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国》:生死主题与对称结构

2013-04-29 00:44李昱希
北方文学·下旬 2013年9期

摘 要:小说《忧国》风格独特,作者自我评价很高,因而在三岛由纪夫所有小说中具有特殊地位。关于《忧国》之主题的现有批评存在数量和观点上的不足。《忧国》的生死互相辉映的主题,以及与这种主题对应的对称结构,具有很高的艺术成就。这一主题也贯穿于三岛由纪夫整个创作过程当中。

关键词:忧国 生死主题 对称结构 三岛由纪夫

绪论:三岛由纪夫的短篇小说《忧国》写于1960年,属于他全部创作中的后期作品。之后,他亲自将小说搬上银幕,并且自编、自导、自演。他本人也曾自我评价说:“这篇小说对我来说是难以忘怀的作品,虽然不足50页,其中集中了我的各种因素。如果有人只读我的一篇小说,那么与其读广为人知的《潮骚》,不如读这篇《忧国》,因为它包括我这个作家的优劣,希望读者能理解这一点。我深深爱着的,唯有这篇作品。”[1]

这并不是作家的自夸。小说《忧国》具有一种奇特的对称结构,此种对称结构又与它对称的主题相辅相成。同时,细节描写非常精致,有很强的感染力。在我目前的索检中,国内刊物论文中,专门研究小说《忧国》的仅有两篇,此外仍有数篇论文提到了这篇小说。但是,这些论文或是对小说主题进行了不到位的分析,或是分析不够深入,并且,没有一处看到《忧国》的主题与结构之间相辅相成的关系,在正文中我将谈到这些不足。

在建国初期关于三岛由纪夫的研究中,多以其为军国主义思想的代表,改革开放后,学界开始纠正这种观点,并认识到了他艺术上的成就,有以唐月梅等人为代表的多本专著出版,这一点在论文《三岛由纪夫在中国的接受与研究》[2]中有详细的记叙,本文不再多言。

分析小说主题,和主题与结构之间的关系,并就这两点略谈《忧国》的主题在三岛由纪夫所有小说创作中的发展成型,以上是本文要解决的主要任务。

一.《忧国》的主题

对于《忧国》的主题,现有研究中有一个误区,即认为小说中主人公的自戕反映了三岛由纪夫(以下简称三岛)对军国主义“大义”,和对“神格化的天皇的美”的推崇,这种因大义而死的美是小说的主题。王艳凤《三岛由纪夫的美意识及其<忧国>》[3]一文即持这种观点。尽管三岛曾在其他的小说和政论性文章中宣扬这样的理想,但这并不是《忧国》的主题。

小说题为“忧国”,宣示了其“二·二六兵变”的事件背景。因为兵变,男主角近卫军步兵中尉武山信二必须面临两难的选择:或向昔日同僚举刀,或背叛天皇敕令,为了不违背自己的准则,他选择了在敕令下达的前一天夜里切腹自戕,而他的妻子,女主角丽子亦自杀随他而去。

本文以为,“忧国而死”是男主角自杀的时间背景和诱因,但是并非小说主题。全篇小说共有五节,只有充当楔子功能的第一节,第二节描写夫妻生活习惯的部分[4]:

每天清晨,中尉在出勤之前,都要和妻子一道在神龛下深深地低头祈拜……这世上的一切,都被严肃的神威所庇护,而且,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也都洋溢着震颤般的愉悦。

和第四节男主角遗书中所写的“皇军万岁”三处与此有关,其余部分几无表现。在最重要的部分,描写夫妻两人自杀前和自杀时的心理和行动的华丽的段落中,两人皆不曾泛起死于国事的念头。在这最重要的描写中,反复纠缠在两人心中的只有生和死的意念,生和死互相对照,互相烘托,从中生出了美和幸福。

中尉在反思自己面对死亡感到的喜悦时,想到

他俩决定去死时的那种喜悦,没有一点而不纯的东西……他们这种不为他人所理解的正当的快乐,受到了大义、神威,还有完美无缺的道德的庇护。

“大义、神威”和“完美无缺的道德”所起的作用是提供“庇护”,并不是产生快乐的源泉。那么源泉是什么呢,丽子在想到死亡的时候,感觉是

可是,这一切不久就要消失,这种感觉极其新鲜地浮现出来。每一个瞬间都使丽子增添了生机勃勃的力量,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重新醒过来。

而中尉在最后一次为自己剃须时想到的是

剃刮过的脸上,又重新辉耀着勃勃的生机,甚至都映亮了阴郁的镜面。这张明朗、健康的面孔与死亡的结合,说起来,竟含着某种潇洒。

以上很明显地说明了,“美和幸福”正来自于生与死的对立,为了“大义”而死只是两人的生死外部披挂着的“其他人无法染指的美与正义的铠甲”。在《生的渴望与死的向往——论文化交融下三岛由纪夫创作中生与死的冲突美》一文中,提到了这一点[5]:

这对新人在自杀前,三岛充分描写了他们享受新婚的快乐,分享性爱的甘美,让读者与他们一起达到人生愉悦的最高境界。接下来的自杀场面同样被三岛描写得详尽而细腻,但这些不会激起读者的感伤和恐怖。与此相反,读者会感受到爱情的愉悦与死亡的痛苦的完美结合。它的真正含义是“爱=死”,是一种当爱与死凝为一体时引导人们通向最高境界的爱的升华。

这段评论说明了,正是两种对立的融合带来了艺术的感染力。不过,在小说中与死亡结合的其实是生,因为夫妻之爱是他们之所以生的一种表现。并且,此文对于二者如何“凝为一体”并没有做深入分析,因此在谈到“这些不会激起读者的感伤和恐怖”时,就略显武断。

生和死是一对极端的对立。但是,在男女主角决定自杀之后,直到他们死亡的时刻,这之间的一段时间,本来绝不相容的两者产生了奇妙的关系:生命之美加强了死之壮烈,生愈是美,即将到来的死就愈是壮烈;死之壮烈又反过来凸显了生之美,死愈是壮烈,被死所逼视、所压迫的生就愈是美好。《忧国》中有一段出色的描写明白无误地表现了这种观点:当中尉躺在床上等待妻子,又一次听到了以前曾多次听到的熟悉的脚步声时

当意识到以后再也不能听到它时,中尉把听觉都集中在那里,试图让这宝贵时间里的每一瞬,都洋溢那个柔软的脚跟发出的嘎吱声响。这时的时间辉耀着光芒,宛如宝石一般。

综上所述,《忧国》所表达的主题就是,生死对立造就无比辉煌的生与无比壮烈的死。并隐隐透露出,将这种辉煌和壮烈当做一种终极的美,当做人生之极致幸福的意愿。历史上,三岛选择在政治运动的背景下剖腹自杀,或许就是对这种哲学的实践。通过这篇小说亦可以猜想,他为自己自戕所选择的政治目标其实就是那副“其他人无法染指的美与正义的铠甲”,是他为自己选定的舞台布景。甚至,他在鼓动自卫队兵变之前有可能已经知道注定失败,看似是一次政治行动,其实是故意为之的求死之旅。

二.《忧国》的对称结构

生和死互相对立,互相烘托,互相生发,在其张力的极致产生美与幸福。为了表现这一主题,三岛精心构造了《忧国》的结构,此结构的最大特征就是二元对称。

第一,人物形象。

全篇小说当中只有两个人物,男性的武山信二中尉,女性的丽子,两人为夫妻关系,这样的人物设置,表现出一种男女相互对立又相互结合,形成自足“世界”的意图。在由三岛亲自操刀的电影《忧国》中,画面极为简单干净,只有斗室中一男一女的形象,也间接地证实了这一点。这一对男女人物的形象,男性是典型阳刚美的代表,女性是典型阴柔美的代表。小说中对两人的外貌进行了多次描写,第一次的描写如下:

武山信二中尉

……身着戎装,左手拄着军刀,右手托着脱下的军帽,英武地站立者护卫新婚的妻子。确是一副威风凛凛的相貌,浓密的眉毛和大睁的眼睛,无不显示出青年的纯洁和勇敢。

丽子

柔和的眉下那圆圆的眼睛,纤巧的鼻子,丰润的口唇……怯怯地从新婚礼服袖中现出的手指,握着折扇,纤细地并放着,宛如葫芦花的苞蕾。

而后在对两人的身体进行描写时,也充分贯彻了这一点,男性的身体是阳刚的,作者多次写道“健壮的肌肉”“健壮的臂膀”“粗壮的脖颈”“健壮的肩头”“壮实的胸脯”等;女性的身体是阴柔的,同样有“淡淡的眉”“纤巧的鼻子”“柔软的面颊”“小巧伶俐的下颌”等。

第二,视角和叙述方式。

《忧国》使用受限第三人称的叙述方式,主要有三种视角:交代背景的上帝视角,中尉的视角,丽子的视角。在张力最强的死前的时间里,作者很规律地让视角在中尉和丽子之间调换。如,在中尉告诉妻子自己决定切腹时,叙述如下:

中尉觉得……

丽子被丈夫的这种巨大信任所震撼……

中尉认为……

丽子觉得……

而后,在二人越来越接近死亡时,作者对二人的心理描写也是对称地交替进行的。“生加强了死,死加强了生”这一主题,在二人分开的心理中反复出现,心理是分隔开的,但想法却出现了不约而同。对称的心理描写就这样加强了主题。

第三,“互看”的仪式。

在小说第三节,出现了一段令人吃惊的仪式化描写:中尉要求在死前最后一次观看妻子的身体,而后丽子要求最后一次观看丈夫的身体。我将这一段命名为“互看”。这一“互看”的过程描写如此整齐、对称,几乎影响到了小说给人的真实感,在常见的小说中是没有的,只能理解为三岛故意为之。他们“互看”的顺序如下:

中尉看丽子:

(动作)抚摸着她的面颊

额际

紧闭着的眼睛

鼻子

口唇

面颊(镜头拉远,回到面颊)

下颌

喉头

乳房及乳头

手指

腹部

肚脐

阴部(暗影愈加浓密的处所……散发……鲜花被烤焦了似的郁香)

丽子看中尉:

(动作)搂抱着中尉那留着短发的脑袋

面庞

眉毛

闭上的眼睛

鼻梁

嘴唇

面颊(同样,镜头拉远,回到面颊)

脖颈

肩头

胸脯及乳头

腋窝(浓浓阴影……散发……郁暗的气味)

腹肌

脐窝

两人观看对方身体的顺序惊人一致,女性身体上源于“阴部”的“鲜花被烤焦了似的郁香”与男性身体上源于“腋窝”的“郁暗的气味”互相对照。美丽的肉体是“生”的象征,在“互看”的仪式中,两人反复地由美丽的肉体领悟到死亡的质感,

密密的腋毛散发出郁暗的气味,在这种气味的甘甜之中,溢满了青年的死的真实感。

并反过来加剧了生的欢悦

尚未感到的死的痛苦,这个遥远的死的痛苦,锻打着他们的快感。

以上三点,就是作者使用的对称布局,在这种结构中,作者叙述与对立二元(生死)无关的情节非常简洁,比如,人物简单化,只有两个;场景简单化,局限于两人的家中,犹如舞台剧;事件背景简单化,只有充当楔子的开头中提到。对称的双方越是单纯,对比就越是鲜明,生死之间的美感就越是震撼。这就是《忧国》的艺术手法。

三.《忧国》的生死主题在三岛由纪夫创作中的演进

生的欲望,死亡,美,这些都是贯穿了三岛整个创作历程的主题,这一点在本文所引证的参考文献中无一例外都有提及,此处不再转述。在他早期代表作,第二本长篇小说《假面的告白》中,主人公就叙述了自己关于生命力的痴迷,尤其以健壮的男性身体为代表,开始了用肉体美表现生命美的主题。书中,当幼年的主角看到一个青年清厕夫从家门前走过时[6]。

某种力量的最初的启示、某种阴暗的不可思议的呼声向我发出了呼唤。……我一边抬头仰望着肮脏的小伙子的身影,一边被一种“我想成为他”的欲望、“但愿我就是他”的欲望,紧紧地纠缠着。

同样,在主人公的幼年时期,他也对死萌发了兴趣

我只爱王子,特别是被杀的王子们,以及濒临死亡命运的王子们。我爱所有被杀的年轻人。

……被恶魔用大刀子刺死并割下首级的美少年,在我的心上投下了深深的影子?……那海滨上被打捞上来的紧紧抱着人鱼的年轻渔夫的尸体,使我颠倒?

并且,生与死互相交织的主题也已经出现

……看到这,特别是看到他筋肉紧绷的胳膊上刺着的牡丹时,我欲火中烧。热烈的注视紧紧定在这粗俗野蛮然而无与伦比的美的肉体之上。

看到青年美丽的生命,为之痴迷,就忍不住会想象他死亡的情景,可以说,青年的“生”带给主角的震撼,有一部分属于想象中他的“死”,同样,之所以为“死”感到兴奋,是因为那意味着对“生”的摧毁,越是美丽的生命,面临死亡就会产生越是强大的美感。这正是《忧国》主题可追溯的源头。

之后,三岛在《爱的饥渴》、《潮骚》等作品中皆阐述了生的主题,但很少见到将生死两大主题并置的情景,直到《忧国》的写作。在《忧国》中,三岛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他关于生死对立而融合的观点,并且采用了极端简洁和对称布局的技法,是这两大主题的对立融合更为触目惊心。如此就能够理解,为什么三岛自称“我深深爱着的,唯有这篇作品”[1]。

结语:小说《忧国》篇幅较短,但由于其中主人公的自戕,与三岛由纪夫本人于1970年11月在日本陆上自卫队东部总监部的剖腹自杀形成了某种对照,所以,凡是研究三岛由纪夫的论文或专著,都会提到这篇小说,也正因为研究者多关注小说的政治寓意,对其艺术形式反而少有论及,本文于此着笔,以效抛砖引玉之举。

随着中国的发展,现代性带来的分裂,人的异化,虚无等,已经开始成为我们的困扰,当年的三岛由纪夫,或许正是面临着现代性的生的虚无,提出了以死来赋予生意义的哲学,毕竟对于崇尚日本古典主义和古希腊精神的他来说,虚无或是一件无法忍受的事吧。从这种观点来看,《忧国》实际是要解决人生之大问题。

最后,我认为文学之美正在于其艺术的多样,不论是否认同他的思想或写作风格,在世界文学中有这样一位异色作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注释:

[1]本文所引用《忧国》中的文字皆出于此版本,后不再注。

[2]本文所引用《假面告白》中的文字皆出于此版本,后不再注。

参考文献:

[1] 唐月梅.怪异鬼才三岛由纪夫传[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5.

[2] 胡备,李欣.三岛由纪夫在中国的接受与研究[J].河北工程大学学报,2009,(4):106

[3] 王艳凤.三岛由纪夫的美意识及其<忧国>[J].内蒙古民族大学学报,2002,(6):26

[4] 三岛由纪夫.忧国[M].许金龙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1

[5] 刘舸. 生的渴望与死的向往——论文化交融下三岛由纪夫创作中生与死的冲突美[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4,(1):56

[6] 三岛由纪夫.假面自白[M].唐月梅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95

作者简介:李昱希,四川大学文新学院2011级硕士研究生,专业: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