探访基层住所
18:30 旺角东乘火车回福田口岸
5分钟后,赛缪准点现身。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位扛着单反相机的年轻仔。赛缪说,年轻仔是个志愿者,对这类问题很热心。他们机构进行的每一次的探访与讲述,都希望有音频与影像资料,以利于收集存档。
事实上,由于近年来赴港生子渐成潮流,已经引发了香港居民的恐慌与不满。因为香港的承受力有限,赴港生子热潮导致的各类资源被占用,香港民众不断产生的负面情绪,激化了两地居民之间的矛盾。香港本地孕妇频频“出街”,进行了多次的抗议与游行。
尽管官方从未承认,一股“排外”恐慌情绪已开始在香港蔓延。香港最大政党民建联的最新调查显示:八成香港受访者认为,内地孕妇令香港产科服务受影响;七成港人不欢迎夫妻双方皆非香港人的家庭赴港生子。2011年6月18日,民建联召开记者会,要求香港政府取缔产子中介、严查孕妇公寓、削减内地孕妇配额。调查负责人甚至以个人身份建议:对每名内地孕妇征收400万港元的附加费。
这正是赛缪热情高涨的背景。也正是由于他的帮助,这一天,在石硖尾与土瓜湾的两次采访,都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石硖尾的余小姐,2006年12月赴港探望港籍父亲。翌年1月26日在尖沙咀逛街时早产,生下5斤1两的女儿。她是幸运的,四天后,2007年2月1日,特区政府发布公告称,怀孕7个月的孕妇必须持有预约证明才能入境香港分娩——须交纳的预约费用为39000元。虽然仅仅相差4天,她却由此省下了大笔的预约费。如今,5岁的女儿即将读小学,由于付不起高额的借读费用,她带着女儿挤住在父亲仅有23平方米的公屋里……
同样,在土瓜湾的鹏程街,37岁的半夏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换一个角度想,这些不受待见的母亲真的对苦难有特别嗜好吗?真的心甘情愿在鸽子笼里享受美丽的维多利亚港湾吗?
半夏住在红磡以北的土瓜湾鹏程街。整条街道四周都是些规划齐整的工业厂房,总会让人想起上世纪二次大战之后的六七十年代。她带着两个“双非仔”,落户在一家汽车修理厂的八楼天台铁皮屋。赛缪说这就像是一个紧闭盖子的巨大铁盒子。可是,让赛缪感到难受的狭小封闭的空间,对半夏来说,却是自己和一双儿女能够得到拯救的天堂。
这个凸起于顶层天台上的铁盒子,大约有30平方米。隔成小小的三室一厅。半夏与儿女租住在其中的一间房子里,房间仅4平方米,螺蛳壳般大小,月租却也要1100港元。其实她除此以外别无选择。按照半夏的自身条件,这是她能够栖身于繁华港岛且又付得起房租的唯一地方。这甚至算不上是一间房:只能塞进去一张90厘米宽的木板床,那套房主捡来的廉价桌椅似乎都舒展不开腿脚。但是,上帝啊,这毕竟是在香港啊,这是寸土寸金之地啊。人们都认为,这在香港就是不可多得的一块宝地,几多幸运。
“你和孩子根本不能住这里。”起初丈夫唐平看到这间铁皮屋的时候吓了一跳,“这不是房间,这是一个烤箱。”
这个背靠大陆而面向南中国海的现代都市,属于典型的海洋性亚热带季风气候区。这个钢筋水泥的森林里,人口极为稠密,有着典型的热岛效应。另外,由于香港内部以及邻近地区的汽车及工业废气,也使得香港炎热、雾霾的日子越来越长,春秋两季越来越不明显。
这是一种很长很长的夏天,长得就像看不到尽头的炙热马拉松——始于4月而止于10月。巨大的顶楼铁盒子在白日里吸足了热量,到了夜晚,便会像毒气一样缓缓地释放出来。可怜的半夏总在夜晚拉扯着两个孩子去附近的大商场胡逛,香港人称之为冷气楼的地方,为的就是透一口气,不到打烊绝不回家。后来,她干脆还带着薄被,和两个孩子蜷缩在商场的某个角落睡至天亮。遗憾的是,这种办法不仅招致儿女感冒,还经常被巡夜的保安驱赶,就像挥赶三只小小的蚊蝇。
很久以来,自从她和一对儿女奔赴香港之后,她总是不停地告诉自己,人嘛,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这种情况对她来说还算不得太坏。在她的脑海里,从来就没有忘记过这种梦魇:大陆的那些人来了,把她抓回去结扎;推土机正张着恐怖的大嘴,吞噬着她家的房子;她的宝贝,7岁的女儿和3岁的儿子,一夜之间就消失得无踪无影,仿佛他们从来就没有降临人世……
真的,半夏知道,她正蜗居在地狱里。但是,不先在地狱里煎熬前生,后世怎么能够抵达天堂?
1998年的春天,福建的一个农村。
农家女半夏生了一个7斤3两的漂亮女儿。
头胎的弄瓦之喜并没有给23岁的半夏带来多大的欢愉,相反,反倒有一丝隐隐的不安与担心。她好想再生个儿子!全人类都知道,福建人是一定要生儿子的!即便把他们枪毙一百次,他们也不会轻易改变这个想法。
还在坐月子时,半夏就想好了去香港生二胎。这已经成为当代农村一条不成文的“习俗”,左邻右舍的孕妇都跑路去香港,去卸下身体上的肉包袱,甚至不惜举债生子。理由很简单:农村户口按理可以在老家生二胎,可是,万一生的又是不带把的呢?那不是把所有的退路堵死了吗?她是个女人,女人最大的贡献就在于创造一个男人。
然而,去香港生子便大不相同了。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即便二胎仍然是女儿,那么三胎也还有希望啊!就算三胎又是个赔钱货,那么四胎依旧可以努力再努力。
但是,半夏的肚子并不那么走运,“造人”计划似乎遥遥无期。直到8年后,她才春风再度——总算怀孕了。狂喜之余,她很想去县医院托人查查婴儿的性别,努力了半天,她的“阴谋”竟然没法得逞。终于有一天,唐平搂着她宽慰说,“半夏,不管生男生女,都是我们的。先生下这个小东西,以后再说。”
唐平就是这样,老实巴交,贴心贴肝又贴肺。他知晓半夏的心思,也让半夏心甘情愿地为他生儿子。
2006年10月,一个秋意渐浓的日子,深圳皇岗口岸的入境大厅内,出现了一个衣着特别的孕妇。其他的准妈妈们都穿着合体合身的孕妇装,各类款型的装束都有,甜美型气质型高贵型萝莉型,只有半夏穿着老公唐平宽大的灰白色旧衬衣,肥阔的粗布蓝长裤。当然,这还不算吸引眼球,最让人叫绝的是,半夏竟然用根扁担挑着两只硕大的红蓝白编织袋。编织袋里装满了半夏未来在香港生产的所有家当:8斤油炸姜片。新鲜上好的生姜切片,用纯正的茶油炸过,又香又脆,去寒祛湿,是月子婆绝佳的床头零食。10斤红酒。红酒是用福建红曲与糯米酿造的。永春人作兴用红酒代替自来水,给产妇焖鸡焖饭。还有5斤米线,两斤海蛎干和一斤紫菜干,外加一堆旧的婴儿衣物和她自己的几件换洗衣物。
怀揣着生仔的梦想,去香港讨一个合法的出生权,半夏一点都不觉得肩头的担子有多重。这些东西都是姐姐帮她置办的,姐姐命好,不仅嫁了个有钱人,头胎就生了个带把儿的,一举奠定了在家族中的位置。可她呢?如果不是她顶着一个硕大的肚子,外人一定怀疑她是一介小保姆。为了节省路费,她都没敢让唐平过来帮手。那段时间,唐平在家附近的小厂里打零工,每个月只赚不到2000元。
10月6日傍晚,半夏在香港九龙的伊丽莎白公立医院生了个女儿。
第一眼看见小女儿,半夏的鼻头就发酸了,眼泪挤挤挨挨地排队往外涌。她抓起床头的纸巾胡乱地揩了一把,继续端详着小女儿。应该说,这个小女儿比大女儿长得更像唐平,迷你版的唐平。那狭长的眼睑,极薄的唇,超级大的耳垂,完全是比照着唐平的五官篆刻出来的。她心一软,泪就落在小女儿巴掌大的小脸上。
哭够了。她就给唐平发了一则短信:老公,对不起,又是个女儿。
半分钟后,唐平回复她:老婆,没关系。养好身体,我们接着生,一定可以生个儿子。
旋即,第二条短信跟踪而至:老婆,我好想你。
盯着山寨手机屏幕上的那行字,在偌大的产科病房里,半夏抱住女儿,不管不顾地号啕大哭起来。那种酸楚而无助的感觉拍打着她,就像一个溺水者,她永远找不到岸。很快,护士长疾步进房,委婉地让她收声,还拍了拍半夏的肩。后来,这间大套房里的一位福建老乡神秘地道出了“机关”。这间大套房住着12位产妇,都是清一色的大陆妈妈。很多人都是有备而来。早在生产前,到香港作了产检后,某一部分人便消失了,回大陆打胎去了。没有人像半夏这么蠢,为了节省产检费不作产检,很简单嘛,不作检查就不被告知胎儿性别。
真的,没有人像半夏这样蠢。临出院的那天,半夏算了算,除了她生女之外,剩下的11床难姐难妹,全都喜得贵子啊!
实际上,半夏是顺产,所有费用加起来,花了13000元港币。她第三日便抱着孩子,挑着扁担,住到了将军澳的一位福建老乡的公屋里,这是姐姐帮忙安排的。四天后,她又挪到了深圳沙头角镇另一位老乡的工厂里。老乡开了一间小型外贸服装代工板房厂,员工不过12人。半夏就去做了仓管员。说好了,管吃管住每月还给500元。
这真是一个既省了房租又能赚点小钱的好去处!穷人的天堂离地面很近,半夏既能照顾女儿又能够打理货物、整理库房,心满意足了。每到傍晚,半夏用红酒焖出的米饭香,总是在楼道里炫耀般地弥散开来,馨香撩人,那种米酒酿与米饭亲密结合的味道,农家质朴的生活原味,惹得小小服装厂的年轻农民工嘴馋得一塌糊涂。
12月底,小女儿刚刚两个月大,半夏就携女儿回了老家。这时,唐平还在外地打工,还不能回家。他们约好了在春节团聚。
她前脚刚踏进家门,就听婆婆说,镇上管计划生育的人来家里找过她几次了。
为了打探虚实,半夏当晚就去了一位小学同学家。小学同学比她幸运多了——头胎是个女儿,第二胎去香港生了仔,顺利地完成了任务。
奇怪?她怎么就不算超生啦?
捧着人家冲泡的茶水,半夏半口也喝不下,她满心满肚都是疑虑泡。她急切地问,“你家儿子比我女儿大一个月,你回来怎么没人来找你?”
小学同学苦笑着,抿嘴不言。
“说嘛。”她央求道,“你知道,我是急性子啊!快,说嘛。”
女人之间总是依靠交换秘密来维持友情的。小学同学架不住半夏的软磨硬泡,讲出了实情,“我家老公包了一个好大好大的红包。”半夏很敏感,她听见同学的语音重重地落在“大”字上。
半夏歪头又问,“大是多大?”
“嗯,嗯,是——6万元。”小学同学压低音量说,“要是不送这个啊,罚款起来,肯定是这个的3倍。”
6万。啧啧。半夏有点蒙,说实话,她肯定拿不出这么多钱。想到此,她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喉咙像被什么硬物生生堵住,手和脚也突然间找不到安放的地方。
小学同学体恤似的拍了拍她的肩,小心翼翼地说,“你也多少拿一点吧。”
“拿,拿什么拿?拿命去?”半晌,半夏重重地吁出一口气,“我不知道要有红包的,要知道红包那么大,我都不敢去香港生了。”
告辞,归家。半夏一步步地踽踽独行。远远近近的灯火,迷蒙地闪烁着摇曳着。在老家永春清寒充塞着的黑暗中,半夏把自己走成了一个微小的逗点,渐渐融进了冬夜难挨的混沌里。
2007年的春节刚过,应该是元宵过后的第三天上午,半夏家的电话就响了起来。电话铃声越过石板地面,回荡在屋子里,打破了乡村小镇固有的寂静。
电话是唐平接的。放下电话,唐平整个人就硬了。
半夏正给孩子喂奶,一看唐平这个样子,她就“哇”地哭了起来。她有预感,他们要来了。
半夏边哭边把孩子放在床上,趋身迎向唐平,她的双臂碰到了唐平的腰部,她死劲地揽着拥着唐平的腰,似乎这样他们便永远不能分开了。她紧紧地、令人窒息地、忘生忘死地搂着她心爱的男人。
就像在恋爱后期,唐平木讷地向她表白,“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就,一起,过了。”她在心底悄悄地叹了口气,她是多么愿意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听到电影电视上俊男向美女吐露真情的时髦话啊,可惜,唐平不会,教都教不会。
那天,她就是这样,接纳了木讷的唐平,贫穷的唐平,不会来事的唐平。那天,她紧紧地、令人窒息地、忘生忘死地搂着她心爱的男人。那天,她在心底念叨着:不要分开,永生永世不能分开,就像今天一样。
“半夏,他们打电话来找你。我说你不在家。他们说,有人看到你回来了。”唐平伸出手,摩挲着半夏的头发,他忽然发现半夏的头发白了一半,心一酸,眼眶就潮了,话也说不下去了。
半夏倒抽了一口冷气,闭上眼睛。用手掌捂住脸,好像这样就能把一切不快遮蔽掉一样:“他们究竟想要怎么样?”
“他们说,叫你明天去结扎!”唐平很不忍心说出这句话。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惊愕与不安,无法保护自己的女人,这是一件让他无法原谅自己的事情。
“我不去!”半夏尖叫起来。
“他们刚才说了,不去就抓人,拆屋!”
“那怎么办?”半夏哆嗦了一下,喃喃地说道。恐惧像个重物似的紧紧地压着她,使她难以呼吸。
唐平抓起妻子半夏的手,希望这样可以让她镇定一点。半夏的手在唐平温暖的指尖上,感觉就像干枯的细棍一般。此时此刻,唐平决定要竭尽所能让半夏恢复生机与活力。
“老婆,”唐平低声唤着半夏,“我们逃跑吧。”
“又跑?我们才刚刚回家啊!”半夏的声音里有一丝恐慌。
“还要逃跑。不跑怎么办?”唐平的声音里透出少有的坚定,“日后,你还要给我生个儿子。记住,在世上,只有我还有一口饭,就饿不死你和孩子们。”
“那,她,怎么办?”半夏转过头看着床上的小女儿,才两个月大的孩子啊!哪个做母亲的舍得扔下这么小的孩子啊!刚才的一番动荡,半夏几乎忘记了她还在床上,但很快,小东西就用嘹亮的哭声提醒了自己的存在。
“别担心,把老二交给我妈。”唐平缓缓地说,脑子却转得飞快,“我们离开这里,越远越好,越快越好。这样吧,明天一大早就出发。”
婆婆说马上过来了马上过来了。10分钟不到就从村东头的唐平二弟家来到了家门口。平素两口子不在老家时,她是带着大女儿借住在二弟家的。她穿着二弟媳早年穿过的墨绿色碎花棉衣,脚上套着笨笨的花棉鞋。她只看了一眼守在大门口的唐平,就命令他赶紧关门闭户。
“你们赶紧走。”她对唐平说,“这段时间,镇上计划生育抓得好紧,邻村的一个媳妇就被抓去结扎了,完了。”婆婆年轻时是村里的妇女干部,办起事情来总是有模有样。
半夏几乎透不过气来,她知道结扎,知道劁猪是什么样子。
“没什么,老二我来带。”她看了一眼唐平,似乎在责怪他多少有点大惊小怪,“你们兄弟姐妹4个不都是我带大的?”
“妈,那,这辛苦你了。”半夏说着,轻轻地握住了婆婆的手。嫁到唐家多年,也和婆婆在一个锅碗里吃饭,她和婆婆从来没有红过脸。不过,像今天这样的真情表露,对不善言辞的她来说,竟是第一次。
婆婆指示他们逃往泉岗,那是一个新兴的小特区。她掏出一个小本本,让唐平他们日后去找一个人,此人是唐平大哥的朋友,开了家毛织厂,工厂规模很大,大小员工加起来有两千人。半夏听着婆婆分析得头头是道,规划得很周密。她忽然间有种莫名的安慰,恐惧渐渐地从她的身体里退潮。
“你们现在就得收拾东西走,”婆婆补充道,“夜长梦多,挨到明天,我都害怕。”她看着半夏说,“你,跟我到里屋来,我有话跟你说。”
里屋幽暗。婆婆也不开灯,在她陪嫁时就带到唐家的五斗柜里摸索半天,掏出了一个用牛皮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袋子。她费劲地解开里面的布袋子,一层又一层。最后,半夏看清了,里面是4捆钱。
半夏的心忽然间哆嗦了一下,她忽然有种想哭的欲望。
“拿着,给你的,这是4万块。一半是我攒的,另一半是我向你大哥他们几个借的……你别管。”婆婆把4捆钱交到了半夏手上,“你是个苦命的孩子,嫁到唐家让你受委屈了。你知道的,在这里,没有一个儿子是不行的,生女儿就完蛋了。你无论如何要给唐平生个儿子,啊?”
“我,我会努力的,妈……”半夏开始颤抖,直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不要告诉唐平,不要乱动这笔钱,这个你们去香港生儿子的钱,我估摸着应该够了。”婆婆轻声说,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凌凌的威严。
3年后,当半夏再度过港,生下一个胖胖的儿子时,香港的预约证费用及住院费用总计是43000元港币。神啊,婆婆当年神机妙算啊,她给的就是4万人民币啊!
两口子是当天下午逃出来的,他们逃到了泉岗的那间毛织厂。有大哥的搭线担保,他们很快就有了工作。唐平在厂里当机修工,半夏就做普通的毛织活。她的工作计件,每天坐在机器旁织羊绒衫。订单多得忙不完。一个月下来,加上加班费,半夏每月可挣2500元,比唐平的工资多出六七百。
可是,有些厄运是难以抵挡的。
果然,第二天下午,镇上计划生育部门的人到了半夏家“扫荡”,没有抓到人,就把半夏的母亲、唐平的二弟媳、半夏的大嫂以及唐平的大嫂抓走,关在镇政府里的一所小房子里。为了防逃跑,他们把每扇窗户都用铁条钉死。当然,这所小房子不管饭,每餐还得家里人送。当然,他们也手下留了情,留下了半夏的婆婆,这有两个原因,一是唐平妈曾是村上的妇女干部,二是半夏家的两个女儿确实需要有人照顾。他们放出话来:只要半夏回来结扎,他们立马就放人。
我要是在家里就好了,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这一天的半夜时分,半夏听到了家人集体被关的噩耗。这时,她一连加了两个大夜班,下午又困又累,就关机睡了。凌晨四点,她忽然心灵感应开了机,就看到了家人的留言信息。
此刻,唐平加班去了,不在家。正是羊绒衫生产的旺季,唐平每日都忙到天亮后回来。半夏就一个人坐在浓黑的夜色里发怔。
我要回家。半夏突然这样想着,明天她就一个人回家。到镇上去,让那些要抓她的人看看,她是有勇气回来的。不然,她对不起自己的妈妈,对不起唐平的二弟媳,对不起自己的大嫂,对不起唐平的大嫂。所有的一切因我而生,我要赎罪。
为了支撑这个想法来平复自己的情绪,她开始摸黑收拾细软,收整衣物。明天,她就要出现在小镇上,呼吸着老家熟稔的空气。在她的想象中,泉岗工厂的闷浊空气与她早已习惯的永春山区里清幽的空气截然不同。
什么声音?似乎是一串脚步声从底楼楼梯下传来。半夏忽然间害怕起来,黑暗中,她的身体突然僵了。慢慢地,她听见脚步声停在了家门口,便闪身退到橱柜旁,随手抓起了一把菜刀。
好奇怪,门外的人似乎定定地站了一小会儿,接着便折返回头,走了几步后,又返回来。他开始敲门。
“半夏!”
半夏猛地吸口气,菜刀掉到了地上。是唐平,她的男人。
“老婆,我刚才发现没有带钥匙,怕吵到你,想回车间去打个盹,你没事吧?”唐平问。
半夏张开双臂抱住唐平,如释重负地啜泣起来,“我以为你,你是——”
“哦,今天厂里断电了,要抢修到天亮,我想回来睡一下。”唐平说,“其实,我回家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我知道,我……们家的人,都被抓起来了,唐平。”半夏哭泣道。
黑暗中,唐平一直抱着半夏,抱了好久。最后,等半夏彻底平静下来后,他开腔说道:“老婆,闹成这样,你反而不能回家了。”
“我不回去,家里人怎么办?”
“他们就等着你回去,你一回去,我们就完蛋了。”他轻声说道,“我们就再也不会有儿子了。”
她摇摇头,“我不要了,如果要了他,家里人都受了这么大的罪,就是生个儿子又有什么意思?”
“你听我说,我晚上给我大哥打了电话,”唐平继续说道,“我大哥明天就会去省城上访,他讲义气,门路也多,应该搞得掂。他们不应该这样的。”
“那我们怎么办?”
唐平摩挲着半夏的头发,“我们哪儿也不去,我们就在这里攒钱,准备生儿子。”
当然,唐平的直觉是对的。
唐平大哥一直在上访,上访到了第43天的时候,家里人突然被全部释放了。
2009年7月底,半夏怀孕了。
这一次,半夏学精了——她在老家的公安局找了个关系,送了点礼,办妥了赴港的通行证。再去了一趟香港,作了产前检查,顺便也查了查胎儿的性别。这一次,香港医生告诉她,她怀的是儿子。
这一年,赴港生子的预约证费用已经一涨再涨——最终,在2010年3月,她花了43000元港币,毫无悬念地生了一个儿子。
一周后,她横下一条心,抱着儿子和唐平一起回了老家。
相安无事。不过,半年后,他们还是来了。
总共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不过,看上去过于年轻,过于不靠谱。这一点,完全出乎半夏的意料。半夏以为搞计划生育,做这种事情的人一定老谋深算。
他们没敲门,就闯进了半夏家。半夏正抱着6个月大的儿子哄他睡觉,一见两个陌生人破门而入,便稍稍皱了皱眉。
他们全都带着工牌。年轻男人先自我介绍了一番,然后直入主题:“听说,你在香港生了两个小孩子?”
半夏看着年轻男人,笑一笑,点点头,好像对方是白痴似的:“如果人家说,就让他们乱说吧。”
“他们说你在香港生了两个孩子。”年轻女人又说,她似乎有点沉不住气了。
半夏反戈一击,“他们说你们也信?如果人家说我在香港杀人,你们就说我在香港杀了人,要枪毙我?”
“你在香港生了一个女儿,06年生的,今年已经4岁了,这没错吧?”年轻男人说。
“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半夏反诘道。
年轻男人指着半夏手里的儿子问,“这就是你在香港生的儿子吧?”
“拿证据呀!”半夏忽然间发飙了,她的分贝升得很高,高得连她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有些离谱,“你们拿证据出来,我就一定承认,要杀要剐随你们了。”
“这个孩子是谁?”年轻女人凑上前,仔细地观察着孩子的长相,似乎想从五官上找到和眼前这个女人的关联。
“我贪钱,这个孩子是帮别人带的,我不过是一个保姆。”半夏灵机一动,瞎说起来。
“帮别人带孩子一个月有多少钱?”
“每月5000元。”半夏说。
“怎么那么贵?”年轻男人不信。
半夏很认真地编排故事说,“这个小孩子的父亲母亲呢,是我原先工厂里的老板。他们工作忙,想多多赚钱,所以,这个孩子归我带,他们很放心。工资也比别人多一些。”
年轻女人狐疑地看着半夏,似乎想从半夏的脸上窥探出什么破绽来。她又逗着孩子,想看看孩子什么反应。“这是谁呀?是妈妈吗?是好妈妈还是坏妈妈?告诉阿姨哦。”
逗了好一会儿,才6个月大的儿子几乎没有任何反应。
半夏心里暗自庆幸。
他们告辞时,半夏问了他们一个问题:“我才生了一个女儿,凭什么要把我一家人抓起来?”
他们面面相觑,不予回答。
4个月后,2011年7月,他们还是踏进了半夏的家门。拆了屋。
当然,这也怪唐平的加建房屋没报建手续,怪不得别人。
唐平家的地产证是唐平的父亲,也就是半夏公公的。半夏的公公不和他们住,他住得比较远,在唐平的大哥家住。大哥的家在镇上。公公早年参军,是个残废军人。政府批过地给他,没钱盖,那块距离唐平家不远处的地就一直空着,空到了1999年,唐平就盖了一层楼的砖瓦房。此后,一直没钱加建。不晓得怎么搞的,房子漏水很严重。在外辛苦这么多年,唐平两口子钱兜里稍微有了点积蓄,就打起了加建房子的主意。唐平还想顺带将房子翻修翻新。
很简单,他们不走啦!有儿子了,要开始新生活了。
唐平在家是个农民,出门不过是个农民工,一向死脑筋不拐弯,从来不知道在自己家里建房子要向政府报建手续。
他呼啦啦带着一帮农民,在盛夏里给自己加盖房屋。
盖第二层的时候,似乎没有太大的动静,没人来找过他。
盖第三层的时候,镇上好几个部门的干部都来了。他们告诉他,他家是违法建筑,要他停工拆屋。
很快,轰隆隆的推土机和一大堆干部们便进了场,推土机坚硬的钢铁手臂如长龙般挥舞,两三下,就将唐平他们辛苦好多天修整好的房屋摧毁了。
推土机推倒了第三层楼房,捎带着把底层房子的石墙也推歪了,推断了。唐平家的房子成了危房,没法住人了。
婆婆不让唐平出门理论,她死死地按住弹簧一样的唐平。此刻的唐平,就像一头困兽,恨不得撞墙而死。
半夏悄悄地溜了,她站在家门口的菜地上看。像是看一场破坏的盛宴。推土机每次怒吼着推墙,她的心都会哆嗦一下,像被一千只毒蜂蜇过,呆在这样的地方,我真的要发疯了。她心想,我要爆炸了,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当硝烟散尽,推土机默然离场,唐平和婆婆找遍了屋子和院墙内外,半夏不见了。
不足一岁的小儿子饿了,坐在床头哇哇大哭。
穿着花布睡衣裙的半夏被绑在镇医院住院部妇产科的病床上,像是一个战利品。当然,她就是一个战利品,她就是被他们捆绑过来的。
此刻,半夏感到惊恐不已。她嗓子发干,胫骨疼痛,发觉脊椎骨与骨盆嘎嘎作响,感觉像被人猛揍了一顿一样。当然,这不是真的,他们没有打她,甚至没有动她一根汗毛,他们只是用无纺布的条子象征性地在她的手臂上绕了几道。
午休时分,他们大概吃饭去了。
知了在叫,泼命地叫着,替半夏叫着冤枉,又似乎是对自己的漫长成长期的一种报复性行动。空气中弥散着半夏熟悉的来苏水的味道,这种气味本该让人安神,但今天,却让半夏惊慌,她迅速地从病床上爬起来,向门外冲去。
医生听见声音,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将半夏堵在门口。他大概不到60岁,长得很有亲和力,面相也善,是那种看着让人放心的主儿。
“你去躺着。”医生对半夏说。
半夏不肯,她只是坐在床头上。“我不需要结扎。”凭什么让我结扎?小学同学送了红包也没有让她结扎啊?
“他们把你送来,我就必须给你做手术。不痛的,时间很短。”医生很善解人意地说。
“医生,我,我只有一个女儿,”半夏也不知自己怎么了,随口撒了个谎。她说着说着,连自己都相信了,“我只有一个女儿啊,我必须给男人生个男孩,如果你帮我结扎,我就死给你看。”她坐在那里,嘴巴一张一合,就像一条浮出水面的、无法呼吸的鱼。
医生惊住了。他在这里做了无数个这样的手术,也听到过无数妇女的撒赖与撒泼,甚至,他都被人用脚板的鞋子打过,但是,眼前的这个女人不同。
她呈现给外人的是一张相对平静的外表膜,这张膜下却有些什么东西令人不安,令人疑虑,令人相信她是一个说得出做得到的女人。别搞出什么悲剧来,我都快退休了,千万别晚节不保!
“你快逃走吧,到时就说,是你自己逃跑的。”医生试图挤出一丝笑容,但他发觉那肯定比哭还难看。
真的,我会这么好命?半夏不相信。她看着医生,半天没挪窝。
医生突然不耐烦地挥挥手,就像挥走一只讨厌的苍蝇:“快逃啊,等会儿他们回来了,你怎么逃?”
半夏跑了。
她简直不是跑,那可以说是——飞,就像小女儿动画片里的那只逃离牢笼的蓝金刚鹦鹉。她跌跌撞撞,蓬头垢面,睡裙翻飞,心跳加速,跑到镇上的一家小杂货店里,央求说要打个电话,可惜没带钱。店家打量着眼前这个女人,疑心她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努努嘴,同意了。
正在家中一筹莫展的唐平,接到了半夏的电话。
“老公,我们逃跑吧。”半夏的音调,有一种出奇的冷静。这种冷静甚至都让唐平感到不寒而栗。他知道电话那端的女人,他所娶的女人,他为之交付一生的女人,是有种常人看不见的力量的,这种力量,现在,竟然让他害怕起来。
“去哪里?”
“我想好了,我带着孩子去香港。”半夏轻轻地说,嘴角浮出一丝笑意。
2011年5月,半夏和唐平各自挑着扁担,带着一双儿女、少量的衣物和家当,落户香港红磡以北的土瓜湾鹏程街。经老乡牵线介绍,他们租住了一间小蜗居。半夏的两个孩子都是香港公民,来香港不费吹灰之力,而她和唐平都是持三个月的双程证进出香港。幸运的是,办双程证的公安局和镇政府是两家,半夏托的关系很硬,每过三个月的签证都不用她亲自出面。
唐平安顿好他们母子后,就回到深圳打短工去了,每天候在罗湖的笋岗大市场附近,面前放一块牌子,上写着各种短工的活儿,这样,唐平每天能赚120元。当然,这种守株待兔的活法,是要碰运气的。唐平每月给半夏寄1000元人民币,给家中的母亲和大女儿寄1000元人民币,自己呢,只留100元零用钱。
在酝酿逃跑的9个月里,半夏把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部卖掉了,卖了5000多元。
唐平寄来的钱,刚好可以付清香港的房租。半夏和儿女的生活费,就只有依靠家中兄弟姐妹的救济了。到港三个月后,香港一些救助机构找到了她,有给她送大米的,也有给她的一对儿女送衣物的。
不管怎么样,半夏和一对儿女栖身香江,活下来了。
将来,这一对儿女长大了,就能在美丽的维多利亚港湾那边上班,不知道是哪一间写字楼。半夏眯缝着眼睛说。
2012年5月29日,香港特区第四任行政长官梁振英表示:我在政纲里面这样承诺,我说在没有全面了解“双非”孕妇来香港生孩子对香港各种社会服务造成的影响之前,2013年的配额是零。我当选后就作了这么一个声明,香港的医院也很配合,停收2013年从内地来的孕妇。
当然,最核心的问题仍是香港长远的人口政策、房屋、教育、医疗、福利等的影响。可以预计,未来,将有18万新港童开始踏上他们人生的尴尬旅途。
作者简介:
涂俏,女,作家,导演。入选《新周刊》“2000年大盘点”年度“中国八大汉子”人物。2003年被中央电视台《半边天》栏目评选为“中国最精彩女性”。2005年,《苦婚》获第四届正泰杯优秀报告文学奖。2012年被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聘为“当代中国”讲座嘉宾。主要作品有《袁庚传》等,导演过纪录片《凤凰路》《月亮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