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母亲经常和我们讲发生在她们那个时代的故事,她讲得头头是道,我听得津津有味。她讲的一个老戏迷的故事,尤其令我印象深刻。
母亲那时候还小,村里有一个从外地逃荒来的人。他是外地户,自然没有土地,只好在村里的煤窑出苦力。每日几乎都是窝头就着咸菜,再加一碗汤,终日里不见细粮,更别说荤腥了。
他爱抽烟,又买不起,只好弄些劣质旱烟卷着抽。赶上村里开个群众大会啥的,他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拿一把扫帚把人们扔掉的烟蒂扫到一起,然后挨个扒开,眯着眼睛,极贪婪地掏取里面所剩不多的烟丝,存储到自己的烟盒里。
这样一个人,荤腥沾不到,连烟都买不起,却迷恋上了看戏。平日里一分一毛地攒,攒够了一张票的钱,就屁颠屁颠地跑去县城看场戏。这可真称得上是地地道道的老戏迷了。
好事的人纷纷猜测,有人说他看戏是假,“逛窑子”是真,把辛辛苦苦挣的血汗钱全都搭到狐狸精身上去了。还有人兴致勃勃地给他编了一首打油诗:“一个窝头一碗汤,十斤汗来十车砖;盲流有劲不觉累,出了砖窯逛花窑。”也有人说他看中了那个唱戏的花旦,几天不见一回就会魂不守舍。
各种谣传不一而足,他并不反驳,只是一味地笑,嘴里哼着刚刚学会的几句唱腔,完全一副陶醉的模样。
在村人看来,他是不务正业的,因为他不该享有那份奢侈,他就该守着他的砖窑,日复一日地劳作。有人奚落他,有那钱不如买上二斤肉、一壶酒,犒劳犒劳自己,何必呢?听那两段戏,能长二斤肉啊?
他不置可否,只是喃喃地说:隔几天听一回戏,心就不那么空了。
他打了一辈子光棍,因为没有人照顾,再加上年轻时严重透支了健康,刚过60岁就去世了。临终时,他把这些年攒下的很大一笔积蓄都给了老支书,说自己反正无儿无女,让老支书用这钱为村里做点事,修修路,或者翻修一下村里的学校,也算让村人对他留个好念想。
出殡那天,老支书请来了一个戏班子,唱了整整小半天的戏。如果在天有灵,他定会对自己这奢侈的谢幕仪式感到十分满足吧。
这是个令人心生敬意的人,他于贫瘠的时光里,主动给自己订购了一份奢侈,这件事本身的意义甚至高过他生命尾端的那个高尚之举。
白岩松说:当下时代,最大的奢侈品不是香车别墅,也不是金钱地位,而是心灵的宁静。
奢侈不是富人的专利,穷人一样可以。没有人规定,清贫的人就该守着清贫,循规蹈矩过日子。也没有人规定,苦难中的人就必须千疮百孔,唉声叹气地活着。
如今,每次回农村老家,都会为小广场上那些扭秧歌的人们感动。那些农人累了一天,有的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拿起扇子扭了起来。秧歌是劳动者的翅膀。不论多劳累,也可以煽动出一份奢侈的激情来。
死水尚且有微澜,何况是有花有草、有风有雨的生活,岂可就这样白白地沉寂、默默地荒废了?
有时候,生活需要一种奢侈,那是给疲惫的灵魂敬献的一杯酒。
(编辑 赵莹 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