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两题

2013-04-29 00:44赵文辉
中国铁路文艺 2013年9期
关键词:肉蛋赵亮凉菜

赵文辉

择木的神

茄庄小,才几百口人,房子盖得密,加上庄口杨树长得疯大又给遮挡了,外乡人经过,冷不丁瞅一眼,多半会说:吆喝,这么大一个养猪场!还有人会赞一句:养猪场也绿化得这么好!茄庄人听了很生气:妈妈的,明明一个村庄硬是看不见,眼睛长裤裆里了。更可气的是,附近大村大庄的人提起,总是那句话:哼,茄庄?一铁锨就铲走了。茄庄人越发生气了:妈妈的,一铁锨就铲走了,咱茄庄不成了一泡烂牛粪?

别看茄庄不大,却挺能出能人,跟瘸腿老张爆玉米花差不多,隔两年就蹦出一个,和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造明星的速度搁不了多少……这不,年前赵亮跟他表哥从常州小商品市场倒回一批塑料盆,他表哥在县里的大超市干业务经理,走的是超低价,四毛五一个,运回家才合五毛。正好年关是旺季,批发出去,一下子发了。赵亮也一家伙成了庄里的六能人,过年一家五口人硬是吃掉一头土猪。这头猪毛重230斤,净肉出了160斤,猪头杂碎懒得拾掇送给了一个穷本家。赵亮家里天天支酒桌,没出正月十五,院墙角堆起恁厚一摞空酒盒。得了酒桌上的汲水,他家那条狗也天天醉着,在大街上歪歪斜斜没走过一回直线,见了人翻翻白眼也不躲路。主人有了钱,狗的胆子也肥了起来。庄里人见了那摞空酒盒,再从他家出来都啧啧:咦,咦。

过了年,赵亮把没卖完的塑料盆拿出来继续卖,说是清仓处理,保本就卖。在大街十字支起一个摊,花红柳绿大小型号摆了一长溜儿。茄庄有两条主街道,自然交会成这个十字,成了茄庄的集贸市场:卫生所、供销社、理发店、肉摊菜摊、凉菜铺……热闹了一个茄庄。赵亮举起一只盆吆喝:香港货香港货,南方倒过来的香港货,便宜啊!赵亮嗓门大,引来一圈人,有不少人家的狗也跑了来,从主人的两腿间伸进头来看热闹。赵亮吆喝了半天,嗓子快冒烟了,人越聚越多,却没一个人要货。

这时择木走了过来,蹲下来挑拣了好一阵,举起一只中号白色塑料盆,问多少钱一只?赵亮说两块一只。择木一嗤鼻:“屁,谁不知道你四毛五进的,乡里乡亲的,还这么黑?”赵亮有些不好意思,摸出一根烟递上:“进价低不假,开支大呀!运费、交易税不说,还请人家常州的经理一条龙了一回……兄弟你说说,你说说。再说咱的盆也不孬,随便摔打都不坏,两块钱算贵?供销社卖两块半呢!”

见择木不语,赵亮以为他不相信盆的质量,就拎起一只盆在胸前双手一箍,圆盆变成了扁盆;又反扣到地上让塑料盆屁股朝天,抬脚踩上去,塑料盆屁股立即陷了下去。收起脚,马上恢复了原形。赵亮拎起让择木看,有没有踩坏?择木服了,掏出两块钱,说家里拌凉菜那只盆坏了,换一只结实的。赵亮一拍胸脯:“你只管用了,这是PE材料做的,保证比你媳妇还耐用,你媳妇那个用坏了我的盆也不会坏!”择木知道赵亮坏,自己平时又说不过他,就又拣了一只塑料盆。要走,赵亮却摸出一根烟递过来,问:

“去年生意咋样?”

一提生意,择木就有些沮丧,摇摇头说:“巴掌大一个茄庄三家卖凉菜,正十字贵生家,东北角肉蛋家,你说说生意能好到哪儿?一年下来也就是顾个零开支,撑不着也饿不死。”赵亮去了一趟常州,自觉见识宽了,开导择木:“竞争,你死我活地竞争!低价,低价就是硬道理,把那两家竞争死!”择木点着头,心里说可不能脱气,一脱气全家都得喝西北风去。

往回走,觉得赵亮那句话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一直到家门口也没想起来,择木就有些恼火。进得院来,见两只鸡正在谈恋爱,公鸡压住母鸡得意地嘎嘎叫。两只鸡忙活着,对择木的到来熟视无睹。择木恼了,飞起一脚踢过去,踢得公鸡母鸡嘎嘎叫着飞上了墙头,极不满地瞪了择木两眼。媳妇听见动静从凉菜铺里探出身,问择木:“他爹,恁大火气,谁又惹你了?”择木说是看不惯这压蛋的公鸡,一边压还一边叫?媳妇以为啥大事,没想是两只鸡惹了择木,就缩回身子。缩回身子的媳妇嘟囔了一句:“看不惯公鸡,没想想你自己是个啥样?比公鸡还能叫!”择木听见,哧一下笑了,跟着媳妇进屋,觍着脸逗媳妇:“他娘,我又想叫了——”媳妇一边骂他不要脸,一边把干腐竹折成两节,扔进水缸里,接着又往煮花生米的锅里抓了一把盐放了几片橘子皮。忙完这些,媳妇指着案板上一只烧鸡心疼地对择木说:“有味了,卖不出去,自己又不能吃,扔了多可惜。”媳妇是个懂得爱惜粮食的人,平时米撒了,总要一粒一粒捡起来;吃饭的时候最后一个收碗,全家人的饭根她一人包了。有时亲戚来了她也这样。这只烧鸡一斤七两,进价十五块三,咋能不心疼?她埋怨择木:连个冰箱也没有,天一热,更该毁东西了。择木说:“你是头发长见识短,不能用发展的眼光看待问题,莫非咱的凉菜铺能一直这样半死不活没有出头之日?”媳妇一刻也消停不下来,泡完腐竹又坐在板凳上择芹菜,芹菜叶舍不得扔,捋下来攒在一块准备做糊涂面条。听了择木的话她没有反对,却反问择木:“成晌连个人毛都不见,你还能让咱的凉菜铺火起来?”择木盯着媳妇嘿嘿笑,不说话,媳妇拿一片芹菜叶砸过来:“说呗!”

择木问媳妇:“能不能把凉菜价格落下来?”

“落多少?”媳妇定定地瞅着择木,她感觉今天好像要有啥事发生。

“啥价进啥价卖,一分不挣。”择木仿佛下了决心,一脸笃定。

媳妇嗷一声,手中一把芹菜落在地上。择木走过去拾起地上的芹菜,蹲在媳妇跟前:“咋,怕了?”

媳妇一脸不解:“他爹,卖凉菜本来利就不大,刨去损耗和开支,原价卖,咱不得往死里赔?”择木手一挥,那气势仿佛电视里的伟人:“不怕,先把那两家竞争垮再说!”

茄庄人的日子这几年是真的肥起来了,菜不种,买吃;馍不蒸,买吃;还有的男人连自己的媳妇也不用,去钻城里的美容厅练歌房。在吃喝上更不在乎,家里来个客,肯定得弄几个菜,外加几瓶酒喝喝。只是庄太小,茄庄人再吃嘴也难养活三个凉菜铺。用赵亮的话说,是狼少肉多,重复经营。赵亮在表哥手下当过几天业务员,跟着学了一嘴专业术语,有时把茄庄人说得一愣一愣的。这三家凉菜铺,数贵生家的位置好,大街正十字,用赵亮的话说,黄金地段,客流量大,生意自然最好。其次是东北角肉蛋家,肉蛋家的位置和择木家差不多,但是肉蛋这一姓是茄庄的大户,半个庄都是本家,本家买凉菜就不好意思隔过他的门去别人家。尽管肉蛋家的凉菜不新鲜,有时牛肉烧鸡馊了,往卤汤放点辣椒卤一遍,又卖给了本家。本家明知道也不能去别人家。在茄庄,最讲究的就是本家意识,胳膊肘不能朝外拐。有一回,本家三叔嫌他的菜味不好,买了择木家一个凉拌猪头肉和一个鸡汁素肠。肉蛋知道了,晚上寻到三叔家,一进门蹲到方桌跟前就哭,让坐也不坐,鼻涕一把泪一把,把三叔一家哭傻了。好容易才劝住哭,三叔问他咋了,肉蛋不从正面回答,反问三叔:“平时老侄哪点做得不对,哪点对不住你了,三叔只管说,打我两巴掌也中。我要放个小屁,算我不是人。”三叔这才明白咋回事了,闷了头一句话也没有。庄里人听说了也都评说是三叔的不对。这样一来,就数独门小户的择木家生意淡了。

不过这次降价,择木的凉菜铺却一下子热闹起来。

肉蛋最早的觉察,是从一坨猪头肉发馊开始的。凉菜铺一般四天进一回猪头肉,几乎雷打不动,一回也就那么一坨。买猪头肉的主要是三叔和庆叔,两人就好这一口。往常四天头上那坨猪头肉就该完了,这回却不然,四天过了,一坨猪头肉还是纹丝不动。肉蛋远远地就闻见臭味了,他一手捏鼻一手用一块破报纸把肉包了,往外扔。一出门,正碰见三叔的小孩上学从门前过,肉蛋一把拽住问:“你爹这几日出门没有?”

“哪也没去,爹在家垒猪圈,还找了庆叔帮忙。”

肉蛋一听,头嗡地炸了一下。这两个见了猪头肉就走不动的老家伙,天天呆在一块,能不想?肉蛋又问:

“他们喝酒没有?”

“天天喝。”

“吃猪头肉没有?”

“天天吃,两个老东西死好吃。我在桌边流口水,每次只让我吃四片,一片一片数着,吃够了就让我滚蛋,说还不够他俩喝酒呢……”

肉蛋的头又一次炸了。他知道出问题了,但他还是不相信,也许三叔是去县城办事,随便捎了一坨肉。县城那几家的卤肉都是百年老汤,出锅的时候香飘一街,神仙路过都不想走啊。自从上次去过三叔家,三叔一直买他家的猪头肉,再没当过叛徒。本家们为此还表扬过三叔。

晌午的时候,他瞅见三叔从凉菜铺门口经过,肉蛋喊了一声:“三叔!”

三叔一激灵,收住脚步,转身的时候飞快地把一包东西塞进衣裳下面,他的肚子立即鼓出一个包。肉蛋霎时明白了,不阴不阳地笑了:“三叔,别人家的肉是不是比我卖的好吃?”

三叔嘿嘿笑,脸有些微红。但三叔马上脖子一梗,说了实话:“三叔不是不顾本家面子,人家啥价进啥价卖,便宜得很。你知道三叔好这一口,又不是太有钱,买人家的,一年下来,能省出两坨肉呢。肉蛋呵,你要啥价进啥价卖,三叔还能当叛徒?”

三叔找到解脱的理由,脸上的愧色一下子没了,从衣裳下拿出那个包,光明正大地走了。三叔也是个实诚人,以为说住了肉蛋,走路居然腾腾地。

三叔走后,肉蛋就像一锅油炸开了,他跑进凉菜铺抄起一把刀,叫嚷着要把择木那个王八蛋劈成八瓣。肉蛋以前干过屠户,后来县里关闭私人屠宰点,失了业他就改行卖凉菜,没想到择木这一弄,又要断他的财路。媳妇从后面抱住他,劝他冷静。媳妇说:“择木降价影响的又不是咱一家,还有贵生家。你该先和他商量商量,甭先给自己披个血布衫。”

肉蛋一张脸憋得通红通红,就像杀猪时没放净血的猪肉一样。他往贵生家去,一路上紧攥双拳,庄里人见了他赶紧转过身,有的支溜一下拐进了小胡同。肉蛋个大生猛,身上老有一股子杀气,都不敢招惹他。来到贵生家,贵生刚刚把一盆发馊的鸭血喂了狗,贵生也知道了鸭血发馊的原因,正在气头上,说:“我正要找你商量呢。”

肉蛋呼呼喘着粗气,说出的话就像刀碰石头:“我非扇扁了他不可!”

贵生当过几年代课老师,是个斯文的人:“他这是不正当竞争。”

肉蛋说:“找他去,把门给他封了!”

贵生考虑的周全,说:“违法的事咱不干,警告警告他就中了。”

两人一起去找择木。

进门的时候,肉蛋把地上一只健力宝饮料筒踢飞起来,叮叮当当一阵响,吓得择木家的鸡狗都躲了起来。择木正在捞粉皮,见肉蛋和贵生进来,手一哆嗦,笊篱啪一下掉在地上。这时,肉蛋的嗓门跟个叫驴一般响起来:

“啥价进啥价卖,有这样竞争的?还让人过不让了?”

择木是个蔫人,又没本家撑腰,平时走路都贴墙根,人家踢他个响屁股也不敢还手,这会更蔫了。肉蛋脸相凶,几百斤的猪轻轻一下就扳倒了,然后一铁棍闷下去,猪就不叫了,把刀顺着猪的喉管捅进去,绞几绞,黑红的血喷涌而出。这场面择木见过多次,这会儿肉蛋一咋呼,他身上马上起了一堆鸡皮疙瘩,尤其是想到喷血的猪喉管,自己脖子根就木木的,说不出啥感觉。他赶紧搬凳子,还用袖子把板凳上的米粒擦了擦。“坐,坐……肉蛋哥,贵生叔!”还一脸巴巴的笑。肉蛋和贵生却不坐。贵生开了口:“择木,你这是不正当竞争,要在城里我非去消协投诉你。”肉蛋不耐烦了,直接问择木停止降价不停止?择木挠挠头,成了结巴,“这,这,这……”个没完。媳妇比他还算镇静,又是倒茶又是找烟,连连赔不是,给两人解释:“年头进的老货,生意不好再不卖就酸了,才想起降价……”最后肉蛋和贵生信了她,临走扔下一句话:只准这一批,进新货敢低价卖,小心把门给你封了!

媳妇吓出一头汗,扒着门框看那两人走远了,才转身对择木说:“他爹,咱宁可不挣这个钱,也不能让人家来找事,图个安生吧。”

择木不吭声,拾起笊篱继续捞粉皮。捞了半天,什么也没捞着,粉皮早在锅里煮成一堆烂泥了。

谁知再有人来买凉菜,择木照常按进价卖,媳妇在一边惊得张大了嘴,问:“他爹,你啥时又长了一个胆,不怕肉蛋来不依咱?”择木是个闷葫芦,蹲在门口一支接一支吸烟,就是不说话。媳妇急得直跺脚,有人来,媳妇不敢低价卖,就加了价。择木很生气,追上人家,把多收的钱又给了人家。

媳妇的担心并非多余,果真,肉蛋和贵生又寻上门来,贵生开门见山:

“择木,你还让人过不让了?上次说你白说了!”

择木又是不吭声,任贵生数落。

肉蛋急了,一脚把板凳踢翻,吼:“你说句痛快话,停,还是不停 ?”

择木一激灵,抱了头往地上一蹲,等肉蛋来揍他。贵生拦住肉蛋,继续开导择木。开导了半天,择木还是不吭声。肉蛋真恼了,端起案上一盆腐竹扔了出去;又端起一盆皮冻,还没扔,大街上嗷嗷嗷传来一阵警笛声,由远而近,警车居然停在了择木家门前。几个警察跳下来,问:“咋了?咋了?谁在私闯民宅!”肉蛋举起的盆僵在半空。

原来择木早就防备好了,肉蛋和贵生一来找事,媳妇就去打电话报警。一干人被带去乡里派出所,问明原因,肉蛋被民警教育了一番,叫他保证以后不再滋事才放了他。

还真管用,那两家没再寻上门来。谁知过了没几天,夜里正睡着,当啷一阵响,择木和媳妇起来一看,凉菜铺的窗玻璃被砸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落在地上,灯光一照,发出瘆人的光来。两人战战兢兢待到天亮,推开门一看,当院竟有一只死小猪,还被开了膛,五脏六腑撒了一地,见了让人发呕。媳妇哇一声哭起来,招来一院人。

茄庄人都知道是谁干的,可谁也不敢挑明,只是劝择木:别上这根牛筋了,人家卖啥价你也卖啥价吧!赵亮也来了,屋里屋外转了两圈,看看烂玻璃,摸摸那块青皮石头,还踢了一脚死小猪,仿佛公安局的刑警勘察现场一样。大家以为这位六能人要说点啥,都期待地看着他。谁知赵亮懊悔地搓几下巴掌:“都怨我,都怨我,不该鼓动你搞竞争,险些让你招来杀身之祸。”

茄庄人对六能人很失望,有人悄声说:满以为赵亮会嘣出个金屁,没想到六能人说了这样一句没劲的话。他们鄙视完六能人,又劝了几句蹲在地上抱头饮泣的择木。劝完往外走,一个个很惋惜,都说择木这回肯定要把价格提上去,以后吃不上便宜凉菜了。

过了两天,择木领着媳妇把玻璃安上,又恢复了原样。让茄庄人大吃一惊的是:价格居然不变!择木还进城用电脑刻了几个写真贴在玻璃上:低价凉菜,方便实惠。进城的时候,在电脑刻字社择木见到了赵亮给他说过的那句话,装在一个铝合金玻璃镜框里:“竞争,你死我活地竞争!”择木想这赵亮也没啥了不起,不过是从城里搬了几句大话回去装洋蒜。不过要把这句话进行到底,在茄庄委实不是一件小事。择木又想。

择木的低价继续下来,差点没把那肉蛋和贵生的鼻子气歪。

肉蛋和贵生没法再进行威胁,两家只好也啥价进啥价卖,可坚持到麦罢却再也坚持不住了,先后关了门。想想又心不甘,寻上门来问择木:“我们都停业了,只剩你一家卖凉菜,以后你择木会不会提价?”择木搬凳子找香烟,说:“咋会呢,低价卖就是想把铺里的烟酒带一带,赵亮说这跟城里超市的捆绑销售差不多。”肉蛋和贵生心说赵亮这个王八蛋去一趟常州真能成个鸡巴了。他俩又跟择木下命令:敢提价,有你的好看!两人说着话眼里闪着血红的光,择木浑身一激灵。

择木果真一直低价卖了下去。肉蛋很得意,贵生也失了斯文,两人到处宣扬:赔死他个兔孙!赔完了店赔完了房,等着看他媳妇去城里卖X 吧!茄庄人都觉得这两人的恨话不无道理,连六能人也来劝择木,超市的特价活动都是过年过节才搞的,天天特价还不赔死。听了赵亮的话,择木点点头。

媳妇撑不住了,去求肉蛋,提出把价格动一动,稍微提一提,要不非把五间红砖蓝瓦房赔进去。肉蛋冷冷一笑,进屋找出他的杀猪家什,叮叮当当抖落一地,对择木媳妇说:“把我们两家竞争死了,现在你想提价,告诉你,石狮的屁股——没门!要真提价,我宁可坐牢,也要把你们全家——”择木媳妇吓得扭头就走。踉踉跄跄返回家,一把抱住择木:“他爹,咱认倒霉吧,我等着跟你去要饭了……”当天晚上,受了惊吓的择木媳妇发起了高烧。

择木的低价进行着,起初还有人劝他提价,慢慢就没人劝了。也是的,择木要真提了价,他们还上哪买这么便宜的凉菜?肉蛋和贵生也隔三差五来买菜,择木和媳妇受宠若惊,称了菜打了包往往再送几瓣糖蒜什么的。贵生一个劲摇头,何苦呢,何苦呢。肉蛋却不领情,拎了东西呼呼呼就走了。

不知不觉就到了年底。

年三十晚上一直到十二点才关门,媳妇坐床上合账,算算一年来的亏挣:“他爹,不挣钱白干一年,明年还按进价卖?”择木不吭声,把年初买赵亮的那只塑料盆用火碱洗一遍,又用洗涤剂洗一遍,拿抹布抹净了晾在桌子上。媳妇一边滴滴按计算器,一边问:“他爹,你洗那盆干啥?”择木还是不吭声,又去准备供品和香烛,老辈人的规矩,大年三十要烧香敬神,祈盼明年的好日子。这时媳妇忽然在床上叫起来:“他爹他爹,你快来看你快来看——”

择木以为媳妇让蝎子给蛰了,扔下手里的香烛跑过来。媳妇却没事。原来媳妇一合账,今年竟挣了万把块。她不信,又滴滴合了一遍,还把存折现金找出来对了对,不错,一点都不错!媳妇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瞪着择木:“择木,你不是偷了人家的钱吧?”

择木扑哧笑了,让媳妇把心放肚里,说那钱都是靠卖凉菜挣的。媳妇不信,问啥价进啥价卖哪来的利?择木指一指桌上那只塑料盆,说靠它挣的。媳妇还是摇头,想不透,这时择木点拨她:“咱家卖凉菜跟他们两家哪不同?”

媳妇想不出来,择木又引导她:“拌好凉菜咱是先过称再装袋,还是先装袋再过秤?”

媳妇回答说先过秤再装袋……忽然明白了,“嘿,他爹,你回回都把塑料盆卖给人家了。”媳妇激动得一把抱住择木,“你真行,还把塑料袋卖给了肉蛋贵生,连我都没看出来。”

择木还是蔫蔫的,跟平时一样淡定。择木把那只塑料盆放在神位上,领着媳妇叩头,说这就是咱的财神爷。媳妇叩完头一脸佩服:“他爹,你该是咱庄的七能人了!”择木赶紧捂住媳妇的嘴,左右瞅瞅,确认小孩们都在里间睡着了,才松了一口气,叮嘱媳妇:

“可不敢说,一说出来,我就屁也不是了!”

王秋生改名记

王秋生笑得嘎嘎的,就从板凳上一家伙栽了下来。

那时王秋生刚刚升入小学三年级,基本上能把鼻涕擦干净了。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豫北乡下,学校一律用水泥板当课桌,夏天凉冬天也凉,很多同学牙疼了不去找医生,把脸贴在课桌上,一天冰它个三五回就不疼了。支撑他们屁股的仍然是从一年级跟过来的那种一尺来高的矮凳子,有三条腿的也有四条腿的。按理说这种凳子根本不具备任何危险性,可是王秋生却从上面栽了下来,还一下子栽得满嘴冒血泡。这时,一个叫“蚂蚁”的家伙从地上捡起那只刚刚被王秋生亲吻过的乒乓球拍,“哎呀”一声,发现球拍上嵌了半颗牙。王秋生眼尖,捂着冒血的嘴含糊不清地冲“蚂蚁”喊:“我的,是我的牙!”

一教室的男生女生都笑起来,和王秋生一样笑得嘎嘎的,像一棵棵劲风吹歪了的小杨树。

王秋生从凳子上栽下来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他不是坐在凳子上,而是蹲在上面的,这是第一个。第二个原因与一个叫黑蛋的家伙有关,确切地说是与黑蛋这个名字有关。黑蛋生下来黑得出奇,特别是两腿间的那团宝贝,叫人一看就忘不了。肚里墨水本来就欠缺的爹妈也就图个省事,根据这个长处给他起了这个名字。上学后,不少家伙习惯摸着他的头喊:黑蛋,黑蛋,我的好乖乖。那天“八戒”摸着他的头这样叫他,又一次引来哄堂大笑,屋顶的灰尘簌簌飘落,一小撮一小撮地,落进了好几个仰面傻笑的家伙的嘴里。没想到王秋生插到他们班第一天,就因为黑蛋的名字损失了半颗牙。王秋生也真够倒霉了。

王秋生去找水池漱口疗伤,“八戒”扭过头问大家:“哪儿来的野猴子?”

大家都摇头,一个女生细声细气地回答:“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野猴子。”

第二天,大家都从各自的家里带来了王秋生的来历。王秋生一家是从山里下户到他们村的,山里的日子不好过,石头多地少,十年九旱,洗脸的水都没有,儿子养大了不好找媳妇,就一窝一窝地往下迁。有的是闺女嫁到哪儿跟到哪儿,有的是找了拐弯亲戚。王秋生一家找的就是拐弯亲戚,所以一来就成了真正的独门小户。弄清了王秋生不是野猴子,而是一只山猴子,大家的兴趣就一下子从“黑蛋情结”中挣脱出来,开始了“猴子情结”。就像谁家鸡圈里突然放进一只陌生的鸡,这些鸡们一开始呆着愣着,接着就不满足单纯的注目礼了,这个上去挠人家一下,那个上去摸人家一把,挑衅拉开了序幕。

王秋生插班的第三天,班主任赵文玉突然宣布:“从今天开始,王秋生同学正式更名为赵秋生。”宣布完赵文玉又自叹了一声,“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呀。”这个村子百分之八十的人家姓赵,支书赵启就跟王秋生的爹老王商量,干脆你也姓赵吧,省得独门小户的遭人欺负。老王听说要给他改姓,脸都吓黄了。改老祖宗的姓可不是一件小事,不比认个干儿嫁个闺女什么的,他说得思谋思谋。谁知没等他思谋清楚,赵启他们研究一番,就给他改了,还把辈分也给他排了。按新排的辈分,老王跟“蚂蚁”是堂兄弟。“蚂蚁”被这个辈分折腾得兴奋不已,一边跟着赵文玉朗读《天上的街市》,一边拿眼瞟王秋生,按捺不住的蠢蠢欲动。

一下课,“蚂蚁”就雄赳赳地朝王秋生走来,王秋生正埋头整理新课本,嘴角挂着笑。“蚂蚁”朝王秋生脑袋上拍了一下:“嘿,秋生侄儿,以后要是数学题不会做可找叔呵,叔帮你。”

王秋生一听就蹦了起来,嘴角的笑也跑了,敞开的半截夹袄挡不住山里孩子特有的黑红黑红石头一样结实的胸膛,居然一起一伏的,脖子上青筋凸起,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娘个头,你叫谁喊你叔?”

“呦!骂起长辈来了。”“蚂蚁”夸张地倒退两步,“咱赵家可是照过家谱的,成、来、锡、文、化……你是化字辈,我是文字辈,不喊我叔喊啥?莫非还让我倒过来喊你叔不成?”

王秋生梗着脖子:“我姓王,谁按你赵家的辈分排?”

“蚂蚁”不急不恼,依然一副长辈的口气:“村里决定了,这可由不得你。小小年纪,你不要学不懂事。”

“八戒”他们在一旁跟着噢噢叫:“喊叔,让他喊叔!不喊叔弹他三个响嘣。赵秋生,把脑袋伸过来!”

“蚂蚁”受了鼓舞,当真曲起中指去弹王秋生的脑袋。谁知王秋生抬手就给了他一记闷拳。“蚂蚁”被打得倒退两步,愣了:“哟嗬,敢打你老叔,真是反了!”他又扭头问大家,“要不要教育教育这个不听话的孩子?”

果真动起手来,“蚂蚁”根本不是王秋生的对手,只一个回合就被王秋生打翻在地。“八戒”几个想上去帮他,上课的钟声响了,赵文玉夹着教案来了。男生女生赶紧各回各的座位,一个个比兔子还快。

结果王秋生在放学的路上被打了伏击。“蚂蚁” “八戒”几个一拥而上,抱腰的抱腰,搂腿的搂腿,打肚子的打肚子。王秋生疼得咝咝抽冷气,最后被他们摁倒在地上,逼他求饶。“喊叔不喊?”

“不喊!”

“啪”,王秋生嘴上就挨了一巴掌。

“喊叔不喊?”

“不喊!”

“啪”,又是一巴掌。

……

王秋生的脸慢慢胖了起来,上下嘴片一点一点厚起来,成了非洲黑人的嘴形。“蚂蚁”的巴掌还在打着,王秋生眼睛瞪得溜溜圆,不但不求饶,后来连回答他们的问话也懒得回答。“蚂蚁”打着打着突然害怕了,脊梁上直冒寒气,手上越来越没力气,巴掌挥舞得无精打采的。一干人松了王秋生。王秋生一扑挺站起来,噗噗拍打身上的灰土,挺着胸回家了。“蚂蚁”“八戒”一个个呆愣在那里,他们弄不清今天这一架是他们胜了还是王秋生胜了。

后来“蚂蚁”他们突然不再纠缠王秋生了,王秋生轻松了没几天却发现他们是盯上了自己的爹。他们改弹老王的嘣了。村里办红白喜事,来帮忙的人都要安排一个差事,差事自然也分三六九等。总指挥、知客算一等,音响、礼桌算二等,里杂、外杂算三等,大火、小火算四等,伙夫、土工算五等。自打老王落户来,就给他固定了一个差事:刷碗倒泔水。刷碗倒泔水一般都是村里有残疾或脑筋不太管用的人干的,就跟棉花站收棉花一样,属于等外棉。老王撅个屁股不停地洗碗,乡下人讲究个礼数排场,一家比一家办得大,每次都忙得他直不起腰来。总算找个空隙盛一碗饭蹲一边往嘴里扒拉,却又被人盯上了。盯上他的人自然是好事之人,要拿他开个玩笑,活跃活跃气氛。用筷子举起一块大肉膘冲他喊:“老侄儿,吃不吃?”

老王赶紧把碗伸过去,那人却不给他,又说:“得叫叔弹个嘣。”

老王就乖乖地把头伸过去。那人先把肉膘搁老王碗里,然后腾出手在老王乱蓬蓬的头上梆梆梆弹下三个响嘣。众人哗一声笑了,接着又有人举起一块肉膘,老王又把头伸了过去。后来“蚂蚁”他们见了也招呼老王过去,说叫老弟弹个嘣。王秋生在一边实在看不下去,好几回,他呼地站起来,朝“蚂蚁”他们扑过去。

后来王秋生再不跟老王去参加村里的红白喜事了,嫌败兴。他回家还瞪老王:“没吃过个肉膘,贱!”王秋生这一骂,老王不由尴尬起来,直起了弯着的腰,叹一口气:“你以为爹多想吃那几块肉膘?爹要不让他们闹,都跟咱对立起来,咱这独门小户的,咋往下过时光?”王秋生也很替爹委屈,要知道爹在山里可是响当当一条汉子,打麦场上和人比赛举起过石磙,赢的猪头肉吃了半个月才吃完,秋场上练摔跤,一口气放倒过八条汉子,三寨九沟的,谁不知道他老王!王秋生就动了心思,问爹:“咱不能想想办法,也硬起来?”

王秋生的意思没说透,他是想让爹把以前的威风拾起来,把赵家的人放倒几个,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老王却领会错了,打起了另一个主意:找一个靠山,让靠山来帮助自己抵御村人的轻视。他盯上了支书赵启,就想方设法接近赵启。老王隔三差五上赵启家寻活干,问赵启猪圈粪出了没有,茅缸满了没有,菜地用浇不用,逮着啥活干啥活。乐得赵启直夸他:“比俺儿子还懂事!”赵启见他勤快,就在村委会给他找了个差事,让他开会时喊喊人倒倒水什么的。这下可捅了马蜂窝,这个职位好多人盯着呢,同姓没弄成,却让一个外来户弄成了。于是嘴上脸上不露,暗地里却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再去赵启家干活,老王见人就躲着走,要不然他们就会给老王打招呼:“老王,又去舔支书的屁股沟呀?一直去舔,可别给人家舔烂了!”老王听出了里面的狠毒,更加小心翼翼。有一次开会,一只水杯倒了,主席台上溢了一桌开水,赵启弄湿了袖子,就不满地皱起了眉头。老王见了赶紧上前,一时找不到抹布,他就用袄袖把一桌水擦了个干干净净。

赵启的媳妇在供销社当营业员,小儿子没人带,王秋生的娘就义务帮她带了。娘不光帮赵启家带孩子,还承包了他家的家务。过年给赵启家蒸馍,发面、揉馍、团枣花……一场下来,回到家腰都直不起来。赵启家是大人口,十几口人,一年四季的鞋娘全包了。一不出工就搓麻绳、纳鞋底,赵启家给的料不够就自家往里贴。老王家也不宽裕,棉花贴进去了,自家的棉鞋没了棉花。一连好几个冬天,老王穿的棉鞋里一点棉花都没有,套的是芦苇花。大老爷们的,一到冬天脚就冻了,一直到来年春天,地里的冻都解了,他的脚却还冻着。每次去赵启家送鞋,娘一进门就满屋寻笤帚,然后蹲下身来“嗤嗤”扫屋地,把屋地打扫干净,零乱的东西摆放整齐,这才在小板凳上坐下来。却只半个屁股挨着板凳,半坐不坐的。赵启一家对此视而不见,有时扔两句热哈话,有时正忙着也懒得跟娘多说。娘呆一会儿,就喏喏地退出来。

这一切王秋生全看在眼里,小胸脯气得一鼓一鼓的,跟爹妈理论,责怪他们没成色,丢人!有一次老王让他弄烦了,就黑了脸:“有本事你长大了当个支部书记,爹就不用再低三下四了!”王秋生狠狠地回答:“我非争这口气不可!”

小学五年级,黑蛋把名改了,而且改得人模狗样——赵文鹏,有日后鹏程万里的意思。王秋生找到黑蛋,问他咋改的名,他也要改名。黑蛋说简单得很,比解咱村孙寡妇的裤腰带还容易,找班主任赵文玉就中了。王秋生说:“大队和公社不用去?”黑蛋说:“你个傻蛋,不过十八岁挣工分大队哪记过咱的名?你不见好多妇女都没名,黑板上写着‘小栓妈‘春花娘什么的。”王秋生点点头,就去找赵文玉。赵文玉一听他要把“赵秋生”改成“王争气”,两眼顿时烁烁发光,冲他伸出大拇指:“有志气,有志气!你家的情况我也了解一二,‘士可杀不可辱也,小小年纪,有志气,我完全支持你!”王秋生第一次听到有人夸他,还是自己的班主任,两眼一红,顿时汪满了泪水。谁知赵文玉夸过以后又皱起了眉头:“你和黑蛋改名不一样,你家的姓是支书赵启定的,我要给你改了,他不拿我问罪?说不定扣我个啥帽子,借机把我这个民办教师给换了。据内情人反映,他早有此意,要拿掉我换上他的侄女。我可不敢摸这个老虎屁股,你还是先去请示赵启吧。”

王秋生也不多想,就去大队部找赵启。赵启一听,笑得差点儿岔了气。“娘个头,好好念你的书吧,还争啥鸡巴气?过几年不念书了,还不跟你爹一样照样来给老子挑大粪?”赵启说着话手却没闲,他扭住王秋生一只耳朵,让这只耳朵牵动整个身体原地转了三个圈,然后抬起一脚,把王秋生踢出了门外——“滚你娘的蛋吧!”王秋生往回走,一路上不停地去摸那只耳朵,除了麻,啥感觉也没有。他想坏了,是不是耳朵让狗日的赵启给扭没了?急匆匆回家找镜子,一看,耳朵还在,只是红丢丢的比另一个大了半截儿。

改名失败后,王秋生变得没有以前刚硬了,突然像一个小绵羊一样,很少再与人打架。谁也没想到,这只是积蓄着,后来王秋生干了一件震动全村的大事。上初二的时候,李连杰主演的《少林寺》像一粒火种扔进了柴火堆里,一下子点燃起了他们的习武热情。“蚂蚁”“八戒”跑城里买来一堆武术书,在家里大梁上吊了沙袋,还堤上沟里到处去找白蜡杆,锯下来练习棍术。谁知这几个家伙练了半年连个“鲤鱼打挺”都没练会,王秋生却天生会翻跟头、拿大顶,一口气十来个“鲤鱼打挺”都不成问题。于是他们和王秋生握手言和,还尊他为大师兄。王秋生根本不满足这些,他知道这都是瞎热闹,学不到真本事,于是就揣了家里仅有的二十多元钱,去少林寺学武了。爹见到他留下的字条,大哭一场,要去少林寺把他找回来。收拾了盘缠正要出门,赵文玉一头闯了进来,劝住了他们:“千万不要把秋生带回来,秋生这一私奔少林震惊了全村,都在议论哩,说人家老王家的这个小子不同寻常,以后对老王一家可不能再小看了……你让秋生回来,不还是一只狗熊吗?”老王听了赵文玉的话,想了想点了点头,于是就改变了主意。他给王秋生送去一些学费,让他安心在少林寺住了下来。

五年后,王秋生从少林寺学成回村,整个村子就像要发生八级地震一样不安起来。从王秋生踏进家门的那一刻起,“蚂蚁”“八戒”他们便三三两两地来问候他。其实他们都是大人派去的探子,看看王秋生学成的啥功夫,这三年他们对老王一家像待客一样,不敢招不敢惹的,还不是害怕王秋生这小子学成铁砂掌什么的,一掌把他们拍成肉泥或者打成内伤。不断有消息被“蚂蚁”他们从王秋生家带出来,然后像风吹柳絮一样在村里弥漫开来。什么王秋生练成了铁布衫,一根碗口粗的木棍照身上砸下去,硬被顶成了两截;什么王秋生练成了金刚掌,一掌下去,能劈断五块砖;什么王秋生还带了一把软剑,平时当腰带穿在腰上,用的时候当啷一声抽出来,王秋生给他们演练了,舞到紧要处人被剑影裹了起来,他们用事先准备好的绿豆撒,绿豆都被顶了回来,硬是滴水不进。村里的人听了不由吐吐舌头:日,好家伙;日,好家伙。那些平时欺负过老王一家的,脖子根就有些发凉,仿佛王秋生的软剑搁上来了。这消息就像一阵龙卷风,终于卷到了赵启家。

“金刚掌咋的,莫非还敢把我一掌拍死?”

“铁布衫咋的,还能抵挡住派出所大老张的一颗子弹?”

话虽说得硬气,但大家却从赵启脸上读到了一丝惊慌。看出来了,嘴里却不说出来:“支书,您会怕他个小毛孩儿,他蛋子上的胎毛还没干呢。您是谁,您是咱村的皇帝爷,说一不二的人物,能怕他?再说,您手里还掌握着基干民兵呢。”赵启不以为然:“那倒不用,我还没到那个地步。”嘴里这么说,晚上却悄悄安排了两个民兵在他院子里站岗,一有人经过,俩人就把枪栓拉得稀里哗啦响。其实里面也没子弹,两个民兵是给自己壮胆的,两人老担心王秋生藏在暗处,嗖一下发来飞镖什么的扎了他们的眼睛或封了他们的喉。守了两夜,两人就不来了。赵启有些慌张,天天给派出所的大老张打电话请人家来吃酒。村人也看出来了:壮胆哩,这是壮胆哩。

王秋生却迟迟不来找赵启。村人就有些耐不住了,相互猜测原因,最后一致认定:越是风平浪静越会有大事发生。“八戒”还文绉绉地用了一部电影来形容眼前的局势,《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后来的结果却让村人大失所望。王秋生确实去了赵启家,却不是去打架的,一进门就给赵启鞠了一个躬,把手里提的一箱方便面两瓶酒放桌上,然后很客气地说:“支书,我来看您了。”赵启也很意外,赶紧冲闻声而来的两个本家侄儿摆手,让他们走掉。那天赵启留王秋生吃了一顿饭,两瓶酒见了底,赵启醉成了一摊泥。自始至终,王秋生没提改名的事,只说以后有啥跑腿的事您说一声。可是赵启酒醒后就把老王一家的姓恢复了,还把赵秋生改成了王争气。“蚂蚁”他们很失望,满指望两家大干一场,王秋生用飞剑取走赵启的项上人头,谁知最后却比屁还松。赵文玉却不这样看,他逢人便说王秋生是干大事的料,“不战而屈人之兵”,高!

果然,王秋生练了一身硬功夫却没在村里撒过一次野,他从少林寺回来后一心钻到了生意上,公社也改成了乡镇,王秋生脑子灵活起来。他有一个师兄是长葛县的,会做腐竹,王秋生就去师兄家学了这门技术。先从作坊式加工开始,做腐竹洗锅的泔水其实就是稀释的豆浆,养分很足,便用来养猪。几年以后,竟完成了资本积累,王秋生干脆放开手脚大干起来。到他三十五岁这一年,手里已经有了腐竹厂、养殖场和纱厂。他把纱厂捐给了村集体,在十里八乡落下了很好的口碑。后来做了村干部,先是村主任,再后来就书记主任一肩挑了。王秋生确实争了这口气。老王往街上走,全村人都仰脸看,辈分也改了,原来弹老王脑瓜嘣叫老王喊叔的,现在反过来叔长叔短地叫老王了。一天老王在大街十字唠嗑,赵启也在场。老王起身的时候,肩上擦了一下墙头,留下一片灰土,赵启赶紧给老王拍了拍,差点把老王拍愣。回家说给王秋生,王秋生没吱声,心里却笑了。他知道,赵启这样做,是有事要求自己哩。

赵启退下来后,发现前些年自己光会抓阶级斗争,新形势下的农村市场经济一点也不适应,除了侍候自家几亩地,他啥也干不了。两个儿子当惯了“高干子弟”,也是甩手掌柜作风,说大话抖威风讲排场,钱却挣不来一分。于是家景越过越差,后来成了下中等水平。小儿子二十七八了才谈下一个对象,人家女方要求过门后去纺纱厂找个事干。赵启已经给王秋生说过一回了,当时王秋生推了他一下,说现在不缺人,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吧。以前的恩怨都已注销,但一想起赵启强硬给他家改姓又扭他的耳朵,他的心里就隐隐作疼,不想一下子答应赵启,尽管安排一个工人对他来说不过就是动动嘴的事。

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村里不少人家拎了月饼水果来串门,嘴里一个比一个甜,口气都是冲着老王两口的,其实却是做给王秋生瞧的。赵启的小儿子也来了,放下手里的月饼,怯怯地对王秋生说:“俺爹想让你去一趟。”

“噢——”王秋生不明白赵启咋又抖起威风,居然命令起自己来了。

这时,赵启的小儿子说出了原因:“俺爹得了胃癌,才检查出来的,不敢来你家,嫌不吉利。”王秋生听了不由一紧张——原来是这样,王秋生对赵启的那点怨狠一下子跑了个精光。他把赵启的小儿子送出家门,说:“你先走,我一会儿就去。“

老王两口也要去看赵启,老王说:“再说也是人家赵启同意咱迁下来的,他要不摁章,咱现在不还在山上喝西北风?”娘也跟着附和:“可不是,那几年也没少给咱分粮食,安排你在大队做事,一年也能多挣几十个工分,几升细粮呢!”三个人就拾掇了一些东西,拎了一起去看赵启。

一路上王秋生想,赵启肯定是为了他小儿子的事,自己一定要爽快答应他,小时候那点羞耻都成为过去了。赵启都反过来给爹拍身上的灰土,村里人见了自己的爹哪个不拣好听话说呢?再说赵启现在……到了赵启家,见赵启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哼哼着,一家人围在床边唉声叹气。赵启家住的还是老式的砖木瓦房,当时可是全村最气派最漂亮的建筑,现在却如一只褪了毛的公鸡,不如当年了。屋里是水泥地面,大概赵启有病没有心情打扫,很脏,烟头破布片扔了一地,人走进来感觉灰土都快埋住脚脖了。赵启哼叽着,却还支撑起身子,用力跟王秋生打招呼。王秋生赶紧走过去,握住了赵启的手,赵启的眼里立马溢满了泪水。

“多长时间了,为啥才检查出来?”王秋生关切地问。

“以前吃东西噎过几回,心说是火气大,没当回事……”

“做手术吧,听说手术过支个七八年没问题。”王秋生在给赵启打气,“钱不宽绰,村里可以支持一些,先治病要紧。”

正说着话,王秋生的娘却做了一件让一屋人吃惊的事。刚才进屋后,娘见屋地肮脏,放下手里的礼品站了一会就忍不住随手拿起笤帚,蹲下身子“哧哧”扫起来,那神态那动作跟当年一模一样。赵启媳妇见了赶紧去夺笤帚,娘却不给她,几下就扫到了王秋生的脚跟前,她用笤帚拍打王秋生的脚,嘴里说:“抬抬,抬抬脚。”

王秋生一下子愣在那里,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这时,娘又用笤帚拍了一下他的脚,他的嘴角很痛苦地抖动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是抬起脚呢,还是夺过娘手里的笤帚给她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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