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主任

2013-04-29 10:36李志强
中国铁路文艺 2013年9期
关键词:公子

李志强

科室新配了一台碎纸机,几天没有拆封。

游处长进来问:“怎么样啊?”大家都从座位上站起来说好好。

游处长走后,杜娟起身打开碎纸机,顺手将处理文字丢在机器中,纸屑如雪花一样飘下,哗哗的碎纸声很好听。杜娟说真好真好,今后就方便了。红姐说这算什么,都是些过时的东西。老苟没说什么,背着手转转,坐回椅子喝茶。我心想科里怎么就没一点热气呢?综合科成立半年,前一阵科室每人配了台新电脑,许是人人有份,没见谁高兴;这几天处里评先,科室得了先进,我说去撮一顿,也没人响应。唉,科里没领导,所有的事都是淡淡地。我拿起一叠资料过去清理,听着哗哗的碎纸声,心想或许就为着这个科主任吧,若是大家都将心事放进碎纸机,将它一一绞碎随垃圾倒去,那该有多好。

老 苟

刚进科里那会儿,对桌坐着老苟,五十左右的模样,几天后得知他四十出头。老苟的头顶中央少了头发,据说是喝什么药喝的。老苟去电线杆上找过老军医,几经调试气血无效,只好认了早熟。老苟很漠然,没事仰靠在椅上闭目养神,做业务不慌不忙,大事小事都一副安然无虞的样子。据说这有由头,那年城市起沙尘暴,老人家骑车撞在线杆上半天不起。后不久,又一次横穿马路接电话,人被车撞倒在地,于是腿上有了轻疾。这样去想,不慌不忙是身不由已。初来时,我认为老苟是科主任,因为领导就是这个样子,后来听说他不是主任,这让我一时转不过弯来。怎么极像的事情又不是呢?后来我相信了老苟不是主任,因为那天处里搞迎新春活动,就是腿上绑个绳子,让一只腿快跑,前边树上栓着一桶香油,老苟报名,跑得飞快,脑门上几绺细毛都刮竖起来了。为一点蝇头小利,那么地疯狂奔跑,不像是领导。

以为老苟是领导,主要与他的城府有关。比如他讲话多是教诲式的,他说他刚来机关时,每天早来晚走,见前辈都是毕恭毕敬,每天提前半小时来,先打好开水,再拖地擦桌,然后再给屋里人泡好茶水,下班不能提前走,要等老同志走完,以防单位有急事顶上去。老苟给我画了一张线路图,让我在里边没命地奔跑,终于感觉疲累时,老苟才对我密传玄机,他说:“一个人的进步有三点,一是天命,二是机遇,三是作为。”我没有天命,从小到大没有拾过一块钱;也没有机遇,一生都是按步走,好事都让人家得了;说作为,我现在绝对是超劳。老苟摇摇头说:“作为不是指劳动,作为还要有人脉背景,背景就是领导关系……领导关系就是抓老一,三个副职不顶一个老一,这是要靠自己作为的。”又说作为是有讲究的:“看领导不能几人一起,一人去是一个意义,大家去又是一个意思。又比如,不要怕领导骂你,领导对你很客气,那不是好事,领导能骂你,你就是知己。”老苟的话都有道理,可以收入《苟语》。

老苟疑似领导,但科主任的位子空半年了,老苟怎么没有坐上呢?

我开始研究老苟。

不久,我和老苟出差,晚上喝了酒,老苟在宾馆睡不着,他问:“你真没情人?”我说:“其实应当有。”老苟说:“你们年轻,现在这不算什么。”我说:“其实您也可以有。”老苟说:“不行不行,咱们不是一个时代的。”我说:“咋不是一个时代的?”老苟掰上指头:“35、47……”我说:“这种事不论辈份和年龄的。”老苟若有所思,叹息道:“听说局里一个老处长很本份,眼看要退休了,想想挺亏的,就在宾馆要了小姐,可不巧就出事了。”我说:“这是万分之一,咋就让他赶上了,魔鬼专缠胆小人。”老苟笑了:“我们都算是胆小人呢。”我俩淡笑一下不语,这时电话响了:“需要特殊服务么?”“不要。”“按摩呢?”“也不要。”“洗洗脚可以吧?”“不洗。”老苟耳灵,身正躺着,却微欠起身说:“什么是洗脚?”我正想解说,小姐就推门进来了。小姐见面惊叫:“哇塞,原来是两位帅GG呀。”我说:“哪里来的帅哥呀,这是我们领导。”老苟脑门秃亮,眼球鼓胀,很像个干部。小姐吃吃一笑:“典型的领导。”老苟听小姐认定他是领导,手托着腰,捋了下脑门,几乎要喊出小鬼。小姐拉上领导的胳膊往外走。老苟身子朝后撤着说:“领导脚好着呢。”小姐说:“领导说话就是幽默。”我想笑,老苟的衬衣露在皮带外一截,鞋也让拖掉了一只,趔趄着朝门口走,一只脚还朝后伸着寻那只鞋。老苟莫名激动,来不及净面,捋了下额上几绺长发,又用手去抠牙上沾着的菜叶子。我赶紧扭过头。在楼下,我们两人发现,原来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人一排排斜躺,像肉联厂的流水线,十多个相貌粗陋的女孩在给十多位大肚子男人洗着脚,完全没有什么神秘。墙壁电视上放着武打片,男人们神情木讷,一律举目上望。

老苟一上楼就说:“不值不值。”我说:“花钱不多就别想好事。”“这洗脚没什么,女孩子也不漂亮,没意思太没意思。”我笑了:“有意思是要花大银子的。”“那得要多少钱?”“你没那胆,就别想这事了。”老苟酒已渐醒,慢慢地点头,似乎在计算那个风险系数。我说:“你若是睡不着,干脆下楼去OK。”老苟摇摇头没甚情绪。其实,老苟平时喜欢唱歌,只是歌曲让他一唱就是豫剧,因遭到同事嘲笑,便发誓从此不再唱歌。

出差回来报销把钱给了老苟。老苟正练功,眯眼看了下递上的钱:“差了60元呢。”我紧张回想,终于想出了细节。原来,晚上我们洗脚,小姐就找领导付钱,老苟荣誉感一上来,就把银子拿了。当时我想老苟果然有些像领导呢。现在老苟的荣誉感消失了,这洗脚钱的事就算出来。我很不好意思,红着脸补给了他60元,随手我把出差时给老苟拍的照片给他,这时我也猛然想起,这照片也不是乱拍的,这些冲洗费若以此类推,摊给老苟80元有余。老苟接过照片专注的欣赏,记不起那些琐事,以为是公拍公人。我的嘴张了几下没有说出来,心里拔凉。

一天,老苟饮完早茶后对我说:“上次洗脚的事不要对外人说啊。”我说:“那不算什么呀。”老苟一脸严肃:“事虽不大,说出去可就变味了。”我说:“这既不是嫖娼也不是暧昧,它只是一种异性接触。”老苟耷下脸,怯怯地说:“我说不要去的,可你还是拉上我。”“不对呀,是女孩拽上领导先出去的呀。”老苟说:“我主要考虑你年轻,怕你委曲才跟去的。”我说:“那你可是出了钱的啊,也就是你提供了嫖资。”老苟脸一下子煞白了:“你怎么这样说话,那钱可是你也出的呀。”我看老苟真的吓住了,就说:“我们听领导的,就算是我带你去的好了。”这样一说,老苟似才放心了,但这个玩笑明显让我们之间不快。

我家离单位较远,中午我在办公室沙发上小憩,眼睛刚刚眯着,老苟推门进来,摆了几个板凳就在上边歇下。老苟年龄大,我便揽老苟在沙发上卧。老苟摇手谢了。第二天,正欲睡下,老苟又推门进来,又是摆弄板凳,我又要起身,老苟又急摇手示意不可。再后天,我就先摆了板凳自己睡上了上面。可老苟不来了,再见我就不说话了。我猜不透老苟,就因为两次他睡了板凳吗?自打上次洗脚我喊了老苟领导,他就真把自己当领导了。这也怨我,有些称呼是不能乱喊的,开始我称他为苟老师,他不动声色,改口叫他苟老,仍不见有动静,后来洗脚时喊了苟领导,他就面有悦色了。苟领导现在有感觉了,我却没在事实上将他当领导,老苟当然有些失落了。

老苟几天不理我,接着老苟的气功也停了,连续几天,老苟伏案疾书,我偷眼去望,只见一行标题赫然醒目:《主任竞聘报告》。我突然有悟,原来处里要配科主任了。

老苟高度紧张,一紧张可就出事了。那天,苟夫人是哭着来的,进了门就扑上老苟。情急之下,我一下扑上嫂嫂,老苟接着扑向屋门,一套动作都是连环扑。我使劲将嫂子按在座位上。苟夫人鼻涕眼泪擦着甩着,我递上毛巾边听边躲。苟夫人平时不是很难看,但今天鼻涕上去脸成了花猫。我心急手快去拿老苟的毛巾,很快发现拿成了我的,科室毛巾发的一模一样,还没来得及标识,大事当前,我抓过自己的毛巾让嫂子擦着,心里直犯着恶心。

原来,苟夫人下岗后闲来无事就学了跳舞。老苟郁闷,就去舞厅监控,没事就用电话朝家里查岗,最后竟然模仿其他男声对她骚扰。苟夫人罢舞,遂又热衷了同学聚会。老苟担心夫人还惦着班上那个小白脸,时而莫名生些闲气。那几日老苟在办公室休息,就是个中原因。前日,苟夫人接小白脸电话,约她茶楼小聚,老苟询问再三,苟夫人决然不说。老苟郁闷,就在夫人浓妆艳抹刚刚坐进茶座时,老苟急打电话称家中被盗。夫人花容失色,火速急回,结果是家中财产未失,只是些衣箱书柜搞些狼藉。苟夫人要去报案,让老苟拦腰抱住,终于交代是他为爱之所为。

嫂嫂哭声悲切,很难劝住,几次夺门去见处长,几次让我按住。嫂嫂胸脯很大,感觉很有弹性;我却不敢死抱,抱抱松松,以避嫌疑。我俯耳轻言:“处里要提拔主任了,你哭闹告状,老苟的事儿可就黄了。”苟夫人泪水闸住,拿起发黏的毛巾朝脸上快抹,诧异着说:“这回还不该老苟吗?老苟起早贪黑,任劳任怨,老实做人,为接公家的电话,腿都摔成残疾,人得有公道呀。”接着喘口气又说,“我和老苟生气也是有原因的,你没有发现老苟有些反常吗?单位的事他揣在心里不说,回家几天没有一句话,半夜常常叹气,你说他烦我不烦吗,我就不能出去走走?”我说:“他是有点多疑,一看你就是心胸坦荡高端大气人,别和他一般见识?”苟夫人犹豫着说:“你能看出我?”我说:“绝对一眼看出来。”嫂子视我如知音,抓我的手生疼。我说:“嫂嫂你快回家吧,这事绝对不能再闹了。”苟夫人立即刹住哭声,泪光变成贼光,说:“这回老苟有希望吗。”“有。”

原来,苟夫人来闹事是草船借箭。

送走嫂嫂,转回身来,发现老苟远处站着。老苟独立花园,双手交叉,垂向双膝,老远叫我过去。老苟与我说话了:“这几天怨我,心情不太好,对不住你了。”我说哪里,同事间没啥计较。老苟的谈话很快进入正题,乞求似的望着我说:“今天的事不要对领导说啊,一定不要说的。”我说:“此言差矣,若不是怕领导知道,我早放嫂子冲出去了。苟老放心,这事不仅领导不能说,家属不能说,同事更不能说。”老苟握着我的手感叹:“女人之见,女人之见啊。”

这一天终于来了。周末临下班前,老苟轻咳一声唤住我,呷一口茶缓缓说:“我们在一起办公,那是缘分呀,论说同事们在一起的时间,可要比老婆孩子在一起时间长呢?”我默然一算——差不多。老苟接着说:“唉,你说处里搞竞聘科主任,谁能当选呢?”我拇指一竖:“非你莫属。”老苟眼睛突然放亮,却意外地说:“你竞聘吧,你年轻、学历高,我保证投你一票。”“不敢不敢。”老苟说:“也好,我们俩互投一票,加上自己的一票,这就是两票。你若当选,我一定支持你。如果我当选,你一定支持我。这叫一荣俱荣。”“我还年轻,就等你退休后好了。”老苟身体晃动,试想上前给我一个拥抱。我本能朝后一撤。稍稍冷静后,老苟很严肃对我说:“今后不要叫我领导了,自己科里开下玩笑可以,出了门再喊就是害我。”又将夫人来和洗脚的事叮嘱一番。

中午食堂吃饭,几个同事闲聊,有人说老苟在周六周日两天与处里的同志几乎挨个谈过话了,我暗叹老苟心细如发,预祝他大功告成。

竞聘大会如期而至,黑板上苟无贵名字下面却只有两票。我很奇怪,怎么就是两票?老苟不是都谈了吗?红姐没投票可以理解,她自投了一票。杜娟是新人,只是助勤,没资格投票。可处里的同志呢,他们怎么没投票呢。老苟的事很意外,我搞不清了。

老苟生病了,已经三天没来,正想去看老苟,桌上的电话疯狂响起来——老苟死了。

原来,他夫人在厨房洗碗,唤老苟不见动静,进屋一看,人已倒在桌子下了。我怎么也想不到,老人家怎么过不了这道坎呢?老苟可是练过三年气功的,他在公园里拜过一位太极养生老人,传说“文革”中坐过15年大牢,若非练功,早见马克思了。可老苟怎么了,功夫竟练到邪路上了。

追悼会上哀乐一响,我就想哭了,那气氛让人没感情也想哭。会场上雅雀无声,苟夫人哇地一声撕心裂肺,侧眼一看,同事们都低头眼角晶莹。尤其围着老苟身体转圈时,你不哭都不行。老苟戴个小鸭舌帽,小脸缩了一圈却红扑扑的,穿着中山装像是老革命似的,还架上了副眼镜。按说他只是眼花平时是不戴的,可能家属想着他毕竟多年机关工作,做个知识分子光荣。总之,老苟这身打扮也像是个科级干部了。

悼词没有听出什么,可是词却不短,是家属让几易其稿才拉长的,里边的话曾经在哪个会上听说过:公道正派,光明磊落,兢兢业业,团结同志,大公无私,死而后已。苟夫人很认真,非要加上“永垂不朽”,理由是老苟的腿疾是工伤。可写稿人感觉他还够不到那份上,不再改了。因为悼词过长,同事们的表情开始松懈,眼角的晶莹也已干涸。

送走老苟,按老规矩,在一家路边店聚会。酒一上来,同事们就开始说笑,不像是从殡仪馆出来,倒像是一次尽兴而归的郊游。酒过三巡,人们的脸都红了,我头晕站起上厕所,突然一个同事栽我身上,他红着眼睛喃喃地说:“你了解老苟吗?那年局里发生一起经济大案,检察院索取一份材料,可怎么也找不着。关键时刻,谁也没想到,在局办助勤的老苟一纸举报使案件成功告破。原来,苟无贵同志警惕性很高,对有争议的投标很有见解,一次见屋里没人,偷偷复印了局长签名的某份协议书。为此,局里因他破案立功,曾承诺给苟无贵同志一个说法,可几年过去了,虽然有这个背景,老苟却没等来,似乎也没有人再想起他。”

谜底揭开:大家不喜欢老苟,是因为他心事太重,像颗定时炸弹。于是人与人有了戒备,只有提防,淡了感情。但毕竟同事一场,我很难受。隔壁老苟家人的包房打开了,苟夫人哭着被人扶出来,老苟的儿子过来给我敬酒时,我的心头一酸,又一次掉下泪来。

红 姐

红姐是会计,本来应该独处一室的,可单位精简,人、财、物、党、群,归于一室,人就收在我们屋了。这本来是好事,人多就要配领导,科室没领导好多关系不好处。红姐在机关资格老,上下人际关系熟,性格也强势,我认为她当主任与老苟有一拼。

综合科本是一个大间,红姐一来就加块木板改造成了两间,这是我们一直想做都做不来的。红姐却很能耐,一个招呼木工就来了,如果工程再大点,贴上墙纸,绘上花色什么的,红姐也是办得到的。喊她红姐,一是讨好她的成分;二是也含有对强势者的恭敬之意。红姐到底多大,我也不知道,那天,领导让我组织填写登记表,我问红姐哪年出生的,红姐一脸不悦:“哪有问女人年龄的?”中午加班查了档案,知道她已是天命之人。

下午红姐来找我,让我将她年龄改成48,说那是她当兵时瞒年龄虚报的。我说:“还是问下领导,好吧?”红姐眼眉一竖说:“我们俩是一张白纸,你不要朝上写黑字啊。”她的警告让我惊怵,我是新来同志,她是处里老人,我做文秘工作,她是财务管理,她可能还要做主任,我再不识人世,也知道这关系的利害。红姐的事突如其来,我反应不及,真没想到会这样得罪了红姐。

我主动与红姐化解矛盾,准备拜红姐为师,好好学习业务。可每逢向红姐请教,总会得到句“你一个大学生还用来问我?”红姐与我结下梁子,不与我说话了。屋漏又遇连夜雨,上级机关要搞年审,游处长要我帮红姐整整账。看我为难,游处长笑笑说:“大家同事一场,有什么矛盾吗?”我摇头说:“没有没有。”游处长又笑笑说:“放心吧,我让红姐出差了,这事你把它办好了。”晚上,我像贼一样偷偷看账整账,明明知道红姐远在千里,却总想着她手搭凉棚咬牙恶眉望我。

红姐朋友很多,与红姐作对就是以卵击石。

早上,女人们精神好,常常串过门来,她们轻言细语,却大多语言夸张。女人相互恭维的水平很高,一般都是一惊一乍的腔调:“哟,红姐,您今天真漂亮呀,您的衣服在哪儿买的,款式多新,这颜色真的很配你呢。”接着,就会抚着你的衣角,拉拉袖子,摸摸领子,做出一副无限欣赏、爱不释手的样子。泼辣点的人还会摸下红姐的奶部,说红姐的身材真好,天生的衣服架子呢。人说办公室男人爱骚扰,我这儿的情况属于受女人骚扰。骚扰就骚扰吧,我也没有那么脆弱,关键别不实事求是。听妒忌她的女人说:“红姐哪有什么奶子,就是一层皮耷拉在肚脐眼上,那是钢圈铁罩托的。”我没调查没有发言权,但我有想象:红姐那么粗的腰,那么扁的屁股,那么短的腿,怎么与身材好有关系呢?真不知道是审美出了问题还是女人的阳奉阴违。红姐也夸人,她不夸别人的相貌身材,似乎只有文艺兵才有这个专利。但她也会说:“哦,你儿子中考完了吧?你看孩子多争气,老公多好,你多有福气呀。”女人注重礼尚往来,与人玫瑰手有余香。我天天写文明建设稿,都玩不出凝聚力,很羡慕女人共建和谐的本领。

下班,又会有叼着烟卷的男人进来,男人说红姐吃得住玩笑,吃得住玩笑就是铁哥们。机关干部出门都人模狗样,可关上门都会发骚。男人总是会这样说:“昨晚看电视了吗?几个老头在城墙根花10块钱摸一把女人,老头们还排着队呢。”红姐会说:“叫你老婆也去啊,多少给家里点补贴。”男人又说:“花十块钱,又弄不成,不值不值。”红姐说:“你年轻你去啊,花十块你还赚呢?”男人说:“那晚上你跟我走吧?我出一百。”红姐这时使劲在男人胳膊上拧一下,男人就夸张的叫一声。男人与红姐打情骂俏,一半是发骚一半是功利。红姐管账,男人目的在报销时能得点便宜,机关的男人就是女人。

红姐太强大了,我的厄运接踵而来。

上次出差至今已几个月了,找红姐报销差费,她总是说没钱,可别人出差比我晚的都报了。昨天我又找她问报销差费,红姐没说什么,答应给我报了。可恰巧赶上老苟竞聘科主任,我给老苟投了一票,红姐猜测有我的一票。会场上下来,红姐的脸就变了,这会儿,红姐在楼道喊着给别人报销,我跟去问我的差费可以报了吗?红姐瞧我只回两字:“没钱。”我问:“什么意思嘛,这差费放了几个月了,上次单位搞清产核资,几个月我连续加班没白没夜,可加班费成为全处最低。”红姐直视于我,反问:“你出差别人不出差?你加班别人不加班?你这话去给大伙说说?”红姐的话故意放大,一下震住了我,我哪敢去问别人,那只能是飞蛾扑火,人全得罪了。

红姐坐回办公室,打电话唤来几个女友,她是要故意气我。

女人们从包里翻出水果,红姐打开屋里纯净水桶,就着水管洗起来,任凭了哗哗流水声。我气得说不出话来,红姐平时洗手都是这样干的,这是什么素质呢?我实在忍不住了,举起拳头对着隔墙轻挥了几下。大概那边听着了板墙动静,接着就听有人声音压低说:“有些人你可得防着呢,处里前天开会,人家说你们办公室用不了这么多人,现在改革这么紧张,这不是要砸人饭碗吗。”屋里静极了,可能有人朝我这厢瞥了一眼。突然就听红姐故意放大嗓门说:“哼,我才不怕他呢,想给我使绊子,那是瞎了眼,大学生乳臭未干,有什么了不起,上网查查,也许文凭还是花钱买的呢。”我的脸煞白,不敢接话,更不能去解释,因为中层干部会上真有人说过这话,我只是在会上记录。

红组竞聘失败,原因很多,可她赖上是我改了她的年龄,我有这能耐吗?我是查档案抄了她的年龄,经游处长认可的。据后来历史解密说,领导让查红姐档案,还真的与提科主任的事有关。红姐因为上了50,原则上不做考虑了。正烦闷间,几个男人又来添火,他们进门喊:“红主任,啥时候请客呀?”红姐正心烦,出口一句:“去你妈的,拿老娘来开心啊,主任还是让我儿子当吧。”男人继续嬉皮笑脸说:“红姐别急嘛,你别看那个投票,那是走形式的,综合科属你资格老,科主任非你莫属呢。”红姐说:“你别在这里卖好,你咋没投我票呢?”男人说:“这事早内定了,我们投票都没用的。”

男人们的话不知是真是假,男人们走后,屋里突然安静了。

我知道什么样的情况都会发生的,红姐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心里不服气,红姐是什么人呢,从来没见她看过报纸,更没见过她关心国家大事,关心的多是描眉画眼、男欢女爱、邻里纠纷、厨房烹炸煮切之事。当然,她也是有欲望的,今年她的板墙上换上许多新格言呢:“是种子总会发芽”“难得糊涂”“沉默是金”“天生我材必有用”“玉树临风”“宠辱不惊”。我不是嫉妒她,她那些格言是励志吗?她能糊涂吗?她从来一点不吃亏,她要是能糊涂天下就太平了。她能沉默吗?一天不说话她能憋死。她发什么芽,哪有50年的种子还没发芽?她最大的才气就是用刀子割了手腕写血书,接兵的怕出人命才带走了她。

红姐的心没有死,她暗中积极活动着。

她跑了局头、处头,坚持要把50改成48。可档案记载明白,老领导平时嘻嘻哈哈,小红小红拍打叫着,可那是游戏,临了正事,只是打个电话,处里讲以档案为准,老领导就不说话了。红姐失落了,50与48有着天之别,48可以提拔主任,48可以留在机关再干几年。可情况比她跑的快,红头文件说,机关改革女性50一刀切,年底务必办完。面对风云变幻,红姐使尽了解数,可一切无济于事。红姐认命了,她没有哭,没有闹,没有骂人,她定定地坐在那里,整整愣了一下午。

红姐开始学习上网,以此作为寄托。她的网名很年轻,叫红袖添香、红颜知已、红杏不出墙、红娇娘,所有的名一律都是红字辈的。红姐不管起什么名,年龄一栏总是写着38。红姐上网晚,资历深,机器24小时开放,很快上边有了小太阳荣誉。她的头像是张艺术照,那是个挤着一只眼忽闪抛情的金发美女。电脑桌前,红姐十指飞扬,满面潮红,感情波澜起伏。

红姐QQ号码被盗,处里男人帮助找回时看到资料:本淑女只聊高雅、文明、有修养者,若要视频的请绕道,若寻一夜情的滚你妈的蛋!红姐聊过高雅的我不知道,但我肯定红姐是见过网友的,因为常见她接电话时充满幻想,下了班就钻出租车。

红姐祸不单行,防不胜防,这绝不是我咒的。

那天游处长把她从公园领回,婉转地说是发生了一点不和谐的小事。游处长给派出所做了大量工作,最后终于由嫖娼改为男女不文明行为。经过是很简单的:红姐与一个男人在公园一隅先拉手后搂抱再亲嘴,最后毅然匍匐在草地上了,之后被保安人员及时出击、当场拿住。小保安虽然出自山区,却悟性极高,看红姐描眉画眼,又看明显女大男小,怎么会是好人呢?小保安只有一个标准:夫妻二人决不会犯神经在公园草地打滚。据说当时红姐也吓晕了,竟一直对小保安喊:“大哥大哥,求你原谅我。”小保安逮着坏人有提成,更何况家中还有卧床老母,于是丢了朴素感情,厉声一喝:“老娘们少给我套近乎,谁是你大哥,罚款5000!”彼时,红姐连网友叫什么、哪里人、哪个单位不知道,只知一个网名叫“蹲在墙根等红杏”。

被处长领回来后红姐一声没吭,可另一件事却让她大放悲声。因为机关“50一刀切”落实了。屋子被哭声震动了,夹板木墙轻轻晃动。我不好意思地转进里屋去接她的账本。红姐立即打住哭声,忽得站起来。我本能的倒退,想她会上来抓挠我,或是抓起账本摔我脸上。可没有想到,红姐竟然一步上前握住我的手,颤声说:“我走了,过去大姐如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请多多原谅。”

天崩地裂,霞光万道,涕泪横流,这是多么大的冲击,多么大的荣誉,多么大的宽厚仁爱呀。我突然很感动,突然觉得自己渺小,我觉得红姐也有单纯、可爱的一面,她一点也不阴险与狡猾,优缺点都是闪闪发光地明摆着。看着红姐红肿的大眼睛,我的眼睛挤巴挤巴,竟有些湿润。

杜 娟

杜娟进门那瞬间,我愣了半晌。

原来,刚才楼梯上我跟过这个女人,这个人身材很好,着一条藏青色牛仔裤、一件奶白色羊绒衫,有着匀称的腿和圆圆的臀部,挺而圆的胸部如小山包一样。她上楼的步子很矜持,梳着齐耳短发,姿态非常优雅。她知道我跟着她,而且在看她,可她没有回头。我是跟她到了三楼,见她拐弯后才回了自己办公室。

我呆愣着,我没想到她会成为我的同事,更没想到她会与我坐在同桌,我不知所措,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怎么了,我比杜娟大8岁,还有个远隔重洋留学老婆,为什么要有这份念头呢?我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偷偷照了镜子,压下紧张情绪,重新坐回办公室。我做着一个报表,很认真专心的样子,其实这个报表早已做完。上午杜娟给我茶杯添了三次水,给我看过两次报表,联手搬过一次打印纸箱子。随着她的进进出出,我的眼睛始终在她身上转着,我没敢与她多说话,不是不说,是怕说不出水平。上午,我说我们还是校友呢。杜娟笑笑说你是尊敬的学哥。其实我是想说学妹,怕人家说我轻佻,却没想人家那么大方得体。我看她档案上写着上海籍,就说我妈也是上海籍。杜娟说:“那是我的祖籍,我都没有回去过呢。”我怎么没了水平,遇上美女就成了这副德性?我发现自己这么虚荣、俗气、浅薄,尤其我说那个祖籍,其实我妈家不是上海籍的,离上海还有200多里,一个是城一个是乡,纯粹的农业户口,它太拙劣低俗了。

几乎同时,所有机关男们都关注上杜娟,我去机关澡堂洗澡,男人们向我打听:“你们处里有个女的哪来的呀?”我故意说成是红姐。对方就说:“红姐?老机关都知道,是另外那个。”我扭身打肥皂,透过雨淋看他们一身肥肉和那只软弱无力的小弟,即而又想他们回家煮枸杞吃人参做药酒想入非非的蠢样子。接着处里的男人也伸手了,他们频频向她搭讪,他们爱在我桌前站下,话题似是朝我说,可眼睛却看着杜娟,他们说杜娟气质好、修养好、身材好,动员杜娟去参加机关模特大赛。男人们前边讲“两好”是应景的,身材好是他们天天盯着的。杜娟不喜欢男人随便议论她,她以为男人应当去夸自己的老婆。有人想借玩笑拍下她的腰背,她就会警觉地提前转过身去。有人会说个不咸不淡地段子试探,杜娟会突然拿起电话把话题转开。她每天提前进单位,打水擦桌泡茶水,掂起拖把打扫处里的走廊。中午吃饭,杜娟还会挨门提醒不要耽误打饭,看谁工作忙了就主动帮忙把饭捎来。杜娟学的是计算机,常有同志让她帮着打些材料、装个程序、下载个软件什么的,她都是立即帮别人做好。杜娟对我很好,处里年初订资料,她悄悄给我订了本《作品与争鸣》。我老家来人,赶上我正打材料,杜娟二话没说去车站接回了亲戚。我妈住院,她悄悄买上一篮鲜花去医院献上爱心。

我寻找着时机,我想让她感激我,终于机会来了。那天,杜娟为处长写党员学习辅导报告,临下班处长说理论性不强,要求连夜改好。杜娟望着我说她江郎才尽了。那天是母亲节,我正准备回家看我妈,可我还是说:“我来吧。”我刚打开电脑,忽然停电,二话没说我就拉上她跑到街上网吧干到晚12点。文章搞完,杜娟歉意地望着我,说:“怎么谢谢你呢?” 我说“不用,你帮助我很多了,我们互帮互助。”我韬光养晦,欲擒故纵,目的明确。

处里半年总结,游处长表扬了很多同志,尤其重点表扬了杜娟,说杜娟为人谦和、工作踏实、文字很好,尤其说了那篇党员教育辅导报告,要大家向新同志学习。我和杜娟坐在前排,我扭头说:“祝贺你。”杜娟说:“那是你的功劳呢。”这时,只听后排红姐的声音:“狗男女。”我正想回头,突然听到一片掌声,原来游处长宣布杜娟评为全局先进。我故意夸张地鼓掌,想掩盖身后的恶毒。可却听身后椅子一响,接着传来关门声。

红姐回屋,哭了一场,只为这个评先。原来,红姐不喜欢杜娟。杜鹃分来时,游处长让她坐在里间,可红姐不喜欢财权分散,也不喜欢小美女。红姐桌子不腾、椅子不加,也不跟她说话,杜娟就被晾了起来。后来,杜娟就到了我们外屋,与我和老苟坐在了一个品字型桌上。这本来也没什么,可事情总有许多蹊跷。如有人从外边进来喊美女。红姐赶快抬起头,有时还迎了出来,结果却发现喊的是杜娟。红姐遇上冠名权转换,自然恼火,现在美女喊烂了,可红姐质量还是分得清的,她怎么能拼过杜娟呢?于是再听有人喊她美女,她就随口一句:“我是美女她妈。”

红姐当过我妈,也当过杜娟的娘,我们无语。

杜娟修养很好,每天坚持喊她红姐,每天早来都进里屋帮红姐擦桌扫地泡茶,到了中午还经常帮助红姐去食堂打饭。可红姐从不领情,总是说杜娟做人虚伪,玩的是虚情假意。其实杜娟是挺冤的,这次评先,杜娟私下找我说“评先要照顾老同志,让我们二人都投票红姐”。我不想看红姐欺负杜娟,就把空票给杜娟任她随便填写,结果红姐成为本科室全票。可出乎意料,其他科室都投票给了杜娟,处里一综合,杜娟成了局级先进。

杜娟随局先进旅游回来,给红姐带了许多小吃,还有一件很漂亮的湘绣。红姐生气,一下子将东西推到地上。杜娟哭了,我安慰杜娟,并把她旅游后送我的木刻小老头挂在墙上,说这小老头太像我了。杜娟没笑,我又拿出一盒巧克力送她。杜娟感动得哭了。

那晚,杜娟心情不好,我就邀请她去吃饭。原本单位附近就有酒店,可我们去了很远。我还选择了咖啡屋,室内灯暗,小屋幽静,我随手带上门,杜娟没把它打开。杜娟很自然,漫不经心地说着天气,她好像在故意淡化暧昧气氛。这时,我心跳加快,竟说不出话来。我做着深呼吸,不知道话怎么开头,我自责着自己的无能,想到居心叵测这词时突然一下笑出声来。不想,这打破了沉闷。杜娟说:“你笑什么?”我说:“深夜一男一女坐一起,别人会说男的居心叵测?”杜娟说:“这又怎么了?我们是同事嘛。”我说:“同事才能近水楼台先得月。”“你还挺坏呢?”“没有谁是可靠的。”“你不会,你是位好大哥呢。”“我是伪装的,我心灵龌龊着呢”……杜娟不说话了,她没有想到会转出这个话题。突然,杜娟的手机像是定了时的,突然响了起来,她快速站起身走出去。

杜娟没有给我机会,她故意很长时间才回来。杜娟回来带上门,却没让它关严,这似乎是个信号,我不好意思了。杜娟坐下,慢慢对我说:“我想问你一件事啊,你说一个女同志怎么处好大家的关系呢?听说机关女同志是不容易的。”我不想换话题,应付着说:“你做事很得体,大家都挺喜欢你的。”杜娟对这个答复不满意,托起了下巴。很有耐心地逼问:“我问你呢,你要说,我很想听的。”我知道机会没了,只能跟着她的话题。我说:“做机关的女人要讲功利的话,就不要有过多的顾虑;若无功利性,你就不卑不亢的做人。”我的话没头没脑,却也算真心实意。杜娟听懂了,出奇冷静。半晌,她才说:“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谢谢老师指点。”

杜娟给了我时间,却没给我机会,她太聪明了。

听到杜娟的一些风声,可我却没在意。有人说游处长星期天写材料,杜娟却在他办公室陪着,杜娟坐在了处长身边,游处长手扶她肩背上。有人无意间推门,见游处长很快缩了手。我想这没有什么,游处长快60的人了,也许这是长辈的习惯。又有人说晚上见杜娟和处长在酒店用餐,他们下楼来坐在轿车里,半天车子没有开动。我想杜娟经常加班,游处长请她吃夜宵并开车送一段,这都不为过。还有人说机关出差不允许男女两人一起出去,可杜娟与游处长却去了黄山,坐的还是软卧包间。这个解释不容易,游处长这人怎么样,我也说不清,我只能做到有一说一,我是杜娟的崇拜者,我希望她是纯洁的。

不久,游处长要去党校学习半年,处里召开欢送会。在酒店里,大家一致起哄让杜娟与游处长拥抱一个,杜娟脸红红的,她拿起桌上插花走上前,眼神里含着感激,她没有拥抱,但也没有意拒绝。游处长没敢下手,这么简单的陷阱他不会跳下去的。下边的人议论:当领导的不傻,在哪里能抱不能抱分的清。

欢送会那天,杜娟的令下了,成了我们的科主任。

那晚我喝多了,喝得天旋地转,同事们都摇晃着走了,我走到卫生间想吐一下。这时,我发现了门口的杜娟。我说:“你怎么没有走?”她说:“我送送你吧。”“你应该去送送游处长。”杜娟拍我一下:“看你说的,我为什么要送他呀。”杜娟扶我坐回大厅,杜娟说了一些什么,因为酒精的缘故没有听清,大概意思是说她没有任何欲望,不要看扁人。我不想听这些,始终低着头。杜娟似乎猜到了什么,她摇晃着我说:“醒醒啊,你到底怎么了,我知道主任应该是你的,我明天就去将主任辞了。”杜娟再哄我,我烦躁地说:“我不是为了主任。”杜娟不再解释,她扶上我回家。上了电梯,只有我们两人,在电梯门关上一瞬间,我一下拉上了她的手,我说:“我真的……”杜娟笑笑,说:“又要胡说了。”“我没喝多,我真的没胡说。”杜娟的身子往后撤:“你别这样。”我没有撒手,她也没有抽动,我们两只手就这样握着。突然,我呜呜地哭了。杜娟递上纸巾,什么也没说。我们的手就这样拉着,直到电梯门打开,我们才一起松开了手。

杜娟的令下来才两个月,就又调到了局外事办做了副主任。她一年升两级,大家的牙根都酸了。杜娟走了,我很失落,一场暗恋,一无所得。

一天,突然在大街上见到了杜娟。她还是么漂亮、那么优雅迷人,我呆呆地望着她。不料,杜娟的一句话竟让我愣住了。她说她早调走了,现在省电信公司工会工作。我看着杜娟,几次想问什么。杜娟淡淡地说:“生活中的许多事情是复杂的,而说出来又很没意思的,我不会解释什么的。”杜娟的话我不想听。许久,我说:“你走了,我很难受。”“真的?”我点点头。杜娟说:“我好感动。”“我有一个多年心愿未了呢?”“你说?”“我想拥抱你。”杜娟轻轻抱了抱我。许久,她轻声说:“其实我很欣赏你的。”

杜娟走了,就像一只远方飞来的金雀,呼扇了几下翅膀,旋转了几周,然后一个腾空,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跃然而去……

郎公子

杜娟走后,我受游处长委托负责科室工作,千年媳妇熬成婆,正春风得意,却突然冒出个人来。这个人我不认识,据说原来在处里开车,后来不知是停薪留职或是借调什么的,人去了省外贸公司。可人混得好好的,说回就要回来了。

郎公子的爸是老局长,虽然科室定编已满,可他爸人气未尽,随便打个招呼,郎公子就上班来了。游处长还在党校,电话对我说:处里已没有了汽车,郎公子若是回来只能去汽车队。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游处长给我一字令:顶。同时嘱咐我要积极做好思想工作。什么是思想工作,一个小负责人哪有思想工作?我有些发愁。我去拿报纸瞬间,郎公子已坐在我座位上喝茶了。郎公子像是屋里的主人,见我进来也没有动身,他打开我的电脑胡乱在上面点着,电脑上有我许多资料,他的玩法让我心惊肉跳,画面上老是跳着性感女郎。这些画面与病毒有着血缘关系,万一染上,我上边的资料就全完了。

小时候,我班里有许多干部子弟,一律操着京腔,与普通人家子弟有着很大差别,他们说话内容从没有小事,一般都是某某局、某某司,处职以上领导都是他叔,科职以下都是兄弟。班上几个同学小小年纪就去过美国、日本、澳洲,去过朝鲜、越南、马来的都不敢说。有两个同学才12岁就会开车,喊司机时就叫胖子或猴子。郎公子属于这一类人,相貌俊朗、身材颀长,初次见他,就觉得矮他一截。

郎公子抽烟,办公室烟雾弥漫,我看郎公子手中的烟即抽完时,赶紧起身打开抽斗,我拿出舍不得抽的中华烟。其实我拿出好烟一是骨子里怵他,再也是给自己打气,他们很看不起穷酸相的人。我潇洒地把烟朝他扔去,烟从他胳膊上滑过,在桌子上滚着,最后掉在地上,最后被一水渍洇湿,然后脏兮兮的躺在那里。郎公子没去接烟,更不看它一眼,似乎我应当恭敬地好好递上。

我站在郎公子面前,他没有让坐,我只好坐在沙发上。我们两支烟一起抽,浓浓的烟雾在房间滚动着。郎公子抓着桌上电话打长途,好像对方是深圳,一口一个“你爸身体好吧、老战友了”什么的。对方是个女人,接着话说:“呵呵,我爸也说过和你爸是铁哥们,不是你爸我爸就冻死在大兴安岭了。”他们聊得如重庆火锅滚烫火辣,一连串的爸爸爸,我也搞不清谁是谁爸。最后是几月几号的飞机几点几分在哪里XXX号大奔接机等等。这时我发现郎公子跷起脚已放在我的桌沿上了。

电话终于挂断。郎公子忽然叫了声:“行啊,你还会搞女人?”郎公子一手举电话,一手在电脑里点出杜娟的照片,嘴里叼着的烟喷出火星。我一看慌了,这照片原来是全处的合影,我剪裁下来将她放大存在电脑里,以作暗恋欣赏。我说:“别动!”一步冲上去夺鼠标。郎公子哈哈笑着说:“看来你也挺花的,属于那种家里有个做饭的,对面有个好看的,远方有个思念的。”我说:“这是我同学,你不认识。”郎公子哈哈一笑:“狗屁,这人我怎么不认识?我回办公室见过她。”见已露底,我只好说:“美人,男人谁不喜欢呢。”我迎合着郎公子,仿佛不这样就不够和他说话。郎公子吐出一口烟,继续朝我调侃:“怎么样,近水楼台先得月,拿下了吗?”我说:“你别吓我,人家是大姑娘呢。”郎公子笑笑说:“啥鸡巴大姑娘,大姑娘都在幼儿园呢。”“你不要在这里乱说,这里可是单位呢。”郎公子扔下烟头说:“球,大姑娘我办的多了。”“你厉害,有钱就有女人,你够腐败的!”郎公子大概听出话音有刺,就说:“是呀,就这几个钱,你有吗?”郎公子掏兜儿,一个一个地翻,真的掏了四个兜儿,每兜儿一叠百元大钞,至少也有几千元,其中一叠还是外钞,我看不出哪国外币,就像看扑克牌一样。郎公子说:“怎么样,要不要哪天给你找个雏乐乐?”我说:“不敢不敢,我阳萎。”郎公子笑得更厉害了:“你这屌算是白长了。”

郎公子郑重地告诉我,他今后就坐在这个位置上了,理由是他原来就坐在这里。我望着他:“科里现在定编已满,有啥事要等游处长回来再说。尤其,现在局里正在改革,综合科工作复杂,你现在回来做什么呢?”郎公子说:“这活儿有啥干的?你会的东西我能不会?”“你还是去汽车队吧,现在处里没车子了,你搞公文不妥的,电脑制图、财务报表、迎来送往,哪样都要从头学,真的不适合你呢?”郎公子烦了:“我的事还用你来管吗?我咋看着你不顺呢!”我被郎公子的傲慢激怒了:“你愿意坐哪坐哪儿,反正别坐我这里!”我顺手将他从坐位上拉起来。

郎公子翻脸了,狠狠地说:“你给我站一边去!”我一声不吭,推开他坐在我的位子上。不料,郎公子上前一把揪起我,说:“你是不是想挨揍呢?”“你想打人吗?”我们俩人的手扭在了一起。郎公子用力揪着我的衣领,让我喘不上气来。我终于犯混了,我在大学练过散打,双手用力抱向他的头,右膝向前用力一顶,郎公子忽隆隆朝后摔去。郎公子从地上起来,抓起桌上茶杯朝我砸来,我头一闪躲过。外边同事们呼啦啦进来把我们拉开。郎公子指着我发狠说:“你他妈记好了,你死定了。”

没想到事情会成这样,我真的很怕死,尤其现在的日子越来越好,我当了代理主任,还读着硕士,房子也快分了,老婆也快从国外回来了,我们都准备要孩子了,这样的美好前景,却遇上这样一件倒霉事?我期望郎公子就此罢休,或者此事交游处长做个了断。我急急电告游处长这突发事件。游处长回话:“庙小不留大和尚,一个字,顶!两个字还是顶!”我怕游处长放电话,刚想说应当是“咋顶?”游处长不听将电话放了。游处长的工作方法简单,方法就是放下电话,办法交给你了。我可能是紧张,肠道开始搅动,撕了手纸奔厕所,还没蹲下,游处长的电话又来了,对我制定八字令——八年抗战,贵在坚持。我提着裤子说:“这怎么坚持呢?”这时由于心急,肠胃的冷气再次袭来,居然放出一个屁来。游处长说:“你在做什么?”我没敢说放屁,也不敢说在厕所。我想说遵旨,又怕他说现在还玩笑,说明问题不大。我嗫嚅着,游处长似乎看到了这里的画面,淡淡一句说:“你小子先把腚擦了。”

办公室像着了火,接连不少电话打来,同学、邻居、领导,这些我都顶住了,可万没有想到,八杆子打不着的我爸冒出来了。老人家文明一辈子,却开口电话骂人,骂我太混,说我做人不成熟,说郎局长当年是他南下工作队长,又说我妈他们的婚姻是郎局长做的大媒呢。老爸下令:“恩将仇报,岂有此理,废话少说,及时纠正。”撂下老爸的电话,我肚子又咕噜噜叫起来,自打郎公子来那天肠胃就没好过,不知道是不是吓的,医学上说叫神经性痉挛。

我又拨通了游处长的电话,我压低声音告诉我爸与老郎的关系,希望游处长开恩救命。游处长不待说完,就回话说“公私要分清、一事论一事、不能混淆”。又反问我:“你说让他来,我去哪里给他找名额?”我无话可说,想想也是,当年科室三个定编,老苟不死,杜娟只能算助勤;老苟死后,杜娟才正式进来;现在改革,科室又减成两个定编;红姐退后,小赵才助勤进来。现在大家都活得都好好的,哪个都不够退休,哪个也不想死?我不是臊气,也不是牢骚,机关就是这样,处长不提、科长没戏,科长不死、科员没戏。游处长见我不吱声,就说:“综合科这几年容易嘛,再不能添乱了。”游处长这一说,我又想起科里的往事,事情还真是这样的:老苟的苦苦挣扎,红姐的天灾人祸,杜娟的抽身自救,郎公子的蛮横搅局……我的脑子乱了,我顶不住了,我央求游处长:“助勤的小赵令还没下,要不让他先回去?”游处长闻言大怒,几乎要拿电话砸我,他说:“屁,你说的容易,知道小赵是谁,他姨夫是干部处长呢?再说了,姓郎的今天来是要工作,明天要的就是科长,郎公子来了你的位儿呢?”游处长这话让我惊住了,闹了半天这事与我有干系?我的头懵了,镇定下说:“科长让他当吧,我不看重这个。”游处长来气了,说:“你说什么,你他妈昏头了,你以为这事是你随便说说,你以为自己工作很多,你以为论资排辈非你莫属了。我告诉你,天下的事没有应当不应当的,没有该谁不该谁的,他要当也是能当的。”我又懵了,我一掌打上自己的脑门,我算什么东西呢,我难道在将游处长的军吗?我竟然在威胁游处长?游处长见我语塞,缓口气说:“主任这位儿,它不是个东西又是个东西,你要不要房子,要不要奖金待遇(科职月加1000岗位工资),你要不要再婚(我啥时候离婚了,老婆在美国五年,没说过离婚呀)?这些都是条件,你狗屁不通啊?”游处长的话刺疼了我,我觉得我错了,我怎么这样脆弱,这么无能呢,老爸虽然生我养我,但公私是要分明的,怎么能没有原则?游处长是党的人,是衣食父母,是我的引路人。我突然清醒过来,举正话筒向游处长宣誓:“顶,一个字顶,两个字顶,三个字还是顶。我就说是综合科不要他了。”

放下电话,我亦觉出悲壮。先让助勤的小赵歇公休了,我也将办公室电话线拔了,把办公室门锁了,并将每天与父母联系的手机关了。我白天睡觉,晚上工作,睡不着觉就在眼睛上蒙黑布,再睡不着就弄几片安眠药。我突然想起了杜娟,她特别机灵,一定会有办法的,我给杜娟打了电话,我叙说了整个过程。不想,杜娟笑了,说:“你这算什么事啊,还吓得晚上办公呢,朗朗天空,法制社会,好人哪有怕坏人呢。”杜娟看我乱了阵脚,答应明天来看看我。

在机关附近的玫瑰大酒店,杜娟来了,她还带来了她的表妹,一个武警中队的警花。我们慢慢地品味着红酒,我们没有谈郎公子,我们说着分别后的事情。突然,我感觉一种沉重的空气向我们压来,一抬头,那边竟然坐着郎公子和几个同伙。郎公子也发现了我们,他对着两个同伴说:“喂,来认识认识这两个同事啊。”两个同伙嘻皮笑脸的过来说:“好哇,这妞挺性感的,来呀,我们合在一桌好了。”我不知说什么话,示意杜娟我们换个地方。没想到杜娟突然站起身忿忿地说:“别动,为什么走,让他们走。”我揶揄说:“人家是局长的儿子,咱惹不起。”杜娟说:“什么局长不局长的,我们家局长、部长都有呢。”郎公子三人大笑起来,说:“行啊,怪不得杜娟一年提两级呢,原来家庭有背景啊。”说完仨人拿起桌上的酒倒起来。他们起身向杜娟碰酒,我伸手挡住了。我说:“你们还是自己去喝吧。”郎公子说:“这怎么行啊,我们科室这也是第一次大团圆嘛。”说完紧紧托住杜娟端酒杯的手。我哗一下将杯中酒泼桌上了:“今天请让我们各行方便,我们的事回头再说。”郎公子说:“不用了,只要两位美女陪我们喝喝酒,我们的事就算勾销了。”杜娟看看郎公子,转身对武警妹说:“去打电话。”郎公子的一个同伙去抢武警妹的手机,武警妹拍的一下把酒泼对方脸上了。那个人一下掐上表妹的脖子。我终于忍不住,抓起手中的酒杯朝对方头上砸去。

屋子里响着咚咚的物体与身体的撞击声,酒店小姐们吓得一片惊呼,纷纷逃出门去。我抵不住这么多的拳头,很快被椅子打倒了。我被他们三人抓起来顶在墙壁上,郎公子转身拿起桌上的烟灰缸朝我头上砸来。

血从额头上流下,我闭上眼睛,心想:今天真是死定了。正这时,感觉郎公子三人突然停住了手,又听见厅内传来咚咚脚步声,接着听见武警妹喊着:“就是他们!打他!”我睁开眼睛,只见五六个壮汉冲向郎公子三人。原来武警妹打电话找来正在附近巡逻的武警战士,几个战士脱了军装,狠狠地揍着他们。我从地下上慢慢站起时,额头上的血流下来糊住了眼睛。杜娟一边为我擦血一边抓住我的胳膊,她说:“别怕,好人哪有怕坏人的。”

我进了派出所,当我出来时,听说郎公子却没有出来。郎公子有前科在身,因为倒卖文物被拘留了。出来后,我才知道武警妹的准公公是公安局长。

游处长到医院看我时,悠悠的望着我,语重心长一句话:“姓郎的没好人,当年我大学毕业分到机关,就是郎局长让我下去基层呆了十年,这是罪有应得。”

“什么?”我没听清。

游处长说:“没事了,郎公子倒卖文物犯了法,恐怕出不来了。”

我愣了。

游处长轻松地笑着说:“老虎厉害,还有武松呢。”

这次我没有笑。

游处长微笑着递我一张纸说:“这回挨打不算白挨,科主任的令批下来了。”

我抬眼那张白纸,上面写着X年X月X日,那是三个月前的命令。

我闭上眼睛。

团 圆

出院那天,怎么也没想到红姐来医院看我了。

红姐来机关领鸡蛋,听说我被打了,就买了水果到了医院。见到红姐,我有一种莫名的酸楚,那是一下子得到关怀的感动。我说:“我没事的,科室分鸡蛋还没来得及给你送去呢。”红姐说:“真不好意思,你每次给我留的鸡蛋都是挑好的,破皮的你们却留下了。”我说:“你是老同志,应当关照你。”红姐叹口气说:“你对我真好,我在家常想着办公室同志的。”“是呀,红姐你没事就常来单位坐坐,你的桌子我都没动,还给你留着的。”红姐一听,眼眶就红了:“想想过去遇事总是计较,真对不起你。”“那时候我太年轻,对红姐尊重不够,大家在一起工作是一个缘份,我们都应当珍惜的。”红姐说:“人在一起时不感觉什么,可一分开心里就空落落的。”

红姐真的变了,变得温情而达理。我说:“红姐,中午别走了,我们去街上吃个饭。”红姐说:“我是大姐,我请客。”“打电话叫杜娟也来吧,我们来个合家欢。”红姐说:“真好,我好长时间没有见过她了。”杜娟很快开着汽车来了,身上穿着笔挺的西式工装,她最近又提了工会副主席。大家又是一阵欢喜。饭后,我和红姐抢着买单,杜娟说:“还是我来吧。”我说:“也好,谁官大谁请啊。”吃完饭,又说到了老苟,我说:“我们去看看老苟吧。”很快,来到他的墓地。红姐、杜娟买了点心水果,我买了一瓶酒。我说:“老苟爱喝酒,让他喝几口吧。”杜娟与红姐在那里说了许多话,我望着老苟的遗像自言自语,杜娟和红姐扭头问我在说什么?我说:“如果一个人什么事都不想,那该多好呀。”

夕阳红艳艳的,罩上我们全身,我们每人都显得精神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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