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青烟

2013-04-29 10:36晓寒
中国铁路文艺 2013年9期
关键词:殡仪王小妮王师傅

晓寒

殡仪中心大厅似乎同往日相比有些异样,只是感觉。罗兆谦穿过大厅上楼来到办公室的时候,这种感觉得到了证实。往日的这个时候,办公室的门一般是虚掩着的,推门进去,会看到拖得干干净净的人造大理石地板,气窗半开,屋子里充满着新鲜空气的清爽。可是现在,办公室的门却紧锁着。他打开门,一股闷闷的浊气迎面扑过来,地面上残留着显而易见的杂乱的鞋印,办公桌面上的烟灰缸里盛着黯淡的烟灰和萎靡的烟蒂。他打开气窗,正要动手清理一下,这时有人敲门。

是火化班的小丁。小丁悲悲戚戚地说:“罗主任,你帮帮忙吧,王师傅的房间本来是201,却给人占了,现在家属都挤在太平间的走廊里,哭成了一团。”

罗兆谦惊问:“王师傅?哪个王师傅?!”

小丁说:“我师傅啊,昨夜突发脑梗,人转眼就走了……”

罗兆谦着实吃了一惊。王师傅虽说是个老管理员,但也不过五十四五,绝对的实惠人,工作认真,从来拒收死者家属的红包,也不让徒弟收。脾气倔强,属“嫉恶如仇”一类,昨天一边抽着罗兆谦的烟卷,还一边吵吵嚷嚷地要他跟领导反映反映,一定要整治整治跟死者家属要红包的灵车司机。如此鲜活的一个人,转瞬间已经躺在太平间里了。

罗兆谦的心开始翻腾起来。殡仪中心虽说是个接待死人的地方,但依然显示着活人的阶级地位。讲排场摆阔气且不说,单说挑房间挑时间挑主持挑司机挑炼工挑骨灰盒摆放位置……无时无处不可不显现。尤其是在死者聚堆的时候,仗势欺人,强占房间的事经常有。可怜一个老管理员王师傅,为别人服务了一辈子,临了轮到自己,连个房间还要被别人强占。

罗兆谦只顾气哼哼地往前走,乃至身后的小丁喊了他好几声他也没听见。可是当走近201房间的时候,一肚子闷气却一下子换成了呆愣。透过挤挤插插的花圈,看见身材矮小的出纳员王小妮正站在一只塑料凳子上翘着脚往门框的钉子上系“岁头纸”,一长串白花花的岁头纸顺着门框垂下来,比得凳子上的她更显矮小。平日里,都是王小妮打扫罗兆谦的办公室,怪不得今天……罗兆谦的第一个反应是——王小妮家里的什么人?

鬼精鬼灵的王小妮一眼就看出了罗兆谦的疑惑,她挺灵巧地从凳子上跳下来,叫了声罗主任。她扭头瞥一眼刚刚挂好的岁头纸说:“是咱中心徐主任的老岳父,糖尿病综合症晚期,今儿早七点走的。”

罗兆谦还没来得及开口,宋会计从房间里出来了,一副风风火火的模样:“罗主任,一大清早,怕影响你休息就没惊动你,咱们替你代劳啦。”

罗兆谦示意她离开201房间稍远一点,轻声说:“火化班的王师傅昨天半夜里走的,你知道吗?”

“知道啊,咋不知道呢?”

“他现在连个房间都没有。”

“那没办法,等着呗。”

“宋姐——”是告别厅负责礼仪主持的服务员单俏丽,“你找我?”她礼貌性地向罗兆谦点点头,就目不转睛地看着宋会计,等待吩咐。

宋会计立马转了脸:“你抓紧写一篇悼词……”就拉了她向告别厅旁边的小办公室走。

罗兆谦给晒在那里,很是尴尬,瞅一眼不远处的小丁,更是无奈。他把小丁招过来,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出来。倒是小丁说:“罗主任你别为难,我也是才知道201是中心徐主任的老丈人。”罗兆谦拍拍小丁的肩胛以示理解,便叫他去太平间的走廊,去看看王师傅的家人,把他们请到罗兆谦的办公室来休息。

罗兆谦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简单拾掇了一下,又打了开水,小丁就带着王师傅的家人们进来了。小丁介绍说:“这是我们办公室罗主任。”家属里的一个人说:“办公室主任不是那个长得呲牙咧嘴的姓宋的那个女的么?本来我们已经进了201,就是她急急慌慌地闯进来,说是给我们换个房间,害得我们到现在没个站脚的地方。你们办公室几个主任?到底谁说了算?!”小丁说:“那个宋主任是个副的,罗主任是正的。”一脸尴尬的罗兆谦连忙道歉,说自己不了解情况,马上就去协调。就给大家让座沏茶,又拿出一盒好烟来敬了一圈,尔后逃也似的出了办公室。

临近中午的时候,总算空出来一个房间,罗兆谦刚要安排王师傅,却接到了局里阎副局长的电话,说是当年知青点的一个同学的老娘去世了,现在没有房间,请他帮忙。阎副局长还特意强调说:“那同学一口一个局长地叫,当年在一起同甘共苦,这些年也没帮上人家什么忙,如今开了一回口,一定要安排好。”罗兆谦关掉手机,犹豫了一会,便快步赶回办公室,吩咐小丁赶快带着王师傅的家人去119房间,先把房间占上再去办手续。小丁会意,急忙领着人轰轰隆隆地去了。

一片狼藉的办公室像似刚刚结束了一场战斗的战场。他敞开门窗,香烟的烟雾混着满屋的浊气漫漫地消散,零乱的茶杯散放在各处,烟灰缸里呈现一片丰收景象。他未及收拾,就见小丁气咻咻地闯进来,说:“罗主任,你快去看看吧,119房间里吵起来了!”

跟着小丁来到119房门口,一个50多岁的黄脸汉子迎了出来,一边递香烟一边说:“你是罗主任?阎局长给你打电话了吧?你看这事……”罗兆谦用手势谢绝了香烟,说:“那是我们本单位的一位老工人,昨天半夜里走的,到现在已经等了十来个小时,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黄脸汉子立刻变了脸,说:“怎么阎局长不好使呗?”罗兆谦有些不敢正视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他瞅着自己的脚尖,有些缺少底气:“你放心,我会尽快给你安排。”说完,便不顾对方的反应,转身快步离去。

回到办公室,王小妮正在为他打扫卫生,见他回来,便提醒他去201房间慰问一下。他如梦初醒——殡仪中心一把手的岳父去世,大家一大清早就前拥后围地忙活,自己却连个面都没露!于是急忙赶过去,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送上一个装了两百块钱的白纸包。

王师傅的女儿哭哭啼啼地来找罗兆谦,说:“我妈本来就没有工作,自己大学毕业也一直待在家里,两个叔叔一个姑姑,一个舅舅两个姨,六家人全都下岗的下岗待业的待业,要么当保姆要么做力工,原先就数我们家好,这下我爸一走,天立刻塌了,办丧事的钱都紧张。求求罗主任,我爸勤勤恳恳工作了一辈子,单位能不能暂时借我们些钱,事后我爸的丧葬费办下来马上就还。”二十几岁的女孩一边说一边哭,还夹杂着一些感激涕零的话。罗兆谦最见不得眼泪,忙递了纸巾,安慰说:“人生就这一回,怎么地也得把丧事办好,你放心吧,我马上就去找领导。”

送走了王师傅的女儿,罗兆谦径直去了201房间向徐主任请示。系着孝带的徐主任早就没了别的心情,胡乱说了句“你看着办吧”,就被张张罗罗的宋会计拽走了。有关钱的事还必须得同宋会计协调,可宋会计正忙着。罗兆谦试着打了两次电话都没接,想必她是忙着,这样一直等到快要下班的时候,才见她回到财务室。

王小妮的办公桌面上放了一堆白套套,宋会计的嘴上正叼着一个鼓着腮帮子使劲吹,憋得满脸通红,脖子上现出了一条蚯蚓状的青血管,只是将那白胶皮吹起了一半。力不从心,只得松了嘴,同那胶皮一起泄了气,说:“哎呀妈吔,累死我啦。快电话叫郎保安过来,他有劲,让他吹。”王小妮就打了电话。不一会,郎保安就上来了:“宋姐,你叫我?”郎保安问。宋会计用下巴指一下那堆白套套:“吹起来。”郎保安说:“计划生育你们还管呐?吹它干啥?捅娄子了还让别人兜着?”王小妮拍了他一巴掌,说:“这是气球,宋姐的创意,明天徐主任岳父出殡的时候放飞。” 郎保安说:“那队形不练了?一面旗四个人一人扯着一角走正步,我一走,仨人咋扯旗?”宋会计说:“那你就快吹,吹完了再去练。”郎保安边吹边说荤话:“太干了,配上点儿印度神油才能得劲儿。”恰好这时候,罗兆谦进来了。

见罗兆谦一脸的尴尬,王小妮忙把方才向郎保安解释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罗兆谦对宋会计说了王师傅女儿要借钱的事。宋会计说要协调也得两三天以后,现在手头没有,太急啦,没办法。罗兆谦也难住了,王师傅办丧事又不能等。他回到办公室,颓丧地坐下来,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他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包在弥漫的烟雾里了。直到下班上了公交车,才勉强想出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就是把刚考上大学的儿子即将入学的学费和生活费挪用一下。

徐主任岳父的葬礼大概是殡仪中心有史以来最为隆重且圆满的。形形色色的花圈连告别厅的走廊里都摆满了,吊唁的花由原来的白纸花换成了黄色鲜菊,哀乐也由先前的放录音换成了乐队,大大小小的西洋铜喇叭和一台电子琴,搞得整个大厅荡气回肠。仪式也有了改进,此前都是将死者事先安放在告别厅的有机玻璃棺里,再放吊丧的人进来,而这回却是伴着哀乐声由人用床车缓缓地把死者推进来,另有四个由殡仪中心的保安们临时组成的“仪仗队”,都穿着黑色笔挺的立领制服,戴着白手套,肃穆地立在一处,死者的床车来到面前居然停住,一个保安刷地抖开一面鲜艳的党旗,随后一人扯住一角,盖在徐主任岳父的身上,再推进玻璃棺里。悼词念罢,死者家属又每人接过一段白蜡烛,绕棺一周,然后放在一个鱼缸里。人们分明看见那鱼缸里还游着几条金鱼,不知道是一种什么象征。灵车启动前,摔泥盆磕头放鞭炮是原有的程序,这一回却又多了个放气球的节目,一堆七八十个连在一起的白气球腾空而起,穿过鞭炮的硝烟,飞向天空,融入云朵。灵车开得极为缓慢,还特意绕行经过死者生前的住处。到了火葬场的八角炉前,还鸣丧钟二十一响。就连前一天的“报庙”也搞得十分地周到,焚香烧纸放鞭炮自不必说,还烧了纸马纸人纸房子纸汽车。听郎保安说,那纸人是个女的还很年轻。不过也有纰漏,听说覆盖着庄严党旗的岳父大人不是党员。

转眼七七四十九天过去,逝者的“七期”结束,徐主任可以搞娱乐活动了。他吩咐宋会计把为岳父办事情的有功人员召集起来,周末下班后徐主任要答谢一下。宋会计立马照办,地点就安排在“金屋御膳”酒店,那是殡仪中心的饭点。这套业务宋会计很熟,私事公办,以“场”为家,这是光荣传统。推杯换盏,互颂互歌,贴心的话飞出心窝窝。其乐融融,脸红耳热,工作并快乐。至颠至狂,却意犹未尽,宋会计提议再去“人间天堂”唱歌。平时,绝对是徐主任做主,但今天宋会计绝对做得了徐主任的主。

“人间天堂”真是绝好的去处,醉意迷离的人置身于轻歌曼舞中,更是如梦如幻如泡如影。能酒善歌的徐主任连日来一直被阴霾包围着,今天总算是云开雾散艳阳高照了。领导高兴群众就高兴,于是唱歌便唱歌,献花便献花,喝酒便喝酒,跳舞便跳舞。可惜这些都不是宋会计的长项,她只有继续发挥她的长项,指手划脚,把个服务生指使得团团转。不过宋会计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平日里常置身于这种环境中,耳濡目染,也就有了些许音乐素养,年轻人念念叨叨的歌听不懂,可一些旋律优美的歌她还是可以欣赏的,譬如方才徐主任唱过的《狼爱上羊》,单俏丽同徐主任合唱的《两只蝴蝶》,还有郎保安唱的《朋友》等。郎保安努力模仿着原唱,只是效果欠佳,发出的声音像似便秘。

还是王小妮会来事儿,见大家又唱又跳,只是冷落了宋会计,便主动凑过来,用牙签扎了果盘里的水果送上去,陪着宋姐说话。王小妮说:“宋姐,徐主任这件事你办得太漂亮了,反响老好了。许多人问都是谁创意,我说还能有谁?宋姐呗。”宋会计就很是得意。王小妮说:“宋姐,我看这回的许多创意应该保留下来。这是工作创新嘛,总不能让你的心血作为一次性劳动吧。”宋会计说:“只是有些是不允许的,比如烧纸活、摆供品……”王小妮说:“变通嘛,咱可以不那么大明旗鼓地搞,这种收入不小,给单位搞点儿福利,谁能说你不好?”宋会计说:“小妮,都说你聪明,真是名不虚传,看来,这将来的办公室主任呐,非你莫属。”王小妮说:“宋姐,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办公室主任的位置是非宋姐莫属。”她瞟一眼正在跳舞的中心由副主任,悄声说:“听说下个月由副主任就退了,按资历,咱办公室罗主任应该接替,那罗主任的位置不是你宋姐的还能是谁的?”

王小妮很是为自己的话得意,正等着迎接宋会计的笑脸,可是出乎意料,宋会计却绷紧了脸,说:“哪上写的就得罗主任接替中心副主任?”

王小妮愣了一下,马上说:“就是就是,人的思维总是有一种惯性,总是脱离不了论资排辈。要论工作创新、工作能力,当中心徐主任的助手,宋姐你是最合适的人选,谁都不行。”宋会计眼睛看着别处,像似回答又像似自语,说:“哼,走着瞧。”

王小妮想,这升官也像是分房子,有人住上大房子就得倒出来小房子,没房子住的人便有了希望,至于谁去住大房子,那就与没房子的人不相干了。她就又拿了牙签扎了水果给宋姐送,却见宋姐正拿着手机拍照。顺着手机镜头的视线看过去,见徐主任正搂着单俏丽跳舞,他显然有些喝多了,毫无节奏,一双脚在地面上蹒跚地拖拽着,身子前倾,脸就要贴在单俏丽的脸上了。苗条单薄的单俏丽架着徐主任,虽显得吃力,却挺身仰脸,尽量地迎合着,还不时地说着什么。王小妮有种异样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感觉却说不清,反正不太舒服。

宋会计拍了好几张,她把手机拿到王小妮面前,一张一张地给她翻看,其中有一张把二人的表情照得很清晰,单俏丽笑得很妩媚,徐主任的眼神有点色迷迷。王小妮心里不由动了一下,单俏丽不也是个没有“房子”的人吗?谁能没有渴望呢?不过转念王小妮便释怀了——职高毕业的单俏丽托人进了殡仪中心,充其量只是个聘用工,她是绝对没有资格竞争副科长的。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更何况对酒当歌,佳人陪伴。两箱啤酒在浑然不觉中消耗殆尽,杯盘狼藉,唱不动也跳不动了。由副主任就宣布结束,因为徐主任已经仰在沙发上睡着了。宋会计让王小妮打的送各位回家,她和单俏丽留下来埋单,照顾徐主任。

关了音响的练歌房里顿时安静下来,沉醉不醒的徐主任的鼾声格外洪亮。服务生礼貌而客气地下了逐客令,说楼上有客房,请这位先生到客房休息吧。宋会计就开了房间,服务生帮着把徐主任扶上了楼。

宋会计很想把徐主任的醉态拍下来,只是没腾出手,直到她用房卡打开客房门的时候才有了空闲。服务生把徐主任扶坐在床上便转身离去,醉态朦胧的徐主任的另一只手还紧紧地搂着单俏丽,他肥胖的身体倒在床上时,把单俏丽也带倒了,两个人仰面朝天地躺倒在床上,呈现出一幅十分难堪的场景,这实在太出乎意料!宋会计呆愣在那,举着手机,也不知道刚才摁没摁快门。

单俏丽却十分敏感,人家毕竟还是个姑娘。她迅速地从徐主任的臂弯里挣脱出来,有些情急地说:“宋姐,你!……”宋会计这才醒过神来,忙看手机:“妈吔,还真就拍了,而且相当地清晰。”她忙解释说:“我只是想照一下徐主任的醉态,没想到……”单俏丽也看了手机,红着脸说:“宋姐,快删除吧!”——正这时,徐主任的手机猛然高声地响起来。

职业的关系,殡仪中心整天笼罩在喧嚣中,工作人员的手机铃声都调得很响,在安静的环境里手机突然间响起来,着实会吓人一跳。徐主任居然没醒,鼾声依旧,两人愣在那不知该怎么办,听着手机里那个声嘶力竭的声音一直把一首流行歌唱完,这才缓了口气。不过只是转瞬的工夫,手机里的声音又竭尽全力地嚎起来。这回宋会计只是犹豫了一下,就把徐主任的手机掏出来,接通。立刻,手机里就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声音:“咋不回电话呀你!喝傻啦?喝完了唱,唱完了洗,又一条龙了是不?再找个小姐,今晚就别回来了!”

宋会计打断说:“是嫂子呀,我是办公室小宋,徐主任去卫生间了。嫂子你别着急,徐主任今天高兴,大伙都跟着高兴,快两个月了,徐主任也该放松放松了,一肩单位一肩家庭,谁也不是铁打的,你说呢嫂子?”

电话里的声音一下子就变缓和了:“唷,是小宋呵,我寻思是我那口子呢。我是怕他喝多了。”

宋会计说:“放心吧嫂子,大伙都护着徐主任呢,保证让他又高兴又不喝多。小单,你说是不?”宋会计就把手机对准单俏丽的嘴向她使眼色。单俏丽马上说:“是,嫂子放心吧。”宋会计收回手机说:“嫂子还有什么吩咐?要么过会儿我让徐主任给你打回去?”电话里说:“不用了,你们玩吧,别太晚了。”

面对已酩酊大醉的徐主任,居然能把人家的老婆安抚得平平稳稳,这真令涉世不深的单俏丽佩服得五体投地。平静了片刻,就又想起手机拍照的事来。单俏丽说:“宋姐,手机里的照片,删除了吧。”

不知道是动了哪根筋,宋会计改主意了。她沏了茶,叫单俏丽坐下来,说:“你看,徐主任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陪姐唠唠嗑儿。要我说呀,这照片不但不能删,而且还得留着。”见单俏丽不解的样子,便说:“你想呀,他醉成这样,别人都走了,就咱俩留下来照顾他。啊,等上班后,你特意去他的办公室,说徐主任,那天你喝醉了,是我扶你上的楼——多愣呀?你得瞅准一个闲暇的空子,装作不经意地轻轻松松地给他看照片,他肯定吓一跳,这个时候你告诉他是喝醉了,再说什么都自然而然了。”

单俏丽大受启发,睁着一双大眼睛说:“宋姐,你……你真行!”

宋会计很是得意,说:“俏丽呀,这回你给大伙的印象太好了,尤其是那篇悼词,写得太好了,怎么说的嘞?……文辞优美,声情并茂——是他们说的,你读的也好,不少人都掉眼泪了。还有人说,等咱家老爷子去世,也叫小单写悼词。”

单俏丽就很高兴,说:“不瞒宋姐,我念职高时是文艺委员,语文科代表,我就是理科不好,要不就考重点高中了。”

宋会计说:“真是个小才女,长得又这么漂亮,男人喜欢,女人嫉妒。”

单俏丽就有些不好意思。宋会计说:“这就是本钱。那天你问我,你这行干好了将来能不能转正——咋不能呢?能。将来干好了还能当科长呢。不过,谁不想转正?谁不想当科长?可得有本钱呐。有本钱,你还得舍得。没看那广告吗?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单俏丽如醍醐灌顶,心智大开。忽然又想起照片的事来,说:“宋姐,那手机里的照片,我总感觉……”

宋会计说:“傻孩子,跟姐说,你男朋友亲过你没?搂过你没?”见单俏丽难为情,宋会计乐了,说:“姐跟你说点儿私房话,你男朋友亲你搂你甚至……可他给你带来什么了?常听别人说这个傍大款,那个傍领导的,傍大款傍领导怎么了?人家能给你带来你想要的。同样是亲,同样是搂,同样是……你损失什么了?可一边是你啥也没得到,另一边是你想得到啥就能得到啥,哪个轻哪个重?——你别这么看着我。说实在话,姐要是有你这模样,也早就不是今天了……”

这时候徐主任翻了个身,喉咙结滑动着,宋会计和单俏丽赶忙上前扶他坐起来,却没吐,仍闭着眼睛,呜呜噜噜地说:“怎么……不点歌啦?……”单俏丽说:“徐主任,这是客房。”徐主任好像吓了一跳,睁开眼睛,似乎有些清醒了。

宋会计已沏了茶递过来,单俏丽扶着仍半迷糊状态的徐主任,端着茶杯吹着热气,一点一点地让他饮。徐主任喝了热茶,清醒了许多。宋会计说:“刚才嫂子来电话关心你,让你别太晚了。”徐主任如梦初醒,说:“那,咱们快回去吧!”

一早,徐主任刚在办公桌前坐下来,宋会计就来了,她轻轻地带上门,说:“昨晚回去那么晚,嫂子没埋怨吧?”

徐主任说:“没有,她还夸你呢,说你心细,办事周到。”

宋会计抿嘴乐了。她把一个购物卡放在他的办公桌上,说:“这是金宝饭点老板打发人送来的,说是快过中秋节了,意思意思。还有几个客户也有表示,都是些米面豆油鸡蛋什么的。扎纸活儿的柳三儿最绝,送来一口袋笨猪肉和一桶血肠,说是特意从乡下弄来的,纯黑毛猪的,城里没有。我让小马把东西放在车里,下班顺便给你带回去。”

宋会计说话的时候并不看着他,这是为了不使他感觉到哪怕是一丁点的尴尬。人都是有私欲的,领导也是人,也就不能例外,不过领导毕竟是领导,在这种时候往往要做出一种姿态,由于这种姿态是“做”出来的,所以就免不了有些尴尬。宋会计深谙此道,所以只用嘴不用眼睛,而且尽量轻描淡写,说完转身就走。

徐主任自然很舒坦。他看一眼那购物卡,面值是一千元。他心里清楚,似这类“福利”只限于他、宋会计、出纳王小妮和司机小马这个小范围,甚至是这个小范围里的小范围。一年到头大年小节的,从来不断。家里的东西根本吃不了,亲戚里道的就都沾光。至于“客户”嘛,无怪乎周边那些个卖烧纸的、卖白孝布的、卖岁头纸的、卖贡品的,再就是小饭店、卖盒饭的、批发矿泉水的、卖瓜籽毛嗑的……殡仪中心是棵摇钱树,谁不想靠过来摇两下子?这个宋会计呀,能张罗事,点子也多,还真是个管家的材料。

有人敲门。徐主任把购物卡放进抽屉,说:“请进!”

来人他并不认识,西装革履,领带打得板板正正,拎个黑皮包。这种人,坐在主席台上是个领导,走在大街上是个卖保险的。来人笑容可掬,说:“徐主任,这是我的名片。”

徐主任看了名片,上面写的是河北某县殡葬用品责任有限公司,头衔是营销经理。原来是给死人卖“保险”的。他再抬起头来时,对方正把一支香烟从一包软中华里磕出来,双手敬到他面前。徐主任用手势谢绝了,说:“这事儿你去找办公室。”来人点头哈腰地连说,“谢谢徐主任”,转身去了。

似这类经理,一年到头络绎不绝,他统统支到办公室,因为一沾边就有吃回扣的嫌疑。作为一把手,好处自然会得,不过切不可在面上得。其实这些人来找一把手,也就是讨一把尚方宝剑。他泡上一杯茶,还没等喝,刚才的经理又磨回来了,一脸可怜相,办公室罗主任说一年的殡葬用品全都订购完了,一口回绝。

徐主任心说:“这个罗兆谦人是个好人,就是太死板,不会变通。”也怪自己,方才直接让他去找宋会计不就妥了。就让他去财务室,找办公室宋副主任。那经理就千恩万谢地去了。

宋会计同王小妮正在拢小金库的账,准备着年底分红,冷丁见一个陌生人双手擎着名片笑嘻嘻地凑上来,吓了一跳。宋会计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呵斥:“你谁呀你?咋说进来就进来啦?!”

经理说:“徐主任让我来的,我敲门了,还叫宋主任了,你们没听见。对不起,不好意思。”

宋会计斜了一眼名片,说:“我这正忙,你到外边等着吧。”

经理就陪着笑脸退出去。在门外一直等到中午,才见两位财务大员走出来,忙笑脸相迎,小心地叫“宋主任”,说:“中午了,我请二位吃个便饭。”宋会计说:“那就离这远一点。”经理会意,忙前边引路,门口打的士。

三人来到远离殡仪中心的一个海鲜馆,找了个小包间。经理殷勤地请二位点菜,宋会计也不客气,点了最爱吃的大闸蟹、鸦片鱼,还有鲍鱼拌饭,那经理心疼得直咧嘴。吃喝一阵,转入正题。经理打开黑皮包,拿出来一个精制的檀木骨灰盒。宋会计一搭眼就知道那是个台面上标价一万多元的东西,她问:“什么价?”

经理伸出一个巴掌,说:“给你,就五千。”

“算了,你走吧。这顿饭算我们请你。”

“别别,宋主任,谈生意谈生意嘛,生意得谈,你可以说个价嘛。”

“我说八百。”

经理哭叽尿嗓地说:“我说宋主任呐,宋老妹儿呀,你就让我挣几个钱儿呗,我一个乡下人,小本经营,从河北大老远地跑过来,不容易呀!”

宋会计面无表情,说:“你也别装可怜,一年到头像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什么匣子的价格我都知道,你蒙不了我。”

经理就沉默了一阵,说:“宋主任,你看这样行不,咱们都让一步,我给你五千,收你一千,你挣四千的差价,这行吧?”

“那我也有个条件,先卖货,后付款……哎,你啥也别说,干就干,不干就拉倒。”

“行,行,我干,我干。唉,今天我算是遇上高人了,我这个大老爷们,甘拜下风……”

这顿海鲜吃得太舒服了,既饱了口福,又成了一笔生意。啥叫先售货后付款?就是根本不用公款去订货,那么收入自然就进了小金库。做财务的,这碟小菜,一点就透。王小妮真是把宋姐佩服得五体投地。

出租车停在中心大门口,一下车,郎保安就迎出来喊宋姐,王小妮就知趣地先上楼去了。郎保安宋姐宋姐地拉着她进了门卫室,一边把一个卡往她手里塞。宋会计瞄了一眼——一万元。宋会计就把郎保安的手挡回去:“有事说事,你这是干什么。”

郎保安说:“弟这个保安就是姐帮着办成的,我是知恩图报。”

宋会计说:“那也不是这个报法。你小子的小心眼儿我一看就透,是不是又有什么事儿?”

郎保安说:“姐,你就这么不给面子,谁还好意思张嘴?”就把卡硬塞给她。说:“姐,这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宋会计说:“别来这套了,有话说,有屁放。”

郎保安就呲牙乐了,说:“姐,火化班的王师傅走了,是不是得顶上个人呀?”

宋会计说:“你倒是挺有眼力,那地方每天半天话儿,动不动还能捞着“咸鱼”的金银首饰,又有红包,谁不想去?都盯着呢。”

郎保安说:“所以才求姐呢。姐一上手,没有拿不下的山头。咱中心,姐最好使。将来当上中心大主任,弟也跟着沾光。”

宋会计说:“你个大忽悠。”

郎保安说:“我还敢忽悠姐呀?你没听别人背后议论吗?咱中心的由副主任马上到点儿退休了,姐你有花呀。”

宋会计说:“真的?”

郎保安说:“真的。”

宋会计说:“那到时候你也得帮姐呀。”

郎保安说:“那还说啥。明白。需要我投票,我是举双手同意。不但我同意,我周边的这些小哥们,全都得同意,谁不从,我收拾他。”

宋会计说:“这还差不多。”就把卡放进挎包里,美滋滋地上楼了。

罗兆谦的儿子该入学了,可是王师傅的钱还没还回来。罗兆谦知道丧葬费已经办下来了,时间不等人,他只得给王师傅的女儿打电话。工夫不大,王师傅的女儿就来了,进了办公室先给罗兆谦鞠个大躬,接着眼泪就唰唰地流,她说:“本来这丧葬费一办下来就该马上过来还钱,谁知我妈的心脏病又犯了,抢救了好几天,差一点也走了,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里呢。罗主任,只能先还您一万,我马上想办法去借,尽快把您的钱还上……”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罗兆谦最见不得眼泪,就又安慰她,让她别把这事告诉她妈,免得她上火加重病情。王师傅的女儿又给他鞠了躬,抹着眼泪走了。

罗兆谦点燃一支香烟使劲吸,也没吸出办法来。后天一早就得送儿子去上大学,没有学费,老婆这关都过不去。罗兆谦想来想去,还是得跟弟弟借。弟弟在政府机关里当科长,虽然弟妹同中国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女人一样,完全掌控着家庭的财政大权,但弟弟有些灰色收入是可以存入“地罐”的,一万块钱还是可以拿得出来的。

罗兆谦给弟弟打电话,弟弟说:“哥,什么事儿用钱这么急?你说实话,是打麻将输了,还是找小姐让人罚款了?咋还不能让嫂子知道?” 罗兆谦说:“兆恭,你怎么净把我往那上想?你哥我是那路人吗?得了,别说了,你赶紧给我准备好一万块钱,下了班我去你办公室,当面跟你说。”

下班后,罗兆谦到弟弟的办公室拿了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罗兆恭说:“哥,你倒是个好人,不过好人不见得有好报。同样是死人,你为王师傅一家又张罗又借钱的,徐主任那边别人都围前围后地忙,你到了中午才去露个面,人家对你什么印象?局里的阎副局长让你给老同学倒个房间,你却把房间给了王师傅,能不得罪人吗?王师傅一家对你千恩万谢,可有什么用?能给你晋级涨工资?可是这些人家局长、主任都能办到,哥你是不是本末倒置啦?像你说的,这些都是小事,那哥,你说什么是大事?所谓的大事不都是由这些小事积累而成的吗?……”

罗兆谦心绪很乱。他索性不坐公交车,步行回家,一边想着心事。兆恭的话虽然没有脱俗,却句句是实。现实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好与坏,对与错,是与非,怎么变得难以界定,难以分清了?眼前的一切怎么会变得茫然无序了?……那天在饭桌上闲谈,说到网上的有人开车撞了人不思抢救却再行辗轧的事,儿子说:“这事确实不人道,不过换位思考也不无道理,人死了可一次性了断,活着却要没完没了地跟你打官司,让你永不安宁,要是我也得犹豫。”他气得摔了筷子吼:“放屁!就凭这,你一辈子也不许开车!”结果儿子转身离去,老婆跟他吵了一通。倒是兆恭的兄弟情分让他感动。兆恭说:“哥,这钱你就拿着吧,孩子上大学也是一生中的大事,我这当叔的也该表示表示。”罗兆谦说:“表示归表示,这钱我还是要还的,只是你得等些天,我估摸王师傅家里一时半会儿也难倒开手……”想到这,罗兆谦的心里涌出融融暖意。

下班的时候,郎保安又在门卫那喊宋姐。从门卫室里迎出来的却是“二白话”。二白话姓白,是郎保安的发小,打小在一起撒尿和泥,弹瓶盖打啪叽闲着没事砸玻璃。前年厂子倒闭“二白话”下岗成了无业游民,郎保安引荐他求宋姐帮忙,想进中心当殡仪主持,说他从小就能白话,说话一套一套的,能把死人给说活了。宋姐吃了饭又拿了人家东西,结果却没办成。其实这也难怪,殡仪主持只耍嘴皮子就能赚钱,活俏,又有名额限制,炙手可热,没有硬门路根本抢不上,后来只能屈材做了卫生清洁工。所以他把礼物往宋姐手里塞,她就一劲地推辞。

二白话却硬是把东西送到她怀里,拉她坐在门卫室的椅子上,他站着说:“姐,有道是“命好心也好,富贵直到老”,咱中心的人都哄哄,说宋姐是个女强人,我郎哥更是没少念你的好。听说姐最近又要“进步”了,弟高兴啊。姐进步了,弟也跟着沾光是不?快过年了,弟一点儿小意思,给姐拜个早年不行啊?再者说,弟也真有点儿事麻烦姐,弟就腆脸说啦——要是我郎哥工作有了什么变动,郎哥这保安的位置让我来顶,姐你看行不?”

宋会计说:“这事我帮你,但不是我说了算。这东西我不能拿。”

二白话按住宋会计推过来的东西,学着赵本山小品的样子做出挠脸状,说:“姐,求你给我点儿脸行不?这点儿东西不算什么,只是给我自己一点儿心理安慰。其实,没有这东西,姐也会实实在在地为弟操心,可是弟心里不得劲儿呀。就像医院里给大夫送红包差不多,你不送红包,大夫就能拿手术刀把你肚子割开扭头就走哇?只是患者觉得过意不去,大夫接了包,患者心里就安稳了。你说是不,姐。”

宋会计给说乐了:“怪不得人家说你能把死人给说活了,真是大材小用了。”

宋会计回到家,老公正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炒菜呢。她看了看“二白话”送的礼物,是一套价格在六七千元的化妆品,好心情油然而生,心说都说我有“花”能“进步”,看来自己更得抓紧去争取了。就主动去帮老公端菜盛饭,还给了他一个媚笑,弄得老公受宠若惊。

徐主任和往常一样,早上一进办公室先沏一杯茶,再开电脑。电脑还在运行的时候,宋会计来了,笑吟吟地像有什么喜事。他指了指沙发示意她坐,也笑吟吟地等他开口。宋会计就按照预先的构思开始说事。徐主任说:“最近咱中心不少工作需要重新调整,人员也要有相应的变动,火化班的王师傅走了,但缺人不能缺岗,我们得尽快调人;像告别厅的单俏丽,大家都反映她素质好,工作积极,她本人也提出了转正申请。所有这些,我们要通盘考虑。都是好事嘛。一是招聘的时候我们就有过承诺,二也是给年轻人树个榜样,都好好干,将来都有奔头。”宋会计就抓住时机说了自己要求“进步”的事:“由副主任马上就要退休了,工作也需要人干,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一定会当好徐主任的助手,鞍前马后,竭尽全力,让咱中心的工作登上一个新台阶。”徐主任说:“这个我可不敢轻易表态,你看啊,罗兆谦的资历比你老,比你早参加工作十来年,又是办公室主任,你的领导,又是咱中心的后备干部,年龄比你大,学历比你高,人缘又好,群众反映也好……”宋会计打断他,开始讲自己如何过五关斩六将对兄长忠心耿耿,说自己如何六出祁山鞠躬尽瘁对先帝赤诚一片,说自己如何日夜操劳为江东基业和主公积累财富……说到积累财富,徐主任就有些英雄气短,只得耐住性子做出认真听的样子,期间还为她沏了杯茶。后来,终于盼来了一个电话,是老婆打来的,说有个购物卡放在抽屉里却找不着了,问他拿没拿,他答非所问地说正开会,老婆在电话里说:“开什么会?是跟哪个女人单独“开会”吧?还蒙我呢,你那手机彩铃都告诉我了——你的每次性交我都听得见。”他尴尬地纠正:“是心跳!好了,我马上就过去。”又借机道:“小宋啊,我那边有个会到点儿了,得赶紧过去。你的事呢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得班子开会研究,再说还有群众民主推荐的程序。”听了逐客令,宋会计也只好起身,悻悻离去。

徐主任离开办公室没再回来,宋会计郁闷烦躁了一整天,就把坏心情带回了家。一进门,正在厨房炒菜的老公喊她快过来看看锅。接着就弯着腰蹭蹭地奔了卫生间。菜在大勺里嗞嗞啦啦地响着,伴着油烟机的嗡嗡声。这声音好耳熟,是什么声?对了,是火葬场炼人炉的声音,搅得人心烦意乱。真他妈的晦气!郎保安、“二白话”都想如愿。唯独自己的事却难如愿,尤其是单俏丽,那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才几天的工夫,翅膀硬了。就凭她那张脸蛋,往后还不得成了徐主任的红人?……

“哎!糊啦!”是老公在厕所里喊。

宋会计一愣,没好气地喊:“你是不是又在麻将馆里玩了一天?屙屎撒尿还想着和!”

老公提着裤子跑出来说:“打什么岔?你闻闻什么味!”

宋会计一激灵,果然是菜烧糊了,一缕青烟带着难闻的焦糊味冒出来、散发着。老公埋怨道:“我是又买菜又择菜又洗又切又下锅,撒尿的工夫就全让你给糟践了。”

宋会计索性端起大勺,“啪”地扣在燃气灶上,尖着嗓子吼:“我愿意!老娘我就是愿意闻这焦糊味儿!”

老公给吓得瞪眼张嘴伸舌头,哑口无言。

直到晚上,宋会计心里始终填着堵。她同往常一样回到自己的房间,下半身窝在被窝里,靠在床头上有一搭无一搭地摆弄手机。在电视机前看彩票摇奖的老公很乖巧,自觉地扣上了耳机,偶尔咳嗽一声也用手捂住嘴。自打制钉厂倒闭后,他就闲散着,想在殡仪中心给他某个事做,他却死活不干。老公天生怕死人,就连他妈死了他都没敢靠前。每天要么泡在烟雾朦胧的彩票销售点里盘算中奖号码,要么坐在麻将馆里同那些退休的老头或没事的妇女搓两毛五一个子的小麻将。不过有优点,除了听话,买菜做饭洗衣裳打扫房间一切到位保质保量,也难怪,吃软饭硬不起来。但时间久了也会硬一回,只是得看媳妇的心情。宋会计神经衰弱,长期分床而眠,偶尔心情好时也会赏他一次。每当那个时候,他就像一条摇尾巴撒欢的狗。男人是天生的贱种,平时再强势,也能被女人拿捏住。女人整治男人,宋会计有着独到的理解:妈的,别看你徐主任坐在写字台前人模人样的,就不信我拿捏不住你……

宋会计脑袋里寻思着,心里发着狠,手上就不由地写了条短信。正要发送,却理智了一下:不行。这不是脑袋热做蠢事吗?人家要是跟你叫起真儿来,你怎么回答?此事要做,但得讲究策略。政策和策略那可是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

连着几天,宋会计一直郁闷,可今天郁闷解了。刚才一连接了两个电话,第一个是徐主任夫人打来的,第二个也是徐主任夫人打来的。前是问殡仪中心有没有个叫单俏丽的,哪个部门的,多大年龄,长什么样,结没结婚,家是哪的。后是说下班后嫂子在天龙饭店请你吃饭,不见不散。宋会计心里立刻多云转晴,下班的时间一到,欣然赴约。

天龙饭店店面不大,却优雅僻静,特色是驴肉,天上龙肉地上驴肉嘛。徐夫人订了个小雅间,两个女人同所有的女人一样,一见面先是有些夸张地客套了一气,徐夫人就让宋会计点菜,宋会计说随便,徐夫人说菜单子上也没有“随便”这道菜呀,你爱吃啥赶紧点,既然来了还客气啥?跟嫂子得诚心实意。宋会计点了一笼驴肉蒸饺,说在家都喝粥,今天破例多吃点儿。徐夫人一把抢过菜单,又点了人参驴杂锅和一盘酱驴钱、两瓶啤酒。

徐夫人端起酒杯说:“小宋,你说嫂子对你咋样?”

宋会计端着酒杯说:“嫂子,那还用说吗?我对嫂子的感情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嫂子家里有事,我就像自己家的事一样忙前忙后,嫂子想说话了能单独给我打电话,嫂子想喝酒了能单独找我来,我心里能不明白吗?”

“好,那咱姐俩干一个。”

两个女人学着男人的样子碰了杯,仰脖把酒喝了。宋会计抓过酒瓶把两个空杯斟满,端起酒杯说:“嫂子,我借花献佛,敬你一杯,一是感谢嫂子对我的一片真心,二是表个态,今后,只要是嫂子的事儿,我头拱地办,嫂子你以后就是我亲姐!来,嫂子喝一口,我干了。”

徐夫人说:“就凭你这番话,我干了。就又碰了杯。”

徐夫人操起筷子,才发现菜还没来呢,就对服务员喊:“菜咋还没来?”服务员忙应——菜马上就来。

“小宋呵,我就觉得咱俩对脾气,说实在的,我就喜欢说话办事直来直去,鸡蛋皮揩屁股——嘁里喀嚓。”

“是,嫂子。我最烦西瓜皮揩屁股——没完没了,磨磨叽叽。”

“哈……咱俩吃吃饭咋都揩上屁股啦?——哎!服务员!还能不能行?不行你这饭店黄了得啦!”

菜终于上来了。徐夫人说:“来,吃菜。这驴肉大补。就光兴男人补哇?咱女人也得补,越补越年轻……小宋不瞒你说,嫂子今天闹心呐。我收到一封信,也没有地址,电脑打印的,就一句话,说网上有我家那口子的不雅照,女的名叫单俏丽。”

“就这些?”

“就这些。信邮到了我们商场,就今天上午的事,完了我就给你打的电话。”

“是吗?”

“是呀。当时气得我浑身突突,立马就想去找老徐算账,恨不得挠他个满脸开花。后来我冷静一想,不行,我得先了解情况。小宋你实话告诉嫂子,那个单俏丽跟咱家老徐到底有没有那事儿?我还不会上网,怎么才能查实呢?”

“嫂子,既然话说到这,我也就不瞒你了,这事儿我早听说了——嫂子你冷静点儿,只是听说,又没亲眼看见,怎么说?再说,就算是真有那事儿,也可以理解,单俏丽一个聘用工,谁不想转正?”

“想转正也不能靠这个!我明天就去收拾她!”

“嫂子你别激动,听我说。你现在又没有什么证据,找人家,人家矢口否认,您能怎么样?”

“那你帮嫂子上网查一查,要是有,给我录下来,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嫂子你还得冷静。要是真有事儿,你也不能声张。现在风声正紧,只要网上曝光的事纪委肯定查,一查徐主任就麻烦了。这种事儿就算真有,也只能是嫂子你在家里关上门去解决,一旦声张出去,徐主任犯了错误,或者丢了官,嫂子你不也跟着遭罪么?”

“小宋呀,妹子呀,还是你比嫂子看得远,嫂子就听你的。嗳,你跟嫂子说说,那单俏丽怎么样,漂亮不?”

“嫂子你应该见过呀,你老父亲去世那天,在告别厅主持仪式念悼词的就是她。”

“那天我挎个皮兜子,里头装的都是礼金,我紧捂着,啥都没顾上。”

“单俏丽可是美人坯子,细高挑儿,小蛮腰,双眼皮儿,大眼睛,皮肤还白,说话声音还好听……”

“行了行了行了,别说了,这一说我更闹心了……来,吃菜,酱驴钱,好吃。”

“嫂子,驴钱是什么?”

“你真不知道啊?就是……驴的那玩意。把它像切香肠似的切成片,中间的眼儿是四棱的——哎对,你细看一看,这一片一片的,像不像铜钱?……嘻嘻,你笑啥?没见过呀?喝酒……要说这男人呐,都不是好东西,逮着那发贱的就把他那玩意割下来,切成驴钱下酒!”

转眼中秋节过去了。过节那天,罗兆谦请弟弟一家到家里来聚餐。父母不在了,当哥哥的理所应当。喝酒的时候,兆恭问他有没有走动走动,他不以为然。兆恭说:“哥,现在想要‘进步,哪有不走动的?你别以为中心副主任的事就是板上钉钉非你莫属了,不按正经套路出牌的哪都有。现在的事,没有绝对的行,也没有绝对的不行,关键在于运作,哥你这么些年原地踏步,也不总结总结经验教训?这年头,还有谁像你这么死性?”

罗兆恭说得一点都不错。这期间,殡仪中心的很多人都像彩票摇奖器里的彩球一样到处滚动上下翻飞。郎保安、二白话给宋会计又送月饼又送南果梨。宋会计请徐主任的老婆做了一次美容,还把二白话送自己的那盒高级化妆品转送给了她。中秋节的前一天,宋会计还把王小妮送来的一款铁盒包装的月饼和一大兜葡萄送到了徐主任家,外加一个信封,里头装的是前些日子郎保安送她的那个一万元的卡。“嫂子”自然高兴,第二天在手机里很“严厉”地埋怨了她一通,最后说过了节请她吃饭,跟她唠点私房话。

宋会计谢绝了吃饭,唠私房话的方式改为逛商场。私房话也直奔主题。

徐夫人说:“小宋呵,上次嫂子托你的事儿办得咋样啦?”

宋会计但笑不语,打开挎包拿出来一个牛皮纸信封,从里头拽出一张照片递给她。徐夫人接过去看了,立马火冒三丈,说:

“操他妈的,一点儿不差!你瞅他那死德性,闭目合眼的,脸喝得像个猴腚,还搂着人家,呸!……这个就是单俏丽呀?个小狐狸精,贱货!看我不撕烂她!”

“嫂子,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你得冷静。”

“我冷静个屁!老公都让人给用了,搁你你能冷静呀?”

“嫂子你听我说,这事已经出了,你得想办法摆平。还是那句话,你一旦声张出去,徐主任犯了错误,嫂子你也跟着遭罪。”

“哎呀,你说得对,我心里想的跟你说的一样,可我一看见这照片,还是控制不住。”

“嫂子,控制不住也得控制。说实话,嫂子,上次咱俩喝酒,第二天这张照片就到我手里了……”

“那你怎么才……”

“嫂子你别急。我的一个同学在公安局当网警,这张照片就是他帮我下载的……”

“下崽?下什么崽?”

“就是从网上‘录下来。当时我就求他删除了。现在这件事绝对安全,嫂子尽管放心。”

“好妹子!说实在话,咱家那个死鬼我虽说恨他,可还是不希望他出事。妹子,你对嫂子真是忠心耿耿,就为这,嫂子从心里感激你!……哎,你刚才话没说完,让我打断了。你说这么长时间了,你咋才跟我说这事儿呢?”

“那阵子快要过中秋了,一来我是怕嫂子和徐主任心情不好,过不好节;二来呢,也是我有顾虑……行了,不说了。”

“咋啦?嫂子有话都对你说,你有话却不对嫂子说?”

“那我就说。咱中心的由副主任马上就要退了,那个位置不少人都盯着,议论纷纷地。”

“这事老徐在家里叨咕过,他说论工作、水平、学历、资格,罗兆谦这次应该上。怎么你……”

“不少人都说我有‘花。我这人呢,本来不喜欢当官,可大伙总这么议论,你说我能无动于衷吗?他们都劝我跟徐主任走动走动,我这人呢又不会,所以那个时候跟嫂子接触太多了怕徐主任多心,就像我想咋咋地似的,我有这个顾虑……”

“傻妹子,这就是你多心了。你这么绕绕八花地,嫂子倒是不喜欢。”

“嫂子你是没挑,可徐主任是领导,考虑事情肯定要全面、细致。”

“你别提那死鬼,提他我就来气!今晚回去我就得审问他,那个单俏丽,马上辞退!”

“嫂子你又错了,不是让不动声色吗?更不能辞退。你想呀,大伙对这事背后偷着议论,但谁也没抓住证据,你把她辞退,不全暴露了吗?你这不是逼着徐主任犯错误吗?”

“我这一生气就啥也不管了,还是你说得对。看来我这股子恶气只能冲俺家那死鬼发了……对了,你明说,你是不是也想当那中心副主任?……说话呀,急死人了!你要是想就点头——哎,这不得了。你的事嫂子给你说!”

“嫂子可别难为徐主任呐。”

“难为他?他裤裆里的把柄在我手里攥着,我能饶了他他得偷着乐!他管你们不假,我管他那也是真的!……”

女人逛商场,多数逛的是服装区。俩人说着溜着,本来没想买什么,但售货员却十分地热情,无论你走到哪个专卖柜,都会被尾随跟踪,不厌其烦地推荐商品,毫不吝啬地赞美你的长相,长相顺气的说你漂亮,长相难看的说你气质好。徐夫人架不住忽悠,被引诱着试衣服,售货员帮衬着在镜子前一件一件地比试,还一劲地说你可真有气质。有一件湖蓝色的长裙她很喜欢,售货员就鼓动她买,宋会计便劝她去试衣间把身上的衣裳脱下来,认认真真地试一回。趁着徐夫人进试衣间的档,宋会计就开了票付了款。人是衣裳马是鞍,三分长相七分打扮,从试衣间里出来的徐夫人果然焕然一新。她在镜子前左左右右地照了一阵,最后说我今天没带钱,哪天再来买。这时候,宋会计笑吟吟地对她说,嫂子,款我已经付了。

快“十一”了,天气凉了。徐夫人穿着那件湖蓝色的长裙去上班,在女人们一文不值的赞美中,心情好极了。吃水不忘打井人,幸福想念宋会计。徐夫人便打电话给宋会计,告说你的事儿我都跟咱家老徐说好了,不过怎么也得走个群众民主推荐的过场,拉票的事就得你自己去做了。宋会计还是有些不放心,说:“那徐主任也得帮忙运作呀。”徐夫人说:“这你放心,咱家老徐说了,现在什么事不是党说了算?只要是上边认定的事,所有的过程怎么对你有利怎么走,你多留个心眼儿。”

宋会计是何等聪明之人,一点就透,撂下电话,立即开展工作。理论联系实际,密切联系群众,这是传统法宝,只是批评与自我批评得换成表扬与自我表扬。不过,这种工作总不能自己亲自出场,得有人帮衬,王小妮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宋会计便关紧财务室的铁门,对王小妮分析形势,晓以利害,结论是:我的事就是你的事,我上去了倒出的空位就是你的。王小妮心领神会,当然愿意。时间定在“十一”前一天下班后,形式是聚会吃饭,名义是感谢各位对我们工作的一贯支持。

一个包间,七八个人,当然都是跟宋会计有“过”,有求于她或曾经有求于她的,宋会计喝退服务员,亲自给每个人斟上酒,说了开场白,碰了杯,仰脖干了。众人也给面子,也都干了。她再次给各位满上,然后从挎包里掏出一迭购物卡,每人一张发下去,又端起酒杯,说:“过节了,给各位一个好心情,再次感谢各位平时的支持,衷心希望各位今后继续支持,我心里有数,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啥也不说了,全在酒里了。”说完仰脖干了。众人拿了人家的东西又吃着人家的饭,不能干也得干。宋会计再给每人斟上酒,然后充满歉意地说:“不好意思,今天家里来了个亲戚,我得回去。说实在的,真不愿意离开,可是没办法。小妮,这里就交给你了,你们有什么要求就跟小妮说,她代表我。今天大家要尽兴,吃好喝好!”

按照此前的构思,下一步就由王小妮组织实施了。她殷勤地让菜,说刚才喝得太急了,这回缓一缓,多吃菜。桌上毕竟有聪明人,就互相问:“今天到底是个什么主题?”没人能猜透,只好问王小妮。王小妮说:“宋姐不是说了吗?感谢各位对她的支持,希望今后继续支持。不过我这人说话直,像宋姐这样的人,你支持她,肯定能得到回报。”有人附和道,那是。王小妮趁热打铁,说:“咱中心要是多几个宋姐这样的人,那该多好!”有人附和道,那还说啥,就是个好。火候到了,王小妮就说:“听说咱中心由副主任就要退了,不少人都在议论。要我说,中心副主任的位置要是能让宋姐过去,她肯定能给咱们谋福利!”

郎保安第一个反应过来,马上说:“对呀,我赞成,我举双手赞成!”

有人说:“这事儿也不是咱老百姓说了算的事儿呀?”

二白话说:“这你可就不懂了,民主集中制,是集中条件下的民主,民主基础上的集中。领导心里头肯定早就有谱了,可是有谱也得走个民主推荐的过场,就跟选举似的,你得举一下手。不过这举手也有说道,要是弄不好大伙都不举手,领导定妥的人也得秃噜扣;要是弄好了大伙都举手,领导本来没相中的还兴许选中了呢。”

单俏丽说:“你是豁牙佬啃西瓜——净道道。你应该当领导。”

二白话说:“让我当殡仪主持就行,咱俩搭档。”就色色地看她。单俏丽就假装生气地翻他一眼。

郎保安号召说:“要是民主推荐,咱们就选宋姐啊!同意不?都同意不?”

桌上的人都说同意。郎保安说:“同意的走一个!”就率先仰脖干了,众人也都干了。不干就等于不同意了。

王小妮给众人斟满酒,说:“光咱们这些人同意范围太小,得扩大范围,让你周边的人都同意。”

郎保安说:“对,我看谁敢不同意?”

二白话说:“这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不是强迫的事儿,你得跟他们多说宋姐这人咋咋好,要是她当官能给咱啥啥好处,得这么说。”

单俏丽说:“是。其实宋姐这人也的确好,有能力,能张罗事,对人热情,处处关心别人,这一点我深有体会。我是从心里边同意她,真的。”

王小妮说:“小单说得真好。现身说法,以情动人。不能硬拉票。”

单俏丽说:“我说的也是真心话。”

郎保安说:“对了,今天的事儿谁也不能出去说,得保密。”

二白话说:“咱们出去就对人说,咱们几个喝酒合计妥了,一起为宋姐拉票——飙哇!”

王小妮说:“提醒得好,咱自己心里有数,凡事多留个心眼儿。”

从酒店出来,郎保安和二白话还没尽兴,又去烧炭胡同吃烧烤。烧炭胡同是旧社会传下来的名,以前是贫民区,房屋简陋,胡同狭窄,几年前全部拆迁,起了楼房,胡同也开成了马路,只是“烧炭”变成了“烧烤”,几乎所有一楼临街住宅都改成了烧烤店,桌凳摆在门外,每年从春到秋,天天打傍晚烤到半夜,狼烟四起,人声嘈杂,住楼上的天气再热也开不了窗户,一是怕熏呛,二是怕吵闹,半夜之前别想睡觉,差不多家家失眠。喝得红头胀脸的郎保安和二白话勾肩搭背,寻了个地方坐下,要了啤酒和烤串,脱了上衣搭在椅背上,便同众多光着大膀子穿着大裤头的人融为一体了。

天色已晚,添酒回灯重开宴。望着缕缕青烟,二白话蓦地来了灵感,问郎保安:“哥,你看这像啥?”

郎保安也不含糊,张口就来,说:“像炼人炉的大烟囱。”

“哈……我哥就是灵。哥,我再问你,你说这世上什么最狠?”

“人呗。你看呵,都是一缕青烟,人死了还把他烧成灰,放在小匣里,埋起来,立块石碑,还烧点纸,放点花,摆上些尜码的,再掉几个眼泪瓣儿。可那羊呀牛呀猪呀就不行了,叫人一刀宰了,再凌迟了,用铁钎子穿成肉串就着啤酒喝,你说人狠不狠?我小时候我妈就说,世上哪来的妖精?人才是妖精。”

“哥说得太对啦。人不光是狠,还坏,闲着没事儿就互相整治,你不整他也挡不住他整你。”二白话举起啤酒瓶子同郎保安的啤酒瓶子撞了一响,咚咚地吹了半下。

话题又扯到了酒桌上的事。郎保安说:“咱们这么死命地替人家码牌,可咱们的事儿人家能放在心上么?”

“我笨寻思呵,她得想法给咱办法。”

“为啥?”

“你看呵,要是论水平、论资历、论方方面面吧,中心副主任的位咋也该给罗主任,而且人家还是办公室的一把主任,这个谁心里都有数,包括你我。就连咱这小沙拉米子都明白的事儿,领导不是比咱更明白吗?那为啥宋淑琴还要去争呢?既然要争,她就得有争的本钱。本钱是啥?就是请咱们喝酒,再给咱发卡。咱吃了人的嘴短,拿了人的手短,就得昧着良心替人家码牌。她在咱这小沙拉米子身上都舍得花钱下注,能不舍得在领导身上花钱下注么?所以领导自然也得替他码牌。花钱下注就能办事儿,如今的事儿你还没看明白么?”

“行呵,你也不光能白话,还挺有分水能力呢。”

“是‘分析能力,不是‘分水能力。有分水能力的是王八。”

“那要是咱光给她码牌,她不给咱码牌呢?”

“耍赖呀?她敢?”

“她就敢了,你能咋地?”

“咋地?让她坟前哭去。她又请咱们喝酒又给咱们发卡,你以为都是从她腰包里掏的呀?都是小金库里拿出来的。一年到头,哪不给她上贡?卖个骨灰盒她们都扒皮提成,经销部的人早就议论过,谁都明白,领导更明白,他们弄老了钱了,这用着咱们了现从手指头缝里给咱拉拉点儿,大宗的都进人家挎兜里啦。她要是敢耍赖,咱就把今天的事儿连同平时知道的事儿给她一抖落,你看她蒙不蒙?到时候她得求咱们来。弄不好扯出王八带出蛋,领导都跟着闹心,所以领导都得主动出手来帮着摆平。你说领导都上手了,咱的事儿能不成么?”

“她要真耍赖,你真敢翻脸告她?”

“那有啥不敢?哥你别瞪我,听我给你讲个故事。这故事还是听火化班王师傅讲的,就是刚‘走的王师傅……”

“快讲吧,我知道。”

“说呢,这人死后都得去见阎王爷,在阎王爷的生死簿上签到。俗话说‘阎王爷好见小鬼儿难搪,阎王殿门外把门儿的俩小鬼儿最操蛋,不给好处不让进。这天来个穷书生,身上一文没有,小鬼儿就堵着不让进,好话说尽也不行,不给钱不好使。后来把个穷书生逼急眼了张嘴骂了句‘操你俩妈!一个小鬼儿急了,就要打,另一个小鬼儿赶紧拦住,说,他刚才说啥?这个小鬼儿说,他说‘操你俩妈,咱能饶了他?那个小鬼儿说‘不能难为他呀,他操咱妈,说明他是咱爹呀,咱咋能难为爹呢?赶紧放进去呀!……这个故事说明了一个深刻的道理——”

“啥道理?”

“你不操他妈他不管你叫爹。”

郎保安一口酒肉“噗”地喷出老远,弯腰捂着肚子,笑得说不出话来……

群众民主推荐果然推荐了宋会计,虽然出了点波折。第一次投票无结果,用徐主任大会上宣布的话说是“罗兆谦、宋淑琴未分伯仲”。下面就议论纷纷,说这是啥意思呀?票数相等,一票不差?咋就那么巧?为啥不公布票数?几天后又搞了一次,这次徐主任的开场白就有意思了,他说市里推荐干部有原则性标准,少数民族、无党派、年轻的、女干部要优先考虑,我们当然要服从大局,也要坚持这个标准。另外,我们还要从我们殡仪中心的工作角度来考量,为了能使我们中心有更大的发展,为了今后能为大家更多更好地谋福利,我们要尽量把懂财务的,并且有这方面工作经验的人推选上来。希望大家认真行使自己的民主权力,投出自己神圣的一票。领导的话真是令人深受启发,群众是世上最聪明的人。少数民族,宋会计是呀,虽说是为了孩子将来考大学能加分托人改的,可人家是呀;无党派,这条也对呀,就连人家自己都说,我不入党一年少交多少党费呀;年轻,她年龄比罗主任小;女的,这就不用说了。还有,懂财务,又有工作经验,不是她是谁?这套衣裳裁的,太合身啦,简直是量身订做。领导领导,引领指导,按照领导指引的方向前进,康庄大道一定会越走越宽广。第二次推荐结果,宋淑琴以微弱优势胜出,虽然是微弱,但毕竟胜出了。胜者王侯败者寇,宋会计扬眉吐气,罗主任显得有些灰溜溜。事后徐主任同他谈话时,显得很惋惜又很无奈,说:“你平时就要多联系群众,请他们喝喝酒,沟通沟通感情。”

罗兆谦郁闷了好几天,实在憋不住了,只能给弟弟打电话说说。罗兆恭说:“哥,不瞒你说,都在我意料之中。得了,电话里说话不方便,下了班我请你喝酒。”随后用手机给他转发来三条短信。

第一条:脸和屁股年终考评,结果屁股得分比脸高。理由是:①光滑,不起皱;②细腻,不长粉刺水痘锈斑火疖子;③节俭,不用花钱保养;④美观,对称,时尚;⑤庄重,大气,且有福相;⑥真诚,不会皮笑肉不笑;⑦谦虚,低调,轻易不露,露则动人心魄;⑧辩证,既一分为二,又合二为一。

第二条:这些年,咱单位干部上不去,原因一是寡妇睡觉上边没人;二是小姐睡觉上边换人太勤;三是跟自己老婆睡觉自己人整自己人。

第三条:撒谎的级别——一级是餐馆:菜马上就来;二级是同事:改天请你吃饭;三级是三陪:昨天才来今天刚上班;四级是老公:我开会呢;五级是卖服装的:你可有气质了;六级是医院:我们已经尽力了;七级是纪委:说了就没你的事了;八级是组织部:不让老实人吃亏。

秋去冬来。2013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迟了些。罗兆谦已经不郁闷了,宋会计脸上却长了火疖子,花钱去美容院保养了两次却效果不佳,顽皮的火疖子此伏彼起。由副主任已经办了退休手续,可“进步”的事却一直没有结果,多次向徐夫人打探,最近终于有了信息,说是负面反响太大,罗兆谦也向局里作了申诉,局里说不能让老实人吃亏,这事先放一放,要研究。宋会计整天丧丧着脸,郁闷已极,王小妮也知趣地躲着她。

终于熬不住了。王小妮想到了现在市委组织部当公务员的前男友小郑。小郑是她的大学同学,又是湖北老乡,毕业后一起来这里打拼,后来发展成恋爱关系,租房子同居。王小妮发展得快一些,已经到殡仪中心做了出纳员,小郑却还在东一头西一头地跳槽。分手却是小郑提出来的,很是不合常理。她问为什么,他让她自己想。至今她仍然是一头雾水。虽然说已分手,可王小妮一个电话打过去他还是很给面子的,毕竟还是同学嘛。过去,俩人时常光顾的都是些街边的小饭馆,如今身份不同了,王小妮选在了档次很高的上岛西餐厅。

下班后,小郑如约而至。先吃了黑胡椒牛排和培根匹萨,之后喝咖啡。此前只是简单地聊了聊各自的情况。小郑慢慢地搅着咖啡,他知道王小妮有事,就等着她说话。因为彼此太了解了,没必要转弯抹角。王小妮就把殡仪中心几个月来的事前前后后地说了一遍,提出的问题是:殡仪中心副主任人选局里会怎样研究?与此相关的一系列事发展势态将会怎样?你是组织部大员,是这方面的专家,你帮我分析分析。我今天是专门来向你讨教的。

小郑略作思考,说:“你说宋年年是先进,其实这不算什么。如今的事,今天是法官,明天也可能是阶下囚。按宋的性格,她如果真有理,就会立刻暴跳如雷,到局里去找,去闹。可这么长时间,她却鸦雀无声,这不反常么?”

王小妮说:“是呵,为什么呢?”

“这说明她有事,她怕。”一旦在桌面上叫起真来,她怕事情露陷。

“会有什么事?”

“这个你比我清楚呵。在中国,会计,包括出纳,还有司机,是一个特殊的阶层,这个阶层同领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知道、掌握得太多了。尤其是会计,领导需要她的密切配合,有些事情说大就大说小就小,还可以解释成‘变通。但谁心里都明白,就看你查不查。”

“那罗兆谦为什么不举报?一举报,他的问题不就解决了?”

“他不举报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他不了解详细情况。如果只是笼统地举报,纪委也不会查。要么就是他担心事情闹大了对自己不利。”

“为什么?”

“以前有过这种情况:举报属实,被举报者倒台。但是别人并不赞美这反腐斗士,反倒背地里对他说三道四,其他的上司都对他怀有防范之心,反腐败倒把自己反得灰溜溜地。这当然不正常,但现实就是这样,人心不蛊。再就是……”

王小妮紧紧地盯着小郑,认真聆听。

小郑说:“再就是他担心事情闹大了会两败俱伤,渔翁得利。”

“渔翁得利?谁是渔翁?”

小郑慢慢地抿着咖啡,但笑不语。王小妮也不再追问,默默地抿着咖啡,表面平静,内心却受了极大的震动。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以前,她对他的特别欣赏就是他的与之年龄不相符的机敏和沉稳,别看他个子不高,也不帅气,但他太成熟、太有城府了。在这方面,自己真的不如他,真的不够般配,但仅仅是因此吗?为什么呢?……

纪委来人了,一男一女,是局里的纪检组长老包领着过来的,直接进了徐主任办公室。徐主任吃了一惊,虽然此前老包同他通了电话,但没说是什么事。听了情况,才知道是市纪委接到了一封举报罗兆谦贪污腐败的信。信中所列的逐条事实均有详细的时间地点数额,市纪委十分重视,要求殡仪中心配合做好调查取证工作。徐主任马上表态:反腐廉政是当前的重要大事,关系到党和国家命运,我们一定全力配合。徐主任主动让出办公室,拿出来好烟好茶,再打电话让罗兆谦过来,然后主动回避。

罗兆谦来了,纪委的同志很客气,男的慢条斯理地询问,女的只低头记录,桌面上还放着录音笔。罗兆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暗中大量推销私家殡葬用品,所得巨款设有小金库,什么巧立名目大批开发国家禁止的带有封建迷信色彩的殡葬仪式从中渔利,什么同数十家饭店数百名个体经营者互相联系配合一起敛财,什么同十几家医院的医护人员及社会上非法殡葬人员互相利用共同谋利……所有的事跟罗兆谦毫不相干。纪委的同志都是人精,聪明得很,转而调查财务室。老包负责叫人,宋会计不在,就先叫了王小妮。出纳员当然知道详情,面对纪委,态度也要放端正,便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纪委就把情况基本摸清楚了。轮到宋会计,工作却滞涩了,什么都说不清楚,只得暂停。

过了几日,纪委的同志又来了,单找宋会计,还是不说。纪委的同志很和蔼地笑着说:“如果这里不方便,我们换个地方吧。”就把宋会计带上车,开到了仁和饭店。宋会计一下子就懵了。谁都知道,仁和饭店是纪委专门“双规”人的地方,里面的房间都用特殊材料装修,手机进去就屏蔽。这地方平时也对外开放,菜做得还不错,以前宋会计曾经和朋友一起在这吃过饭,还在房间里打过麻将。

纪委的同志始终很和蔼,对宋会计说:“好好想想,说了就没你的事了。”在仁和饭店住了两天,宋会计崩溃了,就都说了,虽然不像王小妮那样痛快,有点像挤牙膏,不过毕竟说了,只是开脱了责任,说我们也都是按领导的意思办的。于是后来的事就都跟徐主任有关了。

猛穿插巧迂回是纪委的一贯打法。找徐夫人谈话,居然扯出了殡仪中心大楼改建时工程招标开发商行贿的事和网上的“艳照门”。纪委当然要找当事人谈话。单俏丽头一次经历这样严肃的场面,当时就吓哭了,面对上级威严而巧妙的询问,她如实回答说,她只同徐主任发生过一次性关系,是她主动的,是在一次酒后,徐主任半醉,宋会计安排她单独送徐主任回家,她就同他去了夜明珠夜总会,跳了舞,又喝了酒,洗了桑拿,开了房间。他提出转正的事,徐主任答应了。就这一次。但网上艳照的事的确不知道。再问徐主任,也承认了,过程和单俏丽说的基本一致。

按照徐夫人提供的照片,纪委再找宋会计核实,宋会计却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他俩真有关系呀?歪打正着,真蒙对了?看来真是不能把领导看得太神圣,只是装得像,面对那张用手机拍摄的照片,宋会计如实交代了。可纪委却不信,说你说的和徐夫人说的有出入。照片不是你从网上下载的吗?你还有一个网警同学,他是谁?你是怎么托他搞的屏蔽?这照片是怎么上的网?是不是你为了达到个人目的精心策划的?你要如实说清楚。看来事情并不简单,会不会改变性质也很难说。你现在的态度很不好。你要随时准备接受我们的传唤和询问。

接下去一连几日,宋会计眼皮总是不停地跳,跳得心神不宁,撕了片纸屑用唾沫粘在眼皮上也止不住。本来就神经衰弱,这回更加难以入眠。好不容易睡一会又做恶梦,梦见火化班的王师傅来向他索要房间,还来拽她,吓得她一身冷汗。原本心衰,现在却心跳加速,突突地冒虚汗。心烦意乱,于是就拿老公出气,说:“麻将是你爹,彩票是你妈,就是不知道关心人。”老公却错误地领会了媳妇的意图,以为她在撒娇,马上乐不可支地抱了枕头去与她合房,宋会计却嫌他咬牙放屁吧唧嘴外加臭脚,一脚将他的枕头踹下了床,老公就又乖乖地捡起枕头溜溜地回到隔壁的房间,关紧门,潜心钻研麻将彩票去了。那天夜里,宋会计却意外地睡了个好觉,直到大天实亮老公做好了饭菜去喊她起床,才发现她安详得没有了呼吸。“120”及时赶到,面对早已没了心跳的人仍然非常人道地忙碌了一阵,最后无奈地摇摇头说:“心脏病猝发,如果早些发现,也许不会这样。我们已经尽力了。”

早晨上班,罗兆谦刚走进殡仪中心大厅,就有人悄悄告诉他,说昨夜里宋会计心脏病突发,人已经走了,进了201房间。罗兆谦着实吃了一惊,头发根发乍,头皮上面像似有一群蚂蚁在簌簌地爬过。

201是殡仪中心公认最好的房间,罗兆谦三步并作两步地赶过去,见矮小的王小妮正在门口,拽着一小串岁头纸一跳一跳地要把它摘下来,见了罗兆谦只叫了声罗主任也没再说什么。见罗兆谦看着被她拽得哗哗啦啦的岁头纸发愣,王小妮说:“刚挂上去,她家里人说太短了不好看,让摘下来。”

挂岁头纸是民间习俗,死者多大年龄就把多少朵白纸花穿成串挂在门框上,长命百岁的人岁头纸自然好看,也为喜丧增添气氛,短命的人挂着短短的一串自然让死者家属不得劲。罗兆谦个子高,便伸手帮着把那一短串白纸花摘下来。一回头,正同走过来的单俏丽目光相遇,这丫头很忧郁地叫了声罗主任,就对王小妮说:“王姐,宋姐的悼词我写好了,你看看吧。”王小妮说:“你的文笔那么好还用我看么,请罗主任看吧。”罗兆谦说:“让家属看吧,尊重家属的意见。”王小妮小声说:“她老公怕死人,根本没来。就她妹妹来了,这会儿又不知道哪去了。”罗兆谦就把悼词看了,果然文辞隽雅,感情真挚。罗兆谦说:“还是让她亲属看看吧,由他们定。”又对王小妮说:“小妮,你多辛苦些,需要我协调的事就找我。”

心情复杂的罗兆谦回到办公室,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几个月来的人和事乱麻一样在眼前滚动。他使劲地吸烟,好像只有尼古丁能够暂时缓解一下烦躁的情绪。徐主任昨天被纪委找去了,听说问题很严重。现在的殡仪中心群龙无首,自己身为办公室主任,无论怎样也还是要支撑一下的……

有人敲门。王小妮气哼哼地进来,说:“罗主任你看怎么办吧,本来人少,忙不过来,就郎保安和小白子在楼下闲着,可我调不动呀。”罗兆谦指着写字台上的座机说:“你就用这个电话跟他们说,我叫他俩过去,这是工作!”王小妮就打了座机。电话通了,刚说了一句,话筒里却嚷了起来,王小妮就把电话递给罗兆谦。还没等罗兆谦说话,就听话筒里嚷嚷:“……你别打着罗主任旗号支使咱们。我要是罗主任,我得喝酒庆贺!罗主任傻呀?!……”

罗兆谦真就傻了。他呆呆地举着电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参加宋会计葬礼的大都是本单位的人,多数也只是过来站站脚,给别人看一下,很少有人“出血”。也是,死者老公都没来,烧纸钱也没处递。单俏丽却是一片真情,悼词写得好,读得声泪俱下。这丫头很敬业,她也许知道这可能是他在岗位上的最后一次做主持了,况且宋姐又对自己那么好。

告别大厅里却不肃静,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比比皆是,空间里萦绕着一阵阵低沉的嘈杂声。有人盯着凄美的单俏丽悄声说,到底是美人坯子,这个时候还是那么漂亮,也难怪徐主任犯错误。就有人说:这也不能全怪徐主任,她怎没跟你没跟我呢?咱没有用,对吧?这事儿反过来说,那叫性贿赂。有人说:宋会计老公始终没朝面,听说他是害怕死人——自己媳妇,有啥怕的?就有人说:虎死如猫,人死如虎,况且她活着就是条母老虎。又有人说:她老公这回可便宜完了,拿她弄来的钱再娶一个,从此不再受那奴役苦,夫妻恩爱比蜜甜。角落里的郎保安和二白话也在咬耳朵根,郎保安说:“昨天王小妮没叫动你,可把她气坏了。”二白话说:“她是谁呀,支使我?叫我干这干那,她人前人后地去做人情!我早看透了,那小丫崽子,三十六个心眼儿七十二个转轴!哎,她叫你去吹气球,你不是也没去吗?”郎保安说:“吹个屁!我心疼我的钱!”二白话立刻产生了共鸣,满腔激愤地说:“是,操她妈的,全打水漂了,人算不如天算!”

葬礼过后,一切归于平静。尤其是下午,整个殡仪中心静得出奇。国不可一日无君,几天后局里下派了新领导,殡仪中心的主任到位。新来的主任大家都熟悉,几年前是局长的小车司机。没过几天,会计和火化班的管理员也都调来了新人。郎保安发挥职能全力侦察,终于摸清底细,那火化班的管理员是从农村来的,阎副局长的亲戚。单俏丽被辞退,这倒在意料当中。她的男朋友也吹了。市里地界太小,消息不胫而走,她实难生存,听说进关“京漂”去了。据说徐主任被初步定了20万,看来他此一去难复返。

王小妮郁闷已极,就打电话约前男友,可是这回却被婉拒。她实在憋得难受,倾诉的欲望难以抑制,就在电话里把最近的事说了一通。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后,淡淡地说:“认不清自己,摆不正位置,早晚要吃亏。女人的职责是相夫教子,女人就该做女人的事,迷恋赚钱和当官,男人是不会喜欢的。”王小妮一直没放电话,就那样呆呆地放在耳朵上,听着耳机里“嘟——嘟——”的忙音,眼泪渐渐地涌出来。

一切照旧。只是殡仪中心办公室副主任的位置还在空着,像一块肉皮吊在门框上,勾引着一些想吃它的看家狗们暗自垂涎,滋生出一股股的欲望。这个比喻还是罗兆恭跟罗兆谦说的,他说“养干部同养狗是一个道理,低级的狗一般都在院子里住狗窝,表现得好,才能吃到挂在门框上的肉皮,你就可以跨进门槛,到厨房里卧着,这里有灶台,晚上很暖和。再表现得好,就又能吃到挂在里间门框上的骨头,就能再跨一个门槛进到屋里,晚上和主子住一个屋。这样离主子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受主子的宠爱。你要忠于主子,还要时常地向主子摇尾巴讨好,时时刻刻都要做到揖深恭敬。主子叫你干啥你就干啥,叫你咬谁你就咬谁。你要是敢对主子不满意,甚至吠叫,那可就大祸临头了,轻则一脚把你踹出门,重则棒杀,或者一条麻绳勒死,剥皮吃肉,下场可就悲惨了。想当条好狗不容易,是要花费心血的,那也是个技术活。”

罗兆谦觉得弟弟罗兆恭的说法虽然形象生动,却又不免有些偏激悲观。国正天心顺,官清民自安。其实无论做狗还是做人,只要大家本本分分,按部就班,就会形成良性循环的局面,谁都得到好处,要是哪只狗或者哪个人起了贪心,想要多吃多占,主子再糊里糊涂,局面就会恶性循环,谁都得不着好。关键得有个章程。主子也好,狗也好,都得照章办事,循规蹈矩。对偷懒耍滑贪心不忠投机钻营蝇营狗苟的狗,要踹要打要勒要杀;对糊里八涂赏罚不明不能秉公办事甚至滥杀无辜的主子,狗们可以不满可以吠可以咬可以把他扯到院子里让他住狗窝。可是谁来监督这个章程的执行呢?上帝?上帝在哪?……

那天葬礼之后,人们散去,罗兆谦却独自登上了东山。他望着西山坡上皑皑白雪衬托着的青松翠柏伫立了许久。他清楚地看见了火化炉的大烟囱里冒出的一缕青烟,转瞬便飘散在高天流云里了。浩瀚的宇宙里,生命如此渺小,实在是微尘一粒,飘浮在天地间,谁能看得见?尘埃落定,便永恒消失。

写字台上的烟灰缸里,烟蒂已堆得像小山一样,办公室的上半部被灰蒙蒙的烟气弥漫着。罗兆谦嗓子发紧舌头发涩,端起茶杯,里边没水只有茶根。他站起身,腰酸腿软。把门窗敞开,倒掉烟蒂,又到卫生间用冷水搓了一把脸。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冬日天短,外面已经黑了。夜空深沉,飘着零零星星的雪花。罗兆谦发动汽车,在城市的夜景中缓缓穿行。较之白天的喧嚣,夜色便显得静谧。车窗外灯火灿烂,繁华如昼,车窗里的他却纠结困惑,厌倦迷茫。霓虹灯闪闪烁烁,流光溢彩,光怪陆离的街景在后视镜里渐渐地卷曲,慢慢地消失。他不想回家,又不知道要去哪,一片茫然,心无所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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