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卫民
车辙这种人类行为留下的痕迹,从前很多,现在难得看到了。
我爷是个地道的农民。以前他进城都是赶着马车,拉去他的汗水和辛劳。卖掉菜蔬、粮食、从山里砍回的荆柴等,换回一些庄稼地里不长的日用品,还有数量微小的毛票儿,他就是用那些不断挣来的毛票儿供我父亲读书,并且让他的儿子一直读到国高。
从前乡村里的好农民,光在庄稼地里是把好手还不够,还得会赶车,是好的车把式。
那时进城的路,就是耕地和旷野的一部分,是尽可能挑直线选取的一部分耕地和旷野,因此很容易、很快就会印出车辙来。
有了车辙的路,就是熟路;如果再配上轻车,那就是轻车熟路。
轻车熟路对车把式来说,那是辛劳之中很惬意的放松,起大早上路的他们,此时完全可以抱着鞭子坐在车耳板子上舒服地打盹儿。马儿拉着车,在有车辙的熟路上,不用车把式驱使吆喝,自己就能恰到好处地拐弯顺直、踢踏前行。
“咯噔——”
马车一颠。然后照样前行。
抱着鞭子打盹的我爷,却被这咯噔一颠,弄醒了。
醒了是可以接着睡的。接着睡往往睡得更香,但我爷不睡了。
“吁——”
他唤住马,跳下车。他知道走过去的车辙沟里,有一块石头。
我爷把车马留在前面,自己往回走,走到刚才马车咯噔一颠的地方。
果然有一块石头,在车辙沟里。
我爷弯下腰,捡起车辙沟里的那块石头,将它远远地扔到野地里。
回来重新坐到车耳板子上,又上路。他的盹儿没了觉没了,可能有关一个庄稼人的好梦也没了,就因为下车去捡车辙沟里的那块石头。
其实我爷也知道,他明天、后天,都不会再赶着他的马车走上这条路了。至于什么时候再走上来,实在是说不定的事。可这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能让车辙沟里有石头。
只要马车“咯噔——”,他就“吁——”。
无论是在通往城里比较宽的大道上,还是在乡村之间互相往来的小道上,都是如此。
说到这,我想起了王三叔。
王三叔农活儿、人缘都一样的好,总是笑眯眯的。有一年到了年跟前儿的时候,王三叔死了。他就死于马车咯噔的一颠,在从城里回家的路上。他不是车把式,他是坐在后车耳板上打盹,马车咯噔一颠,将熟睡中的他甩下了马车。空载的马车,最高处距离地面也不过几尺,后车耳板子离地面就更低,可就那么巧,他一被颠下去,就把脖子戳进了胸腔。
我爷的年龄要比王三叔大很多。也就是说,在王三叔那次从马车上颠下来之前,我爷就不知赶了多少年的马车了,也不知已经扔过车辙沟里多少块石头了。我对我下面的猜想没有求证过,但我相信我那猜想不会错。我的猜想就是:我爷在当车把式之前,发生在王三叔身上的那种悲剧,肯定就在另外的路上、另外的人身上发生过,所以我爷会在赶起马车之后,始终不许车辙沟里有石头,赶一辈子车,一辈子都那样。
只要路上有他马车的“咯噔”一颠,就一定有他的“吁——”。他这样成了习惯,习惯成了自然。
有去过美国回来的朋友跟我说,在美国的很多地铁车站里,在美国很多大货车拉着的大型集装箱上,都有这样的一行醒目的字:不自觉的善良和不经意的美德。
我爷是那个年代里的一个地道的农民,美国是个什么样的国家、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在哪儿,他很可能全然不知,可他扔车辙沟里石头的习惯,做那件事时悄无声息的自然,竟如此暗合美国民众崇敬的“不自觉的善良和不经意的美德”。一個美国民众崇敬的做人理念,与一个东方老农的行为,居然如此合辙。
看来,无论什么年代,也无论什么人种,人世间那些美好的东西,在任何民族那里,都是一样宝贵的,都是共通的。
就好比车辙,钢铁水泥沥青不能完全消泯车子走过的痕迹,车辙永远都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