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谢榛诗变观是其诗学思想的理论基础,其中包括“文随世变”和“意随笔生”两大部分。“文随世变”属于文学发展观的范畴,其落脚点在对“诗法”的总结;“意随笔生”属于文学创作观的范畴,涉及“感兴”、“情景”两大诗学要点。前者在变化中找规律,使作诗有法可依;后者在规矩中寻突破,使创作归于浑化,学古而不泥于古,共同构成了谢榛诗学思想的基调——诗变观。
关键词:谢榛 文随世变 意随笔生
谢榛(1495—1575),字茂秦,号四溟山人,山东临清人,明代布衣诗人,“后七子”之一。谢榛是“后七子”中唯一提出较为完备的诗论主张的人,著有《四溟诗话》。在《四溟诗话》中始终贯穿着一个诗论主张,即谢榛的诗变观,它是整个诗学理论的灵魂。诗变观包括“文随世变”和“意随笔生”两大部分。前者属于文学发展观的范畴,落脚点在对“诗法”的总结,后者属于文学创作观的范畴,涉及“感兴”和“情景”两大诗学要点。
一、“文随世变”
(一)“文随世变”的内涵
《四溟诗话》开篇有:“《三百篇》直写性情,靡不高古,虽其逸诗,汉人尚不可及。今学之者,务去声律,以为高古;殊不知文随世变,且有六朝、唐、宋影子,有意于古,而终非古也。”其中“文随世变”四字体现了作者发展的文学观,颇有高屋建瓴之妙,此后诸言虽未句句不离“文随世变”四字,却是在此四字的基础上生发开来。
“文随世变”言简而意賅,结合上下文理解,有以下几层含义:首先,作者看到了文学创作以及文学作品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断变化的;其次,在变化的过程中,文学作品的身上会落下时代的烙印,即所谓的“六朝、唐、宋影子”;再次,由于文学作品的“当代性”特征,即使在形式上能够摹仿前人,如“务去声律”,但是神韵上却是难以企及的,达不到所谓“高古”的程度,也就是谢榛说的“有意于古,而终非古也”。
至此,我们不免感到奇怪,既然作者明知不可为,为何还要强为之呢?《四溟诗话》卷四有云:“诗固有定体,人各有悟性。夫有一字之悟,一篇之悟,或由小以括乎大,因著以入乎微,虽小大不同,至于浑化则一也。或学力未全,而骤欲大之,若登高台而摘星,则廓然无着手处。若能用小而大之之法,当如行深洞中,扪壁尽处,豁然见天,则心有所主,而夺盛唐律髓,追建安古调,殊不难矣。予著诗说犹如孙武子作《兵法》,虽不自用神奇,以平列国,能使习之者,戡乱策勋,不无补于世也。”此段话使谢榛作《四溟诗话》的苦心昭然若揭。虽然他意识到“有意于古,而终非古也”,但是他更看到“诗固有定体,人各有悟性”,也就是说,文学作品在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的同时,也有一些东西逐渐的固定下来成为范式,最终使诗成其为诗,文学作品成其为文学作品,这些是通过努力可以学习的。而每个人的学习能力也是不同的,有的可能无师自通,有的却需要有人教导,需要有学习的榜样。基于此,便构成了师古的条件,作者写作此书也变得可以理解。
(二)“文随世变”的体现
谢榛在《四溟诗话》卷四的结尾部分再一次明确提到“文随世变”,他说“雪夜过恕庵主人,诸子列坐,因评钱、刘七言近体两联多用虚字,声口虽好,而格调渐下,此文随世变故尔。”由此可知,谢榛所谓的“文随世变”其着眼点在“格调”,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四溟诗话》用了大量篇幅在讲格调。所谓“格调”即诗歌的格律声调,主要涉及格律诗的创作问题,在此,我更愿意妥帖地称之为“诗法”。“诗法”是谢榛在“文随世变”观指导下的创作实践。由“文随世变”到“诗法”我认为有两个内在的程序,一是作者认识到“文随世变”的文学发展现象,不断总结规律,从而得出诗学盛唐十四家的结论,二是在诗学盛唐的宗旨下,对“诗法”的不断探索,其中又包括“死法”与“活法”两部分,所谓“死法”即“诗固有定体”之法,所谓“活法”即后面要讲到的“意随笔生”之法,因为“活法”体现了作者变化发展的文学观,所以我把它和“文随世变”一并纳入谢榛的诗变观。
首先,我们看一下第一个程序,这是“文随世变”观的最直接体现。谢榛在《四溟诗话》中将“文”分为古诗和近体律诗两大类,分别论及古诗和律诗“文随世变”的具体体现,并认为古诗当学《诗经》,而律诗当学盛唐十四家,由于古诗距离作者的朝代相距甚远,所以作者把重点放在律诗的学习上。作者从诗体之变、声律之变、修辞之变等多个角度,较详细的论证了他的“文随世变”观。诗体之变主要指诗歌的外在形式的变化,如字数、句数、段数、体裁的变化等;声律之变,主要涉及平仄、用韵、用乐、语言等方面;而修辞的变化,则包括用字、用词、对仗等。通过对历朝历代诗歌创作规律的分析、总结,作者最终得出结论:“七言绝句,盛唐诸公用韵最严,大历以下,稍有旁出者。作者当以盛唐为法。盛唐人突然而起,以韵为主,意到辞工,不假雕饰;或命意得句,以韵发端,浑成无迹,此所以为盛唐也。”至于第二个程序,主要是关于“诗法”中“死法”,即“定体”的讨论,多涉及用字、用韵等细节问题,正应和作者的“小而大之之法”,从小处着眼进行学习,使悟性差的人也能入门,并学有所得。至于天资好的人,则有更高的要求,即后面要讲到的“意随笔生”。
(三)小结
综上所述,谢榛的“文随世变”观内涵是十分丰富的:他认为文学创作及文学作品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这种变化不是直线上升,而是有盛有衰,并且在变化的过程中,都会留下时代的烙印,反映出文学作品的“当代性”特征,因此,刻意学古,是难以取得成功的。但是因为诗歌有其固定的体式,人也有不同的悟性,向古人学习又是必不可少的。所以,既然学,就要向处于诗歌创作的鼎盛时期的盛唐诗人学习。由此,也便引出了作者对“诗法”的热切关注。
二、“意随笔生”
“意随笔生”属于文学创作论的范畴,但是它不是一般的创作论,而是建立在悟性基础上的,不墨守规矩的创作论。它体现了谢榛诗歌创作理论的层次性,“死法”是低层次的,适用于打基础,能使“庸者”学到知识;而“活法”则是高层次的,有助于拔高,能使“悟者”更进一步。
(一)“意随笔生”的内涵
“意随笔生”着眼点在一个“意”字,《四溟诗话》有言:“宋人谓作诗贵先立意。李白斗酒百篇,岂先立许多意思而后措词哉?盖意随笔生,不假布置。”这句话明确的表达了作者的观点,优秀的文学作品的生成并不是“先立意”就能实现的,真正的大家之作,如李白的诗篇,那是“意随笔生,不假布置”的结果。这句话并不是完全否定,写作之前的“编提纲”、“打腹稿”,这些对于庸者来说还是有必要的,但是对于悟者来说就显得不够了,作者认为““体无定体,名无定名,莫不拟斯二者,悟者得之。措词短长,意足而止;随意命名,人莫能易。所谓信手拈来,头头是道也。”这才是对悟者的要求。因此说,“意随笔生”的实践者正是那些有悟性的诗人。
作者将“意”分为“辞前意”与“辞后意”两种,《四溟诗话》有云:“今人作诗,忽立许大意思,束之以句则窘,辞不能达,意不能悉。譬如凿池贮青天,则所得不多;举杯收甘露,则被泽不广。此乃内出者有限,所谓“辞前意”也。或造句弗就,勿令疲其神思,且阅书醒心,忽然有得,意随笔生,而兴不可遏,入乎神化,殊非思虑所及。或因字得句,句由韵成,出乎天然,句意双美。若接竹引泉而潺湲之声在耳,登城望海而浩荡之色盈目。此乃外来者无穷,所谓“辞后意”也。”在这段话里,作者明确批判了“辞前意”,肯定了“辞后意”,认为先对创作进行预设而产生的“辞前意”,对语言的表达产生了束缚,最终会造成辞不达意的效果;而“意随笔生”所产生的“辞后意”,则能使文思驰骋,从而达到“入乎神化”“出乎自然”的审美境界。
在前文的基础上,我们进一步对“意随笔生”进行剖析,可以发现,“意随笔生”虽然看似顷刻间发生,实际上有着内在的程序,大体可以分为这样几个步骤:积累——情景——感兴。所谓“积累”,即诗人平时学识与见识的积累,“意随笔生”并不是随意发挥,如果没有诗人日常的积累,是很难做到厚积薄发的,前面提到的“阅书醒心,忽然有得”即是积累到一定程度的结果。“感兴”和“情景”是构成“意随笔生”的重要要素,也是谢榛诗学中的精彩论述。《四溟诗话》曰:“诗不立意造句,以兴为主,漫染成篇,此诗之化也。”“凡作诗,悲喜皆由乎兴,非兴则造语弗工。欢喜之意有限,悲感之意无穷。欢喜诗,兴中得者虽佳,但宜乎短章;悲感诗,兴中得者更佳,至于千言反覆,愈长愈健。熟读李、杜全集,方知无处无时而非兴也。”由此可知,所谓“感兴”可以理解为一种创作冲动,一种情感激发,并且作者认为因欢喜的情感激发而创作的诗没有因悲愤的情感激发而创作的诗好,可见作者深受传统的“悲愤著书”说的影响。有了积累,有了创作冲动,是不是接下来就应该是开始创作了?事实确实如此,但是却有一个步骤不可忽视,那就是到底是什么激发了情感,产生了创作冲动,答案是“景”,只有景促发出情,情作用于景时,才会产生“感兴”,进而产生创作活动。《四溟诗话》曰:“作诗本乎情景,孤不自成,两不相背。凡登高致思,则神交古人,穷乎遐迩,击乎忧乐,此相因偶然,著形于绝迹,振响于无声也。非情景有异同,模写有难易,诗有二要,莫切于斯者。观则同于外,感则异于内,当自用其力,使内外如一,出入此心而无间也。景乃诗之媒,情乃诗之胚:合而为诗,以数言而统万形,元气浑成,其浩无涯矣。”“景”就字面意思而言,指的是自然风景。但是就文学创作而言,“景”的内涵应该更宽泛,我认为凡是能够引起诗人情感冲动的事物,大可都归入“景”中。“景”和“情”是两个不可分离的概念,只有“景”而没有“情”,只能是冰冷的描述,只有“情”而没有“景”则是无凭依的宣泄,都难以产生好诗,真正的好诗是情景相合、“内外如一”。
(二)“意随笔生”的体现
作者强调“意随笔生”,于是在诗的基本“定体”外,诗人又有了许多权变的机会。《四溟诗话》多处提到作诗的权变之法,这是“意随笔生”的具体体现,如“诗文以气格为主,繁简勿论。或以用字简约为古,未达权变。”此句强调作诗应以气格为主,不必拘泥于繁简;“诗有天机,待时而发,触物而成,虽幽寻苦索,不易得也。”此句强调作诗不必执着于冥思苦想,还需要灵感的触发;“凡诗债业委,固有缓急,亦当权变。若先作难者,则殚其心思,不得成章,复作易者,兴沮而语涩矣。难者虽紧要,且置之度外。易者虽不紧要,亦当冥心搜句,或成三二篇,则妙思种种出焉,势如破竹,此所谓“先江南而后河东”之法也。”此段话强调作诗有缓急,可先易后难。此处举其大略,关于“意随笔生”尚有不少精彩言论,自不赘言。
(三)小结
“意随笔生”是对宋人作诗“贵先立意”的反拨,同时也是“诗法”中的高级阶段,它的实践者是“悟者”。“意随笔生”的重点在一个“意”字,作者将作诗之“意”分为“辞前意”与“辞后意”,“意随笔生”的“意”是“辞后意”,这种写作方式,有利于文思驰骋,可使创作臻于神化,是作诗的理想境界。“意随笔生”不是一蹴而就的,有一个发生过程,即积累、情景、感兴三个步骤。其中,关于“情景”和“感兴”的论述颇为精彩,在谢榛的诗论中具有重要意义。“意随笔生”的创作理念渗透在谢榛《四溟诗话》中,许多语句都表达出权变的倾向,表现了谢榛学古而不泥于古的诗学主张。
三、结束语
综上所述,谢榛的诗变观并不是一个明确提出的诗学主张,而是渗透在诗话中,贯穿整个诗话的活的灵魂,在同时代人以蹈袭、模拟古人为旨归的潮流中,谢榛的这一表现难能可贵。谢榛并不反对学习古人,但是他的学习是在总结“文随世变”的文学发展规律的情况下,提出诗学盛唐十四家;谢榛也并不反对学习“诗法”,但是他的学习是在明知“诗固有定体”的情况下,还要兼顾“人各有悟性”,给“庸者”和“悟者”都指出了一条学习之路,尤其是给“悟者”指了一条“意随笔生”之路。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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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吕君丽.“感兴”与“情景”——解读谢榛“感兴”说[J].河南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01)
作者简介:万亚男,女,辽宁大学文学院文艺学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