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中篇小说两题

2013-04-29 17:30张炜
北京文学 2013年9期
关键词:虎头老婆婆妖怪

这是著名作家张炜多年不见最新奉献的两部中篇新作。两部小说均带有明显的寓言特征,写人间爱恨情仇,写人与自然乃至妖怪的关系,亦实亦虚,扑朔迷离,写出了世道人心以及作家对当代生存和人文环境的深层思考,具有强烈的探索性和忧患意识,值得关注。

小爱物

每一片果园里都有自己的护园人,他们像园中霸王。在我们眼里,这些家伙个个都是凶神恶煞,可能暗中干了许多坏事,说不定会有命案在身。看看这些人的长相和打扮就能知道,他们可不是一般的人。

平时这一带就是护园人的天下。

别看一片片果园里静悄悄的,其实就有人踞在暗处——一声不吭呆上一天一夜,耐心大得吓人。一旦有哪个倒霉蛋溜进来摘个果子,他们会一个恶虎捕食蹿过去。栽在他们手里的主要是过路的渔人、打猎和采药的人,还有更可怜的——孩子们。

护园人又古怪又孤独,好人才不会干这个,能干这个的,得有杀牛的心。他们大多是光棍一根,没有家口,以海边林子为家。

比如说,有一个远近闻名的老护园人是个哑巴,一辈子都干这个,平时只穿蓑衣,两臂一撑蓑衣毛儿就奓开,像一只豪猪拼死打斗前的模样。他腰上别了一把镰刀,三句话没完镰刀就飞出来,砍死人不偿命。还有一个护园人是个矮子,身高不过一米二三,力大无穷,秃头,宽膀子,能死死压住一头黑犍牛,直到它力气用尽不再挣扎。这个矮人独自经管两片果园和一大片林子,从无失手的时候。

像哑巴和矮人这样的,在海边一带数不胜数,所以每家大人总是叮嘱孩子:千万不要往园里窜,尤其是果子成熟的时候,走路要绕开;如果万不得已非要从旁经过,那最好闭上眼睛。

这话只有海边孩子才会明白,外地人怎么也想不出是怎么回事。当我们一眼看到串串通红的樱桃、叶子下闪闪烁烁的桃子、火焰色的杏子,心里会阵阵发痒。那时再也不想别的,只琢磨怎样立刻把它们摘到手里。这股馋劲儿谁也无法抵挡。

离我们最近的这片果园出了一件怪事:新来的护园人竟然是个馊货。这人瘦弱不堪,三十来岁,一脸憨相。我们大家暗地议论,一致认为这是个不中用的家伙,这里交给他最好了。但是后来又有些犹豫,认为一切都不会那么简单,这家伙一定有些来历,他那副蔫蔫的样子或许是装出来的。

我们十分留意,认真观察了好久。这个人奇高,个子有一米八以上,小腰却只有一拃粗,走路像女人一样扭动,又细又长的脖子上挂了一层灰尘。离近些看,发现是粗糙的斑点,就像长了细细的鱼鳞。我们估计这是长年呆在海边的缘故——冬天的海风就像锉刀一样。我们都想亲手摸一摸他的鳞脖。

他有个外号:“见风倒”。

这真是一个脆弱的、朝不保夕的家伙。原来他从小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动不动就捂着胸口倒下来——只要有一阵北风刮过来,他就哎哟哎哟躺下了。

“见风倒”住在园中小土屋里,不怎么出门。他有一支长筒猎枪,但永远也不会打响了,因为枪栓什么的全锈住了。可他几乎是人不离枪,那是他的伴儿。我们几个常常趴在小土屋的后窗往里瞄着,想发现一些秘密。

打鱼人老万路过这儿,肩上扛着一支橹,也往小窗里面望了望,挤挤眼说:“这家伙还不知能不能挨过这个冬天哩。”

这里的冬天啊,北风刮起来让人害怕。沙子飞到空中,树枝发出咔嚓嚓的响声,鸟儿大清早死在脚下。冬天里的“见风倒”真的凶多吉少。可冬天还远着呢,“见风倒”早就不出门了。他把火炕烧得热热的,小铁锅里永远有好吃的东西,那是煮花生和玉米棒,还有黄瓤地瓜。他在屋里走来走去,手按在胸口那儿。那一定是摸着不舒服的地方,想着一些倒霉的事。

有一只猫溜进了小屋,跳上了热乎乎的炕,被“见风倒”一把搂在怀里。他们一起打着呼噜,秋天就要一点点过去了。我们几个实在忍不住,只想破门而入。这个秋天哪,树上的果子摘光了,护园人就再也不愿出小屋了。我们在门口扯起了绊绳,想让“见风倒”一出门就绊个跟头。

他终于出来了,仰脸看天,打个哈欠,耸耸肩上的枪,一扭一扭往前走,快要碰上绊绳那会儿,两条腿突然像跳舞一样腾挪了一下,绊绳对他毫无用处。那只猫也跟出来,一下跃上肩膀,接着又攀上头顶,在乱蓬蓬的头发间做窝趴下。

太阳好的时候,“见风倒”偶尔会头顶一只猫出来,只站在小屋门前。我们猜他在等候真正的冬天。只要一阵风刮来,他立刻就颠着碎步回屋了。

冬天来了。在一个大风天里,我和虎头小双几个痛快地走在园子里。沙子打在脸上,一会儿就把脸弄得像秋桃一样红。玩到黄昏时分,我们在小土屋门前唱起了歌。唱了一支又一支,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那家伙被大风吓破了胆。我们高兴地号唱。

天黑了,门开了一条缝,我们几个由虎头带头,呼一下钻进去。老天爷,原来小屋里暖暖的香香的,灶里有炭火,锅里有地瓜。“见风倒”掮枪抱猫,模样阴阴的。这家伙从来不会笑也不会哭。他正吃一块地瓜,还往猫嘴里抹地瓜糊糊。猫不高兴。

屋角有一只半大的羊。我们争着去抱白白的小家伙。羊咩咩叫,用刚生出的嫩角顶我们,顶了一会儿就逃到“见风倒”身边去了。羊和猫紧贴着他,一块儿偎在暖和的炕角。屋外的风声越来越大了。

这个冬天,“见风倒”的小土屋是最好玩的地方。这里有人正一声不响地对抗着凶猛的冬天——听人说冬天其实是一个妖怪搞出来的:那家伙长了绿色的眼窝,身子有五个黑牛加起来那么大,每年春天要去海北,天一热就过海往南走,走啊走啊,走到十一月就来到了我们这儿。它走累了,一屁股坐在海边,望着南山,张开血盆大口喘气,把一地沙子都吹起来了。

打鱼的老万说,你们半夜里侧耳听一听,就能听见妖怪打鼾的声音。

他盯着小土屋,讲出一个故事:从前,有个猎人凭着过人的枪法,发誓要赶走那个妖怪。他找到了这个大家伙,想趁着它打鼾的时候一枪结果了它。谁知道妖怪睡着了还睁着一只眼,早就看见端枪的猎人了,只是继续打鼾。猎人凑得近一点,只有几步远了,这才扣响了扳机。猎人发了狠,早就装足了火药,那是能够打死几头牛的霰弹。谁知轰隆一声火光一闪,妖怪照样打鼾。猎人吓得丢了枪,转身就跑,刚跑了没有几步,妖怪又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掀起的一大股沙子立刻就把猎人埋在了下边。

老万讲完了故事,问:“你们知道那个猎人是谁吗?”

“是谁?”

“就是‘见风倒的姥爷。从那以后他们家个个害怕妖怪,一听到刮北风就吓得脸色蜡黄,腿也不好使了。他们这家人跟冬天有仇。”

我们听了那个故事,再也不用原来的眼光看“见风倒”了。原来这是个大英雄的后代啊。在大风呜呜响的夜晚,我们为了安慰小土屋里的人,就一块儿挤在他身边。都想问一问他们一家跟冬天结仇的事儿,最后还是忍住了。

我们一起熬着冬天,等待老妖怪返回海北的日子。

第一只蝴蝶飞来了,那只猫从“见风倒”头上一跃而起,扑向窗户。谁也想不到这个憨憨的“见风倒”手脚那么麻利,只一蹿就抓住了飞到半空的猫。蝴蝶逃出窗户,飞到了一旁的李子花中。

“见风倒”高兴了。不过他从来不笑,总是阴着脸。能让人看出愉快的,就是那只扭动不停的腰。“这不是男人的腰。”老万说。他说以前他们打鱼的那儿也有一个人长了这样的腰,只在渔铺里做饭,不去海里打鱼。“那饭做得真好,可惜走路像娘儿们。”老万咂着嘴,远远地瞟着“见风倒”:

“是男是女看看就知道了,嗯。”

老万的话让我们吓了一跳,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吱声。

老万笑眯眯的:“海上那个人后来到底还是露了馅,他夏天热得受不住,跳进海里洗澡,被人撞见了,嘿嘿……”

“咋回事?”

“原来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

多么奇怪啊!世上还有这样的人?我们都不信:“那是怎么回事啊?”

“就是那么回事。”老万眯着眼,不再正经说话了。呆了一会儿他又说:“从那以后打鱼的人都不愿理他了,也不想吃他做的饭。我只想帮帮他。那年头我家里穷,娶不上媳妇,光棍一条,就琢磨起了事儿。我让他把头发留长,等扎上了两条小辫子,就娶回家当老婆了——至今还是我老婆,能做一手好饭。”

大家瞪着眼发愣。我们当中心最细的是小双,他问:“生娃娃了?”

“啊啊,”老万摇着头,“这事儿不急的……”

可是我们都想弄清“见风倒”是男是女——当我们凑近了端量时,觉得他绝对是男的:嘴唇上有一层黄黄的小茸胡。不过有一点不妙:他的眉毛又细又弯,这可是个问题。

太阳晒得一地沙子发烫,赤脚走在上面真好。小蜥蜴探头探脑四处乱瞅,猫就把它们逮住了。那只羊与“见风倒”一块儿卧在沙子上,被一群蜜蜂围着。“见风倒”袒露着上身,抓一把烫烫的沙子往肚脐上撒。

我们注视了一会儿,都跑到他跟前玩起了这个。他的肚脐像小酒盅,很深,凹着。等它装满沙子后,羊爬起来嗅了嗅,发出了“咩咩”声。“见风倒”嫌热,松脱了长裤翻扭着。小双揪起他的短裤看了看,他懒洋洋地并不阻止。

小双说:“他是男的。”

大团大团的李子花开过,接着是桃花梨花苹果花。那个带来冬天的妖怪越逃越远,大概早到了海北,于是最好的春天就留给了我们。一群群绿翅红嘴鸟儿飞来了,它们在园子里忙碌嬉闹,全不理睬别人。

这算得上真正的节日。一到星期天,我们就在花海里钻来钻去,与蝴蝶和蜜蜂、各种鸟儿周旋,忘记了一切。家里大人关心的是我们与看园人的关系,担心受到捉弄和欺负。这次他们搞错了,说实在的,我们不捉弄他就算不错了。

这个人有点痴傻,心眼可能还抵不上我们一半。

而且这人懒得出奇,有时一整天躺在树下,只要不起风就仰脸往上看:白天看小鸟和蝴蝶,晚上看星星。这里的夜晚星星大,没有月亮时就格外大。有些动物是跟上月亮起哄的,它们在明晃晃的月光下不会安生,又飞又跳又跑,分不清是一些什么东西。

半夜里,有一只狗那么大的动物唰唰跑在园角。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有一只更大的动物从东到西跑过。我们问“见风倒”它是什么?他吸吸鼻子,侧着耳朵听,又贴在地上听,只不回答。

虎头一个人蹲在黑影里,突然神色慌张地跑过来,伸手指着一角说:“听,扑扑的,像一只大鸟。”

他的声音透着恐惧,我们屏住呼吸。听到了,好像有一大团棉花,轻轻地落在了园子里。我们吓得一动不动,身子贴在了一起。

又过了许久,再没有一点声响。小双第一个离开大家,蹑手蹑脚走向园子深处。花的浓香一阵阵钻到鼻孔里,有人打起了喷嚏。羊和猫守在“见风倒”身旁,快睡着了。

夜色里的花树如同一座座山峦。我们都觉得每到夜晚花的重量比白天增加了几倍,细细的枝丫眼看就承受不住了。花的山峦里藏了各种动物,有飞禽也有走兽,它们都知道那个大妖怪离开了,于是不再安生,一齐出动。

小双扯着我的手,小心又小心地来到一棵最大的苹果树下。他从一个树隙指给我看。

那儿什么也看不清,只是一团浓黑。我们紧张极了,只听见自己的一颗心扑扑跳。小双转脸看我,我发现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正这会儿,那团黑影颤了几下,发出“噗、噗”的声音,就像一只大母鸡在抖动翅膀——还没等我们回过神来,它嘴里又发出细小的“吱吱”声,就像一只轻到不能再轻的气球,只一跃就弹到了更高处——比所有的树都高。它在无数的树梢上弹跳了几次,最终不知落在了哪棵树上。

我和小双都没看清它的模样,因为花丛太密,天太黑。但我们都一致认为这家伙的个头不小于一只大鹅,会飞会跳,身子轻盈灵巧到无法形容的地步。

第二天夜里又是相同的情形:到了半夜时分,天安静得出奇,一天星星眨眼不停,没有风;大大小小的动物开始在园中跑动,它们尽可能隐藏自己的声息。可是我们个个耳尖眼明,绝对放不掉任何行踪。大约在虎头第二次打哈欠的时候,小双的手指又竖在嘴边了。我们捕捉那“噗、噗”的声音。

那个古怪的飞禽或走兽又一次神秘地降临了。

我和小双虎头三个人猫腰钻过几棵树,然后大气不出地趴在地上。虎头怀里抱着猫,他有自己的盘算。

半个钟头过去,四周静得吓人。小双又伸出了手指。不远处有“呼呼”的喘息声,就像一个小孩子疯跑之后大口喘气。虎头激动得快要哭了,扯扯我和小双,一丝丝往前爬。

当离那喘息声越来越近时,它反而一点声音都不再发出。这家伙多么狡猾。可是我们都看到了,在最高处的一个树丫上,沉甸甸地压了一个东西,像石头一样。它比鹅还大,头是圆的,正轻轻转动,像在寻找什么。

我们正在凝神,虎头突然把手中的猫往树上一撩。

猫的眼睛比我们尖多了,它早就看到了树梢上的家伙了,一直在虎头怀中挣动呢。

猫急急地往上蹿。我们料定那是一只大鸟,而猫见了鸟类就不会饶过,再大的鸟都会败在它的手里。

说时迟那时快,猫像闪电一样直击树梢,接着发出扑哧扑哧的打斗声、惨惨的叫声——尽管星光微弱,我们还是看清了最后一幕,这一幕说起来没人相信……我们惊得目瞪口呆。

好几天以后我们讲给大人听,他们还觉得这事不可思议,谁都不信。可一切都是真的,是我们亲眼所见。

当我们讲给“见风倒”时,他弯弯的细眉抖了抖,惊得大张嘴巴,露出一口米粒似的细牙。他回头细细查看爱猫,发现它左边的脸,还有一只眼,都肿了。

大家多么同情这只猫。

那一夜我亲眼见过了飞快完结的这一幕:猫飞速冲到那个怪物近前,对方正望着远处;直到猫伸出利爪那怪物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接着抬起一边的翅膀——也可能是手——一下提起猫狂舞的两只前爪,用另一只手狠狠揍了它几个耳光。猫惨叫着,被“啪啦”一声扔到了树下。

猫跌得好惨,双爪捂头乱叫。树梢上那个家伙正嫌脏似的拍打着双手。它低头看着我们,嘴里发出若有若无的嘻嘻声。

这是个永远无法忘记的夜晚。

“见风倒”听了我们的叙说,脸上有了慌张的神色。他把锈住了的枪摘下又背上。

老万路过果园时,我们把整个过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他寻思了一会儿,说:“会飞,有手,那是什么?只能是妖怪!”

我们这片园子里真的出现了妖怪,并且是大家亲眼所见,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这事儿实在让人兴奋,谁都不想睡觉了。

“见风倒”痴痴地望着自己的领地,好像对发生的事情难以接受。他一下下抚摸肿了半边脸的猫,安慰它,小心地亲它的脑门。

春天越来越深入,满园繁花谢去之后,绿蓬蓬的叶子就长出来,只一眨眼,枝条都遮在了绿叶后面。这时所有的鸟,也包括各种走兽,都躲在更隐蔽的地方玩闹了。

我们大白天难得来园子里一次,因为要去讨厌的学校。星期天和夜晚应该属于我们,但是自从出了妖怪的事情之后,我们出门会受到各种阻拦。说实话,对于海边林野里隐下的种种危险,不要说我们,就是来来往往的渔人和猎人也惧怕三分。他们个个都传达过这些故事,讲述的时候仿佛个个都是受害者,好在就因为自己机智勇敢,这才逃过一劫。

老万是个对妖怪特别有研究的人,他说自己已经无数次经历了这一类事,并且在常年的林海荒地生活中习惯了这一切。听他的口风,好像还暗中交往过几个妖怪。他这样暗示了几次之后,我们也心动了。

小双说:“如果咱们跟一个不太凶狠的妖怪好起来,也蛮有意思的。”

虎头想得更多一些,摇摇头:“只要是妖怪,那就得防着——听说它们分两种,吃荤的和吃素的,如果吃荤,那就得小心了。”

我同意虎头的分析,因为我们都属于“荤”。但我想补充一点的是,有的妖怪是荤素不论的,既吃果子和一般植物的根茎叶子,也会逮活物吃,比如吃鸟和鱼。它们当中有的还吃儿童,如果有这样的机会,那会是十分高兴的。

我至今记得外祖母告诉的一件事,那可是她亲眼看见的。当时她正在门口抽烟,和几个爱抽一口的老太太一块儿过烟瘾,你一口我一口地传递着烟斗,凶险事儿就降临了。原来其中一个老太太的小外孙正在草垛旁玩耍,突然传来“嘎呀”一声大叫,一只老鹰扑下来,抓起白白嫩嫩的小孩就飞走了。

“那孩子胖啊,老鹰抓得费劲,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往半空里去了……”外祖母说。

那个看护外孙的老太太差点哭瞎了双眼。

外祖母那个亲历的故事谁都相信,因为都知道她是说谎最少的人——要知道海边林子里的老人个个都爱说谎,平时就爱编点什么吓唬孩子,有时也为了吸引别人,为了让更多的人敬重。这里的人常常说到某个见多识广的人,说某某真了不起,一辈子遇到过多少怪事啊,口气里流露出强烈的羡慕。

外祖母讲了许多故事,其中的一半仅凭我的智慧也可以识破是假的。她低估了自己的外孙。不过她有说谎的权利,因为说谎是海边老人的习惯,这也不全是他们的错。

我从外祖母的故事说起,初步认定来我们园里的是一只类似于大鹰的飞禽。

可是这个判断很快就被否定了。

那是一个月亮很大的夜晚。这样的夜晚香甜可口,风是香喷喷的。在洒了一层荧光的沙地上干什么都格外有趣。我们为了表达对“见风倒”的情谊,都带来了一点吃的东西。“见风倒”阴着脸,抓过东西就吃,并不感谢什么。这个人与哑巴没有多大区别,只是常常与猫和羊说话:咕咕哝哝。

他与身边的动物友谊超常,这是显而易见的。我们亲眼看见有一只彩色的大鸟落在他的头顶,拉了一泡屎又飞走,他丝毫不恼,擦一把了事。还有一次一只狐狸走到他跟前——那只狐狸倒也真不难看,小脸儿仰着,两眼水灵灵的,直盯着他。“见风倒”为了看个仔细就使劲弓着腰,那模样就像给狐狸鞠躬似的。

总之他与人没有多少话要说,与动物倒有很多共同语言。用老万的话来讲,就是:“‘见风倒这个家伙不善于说人话。”

这个夜晚我们分吃好东西,糖果、炒花生、栗子和小巧饼——这是拇指大的稍硬的烤饼,分别做成了小猴子小猫小狗等各种模样,香极了。“见风倒”小牙像米粒那么大,嚼东西费劲,很长时间才能吃掉一个小巧饼。正吃着,小双的手指又竖起来了,大家一齐停止咀嚼。

一只动物正从园子东北角小心地走来,像是踩在棉花上的又软又轻的蹄脚。不过它瞒不过小双尖尖的耳朵,也瞒不过我们。猫一下偎到了“见风倒”的怀里,羊高高地抬起了头。

我们一齐伏在沙子上,抬眼去看——沙地上的月光像浅浅流水,使人觉得有无数小鱼在上面游动,如果有一只大水鸟来啄食一点都不奇怪——正这样想着,真的有一只大鸟来了!瞧它两只又粗又壮的长腿吧,吧哒吧哒踩着浅水,得意洋洋地来了!

虎头躺在旁边,我能感到他激动得全身打颤。我大气不喘,顺着那只“涉禽”——书上这样叫它们——往上看,刚刚定神就惊得闭不上嘴了!老天爷啊,这哪里是什么大鸟啊,这家伙长得多怪啊,它像人一样长了两条腿,可是上半身又像鸟,因为有双翅;不过双翅上方有窄窄的肩膀,有脖子,上面长了比常人略小一些的头颅……我紧紧盯着,发现它有一张小娃娃似的小圆脸,额头可真不小,鼓着,大眼睛上方是一溜整齐的刘海……

“见风倒”呼一下坐起,他大概吓坏了。这人又一次被证明有点痴,因为他竟然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暴露了自己。

结果糟透了——那个怪物听到声音立刻止步,圆脸一抖一缩,瞬间缩成了拳头那么大。接着双翅一张,几乎毫无声息地飘离了地面——我敢说自己盯得仔细,那简直不是飞,而是像跳高运动员那样轻轻一弹,就稳稳地落在了一棵大树梢顶上。它只在这棵树梢停留了一秒,又连弹几次,在几棵大树上方选择一圈,最终不知落在哪一棵上了。

我们一起追寻,可惜连个影子都没有发现。正在我们发呆的时候,园子深处却传来了嘻嘻的声音。这种细小的发声以前听过,那显然是对我们的嘲弄,而且分明透着得意。

大家争论这是一种什么动物,争执最大的是走兽还是飞禽,因为这是不可混淆的一个原则。谁也无法作出结论。统一的看法是,这不是一般的大鸟,因为它有人一样的头脸,似乎还有手。不过它离地的那一刻又像鸟——好像它的双臂随时都可以当成一对翅膀来用。

“见风倒”只是听着我们的议论,并不加入讨论。他在月光明亮的夜晚敞着怀,露着一只大肚脐,长了鳞的脖颈就像胳膊一样细。我这会儿有一个奇怪的念头,觉得这个护园人也是一个妖怪。

我们身边这个“妖怪”的不同之处,是一点都不让人恐惧。他和我们躺在一起,无论是在沙滩树下还是在小土屋里,时不时就要紧紧地搂一下左右的人,包括猫和羊。有时候他真是激动啊,紧绷着嘴,猛地一下咧开又像要哭出来。我知道他是激动了。我心里承认,他是最能激动的一个人。关于他的身世没人了解,只知道他是一个身带重病的人,随时都能离开人世。就是说我们面前的这个嘴唇发青的细高个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在一阵风里倒下,然后再也不会爬起来。

大概由于时时面对死亡,所以他才有那样阴沉的神色,他害怕啊,他不高兴啊。也同样因为这个,他才要紧紧地搂住我们,那是他舍不得与我们分别啊。我发现每一次大家离开时,他都要狠狠地盯一会儿——不是恨我们,而是恨又剩下了独自一人。

老万说“见风倒”所有的亲人都因为害心口痛过世了,只剩下这根独苗,“独苗命苦,人长得痴,娶不上媳妇。”他警觉地盯我一眼,接着说,“小心一点吧!”

我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反正小心一点吧!”老万不怀好意地笑,往地上吐口水,“这是个不男不女的东西。”

我立刻争辩:“不,他是男子汉,这是真的。”

老万摇头:“什么男子汉,一个废人。打鱼不行,推车不行,护园子也不行——有一年秋天被几个偷苹果的老娘儿们按住打了一顿,还把他的裤子脱下来扔到了树上。那天正好起风了,他吓得跌跌撞撞往回跑,光着腚,鞋子也掉了。”

我可怜起小土屋里的人了。

一连好多天,我一想起老万的话就为护园人难过。我和伙伴们更多地去园子里,带去好吃的东西。当然,我们最好奇的还是那个来去无踪的妖怪。

秋天来了,果子挂在树上,不久就要成熟了。半熟的果子格外馋人。

小双和虎头都发现,随着果子一天天长大,“见风倒”就变得不那么友好了。这家伙的一对眼睛泛着瓷亮,就像鱼眼,这是大家刚刚发现的。鱼眼圆圆的,很拗,一动不动地盯过来,会让人心慌。

我们爬树时,他一定要上前拦住,还扳锈住的枪栓。这家伙吃了我们多少巧饼和花生,一转眼就翻脸不认人了。他大概担心我们将果子碰掉。其实我们想摘下果子。杏子和苹果只有指甲大时就吞下肚了,它们真酸。不过对付再酸的果子都有办法,那就是嚼的时候闭上右眼,这样也就可以忍得住了。

而“见风倒”闭上一只眼睛时,那就是在端枪瞄准。树上的鸟、爬到树上的猫,被他瞄住时全不介意,因为它们都知道这是一支放不响的枪。

如果不能爬树,只在地上呆着,那就没有多少意思了。一年里,除了北风呼啸的冬天,我们一直在树上攀爬,摘果子逮鸟,闭着眼想心事,这些都要在树上才行。“见风倒”终于露出了护园人的本来面目,他原来像那个传说中的老哑巴和矮子一样,天生就是我们的对头。他竟然用枪向我们瞄准,这是多么可怕啊,这枪如果能够打响,他真的敢扣响扳机吗?

果子眼看熟了,满园香气让人心痒,鼻子发酸,走路就像坐船——飘飘悠悠的。一开始我还以为只有自己这样,问了问小双和虎头,他们也差不多。只要我们进了园子,“见风倒”就会跟上,寸步不离。他解溲的时候我们就往林子深处钻,这时他就提着裤子追赶。

虎头有一次背着手走出林子,可能藏了什么,“见风倒”转到身后,虎头就随着他打旋。虎头越旋越快,弄得“见风倒”头晕,一下栽倒在沙地上。我们趁机爬到树上,每人都找到了最甜的果子。

起风的日子最好了,这时候护园人就不敢走出小土屋了,只趴着北窗往外瞭望。可惜有时风刮起来,却偏偏不是星期天;放学回家了,风又停下来。

老万从园边走过时身上背个帆布褡子,看到“见风倒”过来,就让我们往另一边跑。我们后面紧跟着“见风倒”,那边的老万就动手摘果子,直到把布褡子装满。

我们从园里跑出来,在通海小路上与老万会合时,他正笑嘻嘻地啃果子。可是这家伙太吝啬了,每人只分给一个苹果,而且还专挑小的。他咔嚓咔嚓咬着大苹果,果汁四溅,说:“对付这家伙还不容易?赶明儿让海上渔老大娶了去。”

我们都不吃苹果了,盯着老万。

老万吃过苹果又抽烟,两撇黄胡须翘起来:“海上老大早没老伴了,正找家口哩,我看‘见风倒就合适。”

小双惊呼:“可他是个男的啊!”

老万笑了:“我们老大是女的,这不正好吗?”

海上老大是指挥打鱼的把头,怎么会是女的?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我们全都不信。老万使劲吸一口烟说:“老大过去是男的,他天天喝酒,天天喝,一天这个数儿,”他伸出三根手指,“三碗。这就喝死了。老大没了,打鱼的就得散摊子,因为大伙儿谁的话也不听,只听老大的。上级一看实在没辙,就让老大家里那个老娘儿们来管咱们了。”

虎头听得入迷,头快探到老万怀里了。老万用烟卷火头触一下虎头的鼻子,虎头猛地缩回来。老万继续说:“这娘儿们比我还高,腰粗肚大,大脚丫子跺地噗哧噗哧响,还会抽烟,喝酒也在这个数儿上。”老万又伸出了三根手指。

大家哄笑。

“你们也不用笑。俺们那一伙都听她的,为啥哩?就因为她是师母辈的,等着我们孝敬她哩。她辈分高,可惜年纪不太大,也就四十一二岁吧。夜里她和大伙一块儿挤在渔铺里睡,当老大嘛,就得和大伙同吃同住。半夜里她一声连一声叹气,坐起又趴下,一双大手捂着胸口。开头大伙以为她病了,心口疼,后来才知道是另一回事。”

老万说到这里卖个关子,不吭声了。

我们都急了,逼他快说怎么回事?他又吃苹果又抽烟,半晌才说下去:“老大是想师傅了,想重新找一个男人过日子。本来这事儿好办,睡在一个铺子里的打鱼人这么多,可惜不行啊,全都不行!”

“为什么不行?”小双问。

“因为咱一伙里尽管有不少光棍汉,可大伙都叫她老大,她是师母啊!”

这回我们都听懂了。虎头搓手,望向果园的方向。他在想什么。

“如果老大把那个人,”老万夹烟的手往南挥动一下,“把‘见风倒娶了去,那园里的果子还不成了咱大伙的?咱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可是,可是,”小双像憋气一样,鼻子上出了一层汗粒,“我想他不敢的,不敢的……”

“怎么就不敢了?”老万盯住小双,因为过于专注,似乎有点斗鸡眼。

我替小双答了,说:“那人见风就往屋里跑,胆子特小!”

老万拍掌大笑:“这你们小孩子就不懂了!那是因为他一个人老要闷在屋里,没有摔打出来!只要有了家口,这个人也就‘皮实了!”

“‘皮实是什么意思?”虎头问。

“就是耐折腾的意思,”老万扔了烟蒂,“就说我吧,别看娶来的是不男不女的一个物件,几年下来再也不管什么天气——以前不行,淋一场雨就得赶紧喝酒,生怕寒气扎到骨缝里。娶了家口,热汤热水吃喝,身子骨也就壮起来了。男人女人全一样,得有人疼,在他(她)耳朵边哈着气说话,一边说一边用小手摸摸他(她),他就一天天皮实起来了。”

大家都听得出神。我心里想,老万这个人懂得可真多。

最后分手时老万下了决心,说:“这事就这么定了,等个好月亮天,我拉上俺老大去园里相亲吧!”

“为什么要在月亮天?白天不行吗?”我觉得这一次老万搞颠倒了。

老万用食指叩叩我脑壳说:“白天?白天看得太清亮了,说不定两人都相不中哩!”

我们都怀上了一个大心事,喜滋滋的,只等着老万领着女老大来相亲了。

但我们私下里议论,最担心的是他们之间相互看着都不顺眼。不过比较一致的看法是,只要海上老大相中了“见风倒”,事情也就成了大半——这个憨痴痴的家伙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只要有谁愿意领他走,他跟上就是了。

从那以后,我们看到“见风倒”,怎么看都觉得他是女老大的家口了。

大月亮终于来了。吃过晚饭,大家早早地来到了园子里。真是有些激动呢。“见风倒”似乎心情不错,头上顶着那只猫,身边跟着羊,不停地耸动肩上的枪。他一嘴小牙真白,在月光下闪着光亮。月亮之夜,他的小牙更可爱了。

我们躺在沙子上,绝口不提将要发生的事情,不停地吸着鼻子——满园果子全熟了,这香味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的。奇怪的是“见风倒”能在长达几个小时里不吃一个果子,多大的忍耐力啊。

“见风倒”总是沉默寡言,自我们结识他到现在,几乎没听他说上几句话。这家伙与哑巴无异。话少的人心劲就大,而心劲大的人最适合用来保护公家的财产——这是我暗暗推理出来的。

静静的月夜一丝风也没有。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了走路声。“见风倒”警觉地欠身看了看。我们都知道老万快领人来了。

走路声越来越近,后来就停住了。我不知什么时候一转脸,马上惊得捂住了嘴巴——一个小矮人在不远处眼巴巴地看着这边,而“见风倒”正与之对望!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这个小矮人就是前些日子弹来跳去的那个小妖怪!

老天爷啊,这一回我算是看清了:两条腿像藕瓜似的,膝盖上方有弧纹;脚掌有蹼,就像水鸟差不多;肚子圆圆的,看不清颜色;不知是胳膊还是翅膀,耷在身侧一动不动;细脖,大头,圆脸,眼睛亮亮的,额上是一溜整齐的刘海儿……我在一瞬间认出这是一个雌性——女的。我使劲捂住了嘴巴,害怕叫出声来。

“见风倒”和小妖怪对视了一会儿,竟然像被丝线牵住了一样,慢慢起身,迎着她走去——他们一步步走进了园子深处。

猫和羊都呆在原地,身上好像有些发抖。

我相信大家都像我一样,看清了这一幕。没有人说话,因为都不知该说什么……这无声无息的一刻我在想:“见风倒”这些日子里一定偷偷约会过小妖怪!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么敢在这个大月亮天里跟她走?

这会儿谁也没有想过要追回“见风倒”。这是他自己的事情:一次凶险万分的约会。

“见风倒”是冬天的仇人,可是他再也等不到冬天了,只在这个秋天就会被小妖怪害死。

由于失望和害怕,我们躺在那儿一动不动。谁也没有想到去摘一些果子,压根儿就没有想起甘甜的果子。心思全在另一边了,都在用心捕捉园子深处的声音。如果这时候发出一声尖叫,我们就会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谁也不知道小妖怪吃荤还是吃素,或者是像以前担心的那样:荤素不论。反正这个护园人是凶多吉少了。我们渐渐忘了与老万的约定,把女老大相亲的事丢在了脑后。

余下的时间没有什么奇迹发生,园子里静悄悄的。我们最后无精打采地站起来,各自回家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小土屋里的人——我们几个不约而同地跑到果园里来。

“见风倒”皮毛无损,模样照旧,还是警觉地盯住我们,生怕偷走了树上的宝贝。多么悲伤啊,我们一直担心他的安危,他却时时牵挂果子,交到这样的朋友真是倒霉。不过谁也不想离去,因为这儿实在有许多东西吸引着我们。

昨夜里大概刮过一阵风,树下掉了不少果子。“见风倒”见我们一直端量树下,总算慷慨了一回——每人分给一个。

离他近一点时,我发现这张憨痴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一双弯细的眉毛在轻轻蠕动,下唇使劲往上收拢,好像要极力包住一些隐秘。那根鳞脖微微变红了,上面有几道浅浅的挠痕——这马上让人想到是小妖怪抓弄的。

一会儿打鱼的老万来了,他离老远就向我们招手。

离开园子一点,老万说今夜女老大就来相亲了。我们几个兴奋无比,但对马上要发生的事儿多少有些担心:这或许需要告诉当事人一声吧?如果他根本不想见那个人怎么办?

老万哈哈大笑:“哪有‘见风倒不愿意的?这样的废人,只等俺们老大娶了去就是!”

大家相互看着,将信将疑。小双讲了昨夜发生的事,老万一脸惊愕,不断追问一些细节,脸色一下沉重了。他拍拍腿:“一点不错,那是一个妖怪!”

“那怎么办?”我问。

老万往园子里望几眼,肚子疼似的蹲下了。他掏出烟抽几口,发狠地点点头:“那妖怪总是先让人迷上,然后再一点一点收拾他……”

“怎么‘收拾?”小双眨着眼。

“那就不一定了。妖怪们使用的方法是不一样的,它们和人差不多,脾气不同,那些性急的就把他领到没人的地方,咔嚓咔嚓几口吃了算完;性子缓的会慢慢逗弄他,直到玩腻了,遇到坏天气心上一烦,也就把他嚼巴了。”

我们吓得脸都白了,咝咝吸着凉气。

“看起来这事再也耽搁不起了,快让女老大把他领走吧,越早越好——幸亏她今晚就来。”

虎头说:“领回渔铺?这可不行啊,他还要在这里护园哩。”

老万点头:“只要老大娶了,住哪儿都一样,这小土屋收拾干净了就是新房。”

老万走后,我们一时觉得特别寂寞。时间过得太慢了。好不容易到了中午,太阳热辣辣的。要到多久月亮才出来啊。

实在等不下去,虎头建议到海上去,就近看看那个女老大什么模样!这个主意可真不错,这就好比我们代“见风倒”去相亲了——不管怎么说,我们与他有这么长的交情,不放心呢。

一路飞跑,穿过一片杂树林,又钻到灌木丛中,踏着一地马兰和拉拉秧……又看到与蓝天相接的大水、一个个棕色的渔铺了。渔铺是打鱼人的老窝,那里面有吃不完的鱼,喝不完的酒,抽不完的烟。

太阳刚刚偏西,打鱼的人早把网撒进海里,马上就要往岸上拉网了。太阳照得沙滩很热,拉网的人都穿着很少的衣服,有的干脆光着膀子,下身只有一条小短裤。这些人全都是黑红色的皮肤,牙齿雪白,说起话来嗓门忒大,骂人忒狠,最爱欺负小孩儿——家里人说这些打鱼的万万不能招惹,他们火了抓起小孩就往海里扔。

我们到处找那个女老大。咋咋呼呼指挥拉网的都是横眉竖眼的男人。海滩上的光腚客太多了,男人在这里不爱穿裤子。

虎头指着不远处一个跑来跑去喊叫的人说:“就是她!就是她!”

我们走近一看,马上吓了一跳:这人脸色乌黑,大嘴宽肩,只穿了小背心和大裤衩子。破背心挡不住那对大乳房,她一奔跑它们就扑棱棱乱跳,从背心里一下下跳出来。

我们不敢继续跟上去:女老大满脸横肉,不住声地骂人,正对一个小伙子发火,踢了他的胯部,让他疼得哎哟哎哟蹲下来……

我们正在发呆,老万过来了。原来他是海上会计,不干力气活。他朝不远处的女老大甩甩拇指,小声说:“看见了吧?多壮实,真是好样的!”

谁也没有吭声。

我觉得“见风倒”和这个女人在一起,不太美妙。

“那小子和她在一起过日子,用不了多久也就‘皮实了。”老万乐呵呵地吸烟。

可是我有一句疑问没有说出来:可那个男老大,就是她丈夫,为什么死那么早呢?

这事真的有点玄。想想看,如果“见风倒”不小心得罪了她,这边一脚踹过去,他怎么受得住?这哪里是娶亲,这简直是找死。

天色渐渐晚下来,我们越发替小土屋里的人担心了。

大家默默地往回走。月亮升起之前我们先要赶回家,然后再到园子里。这是个不祥的夜晚。

可怜的“见风倒”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只有临近了这样的关头,我们才觉得与他有些亲近。好像一下子记起了许多事情: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人疼爱。如果真有个好女人照顾他,给他做饭洗衣,那该多好啊!可惜那个女老大脾气太暴,样子也凶,年纪更不般配——老万说她只比“见风倒”大三岁,再好不过了,这不是胡说吗?看上去女老大比“见风倒”至少要大十几岁。

月亮升起来了。鸟儿啾啾飞过,接着又有什么在园里唰唰奔跑。这个夜晚一开始就不安宁,好像连飞禽走兽都得知了消息。

“见风倒”显然什么都没察觉,像往常一样趿拉着鞋子走出小土屋,背枪顶猫,身侧是那只羊。

他那双纽扣似的圆眼看着我们,照样有些警醒的神气。

月亮升到树梢那么高,一丝风吹来,“见风倒”不安地扯了扯上衣。只一会儿风就变大了,他二话不说直奔屋里。

不知是风吹树梢还是各种野物的嘈杂,反正大家进屋之后,一直听到外面乱嘈嘈的。这在月亮天里是很少见的。“起风了,起风了。”虎头看着窗外,咕咕哝哝像念经。

我们等待着。“见风倒”好像预感到今夜要发生一件大事,不时瞥一眼窗子,还几次踮脚往外看。

月亮转到了正南,那只猫从主人怀里一跃而下,尾巴高高地竖起,在屋里巡行半圈。羊抬起硬邦邦的长嘴,指向月亮。与此同时,我们都听到了咚咚的脚步声,然后是一声粗长的喊叫——错不了,是那个女老大踏进园子里了。

“见风倒”听到声音,竟不慌不忙地点起了蜡烛。他坐在蜡烛下,眨着眼。

重重的脚步声代替了“砰砰”的敲门声,门“啪啦”一声给推开了。女老大在前,老万在后,大步流星走进来。“见风倒”身子一挺,右手立刻去抓枪。老万笑着,比比画画对女人说着什么,又转身扯过“见风倒”。他们在说什么谁也听不清。大家都静了几分钟。

我发现女老大在烛光下多少像个女人了——她穿了领口很低的紫碎花单衣,露出胸脯上很大一片黑红色;开阔的脑瓜上是几道深深的横纹,眉毛又粗又长往上扬着——这让我想起了过年时贴的门神;厚厚的嘴唇包裹起坚固的牙齿,使人有些害怕。她正用心端量面前这个男人。

“见风倒”在烛光下缩着又软又长的身体,整个人变小了一半。他是细长的身个,蜷缩了会显得体积很小。可是他继续蜷缩。

女老大可能完全看清了,开口笑起来。这洪亮的笑声把猫吓得往旁猛蹿,羊也转身离开了。女老大凑近些,叉着腰,然后满是老茧的大手举起来,重重地落在“见风倒”肩上——对方的枪“哗啦”一声掉下来。

“你有武装啊!”女老大歪头看着,从各个角度看他。

老万像立了大功一样,也叉着腰站在一侧,指着“见风倒”对女老大说:“瞧,他这人没多少本事,就是听话!老实孩子,保准不出错,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伸手托起“见风倒”的下巴,让他仰起脸,又拨开他的嘴,低头去看口腔、看牙齿,凑近了嗅一嗅,点点头。最后她飞快地搓手,往手上哈一口气,扳住了对方的脸,两只大拇指按住了“风风倒”的眉骨,一下下抻理起那双又弯又细的眉毛,像要把它们拉直。

“多好看的眼眉啊!哦哟哟女娃一样——属什么的呢?羊、鸡、马、兔?蛇?”她哈哈大笑,拍手,眼圈红起来。

老万高兴得跺脚,认为大功告成,“我说过嘛老大,我这人办事有数,从来八九不离十,嗯嗯……”

他们说话时,“见风倒”慢慢直起了身子,侧着耳朵倾听起来。

外面的风好像更大了。今夜真不安宁。有野物乱跑的声音,还有夜猫子在叫。

“见风倒”站起来了,谁也不看,趴到了后窗上。

我们屏息静气,最后都听到了哀哀的泣哭——像个女孩的声音,细细的——这声音像是近在窗前,又像是从很远处飘来,若有若无,连绵不绝……

“这是它,它来了!”小双在我耳边说。

还没等别人开口说什么,“见风倒”一个反身离开了窗子,摇晃着往门外跑去。老万试图拦住他,却被三两下推开了。他一直跑进明晃晃的月亮地里,只一闪就钻进了树丛中。

我们几个都跟上去。

外面的风好大,这是极反常的。事情一准要糟,因为在这样的大风天里,他会一头栽在沙地上,翻白眼吐吐沫,一会儿就不省人事了。这个夜晚真是凶险啊。

沙子扬起来眯了眼,我搓弄了一会儿眼睛,费力地看着树隙里蹿动的那个细长个子,不知怎么就丢失了目标。还能听到那个断断续续的哭泣声,这声音在园子最深处。

老万也跟上来,他的身侧是女老大。

这样跑了一会儿,前边什么影子都没有了。老万停下,迎着重重叠叠的树影喊:“‘见风倒你这个王八羔子,你给我立马回来!到什么时候了,还敢撒丫子跑,也不看看是什么日子!等我给你来个老鹰抓小鸡……”

风变小了——是突然变小的。园子里一下安静了,泣哭声也没了。

我这时好像有个预感,猜想是小妖怪扯着“见风倒”的手,他们正在树下溜达,踏着一地浅水似的月光;他们走到树影下时,他蹲下了,她的额头偎到他的心窝那儿……这样的时刻别说各种动物不再吵闹,就连风也不愿打扰他们。

老万停了一会儿,开始大骂,骂过了又回头安慰女老大。女老大响亮地吐着口水,对老万说着什么,难以听清。

这个夜晚不知是怎么结束的。我们很晚才离开园子。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和伙伴们一定会把这样的事情当成胡言乱语。过去大人们讲起这类事情,我们都认为是说谎,是为了炫耀;但这一次我们也有夸口的本钱了。

眼下这个小妖怪到底是什么模样,还不能算特别清晰,因为我们只在月色里见过,而且是极短的一刻。但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她是雌性,而且是介于动物和人之间的什么,兼有飞禽和走兽的双重本领;体积在大鹅与羊之间,个子仅抵我的下颏;不太大的额头鼓鼓的,额下是一对又大又亮的眼睛。是的,这眼睛是最令人难忘的——谁都会承认这眼睛的美丽。

正因为她的美丽,所以那个“见风倒”要犯一个天大的错误了。这真的不幸,太不幸了。

“天大的错误”是老万说的。他在事后发了一大通脾气,当然不是对我们。他骂骂咧咧的:“等着看热闹吧,看女老大怎么收拾他!她火了会把他的肠子踩出来,让他活不过这个冬天——他吃不上明年的麦子了。这是他自找的……”

我们心里颇为不平,因为谁都清楚,相亲的事完全没有征求过“见风倒”的意见,这有点太霸道了。

老万继续骂:“狗东西什么都敢干。这种妖物海边林子里多了去了,连打猎的都不敢招惹!谁知道它是什么闪化的?它迷惑人,耍弄他些日子,再把他的血气一点一点吸净。那时你们再见了他,他一准躺在地上,就像纸人一样,掂一掂没有二两重……”

小双和虎头大惊失色,看看我。我也害怕了。

“那可怎么办啊?”小双急得嗓子变尖了,嘴唇青魆魆的。

老万抽烟,皱眉,动脑筋想大主意了。他这样半晌才说:“别的法子没有,只有逮住这个小妖怪再讲。逮住了揍一顿,让它发誓不再祸害人间,咱就放了它;它态度不好——”老万一手做成刀状:“‘咔嚓一下宰了!”

我们不愿看到最后一种结局。如果严厉教育一番,这还是可以尝试的。我们再三央求不能杀害她。

老万一直木着脸,最后点头:“那就不杀——我这人心软;只是不要告诉女老大啊,她才不会饶它。等抓到了,我和你们一块儿审它。”

我们都答应了。一想到哪天能就近看看小妖怪,心跳都加快了。这是多么诱人的一件事。我们想如果小妖怪不害人,“见风倒”待她能像猫和羊那样,该多好啊。

老万与我们商定:整个过程绝对保密,要使用最稳妥的办法。老万说有两种方法最为有效:一是猎人常用的兔子扣,二是狐狸夹子。这两样器具都不致死,又能缚住较大的动物。

“会不会伤了它?”我最关心的是这个。

老万摇头:“放心,到手的准是好生生的活物。”

事情在不声不响地进行。我们和老万都兴冲冲的。这要彻底瞒住“见风倒”很难,因为他总要巡行在园子里,盯住所有来去的人。老万找到了铁夹子,也学会了做兔子扣的方法,只是难以找机会下手。后来他忍了忍说:“干脆等些日子吧,等果子下了树,秋风刮起来,那时‘见风倒就卧在炕上了。”

从收获果子到北风呼号的冬天,绿葱葱的园子还会有二十多天。这段时间捉小妖怪是最合适不过的。想到老万说的我们要一起“审”小妖怪,心就扑通扑通跳。那会是怎样的情形啊!我们要像大官一样坐成一排,老万主审,坐在中间,大手一拍桌子,拖着长腔问:“小妖怪,我来问你——”我们每个人都不能笑,木着脸,只等这个小东西如实招来。

不过说心里话,一想到这些还多少有点难受,因为它多么可怜啊!还有“见风倒”,他知道了也会难过的,说不定会与我们永远绝交。

收过果子之后的园子空空荡荡,“见风倒”果然不像以前那样紧盯我们了。大家可以随便爬树,捉迷藏,呆在园子深处半天不出来。起风了,每逢这时候小土屋里的人就不再出门。他是世界上最怕风的人。

我们和老万里应外合,将几个兔子扣拴在园中,并用草叶巧妙地掩护,只等那个小东西束手就擒。铁夹子不仅放在地上,而且还设法架在树梢——小妖怪弹跳上去,正好会逮个正着。

每当月亮出来,我们就兴奋不已,又忐忑又激动,长时间趴在园子一角观看,等待那惊人的一幕。老万的烟头一明一暗,后来担心进园的小妖怪发现,就不再抽了。他小声说:“真是怪啊,‘见风倒遇到不大的风就要藏起,那一夜风多大,他就敢往外跑!连命都不要了!他在大风里呆了那么久……我琢磨呀,他心里有火……”

小双眨巴着大眼:“什么‘火?”

“他心里有火!无论男女,一到了这时候就不怕什么了,不怕风也不怕雨——心里有火,那就不一样了。”老万直盯盯地看着一地月光。

我们还是不太明白,只是听着。

老万说:“小孩牙牙不懂的,再大一些就明白了。当年我娶自己的家口时,也是这样哩。”

虎头笑了:“什么时候让咱看看她(他)呀?不男不女,这怎么会?”

“一人相中一人,这得专门的眼才行——你们小孩牙牙不懂的。”老万说着又摸出了烟,但看了看又放回了口袋。

“专门的眼”,这几个字让我暗暗记住了,我会好好琢磨一下。

“快些让我们看看你的家口吧!”小双也央求起来。

老万点头:“行。不过先做眼前这件大事吧,嗯,好好盯着。”

几夜过去了,我们差不多要承认失败了。有几次那个小妖怪真的来了——不是看见,而是听到了“噗噗”的落地声。它在一角发出奇怪的鸣叫,那等于唱歌,只唱给一个人,只向一个人发出召唤!果然,“见风倒”一会儿就在这鸣叫中出现了:掮着枪,一摇一扭从小土屋奔出,不顾一切地往园子深处扎,风把他的头发都吹起来了。

我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见风倒”和小妖怪在园子里跑动,一阵阵脚步声十分清晰。小妖怪除了跑动,又玩起了拿手好戏:弹跳。它噌一下就弹上了树梢,在最高处炫耀着,洗着月光。

这真是一个精灵,它怎么都碰不到我们的机关。结果我们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它和护园人戏耍,一点办法都没有。

老万沮丧透了,咕哝着:“这得重新想个法子了,这得跟女老大说了!”

我们极不愿那个女人插手。说真的,即便“见风倒”和小妖怪好起来,也比娶了女老大要好。在我们眼里,这个女老大其实也是不男不女的东西,那天在烛光下,我甚至看到了她唇上有一层粉红色的胡子。

老万哼着鼻子,说:“女老大恨死了,气得连鱼都不想打了,躺在渔铺里,一会儿叫一遍‘见风倒……不逮住小妖怪怎么得了!”

小双问:“她叫他?为什么?不打鱼了?”

老万点头:“那当然。她看中了‘见风倒嘛,心里急,又娶不走他,麻烦也就大了!她说抓住了小妖怪,就放进鱼铺的大铁锅里煮汤,和鱼一块儿煮!”

大家全吓蒙了,大声骂起了女老大。

老万摇头:“她不过是在气头上,真逮住了又是另一回事了。不过咱不会告诉她的,只想让她帮帮咱——我琢磨啊,用渔网就成!把一种细丝渔网扯在树隙里,小妖怪给罩住,那就‘插翅难逃了!”

我们都不吭声。是的,那样小妖怪真的要被捉住了。这时大概每个人心里都有些反悔:该不该和老万一块儿做这事?

如果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只可惜下不了决心:还是担心“见风倒”出事。

老万有了女老大的支持,细丝渔网很快扛来了,并且在半夜悄悄地布下了——每一面网都有一根绠绳藏在草叶里,人在暗处揪住,到时候一拉绠绳就成了,它会被紧紧勒住,再也跑不掉了。老万很得意:

“别说它了,就连一只蚂蚱都逃不出去!”

这时候要阻止也有些晚了。小妖怪啊,事情就这样了,也许我们几个要犯个大错了,不过我们总要保护老朋友,这也是不得已的事。

我们知道,只要是妖怪就一定会有奇能,让人无法猜测无法抵抗。一想到这些就有些后怕。不过这也是冒险的乐趣和代价吧。

这些日子,我们遇到“见风倒”就装作没事的样子,可惜装不像。这家伙也装不像,因为自从有了小妖怪之后,他长了细鳞似的脖子就变红了,而且额上闪着苹果一样的亮光。那个酒盅似的肚脐似乎更深了。他躺在那儿,揪一片梧桐叶盖在脸上,不理我们,也不理猫和羊——有一次虎头猛地掀开树叶,发现他在偷着笑呢!

以前他从来不会笑,当然也不会哭。

问题严重了。我们觉得面前这个人或许真该交到女老大的手里,那时她就会管住他、保护他了。这个孤零零的光棍汉真得有个人疼爱,尽管女老大可能还会欺负他——谁知道她会怎样,也许一会儿欺负一会儿疼爱吧?我们“小孩牙牙”真的什么也搞不明白。

老万在等待的日子里很焦虑,搓着手说:“这些天也打不了多少鱼,女老大不干了,有心事呢,想着一个人呢。唉,咱不该让她来相亲,这下子全糟了,擦眼抹泪了。”

“她也会哭?”我不信。

“她说自己命苦啊!瞧瞧咱这事办的吧,真是对不起过世的师傅。就让咱快些逮住小妖怪吧,那时再从头来一遍……”

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我们趴在园子一边,不相信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动物和人一样,喜欢在月光荧荧的时候嬉闹。老万吸烟,并不在乎一闪一亮的火头;小双捏住虎头的鼻子,虎头像鲨鱼一样张大嘴巴——正玩着,小双突然竖起了一根手指。

一种若有若无的声音,就像人蹑手蹑脚走来,像一只皮球轻轻地在园子里跳动……我们不能抬头,老万把我们按住了。什么都看不见。这样过了几分钟,园子中央传来了“吱——”的一声,这响声细小、瘆人,可怜巴巴。

老万呼一下坐起,接着把手里的绠绳用力一拽。那“吱吱”声更响更尖了。我们不顾一切地跑过去。

老天爷,大事真的发生了,一只大鹅——也许比它还要大一点——在细丝网里挣扎,发出扑棱棱的声音。它正死命撞着网扣。

老万憋着气,两肘奓着挡开我们,一个人将网收紧,发狠地攥住网绠,一边跺脚威吓,一边麻利地收好,背上肩膀就走。

我们紧紧跟上。

走出园子的一刻,我回头看了看小土屋,发现后窗上有闪亮的灯光。

大家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不知走向哪里。身上汗津津,心跳不止。大家都明白,这事千万要躲开“见风倒”,他如果赶上来就会拼命。

直走进一片槐林里,停在一块空地上。老万喘得像头牛,把沉沉的网包放到地上:“死沉的物件呀,咱这回逮住了你,你得老实一点——不打你不骂你,只要从实招来。”

老万这样说的时候,一直在网里挣撞的小妖怪竟然安静下来,它不声不响伏在黑影里。我们都急坏了,还有点害怕——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正焦急,老万让我们从林子里找来一些干树枝扎成一束,然后用打火机点亮——

它身子微微抖动,脸背向一边,不知是害怕还是害羞。它大约有90厘米多一点,后背是灰色的,全身长了细密的茸毛,光滑极了。两条腿真像莲藕,膝盖像人一样。它在老万的拨弄下转过了身子,这让大家发出“啊”的一声。

这张小脸圆圆的,完全像个娃娃。大眼睛,鼓额头——就像以前在月光下看过的那样,额上是一溜整齐的刘海。小鼻子圆圆的像猫,鼻头翘起一点。眼睛是灰褐或浅蓝,艾艾怨怨地看人,一个一个看。它大概很快明白老万是说了算的人,最后只怯怯地盯住他。

“站起站起——”老万手掌往上抬着,比画着,并没有恶声恶气。

它真的慢慢站起。我可以看到它的全身了,把一声惊叫用力压住——它脖子以上是一种浅栗子色,胸部是棕色;整个肚子上部是灰白色——到了肚脐之下就转为浅蓝色了;最不可思议的是从那儿到胯部,长出了一个贴紧肚皮的兜兜,就像为了装东西方便一样!它这会儿两手——准确点说是翅膀,因为展开之后是宽宽的蹼一样的东西,所以会飞——有不多不少五根手指,正紧紧捂在两腿之间……

老万扯开了它的手,我们于是不好意思地看了看。

它真是雌性,真是不出所料。

这时我们又注意到它的脚:从大趾到小趾样样都有,不同的只是长了蹼。

我们在火把熄灭前细细地看过,从心底认定这是一个小姑娘。特别不能忘记它的眼睛,那神情里有羞愧、惊惧、愤怒、哀求……

大家不再说什么。火把熄灭,心仍旧怦怦跳。接下去怎么办?黑影里没有一点声音,老万也没了主意。不远处有个老鸦“啊啊”一叫,好像发出了抗议。

我心里承认,这个小妖怪又可怜又可爱,很不幸的。我相信小双和虎头他们也会这样想。老万点了一支烟,提起网包。小妖怪一声咳嗽,老万就将烟熄了。我们往前,走了一会儿发觉是大海的方向,就折回了。我知道老万肯定要瞒住女老大。

此刻小土屋里的人在干什么?他知道这个夜晚自己的园子里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吗?

在槐林边站了一会儿,回望着那片园子。网包里的小家伙无声无息,她大概认命了吧。我问老万到底怎么办、把她送到哪里?他只说:“跟上吧。”

一直走到离林子不远的小村尽头,在一幢小屋跟前停下。

老万叩门,原来是自己的家。大家马上想到他那个不男不女的“家口”。黑影里有个沙沙的嗓子说:“天天下半夜才回,中了魔怔啊!”从里屋随声出来一个人,手里端着一盏灯——这人果真扎了两条小辫,个子真高,差不多高出所有人一大截,干瘦。他(她)一双大眼陷在眼眶里,用力看人。我注意到他(她)的嘴唇薄薄的,毛茸茸的,心里马上作出判断:“他是个男的!”

老万对我们介绍出来的人:“这是俺老伴‘山花,叫她大婶吧。”

“大婶……”我们叫着,有些不太情愿。

山花大婶急急去看网包,连连大叫:“哎哟,原来是这么个物件!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这是个什么怪鸟儿?”

老万无心搭理,在屋里到处翻找,找出一个竹子做的大鸟笼——老天,这可能是全国最大的一只鸟笼了!他小心地将网包里的小妖怪挪进去,一边咕哝:“唉,对不起了,这儿还是窄巴了些,赶明儿给你造个大宿舍,先得委屈两天。”

她已经没有了原来那样的惊慌,小鼻子用力吸着,辨析着这里的气味。她像企鹅那样在笼内挪动,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老万嘱咐山花好好饲喂,递食时千万、千万防止她逃脱,最后加重语气说:“军令如山倒!”

山花摊着手问:“这物件吃什么?菜叶?肉包?不是兔子也不是鹅……”

“你就一样一样试着来,不能渴也不能饿,千万、千万!”老万揪揪山花的小辫,对我们做个鬼脸。

这个夜晚真像一个梦境。

我们在黎明时分散去。回到家里怎么也睡不着,睁眼闭眼都是那个被囚禁的小家伙。

醒来时已是半上午了,我匆匆赶到果园,推开小土屋的门,里面什么都没有。我找遍了半个园子,这才发现“见风倒”坐在一棵老桃树下,样子有些吓人:嘴瘪着,像是随时都要哭出来;细细的鳞脖又变成了铁青色,额头上的亮光也没了。猫和羊分坐两旁,就像他一样沮丧。我推他,他一动不动。我有些害怕了,不敢肯定他对昨晚的事情是否知晓。

我心里开始强烈挂念另一个地方,就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赶到老万家时,小双和虎头已经围在那儿了。山花大婶叼着烟,一遍遍重复说:“我家老头子去海上了。”她抽着烟,当离那个大鸟笼近了时,小家伙就咳起来。我们央求她再也别抽了,她才揉灭了烟。鸟笼里放了一些菜叶,一条小鱼,还有一小块肉。山花大婶拍拍手:“硬是不吃,荤素不进,准得饿死。”

小妖怪两手抱在胸前,头垂着,背向我们,身子有些发抖。

小双的泪水顺着鼻子流下来。虎头咬紧牙关,望向远方。小双抚摸着鸟笼说:“你肯定是想园里那个人了!快吃些东西吧,我们一定喊他来……”

想不到这最后一句被闯进来的老万听到了,他断喝一声:“不能告诉‘见风倒,会出大事的!他有枪!别闹出人命啊!”

“可她不吃不喝,会饿死的!”虎头怒冲冲盯住老万。

老万蹲下咕哝:“我老伴会有法儿,她有法儿,老娘儿们家……”

他的声音低下来,有些泄气。我们都知道他在搪塞。瞧这个山花大婶鼻子像鹰,脸像獾,他(她)才是妖怪哩。

我们一致要求放她重返林子。老万拉出拼命的架势:“这事我说了算!这是一百年里也遇不到的怪事儿啊,到底怎么办还得想想哩……”

山花大婶鹰钩鼻子朝天,恶声恶气说:“这里还是俺老头子说了算,小孩牙牙老实呆着。俺老头子火了劈头一顿——”她龇着牙,竖起又黑又大的巴掌。

又是一天过去。我们已经无心上学,急得团团转,大多数时间往返在果园和小村之间。第二天大家再也挨不住了,就决定从老万家里劫走小家伙:把她营救出来!

我们瞅准了老万出门的时候闯到小院,想寻个机会。可山花大婶总是守在大鸟笼旁边,一口接一口抽烟。我们心急火燎的。

不知是否故意,山花大婶有一次撩起衣襟,露出了红布裤带——我们都看到裤带上拴了一支粗大的铁鞭。

第三天我们在村头小路遇到了老万,他摇摇晃晃走来,还没等我们开口就坐在地上,连连呼叫:“倒霉啊,倒霉啊!”

原来老万担心小妖怪死在自己手里,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去了镇医院——他想让朋友帮忙,谁知消息很快走漏了——“这事惊动了上级,老天爷,结果派来了民兵,他们要把它火速押走……”

“押到哪里?”虎头带着哭腔叫起来。

“一级一级往上送……”老万双手拍打地面,“那可是‘见风倒的‘小爱物啊!”

小双哭了。我心里重复着“小爱物”三个字,认定这才是它的真名儿。我与虎头对视,彼此额头上都生出了一些汗粒……一切就快来不及了。老万啊,我们恨死了你。

“这事儿晚了,因为已经报告了上级!”老万铁青着脸,腮肉一下下发颤。

我们不再缠磨,只想马上告诉“见风倒”,事到如今再也不能瞒他了。可是园子里早没人了——村里人说本来一点风都没有,可他突然口吐白沫躺在地上,就给抬到了医院。

“见风倒”刚刚苏醒过来,仰在病床上,一双圆眼看着我们……

大家来不及安慰他,也不便多说什么,很快就出来了。我们一刻不敢耽搁,要马上找到并抢回“小爱物”。我们先是打听老万那个朋友,又在一个看门老人的指点下去了镇兽医站。

不知转过了多少旮旯,终于在一处又脏又臭的木板棚里看到了那个大鸟笼,它这时蒙上了一块黑布——我那会儿心怦怦跳,眼泪差点涌出来。

一个麻脸民兵持枪守在板棚旁边,一见我们出现就大声咋呼,不许靠近。

“听说它就要送走了,让我们看看吧,看看吧。”虎头装出万分好奇的样子,边说边往前挪蹭。

麻脸叼着烟,提枪站起,朝虎头瞪眼。

虎头急得搓手,转头看着我们。天马上要黑了——天一黑,再转亮就是明天了,那时“小爱物”就得被民兵押着上路,要“一级一级往上送”……突然虎头朝鸟笼努一下嘴,一个转身就挨近了背枪的人。

虎头紧紧抱住了麻脸民兵。

这事简直让人毫无准备!两个人很快厮扭在一起:麻脸把虎头压在身子底下,虎头去咬他的手……我们惊呆了,一动不动。

那个人被咬痛了,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虎头费了好大劲儿才挣扎出来,一边躲闪挥来的枪托一边朝我们大喊。

我和小双一下醒过神来,迅速扑到板棚里,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拖着大鸟笼就跑。

接下来连呼吸都忘记了,只是一直跑、跑……天完全黑了,有好几次险些撞在墙上。直跑了许久,小双和我才缓口气,轮换着扛起大鸟笼。我们来到了镇边的野地里。

到处黑乎乎的。我们在一条渠边镇定了一下,找准了那个小村的方向——一直向北吧,那儿就是一片槐林。

一路不知被绊倒了多少次,脸上胳膊上被荆棘划破了,血和汗混在一起。再也跑不动了,我们一下子瘫坐在槐林里。第一件事就是去掀笼子上的黑布。

小双说:“‘小爱物啊,你快些走吧,你一点都别耽搁!”

我们打开大鸟笼,来不及抚摸她一下。

夜色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好像在迟疑。这样呆了一瞬,最后无声地走了出来。但她并没有马上跳向树梢。

远处有人正咚咚跑来。小双说:“‘小爱物,快跑啊,快啊,有人追来了!”

她还是一动不动。

这会儿我们听出是虎头。果然是他。虎头呼呼大喘跑过来,脸上全是血痕。但是他高兴极了。

黑影里,我们一个个去摸“小爱物”,细细地摸。她一点都不害怕。她的身体就像丝绒那样润滑,暖暖和和。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她的额头轻轻地抵在了我的手上,足足有一分钟。

时候到了,我们小心地退开几步……

所有人都沉默着,等待着,直到响起了“噗噗”声——这声音我们熟悉极了!

她只轻轻一弹,就跃到了高高的树梢上……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赶紧返回医院,可是“见风倒”已经不见了——医生说这个人跑了,谁也拦不住他。

我们匆匆去了果园,小土屋里什么都没有。在屋后那棵大李子树下,我们终于找到了他:拄着那支锈住的猎枪,头顶是猫,身边是羊。

他看清了是我们几个,嘴里发出了“啊啊”声,伸长两臂用力抱过来……大家久久依偎着,坐在洁白的沙地上。

月亮一点点升起来,“见风倒”的脖子挺直了,目不转睛盯住远处一丛丛树影。

这个夜晚好静啊,大家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是甘甜的,那是月亮的气味,是果子留下的余香。

“噗、噗……”

小双竖起了手指。我们都在细心捕捉这无比美妙的声音。

“见风倒”缓缓站起,就像被一根线牵住一样,径直向园子深处走去了……

蘑菇婆婆

在一片黑乎乎的林子深处——可能是最深处了,藏着一幢小草屋。这小屋最早不知是谁发现的,然后就有了传说。想想看,在没有人烟的地方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小屋?

铁匠铺的老人一叼上烟斗就要谈些怪事——他们开始说到这幢小屋了。

老人说,凡妖怪都要有个住的地方,在里面歇息睡觉,干一些咱们做梦都想不到的怪事和坏事。它们的“屋子”可能只是一个地洞、一个茅窝,但在咱看来就像一座小屋,有门有窗的。老人们说:“这是使了‘障眼法。”

“什么叫‘障眼法?”我们追问。

老人们个个知识渊博,但有时也是装样。他们一般都善于夸大和说谎,这是谁都知道的。这一次他们回答得吭吭哧哧很费劲儿,只说:“那就是——‘闪化的……”

“‘闪化又是怎么回事?”

“就是用假东西糊弄你们。”

他们越说越让人糊涂了。

不过我们由此得知海边那幢小草屋就是“闪化”出来的,里面住了一位黑黑胖胖的老婆婆,她十有八九是个妖怪。按照老人们的理论,小草屋不过是她的巢穴,比如树洞和草窝之类。

我和虎头小双一伙仔细探究过多次,亲手摸过它黑黑的泥墙、被雨水洗白的窗子,最后认定这座小屋蛮实在的。泥墙上有小虫做的窝,有蜥蜴飞跑,它怎么会是“闪化”的呢?

屋里有一个大炕,上面坐了老婆婆,咕噜咕噜抽着水烟。她手里捧的黄铜水烟袋,是我们见过的最大一台抽烟的机器,整个海边一带谁都没有。老婆婆一边抽,一边用一根细扦拨弄,那上面竖着几根小烟囱似的管子,一闪一闪冒出火头和白汽。她的嘴巴包住了长长一根弯管,吸足了就眯眯眼,吐出一口浓烟。

我们趴在后窗看着。说实话,她的水烟袋最吸引人。很想进屋讨一口烟,顺便研究一下这台机器。可惜我们的胆子还没有那么大,只是藏在暗处观察。

虎头说:“妖怪一高兴就会显形——那时咱就知道它是什么变的了。”

我们既希望老婆婆能变回原样,又担心到时候被吓坏。听老人说,以前海边的林子里有个白胡子老头,常和赶海的人一起玩,那些人给他酒喝,结果这家伙一喝醉就显了原形——是一条水桶粗的大蟒蛇,不停地吐芯子,当场把一旁的三个人给吓昏过去。

屋里的老婆婆抽了一会儿烟,然后就去搬动炕头的一个口袋:哗啦啦倒出一堆东西,原来全是晒干的蘑菇。她把蘑菇摊在炕上,挑出夹在其中的草梗杂物,重新装进口袋。她头枕蘑菇睡着了。

大家咂着嘴。她有那么多蘑菇,真是馋人。海边人最喜欢蘑菇了,一吃到鲜嫩的蘑菇就说:“口福,口福!”大人常对进林子玩耍的孩子说:“别光知道玩,留心捡些蘑菇来家!”话是这么说,要捡到好蘑菇谈何容易,它们早被采药和打鱼的人捡光了。

蘑菇能引出一大堆高兴事和伤心事,那不是一会儿能说得完的。有一次我正在林子里玩,玩累了就躺在柳树旁,看一只带白点的甲虫往上爬。我的目光循着它,结果就看到了一只大蘑菇——是金色鸡腿蘑!可虎头就没这么得意了,他有一次进林子,正遇上小雨蒙蒙。这样的天气蘑菇最爱溜出来——虎头一口气采了好多,可想不到中间藏下了一只毒蘑菇,结果害得他爸直翻白眼,差点搭上一条老命。

说到毒蘑菇会让人伸舌头。海边一带多么凶险的东西都有。大人们扳着指头说:“海边有三毒,毒鱼、毒蛇、毒蘑菇!”这其中最坏的要数毒蘑菇了,它千变万化。有的花枝招展,像小姑娘打着花伞站在那儿;有的笨模笨样趴在草棵下,反正是变着法儿让人上当。吃了毒蘑菇先是呕吐,接着痛得在地上打滚,没有几个能活过来。

每年都有死于毒蘑菇的人,而死于毒鱼和毒蛇的要少得多。毒鱼的模样容易辨认:大肚子,大眼睛,背上有黄斑,一看就是怪模怪样的坏东西。毒蛇越来越少,因为鹰多了。鹰捉蛇也捉兔子,甚至捉小孩儿——有些大鹰从西面高山飞过来,它在那边是常吃小孩儿的,所以来到海边也难改恶习。要知道各地生活习俗不同,一般来说,它们在这里呆上三五年才会改掉这种可怕的饮食习惯。

传说海边上有个老光棍,他吃鸡腿蘑上瘾。有一天在林子里转悠,遇到了一个大婶。这个大婶拐肘上挂了一大串金色的蘑菇,见了光棍汉就往林子深处扎。他紧紧尾随走个不停,最后在一间小柴庵跟前停住了。

大婶在灶间烧火做蘑菇汤,鲜味儿冒出来,光棍汉就在门口嚷:“馋死人了啊!”大婶招手让他进去,吃蘑菇喝汤,还留他过夜。结果光棍汉给毒昏了好几次,几天后醒来,发现自己赤身裸体睡在一个土洞前,头疼欲裂。原来大婶是林中一只大沙鼠,每年都要采一些蘑菇藏起来,为了剔掉毒蘑菇,这一次就给光棍汉每样喂了一点,只为了试试哪种有毒。大沙鼠把有毒的扔掉,没毒的才藏到洞里。就这样,光棍汉只因为贪嘴,差点被毒死。

我们一伙只要到林子里,就要转到老婆婆的小草屋那儿,伏在后窗上盯一会儿。大家迟疑着,不敢去敲老婆婆的门,因为心里没底。

我们除了上学,就是成帮成伙地在海边游荡。平时最多的还是在拉网的人那儿玩,或者跟上放蜂人和采药人走,不太敢去的地方就是密林深处。

那是黑乌乌的一片,所有吓人的大事都出在那儿,比如被毒物蜇伤,被妖怪耍弄,迷了路回不了家,这都是最常见的。

海边上最大胆的还是猎人,他们肩上扛了冒烟的家伙,身上有杀气,所有古怪的东西会躲开他们。所以只要跟上猎人去林子里串,那大概是最保险的。可惜这些人都愿悄声不响地独自来去,最讨厌有一两个孩子跟在身后。

海滩上特别有趣的人和事也就那么多,所以只要谁有了新发现,不论是遇到一个怪人还是别的什么,就一定会尽快告诉朋友。

虎头的舅舅老歪住在河边,也是独个儿呆在一幢小泥屋里。那里好玩极了,以前也是我们常去的地方,后来不小心跟他干了一架,他威胁要杀人,这才吓得大家躲开了。

虎头这些天有点忍不住,要把林子深处老婆婆的事告诉舅舅,并且尝试着恢复原来的友谊。大家都有些动心,可就是害怕。

老歪过去也是一个猎人,有一年打猎出了大事,就把枪毁了,搬出了村子,住到了远远的河边。他发誓后半生再也不摸冒烟的家伙,不伤害任何野物,只做一个采药打鱼的人。

老歪是我们所遇到的最可怕的人,比一般的妖怪还要阴险。他长的样子也让人吓一大跳:头歪在肩膀上,看人斜着眼,像偷看似的。不过他这个姿势正好瞄准,所以枪法出名,一旦有什么东西让他瞄上,就一定跑不了。

海边人说到老歪的模样,都会讲一个故事,就是他小时候格外顽皮,常常爬到大树上面,结果有一次一个倒栽葱摔下来,脖子撞进胸膛里去了;家里大人招呼好几个壮汉,分别拉住他的头和脚硬拽,这才将一截脖子拉出来——不过,他的头就永远歪在了肩膀上。

我们只要和老歪在一起,就会长时间盯住他的歪脖,想着那个故事。虎头对舅舅又怕又爱,警告我们小心一些,说这个人一般不火,真要火起来可不得了——有一次气着了舅舅,舅舅一定要拉着他的两条小腿把人撕劈了,是母亲好说歹说才将自己救下的。

虎头的遭遇着实吓住了我们。我们怀着探险般的心情接近他,有时会离得很近看他那双层层叠起的、淡灰色的眼珠。听村里一些大人说,长了这种眼珠的人往往活不久。我们总是寻找老歪即将死去的种种迹象。

老歪为什么扔掉了心爱的猎枪?这要讲一个长长的故事。不过老人们咋咋呼呼讲起来的时候,我们还嫌故事太短呢。

最早听这个故事也是在铁匠铺里。那是天底下最好玩的地方,有烧得通红的铁块,有叮当响的锤子,还有身上扎了油布围裙的师傅。最有意思的是来抽烟喝茶的一大帮老人——他们是海边上最能瞎吹、倚老卖老、不断说谎的家伙,是这样一帮人定期汇集到这里。

我们观察过,只要是有事没事进铁匠铺的人,个个都是瞎编故事的大王。有的人看上去老老实实,甚至是吭吭哧哧说不成一句像样的话,可是一旦打开了话匣子,一定会添枝加叶说啊说啊,骗死活人不偿命。

就是这群人,你一句我一句,扯出了一个大土匪的故事。

这个大土匪干了无数坏事和好事,不过在海边上只是个吓人的影子——因为大多数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都知道他有天大的本事,能飞檐走壁,力大无穷,倚仗功夫好,独来独去,大半时间住在荒野林子里。

他欺负穷人也欺负财主,那要看谁惹了他。他有枪有刀,但大多数时间只用巴掌:那只大巴掌特别有力,胳膊碗口粗,一掌就能拍死一头牛——只一掌就行,所以外号“不二掌”。也有人说他这个外号另有出处,因为是个独臂人,只有一只巴掌。反正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已经无法知道得更多了。

“不二掌”住在密林里,什么都不怕,后来年纪大了,受不住海边的寒气,就想住到村子里。他看中了一个渔把头的女儿,可渔把头死也不依。“不二掌”走到拉鱼的牛车跟前,一掌就把驾辕的青牛拍死了。

“不二掌”扛着渔把头的女儿去了密林。

第二年村里民兵开始剿匪,发誓活捉“不二掌”。当时最年轻的民兵就是老歪了,枪法最好,村里人说那个“不二掌”早晚得死在老歪枪下。

剿匪的事情进行了一年多,上级督促得紧,所以海边林子里常常响起零零星星的枪声。可惜都是放了空枪,没伤到“不二掌”一根毫毛。渔把头总是对背枪进林子的民兵喊:“到时候多长一只眼,千万别伤了我闺女和外孙女!”

原来那个大土匪和渔把头的女儿已经生了一个女孩。

剿匪的事到了第三年上,外村的民兵也调过来了。大家说,这一次“不二掌”活不成了。当时最担心的就是老渔把头了,他一天到晚在林子边上转悠,只想接回女儿和外孙女。天眼看要下雪了,树叶一落就是剿匪的大好时机,因为林子里藏身难了。

就在第一场雪之后,老渔把头从林边捡到了一个小姑娘。他从她的发卡上认出,这正是女儿的东西,于是知道是自己的外孙女。老人哭了半天,问她妈怎样了?小外孙女说不明白,只紧紧偎在姥爷怀里。老人知道那个大土匪的死期到了。

剿匪的民兵忙了一冬,最后传来捷报:“不二掌”被击毙了。人们都瞒住了老渔把头,只说出了半截。其实林子里的大土匪夫妇差不多是一块儿死的。

立了头功的正是年轻的老歪,因为他枪法特好,领兵的就让他将拒不投降的人击毙。

老渔把头哭成了泪人,他只哭自己的女儿。有一天深夜他找到老歪,问:“真是你结果了他?”老歪不吭一声,跪下了。

老渔把头咬碎了一颗牙,最后吐出一句:“这么点年纪就沾了血,看你怎么过这辈子!”

老歪跪着,最后才说:“你家闺女不是我打中的……”

真实的情形是:老渔把头的女儿见大土匪死了,就一头撞在了一棵大橡树上。上级负责剿匪的人来林子里看了,又在海边村子遍贴布告,上面写满了大土匪的一桩桩恶行。

开过庆功会之后,村里人就将死去的男女埋在林子里。

庆功会上老歪戴了红花,头一直歪在肩膀上,比以往任何时候歪得都厉害。

从那以后,老歪难睡一个好觉,一到半夜就做噩梦——有一个黑汉扼住了他的脖子。他每次醒后都一身冷汗,伸手去摸歪脖。天亮后他常常往林子里跑,身上背着枪,像是去林中打猎,其实是到大土匪夫妇坟前烧纸。

老歪后来成了亲,女人比他大。有她相伴,噩梦少了。

噩梦渐渐不来了,可是从林子里来了一只大黑熊。这只大黑熊在村子里无声来去,留下了清晰的足印。村里人害怕了,领头的开始商量怎样捕杀。可是由于大土匪剿过了,海边太平了,所有像样的枪支全被上级收走了,剩下的只是几支打霰弹的猎枪。村头把所有猎枪都架起来,一入夜就候在村口。

一个薄云遮月的夜晚,黑熊摇摇晃晃出现了。它一入村子就站起来走路,把所有人都吓傻了。村头不敢开口说话,持枪的人得不到命令,两手乱抖。黑熊像一个笨拙的巨人,鼻子里喷出的气息把半条街都弄臭了。它最后走到了牲口棚里才站住。

喂牲口的老人事后复述了当时的情景:黑熊在一头大犍牛跟前呆了有十几分钟,然后缓缓举起巴掌,只一掌就将牛拍死了。它像什么事都没干似的,摇摇晃晃往村外走,一直消失在夜色里。

它第二次进村是个月黑天,像上次一样,同样在牲口棚前呆了一会儿,然后一掌拍死了一匹马。这些牲口全是村里的宝贝,死了牲口是天大的事。

村里全力剿杀黑熊,除了把所有的猎枪架在村口,还从外村请来了最悍的猎手。黑熊又一次来了,这次还没等它迈到牲口棚前,几支枪一齐开火。

大家回忆那个夜晚的情景,一切历历在目。老人们说:“嚯咦,那家伙就像来村里走亲戚串门儿,大摇大摆的。枪响了,它只打个愣怔,然后用手把满怀的铁砂子都捋掉了,皮毛没伤。”

好几支猎枪都没挡住黑熊,村里人更加害怕了。村头去找老歪,夸他是公认的枪法第一。老歪拒绝了几次。村头沮丧极了,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后来村里又试着在黑熊出没的路径上挖陷坑、下皮套,仍旧毫无用处。黑熊糟蹋了村里许多东西,拍死了所有的牲口,还毁掉了几间村舍、几株百年大树。

老人们渐渐悟出:这个黑熊不是别的什么,它只是那个大土匪转生的,这会儿是来村里复仇了。瞧它那只巴掌多厉害,简直跟大土匪一般无二啊!就这样,后来人们议论起大黑熊时,只管它叫“不二掌”。

老歪又开始失眠了。他对女人说:那家伙早晚会找到咱家。女人安慰他,他不说什么,只是擦拭那支猎枪。

有一天半夜,老渔把头的外孙女突然失踪了。

老人找遍了村前村后,每一个巷子都寻遍了,没有一丝踪影。最后老人仰起鼻子嗅一嗅,从空气中嗅到了一股臭味,一拍膝盖说:“天哪,黑熊来过村子!”

老渔把头央求老歪说:“你只要救回我的外孙女,咱们就两清了。”

老歪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用心准备霰弹,还制了一副皮裹腿。

就在老渔把头丢失外孙女的当月,黑熊又一次进了村子。这一次它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直接奔向了老歪家。当时老歪正在后院劈木头,只听得前院老婆惊呼一声,就赶紧往那儿跑——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正是黑熊朝自己女人举起了巴掌……

那个夜晚老歪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反身摸到猎枪的,只知道一连放了数枪,那个大黑家伙才摇晃着离开。

事后村头对老歪说:“错不了,那家伙真是‘不二掌。”

老歪咬咬牙:“我得再杀一遍‘不二掌了。”

老歪要去林子里了。他带足了水和干粮,打好裹腿,扎紧衣服,戴了一顶小小的翻皮帽——那是熊皮做成的。临行前他去看了老渔把头,在生病的老人床前坐了许久。

老渔把头病得非常厉害。老人盯住老歪不说话,老歪也不说。最后老歪要走了,老人才重复一遍:“找回我的外孙女吧,那样咱就两清了。”

老歪答应了老渔把头。

整个秋天再加上多半个冬天,老歪都在林子里寻找老熊,但一次也没有碰到它。就在一场雪下过不久,他踏着雪往前,发现了歪歪斜斜的大蹄印,还有一行小脚印。他心上一紧,马上想到一只老熊领着一个孩子。他急急地跑起来。

直追了半天,闻到了树隙里有一股臭味儿。他握紧了枪,猫着腰往前。

在一丛丛灌木后边,隔开疏疏密密的树木梢头,老歪看到了老熊厚实沉重的后背,它那只伸出的巨臂正牵着一个穿花棉袄的姑娘……老歪呆傻了,手里的枪举起又放下,担心霰弹伤了姑娘。

那一次他一直跟踪,想找到它的林中老巢,可惜后来搅起一阵风雪,目标还是丢失了。

老歪一连几天都在老熊出现的地方徘徊,不放过地上的任何痕迹。一天黄昏,他看到一只松鼠嘴里衔着一双松果,蹦蹦跳跳往前蹿。松鼠在一棵大橡树跟前停下,一个穿花棉袄的姑娘从树后绕出,伸出一只手,那只松鼠就把双果投进她的手里。

小姑娘高高兴兴往前走。老歪暗暗跟紧。

在一丛横七竖八的躺木后面,有一个黑森森的洞穴,里面传出了深长的鼾声。老歪盯着小姑娘钻进了洞穴,什么都明白了。

老歪特制了一种霰弹,它们每一颗都像箭镞,带有见血封喉的剧毒。他将枪瞄准了洞穴不远处的一片树隙,准备将这里变成老熊的葬身之地。

一连两天过去了,风中只有隐隐的鼾声。第三天一早阳光射进了树隙,鼾声消失了。随着一阵啪啦啦踩断树木枝条的声音,那个大黑家伙摇晃着走出来,直走到空地中央。它在用力嗅着什么,一双巨臂抬起,摸着厚厚的胸部。

老歪扣响了扳机。

老熊胸前中了一些霰弹,它嫌痛,一下一下捋,想捋掉粘在那儿的箭镞,可是没有捋掉。它生气地看着放枪的人——老歪又扣响了第二枪。

老熊倒下了,溅起了几尺高的雪沫。

就在这时候洞穴里发出了连连惊叫,那个穿花棉袄的姑娘跑出来,一下扑到了老熊的身上。她扳它,想扶它起来,哭叫声撕心裂肺。

老歪手里的枪掉在了雪地上。

从林子里出来时冬天快要结束了。老歪第一件事就是去老渔把头家。村里人告诉他:你再也见不到他了,老渔把头在大雪落下的第二天就死去了。

这年春天老歪搬离了村子,一个人住在了河边,临走前把那支猎枪砸毁了。

虎头的记忆中,舅舅是一直呆在小泥屋中的。他从来没有见过舅母,只知道她是被一个叫“不二掌”的老熊拍死的。母亲给他讲“不二掌”的故事,与村里老人稍有出入。母亲说熊是熊,大土匪是大土匪——而村里老人却认定,老熊与大土匪同名同姓,其实就是同一个“不二掌”。

虎头第一次领我们去找舅舅玩,我们心里已经装了这些故事。大家有多少话要问啊。可是虎头警告说,舅舅这人要多怪有多怪,惹火了他会杀人的。其实他已经杀过人了,还杀了老熊和其他一些大大小小的动物。我们全都怕他,可越是害怕就越是想挨近了看个清楚。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河边小泥屋成了最有魔力的地方。

老歪紧贴在肩膀上的头颅像个葫芦,头发不多,下巴瘦得惊人。他一双眼睛大大的,眼神里放着毒光。去他那儿的第一天,我们就注意到了这眼睛的怪异:里面有一层层叠起的灰色瞳仁。这与我们见过的所有眼睛都不一样。

我们将老歪的眼睛告诉了村里老人。他们听了,吸一口烟相互端量,只不说话。当只剩下一个老人时,他才告诉我们:“长了这种眼的人就快死了。”“多久才能死呢?”老人磕打烟斗:“快了半年,慢了一年。”说完又叮嘱我们:“千万别说是听我说的呀!”“为什么?”“因为咒人不好。”

其实私下里村里人都认为老歪早该死了。他们说一个人跑到荒无人烟的地方,那就是去等死:“正经人,好生生的人,哪个不住在村里?”

虎头一听到舅舅要死就高兴了,说:“我想看舅舅是怎样死的。”他把这句话跟母亲说了,被重重地打了一巴掌,然后就哭了。

说真的,我们后来去小泥屋,主要是想观察这个人什么时候死,其次就是吃一些不常吃到的东西。

老歪这儿总有奇奇怪怪的食物,比如腌在土缸里的野菜,还有比鸡蛋大不了多少的毛蟹和泥蛤;如果是比拇指还要小的鱼,就要放一点盐蒸了吃;野果子酒、野杏子干、核桃、薯条……他捉鱼的方法最简单省力,就是在河边吊一个网筐,里面放几块薯条和骨头,提出水面就是一些活蹦乱跳的小鱼了。如果想捉大一点的鱼,他就拎上一个旋网去河口那儿——唰一下撒开,再一点点收、收,收到怀里,准有一两条大鱼在网里乱撞。

老歪大多数时间躺在光秃秃的炕上,闭着眼不言不语。他偶尔睁开眼时,我们就会看到那双层叠的灰色眼珠,于是就想起了不久即要发生的事情——他的死——心里立刻有一阵不太好受的快活。

那时候我们再也看不到他了,这好像会让人极不高兴。

当时我们还没有发现那个小草屋,没有看到抽水烟的老婆婆。它在离这儿几里路的东边密林里。

老歪将吃不完的小鱼晒干,又糊成一些纸口袋,装成一袋一袋看着,很满意的样子。有时它拆了纸袋吃一点鱼干,嚼鱼的样子真是吓人。

我们吃鱼时他不声不响。我们吃所有东西他都不会阻拦。虎头说:“舅舅是海边上最大方的人。”

可是有一次我们发现锅里有一碗蘑菇汤,刚要去喝,老歪就救火一般扑过来,一把夺去。他从来不给我们蘑菇吃。

野果子酒甜甜酸酸,可以当糖水喝。谁知大家有一次喝多了,都一前一后跌倒,腿不好使了。那种飘飘的感觉真是不赖,像踏在云彩上。

老歪抽烟时也要躺着,火头一明一暗,像在引逗我们询问一些秘密。我们终于忍不住了,就提起了林中的妖怪——我们问:“你这辈子见了多少妖怪?”

老歪不回答我们。

虎头和小双相互挤眼,又转向我说:“村里人说,咱长到20多岁的时候,就不怕妖怪了。它们只欺负小孩和老头儿;还有,它们欺负女的。”

我说:“它们特别喜欢捉弄小孩,愿意把他们捉到林子深处,养在窝里——就像村里人养鸟一样。”

小双说:“养大了,就教他们说妖怪的话,那时我们就听不懂了——有个孩子一岁多被一只猫头鹰领走了,十岁才回村子,一到半夜就学猫头鹰叫,他妈打他,他还是叫。他吃生肉,大白天蒙头睡觉,天一黑就往外跑,两眼雪亮……”

虎头咂着嘴:“就是啊,听人说有一只老熊,一到夜间就来村里祸害人,一巴掌就能拍死一头犍牛——其实它是一个大土匪变的,是个妖怪……”

老歪慢慢从炕上坐起,不再吸烟,嘴巴死死咬住了烟斗。

虎头讲得起劲,比比画画:“老熊的巴掌就像脸盆那么大,有一次遇见了舅母……”

老歪“呸”一声吐了烟斗。

虎头吓得赶紧刹住话头,结结巴巴叫着“舅舅”,脸色蜡黄。这样停了一会儿,虎头终于鼓足了勇气问:

“舅舅,那个大土匪是你用枪打死的吧?”

老歪嘴里呜噜了一声什么,跳下炕就摸棍子。虎头从窗上爬出,老歪追赶不休。虎头跑得飞快,老歪追不上,就抓起插在地上的一柄铁叉——它投出去虎头也就完了。

我们都屏住了呼吸。

铁叉在他肩膀上方颤了颤,终于跌落在地上。

我们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老歪回头又看到了我们,再次追过来。大家“啊啊”叫着飞跑,往不同的方向跑。老歪也不想逮到我们,因为他贴紧在肩膀上的头妨碍奔跑。他站了一会儿就回泥屋去了。大家从蒲草里钻出来,用手做成喇叭,迎着泥屋一齐喊:

“老歪快死了——”

虎头和我们一起喊,脸色涨得紫红。他刚刚死里逃生。大家从此再不怀疑泥屋里的人会一气之下杀人。这个人杀性大,什么都不怕。

从小泥屋跑开之后,我们只在林子边上闲逛,不敢钻到密林深处。这样的日子实在没什么意思,却又没别的事情好做。虎头胆子最大,一度想报复舅舅,约定在某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去河边,从那个小窗往里扔石头——老歪肯定会跑出来,那时我们就将他引向一条小路,那儿有提前挖好的陷坑,坑底是又臭又脏的东西。

可是这个计划并没有实施。因为虎头有一天听到母亲念叨起舅舅,说这个人多么可怜、多么可怜!母亲说着说着就流出了眼泪。虎头也就打消了捉弄舅舅的念头。

不过我们一致认为老歪是个干了许多坏事的人,他从窗上跳出来追人,那是因为被揭开了一个伤疤,痛得吓得要死呢。

铁匠铺里的老人从河边泥屋说到其他,就扯出了密林深处的秘密——那幢小草屋。

大家当时就记在心里,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我们用了三个星期天才勘查清楚,找到了那个地方。小草屋真的孤零零矗在那儿,里面真的有个老婆婆——一般来说,如果她真的是一个妖怪,就一定是个最难对付的家伙。

找到小草屋的当天,我们就想策划一个行动,将她制服。巨大的危险随时都可能发生,正像铁匠铺的老人们说的:那些妖怪看上去人模人样的,真来了脾气,会凶得吓人。比如说老婆婆笑眯眯地走过来,说,孩子来呀,让奶奶抱抱吧。然后一手逮住一个就咬,咔啦咔啦像吃生萝卜一样。

好在凶险恐怖的故事都发生在很久以前,我们并没有亲眼见过。离得最近的就是老歪杀死老熊的故事,不过得胜的还是人,而不是熊。

我们认为最需要做的,就是先弄清她是由什么妖怪“闪化”的。按老人们的说法,通常是让它们喝酒——妖怪没有大的酒量,顶多喝上二两就醉了,然后舌头大了,站也站不稳,一会儿就露出了原形。另有一个办法是烟熏,在烟火攻伐之下,它们鼻涕眼泪一大把,绷不住了,也就显形了。

野物扮成人样,主要是吃饱喝足之后才有的毛病:想玩得更有意思,和人斗心智,取一些乐子。其中最坏的家伙才会趁机害人。

我们选择烟熏法,又担心引起林火。后来都想到了老歪那儿喝不完的野果子酒。

我们鼓起勇气,提了一个大南瓜,由虎头领着找老歪来了。离小泥屋还有几百米远时,小双咕哝:“也不知他死没死?”虎头说:“谁知道呢,要不说这事得上紧做嘛。”

一声声敲门,没有回应。我把门撞开了一条缝,一眼发现老歪躺在炕上,贴在肩膀上的头颅用力翘着,一双眼睛死死盯住来人。

虎头叫着“舅舅”,把南瓜放在老歪胸前。

他依旧躺着,伸手摸一摸南瓜上的花纹,没有吭声。看来他不再记恨虎头和大家了。

我们在屋里徘徊,想着野果子酒的事。那个酒坛就在屋角放着,擦得锃亮,一看就知道他时不时要吮上一口。

我蹲在酒坛跟前。小双说:“老歪叔,我们也想喝酒。”

“尝一口吧,真要喝,那得等到十八岁哩。”老歪语气还算和蔼。

虎头得到了鼓励,立刻蹦起来:“尝尝呀,快尝尝呀!”

老歪并不阻拦,瞥着我们。他歪脑袋上的那对眼睛啊,什么时候都是吓人的。我们将棕色的酒倒进一个大泥碗里,你一口我一口,一会儿就喝完了。不出半个钟头,两腿就有了飘飘的感觉。

中午时分我们还赖着不走。午饭其实再简单没有——老歪做饭与所有人都不一样,只是抓一把小干鱼,再捏几根薯条,揪几条屋檐下的干萝卜,放进锅里一块儿蒸煮。一股诱人的味道弥漫在屋里,引得一只红翅大鸟蹲在窗前,显然是馋坏了。

虎头还不满足,提议将南瓜和蘑菇合炖。他刚从炕头拿起一小袋干蘑菇,就被老歪一把夺下,小心地掖到了被子里。

蘑菇多好啊,难怪村里老人一见它就感叹:“口福!口福!”可惜人多蘑菇少,一年里也吃不上几次。最让人不解的是那个密林深处的老婆婆,她竟然有一大口袋蘑菇,头枕蘑菇睡觉!如果不是施了魔法,想都别想!看看老歪吧,他才不过有一小袋子,还要当成宝贝一样藏到被子下。

虎头喝了酒,又胡说起来。我想这会儿应该先把门打开,这样老歪火了我们有路可逃。

“老舅,我们新发现了一个妖怪……”虎头说。

“嗯?”老歪抹抹嘴,不吃东西了。

“就是的,她藏在东边那片黑乌乌的林子里,‘闪化成一个老婆婆的模样,小草屋肯定是洞穴‘闪化的……”

老歪听了低下头,重新咀嚼起来。

小双补充说:“她满屋里都是蘑菇,成了蘑菇一霸——村里老人说,以前蘑菇很多,雨后去林子里,一会儿就能捡半篮子,没有篮子就用衣襟兜起来,高高兴兴往家走……有了她,蘑菇就没了。”

虎头大声应和:“这事咱得想想办法了,老舅,她肯定就是‘蘑菇霸——听人说旧社会有一种妖怪就叫‘旱霸(魃),它到了哪里,哪里就再也不下雨了!”

老歪发出“嗤”的一声:“旧社会,不能提旧社会的!”

我明白虎头他们一提到往事,就勾起了老歪的烦恼。我望了望洞开的屋门。

老歪的眼睛转向很远的地方,或许在遥望那片密林——他肯定去过那里,因为他当猎人的日子里什么地方都窜。我小心翼翼问:

“歪叔,你见过那个老婆婆吗?”

老歪未置可否,像是出了神。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说起了可怕的密林:“我爷爷说前些年林子里有一条碗口粗的大蛇,它长了鸡冠子,伏在暗处喘气儿,发出‘呋——呋——的声音,进林子的人还以为是刮风哩,一不小心走近了,就被它一口吸到肚里。”“我奶奶说,林子里有个蜘蛛精,大得像锅盖,它追赶小孩时变成车轮子那样滚,谁也没它快,一歪倒就将小孩压住,它起身时,沙地上只剩下几根骨头……”

老歪不知听没听进耳朵里,只是抬手擦眼,抹去锃亮的泪水。不过我们知道这并不表明他心里难过,因为海边上的老年人最爱哭的——风沙把他们的眼睛磨坏了,动不动就流泪,这原本不算什么。

流泪是个让人羡慕的本事——在学校里唱忆苦歌,有许多同学和老师一开口就泪流满面了,然后校长就表扬他们。我那时多想快些流泪啊,可就是干着急,不光流不出,还想笑哩。

老歪擦过了眼就咂嘴,大概想起了蘑菇的滋味。

虎头问:“老舅,你估计那个老婆婆是什么‘闪化的?”

老歪的声音又闷又沉:“是人‘闪化的!”

“什么意思?”小双瞪着大眼。

“什么意思?哪个人不会老?海边日子过得快啊,只一闪,小姑娘就变成了老太婆……”

虎头琢磨着老歪的话,问:“海边日子比别的地方过得快?”

“快多了!这里是个古怪地方!”老歪恶狠狠地说。

我大为不解:“歪叔,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问我,我问谁去?我这一辈子都在琢磨这个,只是弄不明白。有时候想,可能是海边风大,把日子刮跑了?也可能是野物太多,要知道一个野物一条命,哪怕是一只小虫子也是一样——它们都和人一样,有一辈子,有自己的日子……谁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还有这么多树,树和草也有一条命,也有自己的日子……”老歪皱着眉头说。

我突然觉得老歪说到了一个深奥无比的问题!原来他一个人住在小泥屋中,远离村子,一天到晚净琢磨这样的大事!原来他不是在这里等死,而是想着海边日子为什么过得忒快——这才是顶要紧的大事啊!

虎头翻翻眼珠:“真要是这样,咱们不要野物也不要林子,海边日子不就慢下来了?”

老歪猛一声喝斥:“胡说!这些年村里人都这么想,一口气打死了多少野物、伐了多少林子,结果日子越过越快——我问过外地人,才知道咱这里日子比他们那儿快了十倍!看我只一眨眼,连胡子都白了,头发也没了,日子就这么快!越过越快!我说过,野物林木和人一样,也有一条命,天地万物相加就是‘日子!它们没了,日子也就没了!它们多起来,日子才会多起来,那时日子过得也就慢了!”

我们一声不吭,在心里计算——这真的是个算术问题吧。

虎头急得吭吭哧哧:“那么妖怪呢?它们是最能争抢时间的吧?它们是尽干坏事的家伙!谁都想逮住妖怪……”

老歪摇头:“咱这儿没有妖怪,从来没有妖怪!”

我差一点喊出来:这就不对了!所有的老人都讲过妖怪,从铁匠铺里的老人到家里的老人——外祖母就亲口讲了许多,尽管其中不乏夸张,但从根上讲它们确是有的。大家都用怀疑的目光盯住老歪。

老歪哼一声:“告诉你们吧,那都是人瞎编出来的,就为了吓唬小孩,让你们听话;也有人为了掩盖自己没本事、一辈子耍懒——想想看,什么都赖在妖怪身上,说坏事全是它们干的!其实人这一辈子干的坏事更多,人就是最大的妖怪!”

“咱也是妖怪?”小双大笑。

老歪瞅着他:“说不准哩,别到处找妖怪了,说不定自己就是哩!”

大家一声不吭了。今天过得很怪,这小泥屋里不知为什么有些不对劲儿。到底是我们出了毛病,还是老歪出了毛病?有些奇怪,很费解很麻烦。比如“海边日子过得快”这理儿,还是头一回听说。

不过看来一切都是真的:瞧瞧吧,只一眨眼天就半晌了,再有一会儿太阳就要落下去了,我们就得赶紧回家。海边日子过得就是快,比其他地方快多了!

时间过得太快了,于是我们不敢耽搁,只想怎样把野果子酒搞到手——对付小草屋老婆婆的事还是要办。

虎头和小双耳语了一会儿,几个人交头接耳,最后决定偷走酒坛。

老歪出门解溲的时候,有人立刻把酒坛用衣服包了,然后从窗户递出去——老歪再次返回屋里时,没有在意酒坛,也没有在意我们当中少了一个人。

大家嚷着“海边日子过得真快啊”,打着哈欠,离开了小泥屋。

一出门,嗬,太阳偏西了,一些大白鸟呼啦啦从河道飞起。野物真多啊,它们此起彼伏叫着,一刻不歇地奔波,忙自己的事情。

我们选了一个最好的日子去密林小屋。

这一天太阳很大,到处光亮充足。听老人说,阴乎乎的日子野物比人高兴,它们要躲在暗处做坏事。所以选择一个好日头,这对人是有利的。

林子里的野物果然吵得很轻,四处安静。那个小草屋默默的,独眼似的小窗瞪着我们。虎头抱着酒坛,我和小双几个一直走在虎头的左右。

我们一块儿伏在窗前往里看:大炕上没有躺着那个老婆婆,可是那只装蘑菇的大口袋还在。

虎头抚摸着酒坛,一定在打什么主意。我们推了推窗户,关得紧紧的——这样呆着很危险,因为老婆婆在暗处,她如果从林子里猛地钻出来,一定会把我们逮个正着。大家都觉得应该快些散开才好。

我们在林子里游逛了一会儿,采采蘑菇找找鸟蛋。一只很大的猫头鹰在树梢上打瞌睡,我们投石块吓唬它,它竟然一动不动。小蜥蜴唰唰乱窜,大甲虫缓缓走来。一群小鸟展着黄色红色的翅膀掠过,后边有一只苍黑的大鸟在追赶……走过了一片柳林,一片杨树林,又跨过棘棵,钻过紫穗槐丛。每人裤脚上都缀满了鬼针草。

从紫穗槐丛出来,一抬头都怔住了:一缕青烟正从树隙间袅袅升起。这太怪了!

那儿有几棵黑黑的大橡树,它们长在一片树木疏疏的沙原上,青烟就从树下冒出……我们小心地摸过去,看到一个人跪在树下,原来有人在烧纸,面向一个坟包。我们一点点凑近了,差点喊叫出来——

她正是小草屋里的老婆婆!

这儿摆了红红的果子,还有蘑菇做成的菜肴。老婆婆小心地用一根树枝拨着烧纸,再用沙子盖好。

可能是我们伫立一旁的缘故,老婆婆很快站起来。她拍打膝盖,看看我们,然后向着那片密林走去。

这儿没有墓碑。不过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这儿,这几棵大橡树下,就是老渔把头女儿女婿的墓……老天,就在这里埋着那个大土匪啊,当时他的妻子就一头撞死在这儿,在某一棵大橡树上。

我的手心里冒出了汗水。

刚刚走开的那个老婆婆是谁?难道她就是失踪多年的姑娘,是老渔把头的外孙女?这真的是大土匪夫妇留下来的唯一的孩子,是老歪答应领回的那个女孩?

我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了。我不敢肯定事情会是这样,不过我知道:今天遇到了最要紧的一件大事。我真想马上就去追赶那个老婆婆,可就是挪不动腿。

虎头和小双他们也像我一样发呆,直瞪瞪望着消失在林中的老婆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老渔把头的外孙女仍然活着。多么可惜啊,那个老人生前最牵挂的就是失踪的外孙女。

她这些年是怎么活下来的?当年她真的被那只老熊收养,让它牵着手走在林子里?

一切都不敢相信。这些事太玄了,我脑子里只是闪过了这些念头,很快又否定了。

不过这只老熊是全村老人都知道的,而且有人亲眼见过它举起了复仇的巴掌。当年带领民兵追击老熊的那个村头儿死了,可是民兵还有活下来的。

大家从坟包前走开,没有再去那个小草屋。

夜里我对外祖母讲起了白天遇到的事情,她半天不吭声。后来她起身去窗前看了一会儿星星,叹着气说:“我见过那只老熊。”

“真的?它那么吓人?”

“真的。那天夜里它就站在这扇窗前,我吓得一动不动。它看了看就走开了。后来我才知道它在找一个人,找老歪——它摸不清那个仇人住在哪幢屋子里……”

“它真是‘不二掌转生的?”

外祖母点头:“它是找仇人来了,这个村子就是它的仇人——它把整个村子当成一个人看。熊跟人一样,有时犯糊涂,有时脑袋好使些。它那会儿气蒙了,就把整个村子恨上了,见了东西就毁,见了人就追,拍死了那么多牲口……”

“它最该拍死的就是村头儿,是他领人剿匪的!”我脱口而出。

外祖母压低了声音:“也许是……不过老熊最想找的还是那个人,是老歪。”

“那天夜里它站在窗前往里看,就想找老歪吧?”

“嗯。那一夜幸亏月亮好,它看清了我是个上年纪的女人。老歪媳妇年轻,穿了花袄。它犹豫了一会儿,想着是不是该给我一巴掌……”外祖母这会儿还有些庆幸。

我想着前前后后的事情,想知道一个答案,这时再也憋不住了,问:“姥姥,你说那个大土匪到底该不该杀?”

外祖母瞅我一眼,望望窗户:“谁知道呢?大概杀不杀都行吧。”

这是什么话啊!我心里失望极了。我噘着嘴,毫不掩饰心里的气愤和不平。我大声说:“那就不该杀!等想好了再杀!”

外祖母抚抚我的头:“傻孩子,那时候上级催得紧,哪有工夫想啊!如果催得不紧,大土匪也就没事了——他在海边林子里游荡了多半辈子,不是活得挺好嘛……”

外祖母尽管口气淡淡的,但我还是听出了她有一丝舍不得。我明白了,她更偏向于不杀。我又问:

“他干了多少坏事?”

“也说不上干了多少,要紧的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从打仗那些年就是这样,不愿归顺。他枪法好,打外国人的时候得了两把好枪,上级看好了,非要他这两把枪不可,他舍不得,仇就结下了。太平年景一来,他还是独来独往,还是带着那两把枪。就这样,上级说剿匪,命令就下来了……”

“他欺负村里人吗?”

“没。有一年他在林边见了我,还送我一大捧好蘑菇呢,人瘦干干的,一点都不坏……”外祖母撩起衣襟擦了一下眼。

“可他不该抢人家老渔把头的女儿!”

外祖母摇摇头:“这话也得两说着,两说着……”

“什么叫‘两说着?”

“就是说那事儿还不一定呢,那事儿只有渔把头闺女自己说得清。也有人说那闺女去林子里采蘑菇,早就跟大土匪好上了。反正两人恩爱不浅,要不最后大土匪死了,她会一头撞在橡树上?死活都要跟上啊……”

“这就不能算抢!”

外祖母又摇头:“两说着。还有人说抢走是真的,不过两人后来在林子里一点一点生了情,正经是两口子了……抢是抢了。”

这真是天下最难解的事儿了。我也不知该怎样对待那个大土匪了。我趴在窗上看了许久,转身问起一个最缠人的谜团:“海边真的有妖怪?”

这一次外祖母回答得干脆利落:“有,自古至今都有。”

我琢磨着,又问:“那老熊就是一个妖怪?”

“老熊是实打实的老熊。”

“那妖怪是什么?”

“妖怪是精灵‘闪化的,它们是野物,扮成人的模样。”

“那为什么要扮成人?当个野物不也很好吗?”

外祖母拉长了脸:“看你说的!老当野物多没意思,变成人,跟人来往,逗逗玩儿多有趣啊!”

“这么说妖怪也挺可爱的。”

“本来也可爱,可惜它们没有数——到底不是人哪,有时候玩过了头,人就被伤了。人一发火,就恨它们了。要不说海边村里世世代代要打妖怪嘛。”外祖母说得在理,我听得很明白也很满意。

说实在的,我倒宁可遇到一两个妖怪——虽然多少有些害怕它们,不过凭自己的智慧和本领,一般来说还对付得了。我又想到了小草屋中的那个老婆婆,这会儿真希望她就是一个妖怪。

长长的假期又来了,这是我们一伙自由自在的好日子。不过老歪说得真对,海边日子过得太快了,每年的假期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一切都得抓紧时间啊。

偷走了老歪的酒坛,让我们想起来就后怕。可是河边小泥屋总不能不去,这要想点办法才行。想来想去,还是先让虎头探听一下。

虎头去了,半天之后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他从头至尾说了怎么应付老歪,十分得意。

那天虎头一进门就喊口渴,舅舅躺在炕上不理。虎头自己找水,碰得坛坛罐罐叮当响。这时候老歪说话了:

“赶明儿把酒坛还给我吧,我得用它装酒。”

虎头不敢转脸,只低头说:“酒坛是怎么回事?咦,上次来还放在这儿呢。”

老歪爬过来,揪住虎头的耳朵:“是不是你们一伙偷了去?”

虎头大呼小叫:“冤枉死人了!哪有的事!肯定是舅舅屋里来了别人——没有别人来?打鱼的打猎的,还有采蘑菇采药的,这些人一不小心就溜进来……”

老歪把虎头揪到炕上,然后用一根绳子拴到窗棂上,不再追问。

虎头被拴了一会儿就哭了,说:“俺妈知道了非骂你不可,你藏到河边等死,还要、折磨、小孩!”

老歪抡起了巴掌,不过没有落到虎头身上,只拍了一下膝盖,长叹一声。又呆了一会儿,他总算解了绳子。虎头一下蹦到了地上。

老歪咕哝:“那酒我有大用啊!”

虎头暗暗发笑,心里说:“我们也有大用啊!”

接下去无论老歪说什么,虎头都拒不承认。最后老歪也将信将疑了,自语说:“谁知道哩,也许被狐狸搬了去。”

虎头听得分明,瞪大眼睛问:“狐狸?它们也喝酒?”

老歪点头:“那是自然的了,动物中就数狐狸爱喝酒,一只上年纪的狐狸得了好酒,一口气能喝下半斤,这还不讲醉的!”

虎头笑了,拍着手:“那就是它干的了!”

老歪回忆往事:“有一年上村里不少人家酿了野果子酒、瓜干酒粟子酒,结果都被狐狸尝了个遍!狐狸毛儿沾在酒坛上,被阴阳先生发觉了……”

“什么是‘阴阳先生?”

“就是专门对付它们的人,谁家出了怪事,就得请他们来。”

“那你请个‘阴阳先生好了!”虎头喘吁吁的。

老歪摇头:“如今没有这些人了,他们死的死,没死的也洗手不干了。”

“为什么?”

“因为林子小了,野物也不多了,没有那么多作践人的家伙了——就是有,上级也不让他们干这个行当了。”

虎头立刻想到了那个老熊,就怯怯地问:“如果当年让‘阴阳先生去斗老熊,不是最简单的事吗?”

老歪一听“老熊”两个字,像被什么扎中了一样,倚在了墙上,脸色难看极了。他这样呆了一刻才愤愤地说:“那可不一样!老熊是什么都不怕的!”

“如果让‘阴阳先生去对付那个老婆婆呢?”虎头胆子大起来,直盯着舅舅。

老歪转身搬弄坛坛罐罐,像没有听到一样。虎头再问,他就发出一声怒吼:“胡说!”

虎头不敢再闹下去,就寻个机会逃出泥屋。他出门时才发现,自己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抓了一个纸袋子,里面装满了小干鱼。

他向我们炫耀手里的东西:“看,每次咱都不白去呀!”

我们抱上酒坛去找那个老婆婆了。

老婆婆头枕着一口袋蘑菇睡着了。她睡得真是香甜,轻轻打鼾,双手合在胸前。虎头朝屋角撇了撇嘴,大家都注意到那儿有几个坛子,就像老歪屋里一模一样。再看炕上,还放了几个小纸袋——那和老歪装小鱼的袋子一模一样。

大家正趴在窗上,屋门突然被敲响了。

我们赶紧伏下。老婆婆搓搓眼开门,进来了一个戴斗笠的男人——我们都愣住了,因为这个男人谁都见过,他就是海边看渔铺的铺老,是给打鱼人做饭的。看来铺老常来这里,他一进门二话不说,扛起那袋蘑菇就出去了。

原来小屋门前停了一辆小推车,上面装了一些东西。铺老和老婆婆从车上卸东西,再把蘑菇放上。车子吱扭扭推走了,一眨眼就消失在林中小路上。

老婆婆反手关门,在屋里摆弄刚刚搬回的东西,很高兴的样子。

我们这才看明白,她是用蘑菇换回别的东西,吃的用的——这会儿她从一条帆布袋子中抽出一个大刀模样的东西,原来是一条大干鱼!这鱼可真够大的了,如果放到锅里煮了吃,我们一起也吃不完。她还搬出了白面和豆子,把它们一一装进不同的坛子。最后老婆婆揭开一个坛子,伸手蘸了一下含进嘴里,脸上是愉快的表情。

虎头仰起了鼻子——我们都嗅到了野果子酒的味道。

眼前这一幕太让人惊讶了。因为一激动就管不了那么多,大家跳起来,一齐去敲老婆婆的门。

“谁呀?”屋里是拖拖拉拉的脚步声。

我们七嘴八舌地回答:“喝水啊,口渴了!”“来林子里玩的!”“我们迷路了!”

门开了,老婆婆一见我们,“啊啊”两声,不过一点阻拦的意思都没有。

屋子阴阴的,但气味好闻。每个屋子的气味都不同,比如老歪的屋子,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一股兔子屎味儿。这屋里好像有一点李子花的香味、一点烟叶的香味——老婆婆是个最能抽烟的主儿,瞧那个大黄铜水烟袋就搁在窗台上。

“这是个抽烟的机器吧?”小双挨近了它问。

老婆婆笑眯眯地把水烟袋挪到一边,大概怕人碰到它。

虎头尽快走到那些坛坛罐罐跟前,故意大口吸气说:“真好的野果子酒啊!我闻见了!我闻见了!”说着就去掀坛子盖——老婆婆没有拦住,酒香一下扑满了屋子。

我们一齐凑到酒坛边。老婆婆拉长了脸:“小孩牙牙不能喝酒!”

小双指指虎头怀里的东西:“这也是一坛酒!我们天天喝,信不?”

老婆婆将信将疑地看看虎头用衣服包裹的东西,虎头就放开来给她看。老婆婆打开盖子,“哎哟”一声,说:“老天爷爷!”

接下去我们给她品尝了带来的酒。她咂咂嘴,点头说:“一模一样!”

“什么味儿?”虎头问。

老婆婆不说什么了。我们再次劝她喝,她就喝起来,一边喝一边从旁边找出一个纸袋子,捏着小干鱼下酒。这些小干鱼我们全都认得,绝对是河边老歪那儿的!

为了让她喝得更多,我们也各自抿了一小口。老婆婆原来这么爱喝酒,真是再好不过了。虎头朝我眨眨眼:“大婶好酒量啊,大婶一个人抵得上咱们大家!”老婆婆抹着嘴说:

“呔,你几个小孩牙牙算什么……”

老婆婆脸红了,鼻子上冒出了汗粒。

这样喝了一会儿,她上前揭开锅盖,我们马上闻到了一股最诱人的味道:炖蘑菇!真的,锅里是炖好的大黄蘑菇,鸡腿蘑!大家啧啧咂嘴,说只有大婶这儿才有这么好的大蘑菇!

吃了蘑菇喝了酒,大家不约而同地盯住那个大水烟袋。老婆婆高兴了,回身抓起它说:“我就抽给小孩牙牙看看!”她捏出一撮烟装到一个漏斗里,按一按,摇一摇,让我们听到了“汪汪”的水声,然后就点火。她厚厚的嘴唇包住那根弯管,用力一吸,咕噜声就响起来,活像老猫打鼾。

我们看得聚精会神,眼也不眨。小双说:“大婶抽得差不多了,让俺也试试吧?”

她抓紧水烟袋东躲西闪,不过是做个样子。我们把沉沉的水烟袋轮流端在手里,吸、咳,鼻涕眼泪都出来了。

这真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机器。但是眼前的老婆婆也真了不起,全村的老人都只是一杆烟锅,只有她才有这么复杂的一台机器。

看着我们流泪,玩水烟袋,老婆婆笑得开心。她的脸更红了,眉毛往上扬着,显得年纪并不大——她真的年纪不大啊。

我想起一个事情,就问:“大婶,你认得西边河岸的老歪吧?”

她脸色一沉,咬住了嘴唇。

大家全不吱声了,屋里安静下来。我有些后悔。这样许久,她要回水烟袋,长长地吸起来,只吸不吐,一会儿腮帮就鼓得老大,最后才“噗”一声吐出一股浓烟。我们全给罩在了烟里。

走出密林时天快黑了。一路上大家议论,认定这个老婆婆与老歪常常往来——他们之间存在交换关系,就像她与海边的铺老一样。比如她的酒、干鱼,都是用蘑菇换来的——老歪屋里从来不缺蘑菇。

这个夜晚怎么也睡不着。我在想老歪,想那只老熊,想外祖母和村里老人讲的故事。这一切太复杂太难解了,好比算术题,可能是最最难做的一道了。我想得头疼,不知怎么就睡着了——梦中出现了草屋里的老婆婆,她头枕那个装蘑菇的大口袋,胖胖的身体蠕动起来——整个人愣愣地变成了一个大蘑菇!

我吓了一头冷汗,忽地坐起。外祖母惊醒了。我说:“那个老婆婆,原来是一个蘑菇精!”

外祖母笑着拍拍我,让我躺下。她唱歌似的咕哝,催我入眠:“大蘑菇,滴溜滑,摔一跤,磕掉牙……”

整整一天,那个梦境都十分清晰,让人无法忘掉。我甚至觉得梦中出现的事儿是真的,因为海边人都知道,妖怪并不一定是动物,还有植物。比如传说中就有花精和树精,所以出了蘑菇精一点都不让人吃惊。想想看,一般人半天都采不到一个蘑菇,她屋里却堆满了,不是蘑菇精又是什么?

我把这个梦告诉了虎头,他听得并不认真。几天来他想得最多的还是老歪,皱着眉头说:

“我知道了,老歪舅舅为什么一个人离开村子。”

“为什么?”

“他是在林子里等一个人的——这人就是老婆婆。”

我将信将疑,有点不明白。不过我更相信是老熊拍死了他的老伴,他伤透了心才离开的——人最难过的时候大概也就这样吧。

虎头一脸哀愁说:“你还记得老渔把头临死前说的那句话吧?他说只要老歪舅舅找回他的外孙女,他和这个人的深仇大恨也就‘两清了——老歪舅舅答应了他的。”

我当然记得。我这会儿佩服起虎头了,这家伙原来不是一个糊涂蛋,他能一个人琢磨出这么多事儿。我皱起了眉头,可还是想不出什么。

虎头又说:“老渔把头死了,老歪打死了老熊,可是他没找回人家的外孙女,就是说,事情还没有‘两清!舅舅对不起老渔把头,他心里难过。咱这海边上最瞧不起说话不算话的人!”

我的眼前一亮:“你是说那个老婆婆就是老渔把头失踪的外孙女?”

虎头一拍腿:“一准是!”

“那我们问问她不就一清二楚了?”

虎头摇头:“她不会说的。她藏了一辈子,为什么要告诉咱们?”

“她快老了,这会儿大概想回自己的村子。”

虎头摇头:“咱怎么知道!也许她真的该回去了。”

我们都认定这些秘密只有老歪和老婆婆自己才知道。

月亮天,我和虎头一遍遍去林子里。过去我们才不会这样,因为白天都害怕,别说晚上了。如果遇上一个妖怪,一个伤人的野兽,那就完了。我们特别怕那条吐芯子的大蛇,听说它就在夜里出没。

如今有了沉重的心事,也就完全不同了。我们真的一点都不怕了。月亮在树梢上悬着,让我们和野兽一起高兴。满海滩的生灵都唰唰奔跑,在林子里尽情闹腾。

一线灯光从小草屋射出,远远地诱惑我们。

我和虎头正呆在黑影里,想着是否去敲老婆婆的门。

正犹豫的时候,不远处响起了啪哒啪哒的走路声,还有一声声咳嗽。我们低下身子,慢慢挪到小窗跟前——屋里的老婆婆也听到了脚步声,这会儿正从炕上爬起来,端着油灯去开门。

门开了,站在门口的人吓了我们一跳:老歪!

老歪并不准备进门,只将手里提的东西放在门口。那是一些小口袋之类,估计是吃的用的;他接过老婆婆递去的袋子,转身走了。他取走的一定是蘑菇。

整个过程只有几分钟,两个人竟然一句话都没说。

虎头一脸惊愕,回头做个手势。我们轻手轻脚地跟上了老歪。

一路上都有野兽相伴,它们弄出各种响动,我们不小心踩折了树枝之类,前边的老歪并没注意。到了河边小屋,他打开门,却并不关上,只大声喊一句:

“进来吧!两个孬货!”

我们吓得身上一抖,合不上嘴……谁想得到啊,原来老歪早就发现了有人尾随,还知道是我们两人!这个狡猾的猎人啊,我们算是彻底服气了,垂着头一前一后进屋,就差没有举起双手了。

老歪端坐炕上,有些气喘,生气地瞪着眼。一会儿他消了气,拍拍炕,那是让我们上去。

谁也不说话。这样坐了好长时间,虎头才瓮声瓮气说:“歪舅,俺可全看见了。”老歪的嘴绷成一条线,样子吓人。虎头又问:“你俩见面怎么一句话都不说?”老歪转过脸:

“该说的早说完了。”

“多可怜……”我想起了外祖母的话,只吐出半句就忍住了。

老歪的大手擦擦眼:“我劝她回村里住——一个女人家,半辈子孤单。她从来不应一声,不理我。”

“她恨你吗?”虎头问。

老歪脸上出了汗,只顾说下去:“她不理我。我按时送她东西,生怕她饿着渴着。其实她什么都不缺,用蘑菇换来打鱼人的东西。她从不白要我的,每次都回一袋蘑菇。她一个人住在这里,不声不响。后来我才明白,她是要干一件大事。”

“大事?什么大事?”我急了。

老歪咬咬牙:“杀了我。”

“啊?”虎头大叫一声站起。

“她要为爹妈报仇,为那只老熊报仇……这是早晚要办的,我心里清清楚楚。我知道她一定会用蘑菇毒死我,因为她是女人,万不得已才动刀枪。她一准会使上毒蘑菇。我从她手里拿回蘑菇,每一回都颤颤的,心想,这回大概就是了……”

老歪流出了眼泪,擦着,不想让我们看到,把头转到一边。可是月亮太亮了,他脸上的泪水看得很清。他说下去:“我到现在还活着,那是她手软。不过这是早晚的事儿,她不会放过我。我就在等这一天,这是理该要来的,我杀了两个‘不二掌,她妈也撞树死了,我只有一条命可以抵……”

老歪哭出了声音。

我和虎头对视着,又害怕又难过。谁也没法安慰他,谁能安慰一个等死的男人?

“她就是杀我三次都不为过!可她下不了手!我劝她回村,是记住了对老渔把头许下的誓言,想着‘两清。我劝她,也是催她快些动手,她只有杀了我才能安顿后半辈子,她也要‘两清啊!”

老歪脸上的泪干了,蹲在炕上。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海边上还有这样吓人的故事?我觉得头发都竖起来了,再不敢想“两清”这个词儿。这两个字是黑色的。

虎头大概不想让舅舅太难过,故意问起了别的:“她有那么多蘑菇,这是怎么回事?”

老歪声音低低的,像是失尽了力气:“那是她一辈子捡蘑菇,太知道它们的脾气了——她和它们是邻居……”

我对老熊的故事百思不解,尽管对外祖母和村里老人的话并不怀疑。我再次壮壮胆子,又问:

“那只老熊真是‘不二掌?”

老歪鼻子里发出“吭吭”声:“都这么说。不过她不是给老熊领走的,她是自己跑到林子里找爹妈的……有一天她遭了野物,这只老熊把她救下了。”

“老熊怎么会救人?”虎头问。

“老熊没了孩子,心里难过,就救下了她……”

“可怜的老熊啊!”虎头叹气。

“它的小崽是我打死的,那时剿匪杀红了眼……”老歪哽住了。

老歪这会儿肯定想起了死去的老伴。看来无论是那个村头儿还是其他背枪的人,每个人都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等到明白过来,一切都晚了。

这时候我在想,我们这一伙最该做的,就是劝解老婆婆,让她回村,让她放过老歪——瞧他后悔得要死,他整整哭了一个晚上……

离开泥屋时天要亮了。走在路上,我和虎头都难过得不吭一声。我们都在想那个老婆婆,想那个可怕的故事。也许那个凶险的结局不会发生——她会饶恕他……她会吗?

我们游游荡荡往前,没有想过回家还是去哪里,直到一抬头看见了那片密密的林子。

这一夜露水真盛啊!满树的水滴一碰就打湿了衣服。沙地上的小草亮晶晶的。天大亮了。

我和虎头在湿漉漉的地上看着,都想捡到蘑菇。湿地上最容易找到它们了。

正走着,虎头轻轻揪我一下。我一抬头就看到了前边——树隙里有一个人,她就是那个老婆婆!

瞧她正低头寻觅,一只手提起衣襟——里面是沉甸甸的大肥蘑菇……

我们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好大的太阳啊,太阳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作者简介:
张炜,男,1956年11月出生于山东省龙口市,原籍栖霞县。1980年毕业于烟台师范学院中文系,长期从事档案资料编纂工作。1975年发表诗,1980年发表小说。1984年起从事专业创作,现任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专业作家。发表作品一千余万字,被译成英、日、法、韩、德等多种文字。在国内及海外出版《张炜文集》等单行本多部,获海内外重要奖项五十余项。巨著《再上高原》获茅盾文学奖。中国作家协会第八届全国委员会主席团成员。
责任编辑 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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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心的老婆婆)
1945年苏日两军在虎头筑垒地域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