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
一个个故事尾随着那些苦难的灵魂,势不可挡地来了,带着无限的疼痛。
在中国,近年来,自杀已经成为第一死亡杀手,而80%的自杀事件都发生在农村。
作家孙惠芬在新书《生死十日谈》中,直面中国农民自杀现状。她想做的,是深入大地深处、乡村深处,看见无处不在的伤口,并让读者都成为在场者,都清晰看见——城与乡的差别在缩小,可是乡村人心里的“城”并没有牢固建起,物质的倾注,并没有打开通往他们精神世界的通道。
写完这本书,她领悟到,这还是一次有关她自己的心灵救赎:不管是农民还是知识分子,不管乡下人还是城市人,困难都如影随形,每个人都需要坚韧、忍耐和坚强,都需要信念的力量。
这个年纪我害怕面对悲剧
孙惠芬出生在辽宁庄河一个小村庄。从小喜欢文学的她,几乎把所有课外时间都用在了看书上,高考时她顺利考上了辽宁大学中文系。此后,她成了作家,作品《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
孙惠芬和爱人张申来自同一个村庄。他们居住的辽城距离家乡青堆子并不远,节假日总是一同回家。她也常常独自下乡去采风,小说一部接一部地出,其中,《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的素材几乎全部来源于这片自己既熟悉又熱爱的土地。关于农村,有些话题是沉重的,但所有的沉重都不及她后来遇到的一个——农民自杀。
2011年秋天,孙惠芬接到了滨城医科大学医学心理学教授、老朋友贾树华的电话,对方说自己拿到了一个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资助项目,研究农村自杀行为的家庭影响评估、干预。她将带领团队去孙惠芬的故乡,做心理解剖访谈和问卷调查,问孙惠芬有没有兴趣参加。
孙惠芬有些犹豫,经历了很多,也看到过很多,却越来越害怕听到悲剧,害怕面对那些悲伤的人。
张申却被贾树华鼓动起来了,他是滨城电视台国际部编导,当时正在寻找纪录片选题,这可是他感兴趣的一个课题。
于是一个清晨,张申带着孙惠芬,开车走上了那条熟悉的路,然而,他们明白,这次要闯入的,将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那曾经一个个鲜活的人物
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里,一个瘦瘦的中年男子正一边扒着苞米,一边给孙惠芬和其他人讲着那天的经过——
“那天头晌,儿媳妇上河套洗衣裳,把孩子扔给俺老婆看。儿媳妇从来不干活,一干活就躲。俺老婆性急,干起活来不让劲儿,上园子里打芸豆架去了,把孩子扔在炕上。俺儿媳妇来家一看,孩子抹了一炕屎,立马火了,指着地当央的狗骂老东西。俺老婆一辈子没叫人骂过,气得问儿媳妇骂谁。儿媳妇本来就要尖儿,哪经得住问,疯了一样扑到俺老婆怀里扯巴她衣裳。俺老婆一天三顿饭侍候她和孩子,儿媳妇还冲她动手,一气之下,就摸出一瓶百草枯喝了。她喝完,怕儿媳妇喝,还把家里所有农药都倒了。谁知俺儿媳妇看婆婆躺到院子里,吓得嗷嗷叫,到底在灶屋后窗台上找来一瓶卤水,就是点豆腐的卤水……”就这样,家中的两个女人失去了生命,剩下祖孙三个男人继续生活。
当孙惠芬踏进屋里,环视四周时,仿佛看到美好的往昔与凄惨的现实重叠在一起:掩盖在一堆零乱的柴草、鸡蛋壳底下平坦的水泥地,一炕肮脏的被褥、衣裳底下花色漂亮的人造革炕垫,崭新的松下电视边上已经卷曲的婚纱照……
在死去的婆婆的妹妹讲述中,孙惠芬得以近距离了解这户普通的农村家庭,看见深处埋藏的、难以解开的矛盾,“拌一回嘴,小死鬼儿就家去,把她妈搬来一回,她妈一来就坐在炕上叫板,说俺闺女长这么大没干过活。还给俺姐要电脑,说她闺女爱在电脑上看书。你说说,她什么好样的闺女,还看书,你能看书考大学呀,嫁咱农村干甚?俺姐也是死要面子,真给买了电脑。俺姐早都不想活了,她觉得和一个儿媳妇处不好叫人笑话,活着没意思。”
多年来进出乡村,孙惠芬知道“俺闺女长这么大没干过活”是现在农村很常见的现象。勤劳的父母不惜代价,给予儿女们自己所能给予的一切。对于女孩来说,不让她干农活儿,就是做父母能做到的最大给予了。
儿媳妇不干活还不能算致命矛盾。孙惠芬知道,现在农村通常的情况是孩子结婚时,老人竭尽所能,将省吃俭用一辈子的钱拿出来,给孩子在城里买套房。为什么这对年轻人没有买楼,而是选择与老人同住呢?
在女人的讲述中,家庭的伤口一点点被撕开,“当家的这个老东西,他一辈子没住上个好房子,非要花钱在农村盖大房,就那么点钱,在乡下盖了,就买不起楼。俺姐为什么同意买电脑,不也是怕亏儿媳妇!”
随着一阵摩托车响,小脸儿蜡黄的孙子被爸爸载着回来了。年轻爸爸已是满头白发,看到满院子的人,他一声不吭回到自己屋里,再也不肯出来。女人催促孙惠芬他们快走,说这外甥得了精神病,一天天也不说话,一家人都愁死了。
晚上回到宾馆,孙惠芬的脑海里总出现在屋里看到的那台电脑,与城市有着遥远距离的乡村,如何在一台小小的电脑上,安置一颗青春的心?
在一间凌乱不堪、充斥着酒精气味的屋子里,孙惠芬正听一个叫徐大仙的女人讲女儿的故事。她的女儿赵凤,1964年生,19岁嫁给基建工人杨柱。杨柱后来当了工头,在城里养了一个女人生了儿子,从此再不管家里的老婆孩子。不管不要紧,还把性病传染给老婆,老婆想不开时触过电、跳过河,都没死成,最后喝了百草枯。
母亲是个对家事不管不问的“大仙”,父亲整日酒瓶不离手,孙惠芬仿佛感受到赵凤在最绝望时的那种无助。两次在亲人面前自杀,不就是想寻求一丝安慰和关注吗?孙惠芬感到深深的悲哀。但和父亲聊过之后,她却被触动了。
这父亲是赵凤的后爸,赵凤10岁时跟着妈妈改嫁到这里。在这个家里,她有什么事不和妈说,反而告诉爸爸,回娘家夜里往回走都是爸爸送她。爸爸后来得了腰椎间盘突出,不能外出打工,春忙秋忙,就去帮她干活儿。她为供儿子上学,种了十几亩地。这位父亲说,他每次去,女儿远远看见他都先躲进屋里,等他进了院门才迎出来,他看到女儿眼窝哭得像滴了猪血。父亲一想到女儿的死就喝酒,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她,女儿不想活时夜里回来偷偷跟他讲过。送她走时,他犹豫着要不要给女儿点钱,把存折握了一溜道儿,硬是没下得了决心,因为还要给在城里打工的儿子攒钱买房。他觉得要是能在经济上多帮帮女儿,她就不会走这条路。
父亲对孙惠芬说:“你知道俺闺女在医院抢救时说什么吗?她说爸,俺要是好了,俺想要个豆浆机,俺想喝豆浆。她长这么大,从没给俺要过东西啊。”
田野调查之前,孙惠芬觉得采访自杀遗族是揭人伤疤,如今,她才发现,这是一种精神抚慰。那些密封伤口、忍受疼痛的受难者其实最渴望被捅破、被打开、被理解。
许多受访者都曾握着她的手,恋恋不舍。其中一个人,家里很穷,被问到“你需要什么帮助”时,居然说:“什么都不需要,就希望你留下来,多和我说说话。”乡村人精神出口的狭窄、精神生活的贫瘠,使他们充满倾诉的渴望。
我要为他们表达和呐喊
采访结束后的那个冬天,孙惠芬躲在家里,看了二十多天录像带,张申这次共录了五十多盘带子,她一盘盘从头到尾看完。
一个男孩17岁就自杀了,他念不进书,辍学在翁古城木器厂干临时工,爱上一个大他5岁的女子。那女子不答应他,他就要调换工作,可回家跟母亲讲,母亲死不同意,还没好气地骂了他。结果,在离家返回翁古城的路上,他就摸出从家里带出的百草枯,一口气喝下。在医院抢救时母亲赶到,他睁开眼睛,跟母亲说了最后一句话:妈,我还能活吗?我不想死。
一个男子得了胃癌,家里没钱治疗,想服毒自杀,可是他的嗓子眼儿已被肿瘤塞满,根本喝不下药水,最后只有拖着枯萎的身子,爬到山上上了吊。一个75岁的老头,强奸了15岁的女孩,女孩怀孕,老头没脸见人,喝百草枯自杀……
从2006年6月到2011年6月,五年时间,翁古城地区自杀死亡名册上,就有五百多例,这还是全国其他县级市同比人口中偏低的数字。
孙惠芬又想起调查期间,有一天,遇见一位已当上当地政府领导的朋友,听说她在做自杀调查,对方惊讶地问谁自杀了。她说,不是谁,而是很多。对方不以为然,“很多?我怎么没听说?”
采访调查結束,离开翁古城之前,贾树华团队和孙惠芬夫妇为受访对象办了一个祭拜仪式,耐心地站在原野上等待日落。孙惠芬在心里默念:“我将有一次倾情的书写。我希望得到九泉之下亡灵的原谅、理解和宽恕。因为我的初衷,是渴望借此唤醒人们更多的爱。”
她的小说《生死十日谈》被《当代(长篇小说选刊)》全文刊登。之后孙惠芬不断接到一些出版社的电话,对方表示读后很震撼,希望能够出版此书。2013年4月,《生死十日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孙惠芬说,“我的家乡地处黄海北部,那里有山有海,而无论是山区还是沿海,都在经历一场旷日持久的‘城乡一体化的变革。在此当中,一些问题应运而生,留守女人、留守儿童、空巢老人、土地流转、动迁移民,这些在媒体上耳熟能详的词语背后,隐含着农民太多的精神困境。可以说,在乡村的城市化进程中,人们的观念、思想、情感经历了种种复杂的碰撞和冲击,物质的改善里面,有着太多精神的疼痛。当然,也还有那仍然不变的贫穷的疾病……”
当一个男人站在你面前诘问苍天:老天你在哪里,你的眼睛看到了吗?我本是帮人家干活拆房,为什么要让一块石头砸断我的脊梁?我断了脊梁再也不能养家,为什么还要让我老婆突然离去?你让我的老婆离开我,为什么还要让我15岁的女儿也撒手人世……在感到彻骨的悲凉、无助的同时,你不得不跟他一起寻找活下去的理由。孙惠芬说:“我要表达的绝不仅仅是他们,我要表达的是所有人的困惑,是所有人的自我救赎。”
(编辑 赵莹 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