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的魅惑:生病的人们

2013-04-29 00:44李建伟杨金芳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3年9期
关键词:欲望

李建伟 杨金芳

摘 要:疾病在文学书写和被阐释的话语空间里,已经超越了仅仅作为个体生命痛苦体验的历史,被附着上了社会、文化、道德、人性的内涵。本文以疾病的隐喻作为切入点,从个人、历史和社会的不同角度,探究了《劣根》隐藏在朴实叙事和奔放的想象力之下,藏匿于两个民族人性深处的民族的劣根性就是欲望的魅惑。

关键词:疾病隐喻 欲望 宏大叙事

随着当代生理学、心理学、哲学研究的进展,“心尊身卑”的传统理念被越来越多的学者所摒弃,意识主体论逐渐退场,身体主体论日益成为重构审美过程的结构元素,“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1](P21),在文学创作领域,身体叙事和疾病叙事也成为了出现频率最高的意象之一。在很多情况下,身体被视作一种视觉符号,疾病被赋予了社会意义,被一步步隐喻化,“人的身体是灵魂的图景,对身体的描述往往就是心理或文化的某种折射和反映,对身体描述的历史,同时也是心理的历史或文化的历史。”[1](P56)因此,文艺作品中,对身体疾病的描述中,往往隐喻着作者对社会、文化和人性无声的批判。刘小枫在《沉重的肉体》中指出:“现代的叙事伦理有两种:人民伦理的大叙事和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在人民伦理的大叙事中,历史的沉重脚步夹带个人生命,叙事看起来围绕个人命运,实际让民族、国家、历史目的变得比个人命运更为重要。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只是个体生命的叹息和想象,是某一个人获过的生命痕印或经历的人生变故。”[2](P5)《劣根》(陈庆爱: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年6月出版)超越了故事表层的叙事意义,不再把疾病当做私人的个体生命体验,而是把疾病叙事置放在了国家——民族的宏大叙事中,使疾病超越了生理范畴,从人们身体上不同的疾病隐喻的角度,向人们展示了抗战前、抗战中和抗战后至今三个时代,两个民族人性深处的民族劣根性就是欲望的魅惑。

“任何大的时代变迁,都会在人的身体上烙下烙印。”[3](P126)身体在文学作品中作为一种视觉符号,它的健康或疾病的状态是作者借此阐述某些价值观念的构成物。文本中描写和提及到的身体上的疾病达十几种之多:性病(分为性无能和梅毒)、肺结核、不孕症、不育症、秃疮症、脑中风、羊痫风、智力发育障碍、QSY细菌传染病、心理变态、精神分裂症等等。在国家——民族的宏大叙事视阈下,这些疾病均呈现出了强大的政治、文化、道德的隐喻功能,本文择取出现频率最高、涉众人数最广的性病和肺结核两种疾病,作为解析文本疾病隐喻的载体,从中审视“在身体与目光交汇的空间里被重新分布”[4](P3)的疾病所隐喻的政治、文化和道德的内涵。

一、性疾病隐喻的宏大叙事

疾病作为一种隐喻,在国家——民族意识层面,其批评的锋芒往往指向复杂的社会、文化和道德的深处,在这一点上,性病显得尤为突出。作品中的性病从两个维度展开叙事:一是遍及赤县的性无能;二是猖獗于侵华日军的部队中的梅毒。这两种性质不同的性病恰恰隐喻了藏匿于两个民族文化、道德范畴内共同的劣根性,正是欲望的魅惑造就了生病的人们。赤县的性无能是文本叙事拉开的第一幕:村长赵唯上一家为给智商有问题的孙辈赵立聪治疗性无能疾病,要去河西庙大雄宝殿求和尚医生魏希奇看病,这位从皇宫里逃出来的假太监充当的“神医”开出的药方,居然是吃八十一根蒸熟了的男性生殖器。性是生命的发源地,从心理学的视角可以分为广义和狭义两种内涵:广义的性是指生命的本能和力量的外化,狭义的性是指生命力的表征。因此,性本质是生命内在力量存在的一种物质结构和运动方式。中国的传统文化语境中,男性作为历史主体在昭示国家、民族的内在力量上,与阴柔充盈的女性相比,具有不可比拟的优越性。人们习惯于把男性渲染成人类超强意志力和非凡能力的英雄化身,然后把力挽狂澜和拯救民族国家于水火的大任,寄寓在他们身上。当文学对中国人讳莫如深的性本身进行言说时,身体就堂而皇之地作为一种公共空间被重新编码,附着在身体上的性也就不再被当做单纯的生命现象来处理,它被编入民族肌体或强健或衰败的隐喻中,性病也就具有了政治堕落和道德衰败隐喻的功能。文本中虎视眈眈的日军企图大举进攻赤县的前夜,赵立聪和赤县大量男性村民被置放在性无能的语境中;在日本人入关后,作为隐喻着整个官僚体制的乡长,孜孜以求的不是组织抗日武装力量,而是寻找害人命根的偏方给他的孙子治病。其他患者的治疗方案也是四处找寻这样荒唐的偏方,因此,当河西乡惨案发生后,包括赵立聪在内的大批患者死亡的原因,据国际卫生组织调查的结果,正是盗食了染有QSY毒菌男性尸体生殖器。这种荒谬的疗救方案在宏大叙事中正是国民党的“攘外必先安内”错误抗战政策的隐喻。在这样的政治隐喻中,性无能患者的症候非但没有治愈,最终都因为疗救方法的不当,走向了死亡。在这里,不论是患病的身体还是其治疗方案,都超越了生理学和医学的范畴,被置换成了一种可以阐释的公共空间,隐喻着国家——民族的错误的政治意识形态方向,疾病的政治隐喻与患病的身体之间由此产生了活灵活现的对应关系。因此,疾病的政治隐喻性是非常强烈的,性无能暴露出的一个民族普发式生命内在力量的衰退,隐喻着当时整个国家力量处在一种面对挑战,无法“勃起”反抗的态势,这一切是政治混乱和社会松懈造成的;文本中欲望的精神向度多是指向个体生命场域:长寿的、子孙繁衍昌盛的、死后升仙的、发财耀祖的、平安是福的……它们都没有延伸到结束中国“一盘散沙”式的政治路径上,因此,欲望的魅惑又是政治混乱、社会松懈的主要归因。

在疾病的起源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人们曾把它看做是神灵对人的某种罪过降下的一种惩罚,比如说古希腊文学《荷马史诗》和《俄狄浦斯》中,疾病瘟疫的流行都与人的某些过失有关。苏珊·桑塔格指出:“在《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中,疾病是以上天的惩罚、魔鬼附体以及天灾的面目出现的。对古希腊人来说,疾病要么是无缘无故的,要么就是受了报应(或因个人的某个过失,或因群体的某桩罪过,或因祖先的某起犯罪)。”[1](P40)虽然这种带有宗教甚至迷信色彩的看法,早已被现代医学推翻,但疾病与人自身过失以及这种过失带来的惩罚之间建立起来的因果论思维模式,却被一代又一代的文学创作遗传下来。在国家——民族宏大叙事中,如果说性无能隐喻了国家民族生命力衰退的话,梅毒则被隐喻为一个国家、民族毫无节制的欲望,同时又隐含着对这种欲望的持有者当头一棒的惩罚。梅毒作为一种传染性极强又能致人以痛苦死亡的疾病,由于它在起源、传播方式等方面与性有关,因此,人们总把它与个人极端放纵主义和享乐主义相联系,“没有任何其他一类疾病像性传播疾病在病理现象和社会反应之间有着如此紧密复杂的关系。19世纪最经常被当作邪恶之隐喻使用的梅毒,是继结核病后又一种声名狼藉的病灾,它不仅被看作是一种可怕的疾病,而且是一种令人羞耻的、粗俗的疾病。19世纪由于梅毒在欧洲的盛行,它成为了一种时代流行病,再变成了一种政治病。”[5]《劣根》中山屯英机和无数的侵华日军沾染了梅毒,在宏大叙事中,梅毒的政治隐喻十分恰当、贴切,它对人体的强烈攻击性和军国主义军事掠夺的垂死性,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山屯英机作为侵华日军的罪魁之一,由于他的滥交导致性病缠身,然而在得病后,他不但不检讨自己的不洁性行为,反而归因于华春凤和莱妮对他的性侵犯的严词拒绝。他父亲给他的治疗方案竟是用活人的脑浆浸泡生殖器!山屯英机的这种愚昧的暴行,在侵华日军中被当做秘方迅速传播和实施。这种让人闻之色变的疾病,连同它的治理策略都隐喻着日本社会的政治混乱的不可救药性,而毫无节制的军国主义正是大和民族欲望魅惑的表征。

日军的梅毒疾病本身及其治理策略,进入国家——民族的宏大叙事意义圈后,疾病的身体被当做道德符号进入公共话语空间后,被编码、被阐释的就是其强烈的道德隐喻功能。梅毒隐喻的道德化倾向,是其他疾病无法比拟的。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指出:“对瘟疫的通常描述有这样一个特点,即瘟疫一律来自他处……梅毒,对英国人来说,是‘法国花柳病,对巴黎人来说,是‘日耳曼病,对佛罗伦萨人来说,是‘那不勒斯病,对日本人来说,是‘支那病。”[1](P140)疾病隐喻着的道德向度使任何一个国家、民族都声称疾病在他处,与己无关,人们衡量梅毒类别属性的尺子就是性道德的覆灭。性禁忌作为性道德的核心,“在人类发展过程中意义十分重大,它极大地提高了人的先天素质,改变了两性关系,最终导致一夫一妻制的建立和社会的相对稳定。”[6]它作为一种性约束形式,是人类社会从原始野蛮状态走向文明的标志之一,它对人类的性行为、性意念都有社会规定范围内的禁律和忌讳。然而以迂忠英子母女为代表的日军慰安妇,把这种令人瞠目的性观念和日本的军国主义结合在一起,把性禁忌彻底抛开,无视人类文明进化过程中形成的性观念,堂而皇之地在公开场合,与任何客体进行性行为,甚至把给侵华日军提供性服务,视作一种无上荣耀,视作她们活下去唯一的生命价值的体现。个体道德的缺失导致了性病的发生和扩散,尽管文本中它不是个人享乐主义的产物,但表现出来的极端放纵主义是非常显著的。“在现代政治话语中,疾病隐喻的夸张透露出一种惩罚性的观念:这并不是说疾病是一种惩罚,而是疾病被当作了邪恶的标志,某种被惩罚的东西的标志。”[1](P72)因此对梅毒的道德隐喻符合人们对社会规范的认定,它既是一种“邪恶的标志”,又是一种“被惩罚”的标志。

二、肺结核疾病隐喻的宏大叙事

在中西方近现代文学史上,肺结核病症一直是许多作家叙事的主题。从雪莱、雨果、小仲马、狄更斯、契诃夫到鲁迅、郁达夫、丁玲、巴金、张爱玲,他们都曾让自己笔下人物罹患此病。在疾病不断被书写的过程中,它也毫无例外地进入了民族——国家宏大叙事语境中,不再仅仅被视作个体生命痛苦经验的传达,而是变成了在作者对社会现实的揭示和诘难中,体现出来的一种社会心理的隐喻。在国家——民族宏大叙事中,疾病被隐喻的过程,一般是基于疾病的病理特征,阐释附着在它上面的政治、道德和文化内涵。肺结核是一种结核杆菌引起的呼吸道传染病,在1944年链霉素被发明以及1952年异烟肼被采用以前,它经常被认为是一种不治之症,咳嗽是其典型症状,身体呈现疲乏与亢奋交替阵发特征,因此,肺病大多数时被视作一种“灵魂的病”,一种内心极度压抑与欲望的迸发交相呼应的疾病。肺结核隐喻的病因是“人格没有向外表达自己。激情由此转向内部,惊扰和妨碍了最幽深处的细胞”[1](P24)。《劣根》中写道在日本大肆侵略邻国时,肺结核在民间横行,田野里、家庭中、车站的走廊和座位上“长肺结核的人到处都是。”[7](P103)这种疾病在文本中隐喻着日本军国主义的死魂:贪婪吞噬、肆意践踏的欲望。“结核病是这么一种病,它使强烈的欲望表露无疑,不管患者是否情愿,结核病都显露出患者自己都不愿意露出的东西……或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欲望。”[1](P150)在国家——民族宏大叙事中,肺结核作为文本阐释的公共空间,隐喻着战争中日本欲望膨胀的社会心理。

同时,肺结核发病诱因多与贫困匮乏而阴冷潮湿的生活环境相关,因此作家笔下的人物大都衣衫单薄、面黄肌瘦,生活在阴暗潮湿的房间里。《劣根》中这些患病的人们“个个衣裳破旧,面黄肌瘦。因长年战争,粮食缺乏,营养不良……咳嗽声、吐痰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7](P103)所有这些病理特征都凸显出疾病隐喻着恐怖、绝望和压抑的日本社会心理。正如身患肺结核的卡夫卡在1920年致米莱拉的信中写的:“我患的是心理疾病,肺部的疾病不过是我心灵疾病的蔓延而已。”[1](P50)文本中疾病的流行与退场与战争的进程是相辅相成的。当战争消失时,这些病也奇迹般地消失了。

在国家——民族叙事话语中,疾病已从仅仅是身体的一种异样状态,转化成了政治、文化、道德或人性的批判,但我们揭示、细究甚至穷尽《劣根》中疾病隐喻着的权欲、物欲、色欲、名利欲等各种无休止欲望,并不是本文的初衷,正像苏珊·桑塔格所说:“我写此文,是为了揭示这些隐喻,并藉此摆脱这些隐喻。”[1](P123)

(本文系山东省教育科学“十一五”规划重点项目,项目批准号:2010GZ004。)

注释:

[1][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程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

[2]刘小枫:《沉重的肉体》,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年版。

[3][英]维斯根斯坦:《哲学研究》,李步楼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

[4][法]米歇尔·福柯:《临床医学的诞生》,刘北成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

[5]孙雯波,胡凯:《疾病的隐喻与疾病道德化》,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0年,第6期。

[6]王兵:《人类性行为进化对社会文明的影响》,中国性科学,2008年,第1期。

[7]陈庆爱:《劣根》,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年版。

(李建伟,杨金芳 淄博 山东理工大学文学院255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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