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斤沉甸甸的川茶

2013-04-29 00:44梁晓声
党员文摘 2013年9期
关键词:造反派药店好人

梁晓声

1971年春节前,我从兵团回哈尔滨探家。那个冬季多雪而寒冷,在四川支援大三线建设的父亲原本是准备与我同时探家的,却没成行——他在家信中写的原因是:“建设任务紧张,请不下假来。”自从1963年我与父亲一别,我们父子二人已八年没见过面了。

母亲告诉我,父亲从四川寄回了一斤茶叶,信上说是花八元钱买的头季芽茶,要我在春节前按地址送给某人。那一年我已22岁,还没饮过一口茶水呢。

父亲每月最多才能往家里寄40元,自己又节俭得要命,都舍不得花几分钱买食堂的菜吃,一块腐乳下三天的饭,却居然用八元钱买一斤茶,千里迢迢地寄回来送人,我想,父亲一定是欠了对方极大的人情。

信上写的地址“动力之乡”在郊区,我家离那儿有三十多里,且交通不便。我先乘公共汽车到了郊区某站,下车后开始步行。由于那一段公路来往车辆少,一尺多深的积雪尚未被压平。我一脚一个雪坑走了二十来里,才终于到达“动力之乡”。

在那一带,样式一律的平房和楼群左一片右一片,此片彼片相距挺远。父亲寄给家中的地址上仅写了第几工人宿舍区第几排第几号,而那是根本不能将茶送到的。因为当年的“动力之乡”,是由三个大厂组成的,每个厂又分干部宿舍区和工人宿舍区,这些父亲都没写清楚。我忽东忽西奔走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打听出个结果,最后只有气喘吁吁地站立在冰天雪地之中,望著一栋栋高楼、一排排平房,沮丧极了。

到家时,天已黑了。而我将一斤好茶丢在公共汽车上了。

当母亲听我说非但没将茶送到,还将茶丢了,眼神呆呆地望着我,整个人被定身法定住了似的。许久,母亲才缓过神来,惴惴不安地说:“这可咋办?这可咋办?我猜你爸肯定是遭遇到了特别为难的事,急着求人帮忙化解,不然会舍得花八元钱买一斤茶送人?你知道的,你爸他可是万事不求人的性格啊!儿子这可咋办啊?由谁写信告诉你爸实情呢?咱们总不该撒谎骗他吧?”

父亲的性格我当然清楚,母亲的猜想也正是我的猜想,当然告诉父亲实情才是唯一正确的做法。我对母亲内疚地说:“妈,别急成这样。急也没用,由我写信告诉我爸。”

回到连队,我才给父亲写信。我在信中实话实说,承认那包茶被我丢失了,接着用一大段文字细写我寻找地址上的人家多么多么不容易,我认为那种客观原因也是必须要让父亲了解的。再接着,我批评父亲粗心大意,自己应该将地址搞详细了嘛。最后,我询问父亲究竟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是否超出了自己克服不了、非求人相助不可的程度?如果并没超出,那么还不如自己迎难而上克服过去为好。那些话,反倒有一种儿子教训父亲的意味。

1971年整整一年,父亲没回信。我明白,我伤了父亲的自尊心,他生我气了。

转眼到了1973年夏季,我又一次探家。而父亲,也终于与我同时探了一次家。

我印象中那个身体强健的父亲,变成了形销骨立的老父亲,两眼却还是那么炯炯有神。父亲又带回了一斤好茶,他要亲自将茶送给据他所说的“一个好人”,但他出示的地址,还是两年前使我白辛苦了一次的地址。我说按照那个地址他肯定也会白辛苦一次,他却一意孤行,没法子,我只好相陪而往。

我和父亲用了更长的时间寻找“一个好人”的家,却没找到。那天很热,我们父子俩的衣服都被汗湿透了。在回家的路上,我忍不住埋怨了父亲几句,惹得父亲光火起来,站在路旁冲我吼:“我是你父亲!我做什么事自有我的道理!你不埋怨我不行啊?”

父亲将他带回的一斤茶又带回了四川,怕留在家里,母亲收藏得不好,糟蹋了。

1977年春节前,我从北京回到哈尔滨。当时,我已经是北京电影制片厂的一名编辑,而父亲已经退休了。

雪后的一天,父亲命我陪他将他再次从四川带回的那斤茶给他所言的“一个好人”送去。那斤茶,第一次带回哈尔滨时是绿的,再次被父亲带回时,已是褐色的了。

父亲舍不得一次次花钱买,便请四川茶厂里的茶工将那斤茶焙成了干茶,那样就容易保存了。

我提醒父亲:“如果还是原先那地址,不去也罢。明明找不到却非去,何必呢?”父亲表情深沉地说:“有新地址了。现在的地址确切无误,今天咱们一定会找到他。”

路上,父亲告诉我,“文革”开始不久,他这名获得过许多奖状的老建设工人,竟被不知何人写的一封信揭发成了“伪满时期”的“汉奸特务”。因为父亲会说几句日本话,档案里又有在日本药店当过小伙计的记载,所以造反派们对揭发深信不疑。

父亲讲得很平静,我却听得惊心动魄——那是我这个“红五类”的儿子根本想不到的事。我心疼地低声说:“爸,其实你当时承认了也没什么。好汉不吃眼前亏啊!”

父亲说:“那不行。我如果承认了,你1974年还能上大学吗?我如果承认了,咱们家不就一下子变成‘黑五类家庭了?你们能一下子承受得住日后的种种歧视吗?我如果承认了,继续逼我揭发别人,那我又该怎么办?所以当年我只能横下一条心,诬陷在我头上的事,打死也不承认。”

父亲的话使我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我和父亲并没再去“动力之乡”,父亲引领我来到了近郊的一处公墓。在一块墓碑上,刻着“一个好人”的姓名。父亲说:“就是他,咱们山东的一个人,也是我17岁那年到东北以后,给过我许多爱护的人。当年是他介绍我到一家挺大的日本药店去做小伙计的,而我经常向他汇报日本人尤其日本军人到药店去开药的情况。当年我就猜到他是‘抗联的人,解放后他当上了一个县的武装部部长。在‘文革中,四川的造反派来到哈尔滨向他搞外调,巴不得由他证明我千真万确曾是‘汉奸特务。那时他自己也进了‘牛棚,但他将那些造反派顶得一愣一愣的。他说,你们想要从我这儿得到证言的事,完全是胡说八道!所以,造反派们才不得不结束对我的隔离审查,你才能够顺利地上了大学,咱们家才没成为‘黑五类家庭。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喝茶的习惯,但我总得表达一种心意吧。除了茶,我也再没什么更好的东西值得从四川带回来送给他啊!”

父亲将那包从四川带回来又带回去退休后再带回来的茶和一瓶白酒,恭恭敬敬地放在坟前。不由自主地,我跪下了。我将白酒浇在茶包上,用打火机将茶包点燃了。

父亲已于十几年前去世了。

今天,我时常回忆起父亲与茶、我们全家与茶的那一段往事……

(摘自《报刊精粹》2013年第7期 图:黄钰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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