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马
关起来了。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什么人也没有了。
外头。曹杨新村好多人家的玻璃窗都一块一块火红地闪亮着,是被夕阳照的。我最怕呆呆地看着黄昏,只有我一个人在房间里那就要命了。
据说人懂得多不好,会变得复杂。
我正在一个人难过得要死的时候,有人来咕碌咕碌开锁了。那个年轻一点的民警把我叫出去,带到一间办公室里。我刚一走进去,就一眼看见在墙角的长椅上,安丽坐在那儿!我一下差点儿死掉,真是要我命了,怎么回事?我愣住了。
再加上我被带出来的时候,一副老老实实的傻瓜样子,装得很可怜,脸上的表情可以说是乖极了,谁想得到安丽怎么会又下车到了这破地方?我这副塌台的鬼相一下子是改不回去了,民警就在边上看着,真把我气死!安丽还在一个劲儿地望我,温柔极了,她什么都不知道,就只知道佩服我。我真想立刻枪毙自己。
我也搞不懂是为什么,昨天在火车上一碰到她,就把她骗得晕头转向了。我告诉你,我是不跟女生说话的。结果,有一天,我却跟这个我不认识的女生在一列火车上说了大概有几千句的话,真是吓死我了。
我跟安丽在火车上大谈特谈,谈得我真是死去活来。这个安丽好像很想听我说话。我早看到她有一本叫《人性的弱点》的书,就问她:“你在看什么小说?看完了给我看啊,我今晚不睡觉。”我有点儿觉得我没带书好像是丢脸似的。
她马上把书递给了我,她很想同我说话。“这不是小说,”她说,“这是卡耐基的《人性的弱点》。”
老实说我根本没听懂,倒有点儿胆战心·晾起来。我翻了翻书,突然说:“你还不知道?其实这样的书是没什么份量的。”
安丽马上看着我,露出很欣佩的样子。
特快列车反正什么站都不停,只好吹牛。
“我……我叫安丽。”她好像很想让我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的名字就可以叫她了。她还问:“你呢?”
“我啊……”我假装傻笑,拖着没说。
“我在北京××中学,初一。你呢?”她又问我。真是彻底傻乎乎的,我想。她真把她学校的名字报给我了!我在这里要替她保密)。
她还问我:“你呢?你是一个人出来玩的?你懂得好多哟,你是……”
“我啊,我初三了。”我说。
“真的?”她轻轻叫起来。“那你几岁了?”
“……十六岁吧。”我说。
她很相信,说:“那你比我大三岁,”她很大方。“我真的很想跟你们这样的男的交个朋友,你叫什么呢?”
她叫了我哥哥,已经快要把我给憋死了。
“我呀,我叫何子伟。”我说。
何子伟?
笑死我了,后来这个安丽一路上就叫我什么何子伟了。
真没办法。我本来想的是,这样逗她一下就行了,我不想让她知道我的事。送她上了那辆94路车,开走就拉倒了。鬼才晓得安丽怎么又回来了,而且跟着找到了派出所这个破地方。这一下真要命了。
安丽规矩地坐在那里,已经不接我的眼色了。
那个民警有点儿一本正经,开始审问我。老实说,我并不怕他,他只是个户籍警,我知道让他张牙舞爪过了,就会放你。
“站好站好站好!”他一上来就有点发火。
其实我站得挺好。但还是赶忙装模作样动了动,两条手更加老实地垂下,这时候是绝对不能笑的,什么讽刺的笑,无所谓的笑,吊儿郎当的笑,都不行。眼睛要呆呆的像那种死鱼。而且脸最好是哭丧的,显出有点儿怕他的样子。
“叫什么名字?”他要记录。到处都这样。进了这里,你就没办法了,只有什么都照老老实实的那样回答。但我这时还是缩了一下,主要就是因为有安丽在边上。
那民警刚想抬起头来瞪我,我忙答:“李小乔。”
我真的是叫李小乔。我哪里会叫何子伟?可我这时一说名字,就觉得自己立刻变成了一个大骗子,我想安丽在我身后大概要昏过去了。
我全部紧张的神经好像都长到背上去了。
“乔?什么乔?怎么写?”切!民警还问。
后来民警又往下问:“几岁?”
“十……十四岁。”我说得简直像偷东西一样。反正虚报年龄可以搞不大清楚,我尽量朝大点说。想不到弄得那民警大概起了什么怀疑,抬头看了我一下,又追问:“几年级?”
“……六年级。”
“六年级十四岁?”他训我了。
“十二岁。”
“到底几年级?啊?”
“六年级。嗯,本来应该初一……,我,后来,我六年级下学期就不读……,不读了。”
我真想马上死掉,当着安丽这下狼狈到底了。
这时,民警问到一个我最尴尬的问题,好像我们这种年纪的小人,问来问去就要被人家问到这个。
他问:“现在在什么学校读书?”
“呒末读,勒屋里厢。”我说。
为了不让安丽听懂,我用上海话讲得很快,呜哩嘛哩想混过去。我这句上海话的意思是,我没读书,待在家里。
想不到那民警一听,抬头瞟我,反而放下钢笔身体靠起来:“什儿么儿?”
我突然凶起来,我急了。
“我干了什么坏事?干嘛抓我进来!你们查好了!你们查好了!哼,你们不要抓错人!”我大声嚷起来,其实也是说给安丽听的。
不过我才不会傻到自己先去主动提到刚才曹大头在学校里追我的事情,让民警提了我再说,说明我是莫明其妙的。
我知道他要提了。
“那你在干什么?啊?”他瞪起了眼珠。“在做生意?讨饭?还是干什么?”
我不理他。
“你今天早上刚从外地回上海,啊,13次,对不对?别的我先不管了,可是现在是放暑假期间,你翻墙爬进曹杨十小去干什么?啊?”他果然问了。
“我没偷东西呀。”我马上轻松地用两手拍拍空身说。
后来我才知道,最近学校的广播室和教师办公室都被撬窃过,彩电也被偷走了,而且据说都是毕业生干的。我今天翻进校去,算我倒霉,正碰上曹老师在鬼鬼祟祟值班。
安丽确实是够朋友!我没想到,安丽这时候在我的背后好像是一下站起来了,用她好听的声音说话:“民警叔叔,请您相信我,他不是坏人,我是看到他进去的,他后来从学校里翻墙出来的时候,身上,手上,什么东西都没有,这我可以为他作绝对的证明。”
虽然我没敢回头看安丽,可我知道她这回是有意地帮了我一个绝对的大忙!看来她正是要为了来证明我,才跳下了94路汽车的,这太够朋友了。我真有点儿感动。只要她这时也向民警揭发我骗她的事情,那事情就复杂了。可这安丽对这一点好像装得没事一样。
民警根本不买帐,盯着我逼问:“你爬进学校去干什么?老老实实说出来!”
我愣在那里。我没法说。我有点儿慌了。
突然,安丽又镇静地对民警说道:“他不好意思说,是这样,他带我到曹杨新村玩,后来,他要小便,到处找不到厕所,他,后来就说一个人爬到学校里去,就这样嘛。”
这个安丽真要命,真是说谎不打草稿!我哪里有什么小便憋不住的事?可这时,亏她想得出来,也不怕难为情。我只得尴尬地立在那里。
“小姑娘,你怎么这么相信他,啊?”那民警倒好像开始很关心安丽的样子,不看我,看着她说,“你一个人从外地来上海,你知不知道上海的这些小……,我是为你好,你究竟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这么相信他?你怎么知道他究竟干什么?啊,对不对?”
狗屁。我气死了。
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那时突然想要翻墙进曹杨十小的时候,没对安丽讲什么理由,只叫她在外面等我一会儿,她就等在那里。后来曹大头发现了我;我飞跑地逃出来又从墙上翻下来时,也什么都没对她说,好像没事一样,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只以为我要她赶快去赶94路公共汽车。
我感到事情要糟了。不知安丽在我身后这时会怎样。想不到安丽却走上来了,走过我的身边站到民警的桌前,打开她的包掏出两样东西放到民警面前。“民警叔叔,我真希望您能相信我,如果可以的话,我愿为他担保,我可以把我这两样东西押在您这儿,您看行不行?请您相信我!”
那民警一看之后,真有点神色大变,我看到他虽然还在装模作样,但对安丽可以说已经是另眼看待了。我是后来出了派出所才知道,这个叫我大吃一惊的安丽,拿出来的东西还真有点小来头,跟了她一路倒做梦也没想到——那本大的是“全国优秀中学生创造杯奖”证书,还有邓颖超的签字呢!那本小的,是中央电视台的特约记者证,怪不得这个安丽越看越有形象,原来这家伙是“中学生栏目”的主持人!
“你可以走了!没事了。”他非常不耐烦地握着茶杯到一边去了。
我还是谢了民警一声,再一看,安丽却已经一声不吭地一人走了出去。
等我到了派出所外面,看到安丽站在马路对面,牛仔包搭在肩上,脸朝着别的地方,但那副样子大概是在等我过去。
我觉得自己再也神气不起来了。我已经不是那个十六岁读初三的何子伟了,而是瘪塌塌的狼狈的李小乔了,还比她要小一岁。我真想逃掉算了,一溜就能溜掉。可我还是走过马路去了。
她叫我:“何子伟。”
我气死了。
我和安丽两人对看了一眼,发现我们都在狡猾地笑。一笑也就没事了。可我已经吃不准这个安丽了,她想要摆出比我大的样子,那我可不买帐。我看她有点得意,她说:“我知道我交得朋友还不算差。”
我倒真没想到的是,这时安丽自己告诉了我,原来她是想要打算写一个关于我的什么纪实文学!我气死了,跟她大吵起来。
我根本没骂她,是讽刺了她,大概安丽后来就恨我了。我也并不是有意想要讽刺她,可这是明摆着的,我说想靠别人的事来出自己的名,开什么国际玩笑。我呆站在路上。这时,安丽却格格格格笑起来。
“再见,”她不笑了,轻轻地说,“可我还是相信你,爬墙进去,大概不会做什么……”
安丽走了,在朝新闸路的马路上走远。
安丽站住了脚步。她转过身来,看我。她当然看到了我。我并没有走掉。
虽然我打死也不会告诉她我为什么爬进学校里去,但是,我最后想要说明我并不想骗她。这一点很重要。我只说了一句。我非常想要说出来的话:“我不是故意的!”
安丽笑着说:“……我知道。”
她其实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