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仇岗：一座村庄抗争污染的胜利

吴钢

安徽省蚌埠市区往东，在淮河干流的南面，有一个国家AAAA级旅游风景区龙子湖风景区，也是国家级生态示范区。暮春时节，晴空如洗，蓝天白云下，湖岸绿树成荫，湖中水波粼粼。驱车经由穿越龙子湖湖面的一条水泥路，再沿湖向北走约两公里，就到了仇岗村。今年，在网络上热传的一份“中国癌症村”名录中，毗邻龙子湖风景区的仇岗村赫然在列。

得知记者要去蚌埠市农药厂，的士司机熟练地在村道上穿行，最终在一个路口停下。正对着路口的另一端，是一间废弃的旧工厂，这里就是原蚌埠市农药厂（后改制为九采罗化学有限公司）的旧址。正是这间工厂，一度成为仇岗村村民心中难以抹去的痛。

完全不识奶奶的女童

九个月大的王若鑫，在母亲怀抱中无邪地笑望记者的镜头。2013年4月23日，王若鑫的奶奶、年仅50岁的徐洪群，因患癌症不幸去世。

“之前也没啥感觉，她一直能吃能喝能劳动。”徐洪群的丈夫王宗川说。虽然近十年来仇岗村有不少人因为癌症去世，但他没想到，自己的妻子也这么快被癌症带走了。

王家原本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王宗川、徐洪群夫妇有两个儿子，都已经娶了媳妇。2012年以前，两对小夫妇在蚌埠市区打工，老两口在家养猪种菜，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倒也红火。

2012年3月，徐洪群突然一病不起。王宗川的两个儿媳妇先后从工厂辞工，大儿媳在家待产，二儿媳在家带孩子，王宗川一个人忙不过来，只得让两个儿子轮流回家帮忙。“光老伴看病就花去了七万多元。我们现在不但没积蓄，还欠了债，而且现在挣钱的人手也少了。”王宗川说。

“说实话，这两年，村里的环境还是改善了一些。”对于妻子生病去世的原因，王宗川说，他也不能断定，是不是一定和村里的环境污染直接有关。但他提到，从2004年至今，村里因为患癌症去世的，已经超过55人，大部分为肝癌、胃癌。王宗川等多位村民认为，虽然环境改善了一些，但此前环境污染带来的后遗症，可能在一定程度上仍然存在。

理性抗争换来的改善

王宗川提到的环境“改善”，是许多受访村民的共同感受。

记者在仇岗村看到，天空是蓝色的，空气中闻不到刺鼻的化学品味道，鲍家沟的水虽然仍是黑色的，但已闻不到明显的臭味。

村民们说，之所以说环境有所改善，主要是因为原蚌埠市农药厂搬离了仇岗村。

厂子最终搬迁，源于以张功利为代表的仇岗村村民的集体抗争。

张功利原本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农民，在自己家种地、养猪——即使一家农药厂耸立在离他家大门不足百米的地方。这家建厂已30多年的国营农药厂，2004年改制，成为占地100余亩、年销售收入达5亿元的九采罗化学有限公司。

由于治污设备滞后，九采罗公司产生的污水长期直接通过村中的唯一一条小河鲍家沟流入淮河，造成鲍家沟流域数公里严重污染，鱼虾绝迹，庄稼减产甚至颗粒无收。污水长年渗透至地下，即便打井到地下百米，打出来的水依然不能饮用。

不仅水源被污染，九采罗公司还排放废气，排放的烟气会随风飘向几十米外的村子，气味刺鼻。

因为不堪忍受污染、遭受损失，村民们曾找九采罗公司赔偿。有一次下大雨，公司的污水漫到村民王阿婆家，把她养的300多只鸡毒死了。“找工厂说了无数回，嘴皮都快说破了，才给了1000块钱”。也有村民去公司要求赔偿，不但没要到钱，还遭到殴打。渐浙地，村民们沉默了。

2005年6月，村民张功利家的自留地被从九采罗公司流出的污水污染，青苗全部被烧死。交涉了几次没有任何结果，张功利上法院状告九采罗公司。

耗时近八个月、经过两次开庭，张功利终于拿到了一年的青苗费作补偿。这次打官司让张功利受到一些触动：“当时我就想，这不是个办法。虽然我个人拿到了一点儿补偿，但污染仍然在那儿。土地浸透了有毒的化学品，以后就没法耕种了，咱们的子孙后代怎么活？”

张功利决定维护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村庄和土地。可是，张功利发现：在法院，自己“斗不过律师”。九采罗公司的代理律师不但出示了生产许可证，还提供了清洁类生产企业的各种资质文件。律师要求张功利提供证据、手续、化验單时，他却拿不出。

为此，张功利花1000元买了一部数码相机，用于搜集相关证据。农闲时，他经常去市区新华书店购买相关法律、政策书籍学习。了解了法律知识后，更加坚定了他继续抗争的决心。“企业再大，总不会大过法吧？”他说。

NGO组织带来的合力

就在张功利精心准备，决定与污染再抗争的时候，一股外在的助力正悄悄地向他和仇岗村走近。

龙海铮，NGO“绿色潇湘”发起人、“绿满江淮”原总协调员。龙海铮回忆说，2006年夏天，“绿满江淮”组织安徽省大学生绿色夏令营活动，在蚌埠走访调查时，发现了鲍家沟的污染问题。“当时主要考虑到鲍家沟是淮河五大支流之一，而仇岗村离龙子湖风景区和淮河干流都很近，且受污染最严重”。

2007年3月，龙海铮和安徽财经大学的环保志愿者一起，在仇岗小学每周举办一次环境教育活动。在他们的倡导下，仇岗小学的师生对仇岗村的污染企业发出抗议。仇岗小学校长王学军写了反映九采罗公司污染的第一份报告。龙海铮将报告转发给许多圈内同行，并发表在一些公益网站上，引起国内许多环保公益人士的关注。

2007年4月，龙海铮又带领安徽新华学院的10名同学深入仇岗村调查，并撰写污染调查报告，递交给安徽省有关部门。在调查过程中，他们找到了张功利。“这些大学生不但在网上帮我找到九采罗公司的产品，分析它的成分和给人体带来的伤害，还劝我不要把矛盾激化，应温和、平心静气地去维权，要既讲法律也讲政治。”张功利回忆说。

此外，“绿满江淮”还多方寻找各种公益资源，支持、帮助张功利维权。在“绿满江淮”的帮助下，张功利先后六次去北京，参加有政府官员、专家和环保人士参加的环保论坛。

回到仇岗村，张功利开始利用论坛资源帮助自己更好地维权。村民们见他干得越来越有戏，也渐渐参与进来。2007年，村民们发起全村募捐行动，宣传“宁愿捐钱帮助九采罗公司转产”，同时，张功利带头给蚌埠市市长写了一封信，要求坚决关停污染企业。

龙海铮和“绿满江淮”则从其他层面积极努力。2007年，反映鲍家沟污染情况的第一篇新闻报道《蚌埠仇岗村：癌症高发疑与环境污染有关》在安徽《新安晚报》发表，引起广泛关注。同时，龙海铮向国家环保总局投诉仇岗村污染问题。

事情很快有了进展。2007年6月，蚌埠市政府首次下文，要求仇岗村三家主要化工厂停产整顿。2007年底，九采罗公司停工，并赔偿村民的经济损失。2009年4月，蚌埠市政府下发文件，勒令包括九采罗公司在内的污染企业立即搬迁，迁入离仇岗村十几公里外的工业园区。至此，仇岗村在这场与污染较量的持久战中赢得了最后胜利。

（吕丽妮荐自《家庭》2013年8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