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青春时代的挽歌

2013-04-29 00:44黄敬军
北方文学·下旬 2013年9期

摘 要:《憩园》是巴金小说中意象丰沛的中篇,本文试从小说的意象入手,旨在通过憩园、凄园、弃园与祈圆四个意象来解读作品,更加深入地去诠释小说的意蕴。

关键词:憩园 凄园 弃园 祈圆

《憩园》是巴金小说中意象丰沛的中篇,是“充满感伤气息的牧歌式作品”。[1]笔者试从小说的意象入手,力图以一种新颖的方式来咀嚼这部小说的意蕴与内涵,期望能有所发现。

从“憩园”说起——堕落的渊薮

提及“憩园”,似乎与小说的主题并无关联,事实上绝非如此,“憩园”是这部小说的核心意象,整部书都是围绕着“憩园”意象及其延伸意象等深刻意义来展开的,同时也是我们探究作品的切入口。憩园指的是小说中姚家所居住的公馆,而这所公馆的前主人是杨梦痴一家,他过着骄奢淫逸、纸醉金迷的生活,并将杨老太爷留下的钱财挥霍一空,活生生的一个纨绔子弟的做派,堕落至极。在他亲人的逼迫利诱下,强行卖掉了祖上留下的公馆,然后又被大儿子赶出了家门,最后死在牢狱中。也许这是他自食恶果,罪有应得,但这一切一切的始作俑者,导致杨梦痴的悲剧命运却是憩园里的封建势力的大家长——杨老太爷。是他亲手为儿子种下这棵苦楝树,并且对杨梦痴溺爱之极,任他恣意妄为,使他在这种封建地主家庭的环境中养成了寄生虫式的性格,失去了自我谋生,独立于社会的技能本领。憩园中的腐化生活与寄生方式随着杨梦痴的成长而不断蚕食着他的生命意志,最终使其人性沦丧,堕落到无底的深渊。

作为杨梦痴的翻版——姚家少爷小虎,他在憩园中也过着与杨梦痴曾经一样锦衣玉食、奢侈腐朽的生活,他的亲生母亲早逝,因此受到外婆的娇宠、父亲的溺爱。他蛮横无理,不思进取,逃学旷课而且还被留级。然而这一切却得到了他父亲姚诵诗的默许,姚诵诗不顾妻子的苦苦相劝,也不听朋友黎先生的箴言相告,认为这些无关紧要,任小虎堕落沉沦下去,最终小虎命丧于无情的河水中,尸首无踪。

再说说憩园的新主人姚诵诗,他当过几年的教授,也做过几年的官,以前还有过一番人生理想,但自从搬进憩园以后,他便依靠父亲留下来的七八百亩田地过着安闲的日子,无所事事。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有志青年,他本应该凭借着自己殷实的家境和才华孜孜不倦地去开拓进取。与之相反,他却过着守财奴一样的生活,寄生其中,他放弃了自己的追求,将那些理想永世搁浅。幽深静谧的憩园,安逸无忧的生活使他内心中产生一种优越感,不断膨胀,并一点一点地销蚀掉他的灵魂外衣,使其精神内核处开始颓败,腐烂。

杨、姚两家的悲剧不尽相同,但他们的生活环境与社会背景却很相似。杨家为代表的旧家庭的败落和姚家为代表的新家庭的建立并没有阻止憩园里悲剧的重演,尽管憩园改门易主,但旧伦理、旧道德规范的完全沿袭,家庭教育的缺失,还有地主阶级对金钱的膜拜,这些弊害宛如游弋在憩园中的幽灵一般,不断地啮咬着他们的灵魂,蚕食着他们生存的意志,使其逐渐堕落至极,行将就木。巴金在其散文《爱尔克的灯光》中说:“财富并不‘长宜子孙,倘使不给他们一个生活技能,不向他们指示一条生活道路!‘家这个小圈子只能摧毁年轻心灵的发育成长,倘使不同时让他们睁起眼睛去看广大世界,财富只能毁灭崇高的理想和善良的气质,要是它只消耗在个人的利益上面。”

接着说“凄园”——诉不尽的离殇

读过《憩园》后,它留给人的印象不再是以往“家”的存在意义,而早已变成一座芳华落尽雨打萍,人去园空,往事不堪回首的“凄园”。著名的法国巴金研究学者明兴礼指出:“家”这个概念在巴金作品里不尽是相同的。在《激流》中是一个被威胁着的家,在《憩园》里是一个分裂的家,在《寒夜》里是一个动摇的家,最后在《火》第三部里,我们找到了一个“团圆的家”。[2]的确如此,正如其所述,《憩园》里的家不再是一个个完整的家而存在,有的已四分五裂、支离破碎,有的已开始摇摇欲坠、凄凉不堪。憩园承载着四个“家”的故事:杨家、姚家、“我”笔下所写的那个家以及“我”眼中底层大众的家。

杨家本是一个家大业大的封建大家庭,当杨老太爷、大老爷的相继离世,除杨梦痴以外其他几个兄弟因为钱而打算卖馆分家,兄弟间阋墙反目,最终在杨梦痴大儿子的强行签字下卖掉公馆,杨家彻底四分五裂。虽然杨梦痴搬进自己的新家,但他身上的纨绔之气,不务正业,曾经的劣迹斑斑遭到了妻子及大儿子的冷眼相待,他与大儿子素来以久的隔膜却愈积愈深,在平时生活中经常遭致大儿子的詈骂,杨老三自尊受挫,最终不堪忍受而离家出走。如果不是大家庭的分崩离析,兄弟间阋墙反目;小家庭的詈骂唾弃与冷眼排挤,杨梦痴怎能放弃人生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而不顾,走上流浪的路途,以致倒毙于狱中呢?因为整个大家庭的分裂将其抛弃不顾而无法实现其归属,小家庭中亲情的凉薄、夫妻间爱情的罅隙,这些都阻止他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

再说说姚家,笔者认为姚家也是一个“分裂的家”,充满凄凉哀楚。在万昭华还没嫁到姚家时,小虎的亲生母亲早早地就离开人世,姚诵诗只身一人带着小虎,这也是姚家和赵老太太过分溺爱小虎的一个原因。小虎依仗着外婆与父亲的骄纵,目中无人,他学会了纨绔子弟身上应有尽有的戾气,最终溺水而死、命赴黄泉。因此,从开始前妻的离世,到后来的儿子意外身亡,两个挚爱相继离开,对于姚诵诗而言,憩园是不完满的,分裂的,凄凄惨惨戚戚,如一曲诉不尽离殇的挽歌,绕梁不止,哀恸不已。

除了上述两家,我们也应该敏锐地观察到小说中“我”笔下所写的那个“家”,还有“我”眼中的底层大众的“家”。文中的“我”,也是黎先生,他的小说结局本打算这样安排:“让善良的瞎眼女人投江,让正直的老车夫发疯,两人天各一方,最后曲终人散。”实则为一出悲剧。作者还在小说里借黎先生之眼描述了两处凄凉哀楚之笔,昭示了底层穷苦家庭的生活状态,一处是黎先生看见两个瞎眼男人和一个瞎眼女人弹唱《唐明皇惊梦》;另一处是在小说的结尾处叙述了一个寡妇因为自己的独生子被淹死而伤心痛哭的场景。这两处故事都是黎先生的所见所感,它们虽没有共通之处,但把两则故事糅合在一起,我们会发现恰好与黎先生笔下的小说里的故事情节相吻合。作者透过底层贫苦大众的生活概况,直逼每一个劳动人民家庭的个体,以一个个不断受到外界戕害、蚕食而孱弱的小家来揭示整个苍凉无力、腐朽、毫无生机的社会大家的悲剧。因此凄美的故事,悲凉哀恸的结局,让人深思、惋惜不已。

再说“弃园”与“祈圆”——灵魂的救赎

杨梦痴并非是一个罪不可赦的纨绔子弟,他的人性尚未完全泯灭。杨梦痴在大仙祠留下一张字条后便离开,告诉自己的儿子不要再去找他,字条的内容已表达出一个人的心灵,一个慈爱父亲的愿望。他的这次主动离家出走,不希望家人找寻自己,可见他心中已充满懊悔之情,逐渐正视自己曾经种下的累累恶果。尽管他在寄生式的生活中一点一点沦丧自己,但是从他的思想意识中,还有和寒儿的对话里都流露出一种自我谴责、自我忏悔之情。“这是我的报应,我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们。”“我到现在才明白,不留德行,留财产给子孙,是靠不住的。这么多年我真糊涂!你爷爷的确说过这样的话。我今天才懂得他的意思。可是已经迟了。”杨梦痴通过自我放逐、流浪,以一种自生自灭、自我牺牲的方式救赎自己渐行渐远的灵魂,审视被遮蔽的过去,抚慰被扭曲、压抑的人生,以此延续残缺不规则的生命直至倒毙于狱中。

万昭华是一位善良、充满博爱之情,有思想的新知识女性,来到憩园成为新女主人后,她渴望替丈夫打理好家务,教育好小虎,并且和小虎的外婆赵家搞好关系。事与愿违,她在扮演妻子、继母、女主人三者角色中处处碰壁,努力与希望付诸东流,换来的却是赵家的嫉恨,小虎的轻蔑,丈夫的不理解。她不得不面对自己家庭身份的缺失,这些难以启齿的痛楚与无奈,使得她郁郁寡欢,默默地承受。当谈论黎先生小说的结局以及得知杨家小孩的故事时,这些都促使她感同身受,使她内心郁积的复杂情感愈发愈烈,她恳求黎先生给小说里的老车夫与瞎眼女人一个幸福团圆的结局,她还愿意竭尽全力地去帮助杨家小孩找寻父亲,希望他们一家早日团圆。万昭华将其所有压抑已久的无奈和委屈深埋在心底,她只能将美好的希冀寄托于沧海月明之中,她同情弱者,博爱世人,为自己和他人祈福天佑。在小说中她曾对黎先生虔诚地说出:“给人间多添一点温暖,揩干每只流泪的眼睛,让每个人欢笑。”她对黎先生也敞开心扉的表达自己的心愿:“帮助人,把自己的东西拿给人家,让哭的发笑,饿的饱足,冷的温暖……搀这个一把,给那个拿点东西,拿药来减轻第三个人的痛苦,用安慰的话驱散第四个人的寂寞。”这一切与其说是单纯的源于万昭华的怜悯之情与恻隐之心,毋宁说是她对自身不完满生活的喟叹,试图将其情感转移到他人身上,通过体恤坎坷多舛的弱者,抚慰他人被蹂躏的的心灵以实现自我解脱,达到物我的释怀,救赎快要干涸风化的灵魂。

注释:

[1][法]明兴礼:《巴金的生活和著作》,转引自马佳《十字架下的徘徊》,上海:学林出版社1995年版第79页。

[2][法]明兴礼《巴金的生活和著作》上海文风出版社 1950年版 第174页

参考文献:

[1]陈思和、李辉 巴金研究论稿 [M] 复旦大学出版社 2009

[2]汪应果 巴金论 [M] 复旦大学出版社 2009

[3]巴金 巴金中篇小说选(上卷)[M] 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 1986

作者简介:黄敬军,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