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娜华
在古代,文房用品是书房中的重要角色,不仅是读书人写作、绘画的工具,还为书房营造出静雅的氛围。文房置于案头,古人或把玩或欣赏,都是耿耿长夜的读书生活里一段清雅的时光。文房文化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尤其一些名家的文房珍藏,更是生动记述了老古玩行及藏家们之间鲜为人知的特殊历史及风雨沉浮。旧时名家的文房珍藏绘成了一幅精彩纷呈、独一无二的画卷。
“豹文斋”所藏文房
京城名号“豹文斋”创始人佟常林,师从延古斋赵鹤舫。赵鹤舫又名赵福龄,曾与袁世凯次子袁克文结拜。民国时期震惊全国的盗卖昭陵六骏“拳毛騧”、“飒露紫”到卢芹斋手中,即是此人所为。 “豹文斋”意取袁克文字“豹岑”之“豹”,“克文”之“文”,匾额由溥侗亲书,民国四公子中有两位皆是“豹文斋”股东,为京城最为著名的古玩商号。“豹文斋”专营上等名誉文房,书画档次极高。
早期“豹文斋”除出售古董外,还有一项任务是收古籍善本。其中曾收有宋巾箱本《礼记》、《周礼》、《孝经》、《论语》、《孟子》等八部经书,另如宋椠《群经音辨》、《于湖居士文集》以及元刊、明刻和精抄本。这些珍贵善本后被袁克文带到了上海,后袁克文家境败落生计日窘,只得以抵押珍藏善本,乃至卖字、卖文为生。所藏珍本部分被傅增湘、丁福保、叶德辉、刘承干等藏书家收去。袁克文死后,“豹文斋”主要由佟常林经营。不久又与金北楼弟子胡佩衡在琉璃厂共同开设了“豹文斋”画店,由胡佩衡出任经理。齐白石定居北京后,“豹文斋”曾不断购买其作品,有意推举困窘中的白石。
佟氏旧宅原位于东单南八宝胡同,后又购位于前门三眼井胡同一处秘宅,用于存放古董。1956年公私合营,“豹文斋”被改为民居。文革期间,佟家八宝胡同旧宅被红卫兵抄家,收缴文物数百件之多。前门三眼井胡同房产被没收。上世纪80年代落实政策后,少量文物及三眼井胡同房产得以归还。2006年,北京前门商业区拆迁改造,佟氏老宅四合院翻建时,才发现了另一批藏匿在“夹壁墙”中的古董。
“豹文斋”旧藏有清乾隆御铭“时和笔畅天然有洞水中丞”,原配紫檀海水纹底座,引首章“乾隆御赏”、铭文“时和笔畅”、落款“得佳趣”,为乾隆御用文房唯一传世品。清宫《记事录》载:“郎中白世秀将‘天然有洞水呈一件,随木作持进,交太监胡世杰呈进。奉旨将刻‘时和笔畅,交程斌归在多宝格内摆,钦此。”此物原为紫禁城“摛藻堂御书房”内的书斋陈设,乱世从宫中散出。民国时期,有幸避开战火,辗转流藏于镶黄旗佟氏家族。遗憾底座下方“托尼”遗失,被封存“榫眼”后,(传)并入佟氏《砚林藏珍》。文革时期此只“御铭时和笔畅天然有洞水中丞”及《砚林藏珍》均被红卫兵查抄,与佟家失散近二十年之久。上世纪80年代落实政策后,部分浩劫珍物归还佟氏后人,历经二百年,“石”、“座”幸存,盛世重现。
作为一名修养深厚的君主,乾隆对于御用文房有着独到要求与不同寻常的理解。乾隆御用品往往别出妙趣地运用不同质料,塑造出独特专供御玩和摆设的文房佳器。天然造化一贯深得弘历青睐,乾隆不仅只限于对此的收藏与鉴赏,诗文风流的弘历还常在兴之所至时,在器物上题刻铭记,以抒心怀。此“御铭天然有洞水中丞”是地方官员进呈贡御品,浑然天成的质朴,恰恰迎合了乾隆皇帝的审美趣味。弘历随命“木器作”配海水纹底座,又敕“金玉作”砣刻御笔“时和笔畅”,置案头自箴。在天然器物上集诗、书、刻于一身,对工匠的艺术造诣要求极高,成为了乾隆时期独特的设计新形式,文房长物在此一时期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御铭水丞洞石”背面镌刻篆书“时和笔畅”四字以抒怀,深谙雍正生前圣训“敬天、法祖、勤政、亲贤”为之努力。引首填朱砂御铭“乾隆御赏”,以证御用无尚之品级,石尾镌“得佳趣”示得此佳物之感慨。乾隆对此物注入了丰富的文化内涵,对天然文房用具的认识,达到了新高度,并以文房的创新发展,推动了书画艺术的变革。
“豹文斋”另一文房藏品乾隆“皇十一子成亲王永瑆田黄兽钮印章”属成亲王书画自用印。原为永瑆曾孙,民国四公子溥侗旧藏,传承明确,品相完美。
韵荪所藏文房
韵荪原名裴孙,又名裴松,字韵荪、武德,号靖平,毕业于黄埔军校,原为北京市公安局崇文分局警察局长。韵荪虽从军警,但亦出生书香门第。其父与王世襄父亲同在北洋政府外交部任要职,世交深厚。韵荪从小酷爱古玩,曾认清末古玩收藏大家赵汝珍为义父。赵汝珍原为清大理院少卿,入民国后担任北京西城区培育中学校长。1937年,赵汝珍于琉璃厂荣宝斋之东创建了“萃珍斋”古玩铺,韵荪和畅安(王世襄)在闲暇之余,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韵荪大伯与故宫院长马衡先生交谊深厚,加之畅安之父与其同是南洋公学的同学,因此二人常常深得马院长器重。1943年,韵荪还参与了义父赵汝珍《古玩指南》全书二十三章(铅印本)的编辑与整理工作。赵汝珍以收藏“宣炉”最富盛名,殊不知他花巨资收购的宣德炉,一部分就是由韵荪家赞助购进的。赵汝珍还曾将心爱的铜炉赠予韵荪、畅安二人。世襄老人在《自珍集》中叙述:赵氏曾将“冲耳金片三足炉”赠予王世襄,世襄大喜,捧归后夜不能寝,曾以文记之,惜佚失。隔日捧“段嘴斑点拃灰鸽一双为报”。“宋制云雷纹冲天耳式青铜炉”即是赵汝珍藏炉中最为钟爱的一件古炉,后赠予义子韵荪。此炉历经年余,皮壳呈蟹甲深绿,精光内含,静而不嚣,为炉中逸品。
1949年,国民党少将、傅作义秘书阎又文(中共地下党)劝导韵荪随傅将军起义投诚,并接受中共中央提出的八项和平条件,韵荪欣然同意,并解私囊捐献钱粮物资。解放后,韵荪继续担任北京崇文分局警察局长。不久,韵荪突然接到“华北军事行政大学”干部再学习的通知,进入了学习班。起初,每星期尚能回家。但到后来,外界宣告局势紧张,回家时间也受到了限制。这时韵孙感到局势有变,就将家中事宜委托于刚完成游学的挚友王世襄照料,并将一批较为重要的文物托付畅安看管,其中就包括赵汝珍赠予韵荪最为衷爱的“宋制云雷纹冲天耳炉”。之后,“肃反”运动开始,韵荪被遣送到“茶淀农场”进行改造,不久军事法庭以“反革命罪”宣判韵荪死缓罪,发至河北邢台唐庄服刑,入狱长达20年之久,1952年,王世襄也被拘留审查10个月,自此二人天各一方。
文革期间韵荪家北河沿孔德夹道老宅被红卫兵抄家,大量书法、古画、古帖、青铜、瓷器被没收,其家属惨遭迫害。上世纪80年代落实政策后,韵荪恢复司局级待遇,回到北京,家中旧藏文物少量得以退赔。王世襄先生还送还了一些韵荪的旧藏,同时又将一部分自己的珍藏也赠予韵荪。其中“吴昌硕铭案头高山朱砂随形镇”即是王世襄案头自用纸镇。此镇曾有陈还、煮石山人、冶梅、昌石(吴昌硕)等多位名家题跋,并铭“俪松居”。上世纪80年代畅安老人赠与故交韵荪先生,记载了两位老人的世纪之交。
文化名人所藏文房
郭沫若、张伯驹、季羡林、启功、刘炳森等多位文化名人的书斋旧藏也很值得称道,其中国学大师季羡林的文房印章又是一大亮点。常人眼中的季老在官方的学术研究是梵学、佛学、吐火罗文成果并举,中国文学、比较文学、文艺理论研究齐飞。但殊不知,季羡林先生还是一位对文物有着独到见地的收藏大家。
季老的收藏始于上世纪50年代,那时季先生每月工资高达三百多元,加之各种津贴、补助和稿费,在当时属于绝对的高收入。文化底蕴的积累,使得季老最初的收藏品味很高。例如近代书画,季羡林只收齐白石,而古代名家非仇英、董其昌、文征明、唐寅不入。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收入极高的先生居然了无储蓄,可见季羡林先生对于收藏的痴迷程度。
季老的旧藏颇丰,且自成体系。大致可分为七类:一、经典古籍善本。二、域外学术书籍。三、文房长物用具。四、古砚印石印谱。五、古代书法字画。六、当代名家书画。七、烟壶杂项。季老收藏注重文物品级,却不太在意是否残缺。 他还特别看重文物上“字”的研究,甚至只要是有字的纸,都不肯丢弃。
对于砚铭及印章,季老更是兴趣浓厚。季先生藏砚,大多源于国民党北平市长的旧藏。后来这批砚被季老整手购入,多达几十方。季老最为珍视的一方古砚,当属“清高宗御制诗宋制抄手歙砚”。同制式砚仅存两方,另一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御制诗文录于《清高宗御制诗集·五集》第三十五卷。这方砚最初为谢婉莹女士珍藏,冰心知季老好古砚,特割爱赠予。至于印章和印谱的收藏,季老就更加丰富了。他尤其喜爱“歙四子”胡唐用刀劲挺细腻,布局婉约清丽的治印风格。虽然季老仅存一方胡唐印,且经火后有残,但仍是偏爱有加,曾言“百印不让”,可见胡唐治印在其心中的地位。故宫曾有一枚陈曼生治“上下五千年纵横一万里”将军洞白芙蓉章,原配银托,这也是季羡林先生的藏品。
季羡林先生的藏书数量颇巨,藏书特色在于域外出版的冷门学术经典及古本典籍。留德10年期间,季羡林先生节衣缩食,维持生活以外的多余的钱,几乎全部用来买书了。文革期间季老收藏也遭红卫兵查抄没收。其中有些珍品还曾经入康生之手,并留下了堪作历史印记的研铭。然而,最为难能可贵的是,季羡林先生的这些收藏并没有因此散失。“文革”后,经原中共中央顾问委员会常务委员胡乔木同志努力,才得以无损归还。其中有一件季老旧藏道光“漏金经文折函”,后为海宁周氏家族周春所藏。
民国四公子之一的大收藏家张伯驹先生以书画收藏曾经首富天下。上世纪70年代,原铁道兵司令部王震将军部下张云山司令经张牧石引见与张伯驹相识。落实政策期间,张云山司令曾为张伯驹的藏品保护做出过巨大贡献。因此张老将一些自用文房赠予。其中“丛碧山房铭唐窑茶叶末钵多罗”即是张伯驹一件最为衷意的藏品。1927年,张伯驹在琉璃厂偶得康熙御笔“丛碧山房”横幅。尤其喜欢“丛碧”二字,张伯驹即将当时他的居所弓弦胡同一号也命为“丛碧山房”。另一清康熙“张伯驹藏桂馥诗文竺秘阁”亦是张伯驹自用文房。(桂馥,字未谷,一字东卉,号雩门,别号萧然山外史,山东曲阜人。乾隆五十五年进士,官云南永平县知县。篆刻、汉隶雅负盛名。与当时伊秉绶齐名,被同称为“中国文字学双子星座”。)
海外华人所藏文房
文房以保存物证的方式递接文化与文明,以特殊方式葆存传承有序的历史,也得到很多海外华人藏家的积极参与,Simon Liao先生即是其中一位。
Simon Liao是一位享有盛名的杰出华人代表,美国收藏家协会副主席,上世纪80年代中期赴美,90年代在佐治亚大学(University of Georgia)获得MBA硕士,是中国大陆最早一批获得工商管理学学位的留学生。Simon Liao先生后来从事跨国石材贸易,2002年曾受到美国布什总统的邀请参加私人晚宴。Simon Liao先生事业成功的同时,在收藏领域亦得到了丰硕的成果,一举跻身于最活跃的收藏家之列。
Simon Liao先生的斋室名 “独坐斋”,独坐斋藏品大致可分为两部分:一类为宫廷艺术品,一类为长物文房器。其中清乾隆十三年礼部铸印局御制“继序其皇白田螭凰钮印玺”为盛京迪光殿(沈阳故宫)所用殿宝玺。玺纽为康熙时期杨玉璇所制,老坑中坂白田,略带淡黄色皮、萝卜纹、红筋,为传世玺印中的精品。
另一“宋制天鸡尊”由北宋置议礼局铸造。专家推测此器极有可能为宋代唯一“母本”。清档《记事录》载:“臣刘统勋进,(交淳化轩)宋制天鸡尊一件。”应即是此物。淳化轩是位居长春园正中的主体建筑,也是乾隆皇帝在圆明园贮存历代古物的一所重要殿宇。《重刻淳化阁贴》刻板嵌于左右廊壁。刻板计一百四十四块,共十卷,汇集历代名家九十九人之真迹。轩内的陈设均要由乾隆精心挑选等次。大致可分为两类,一是上古、中古之物;二是清代“新仿”的宋制品。如档案记载:“交,淳化轩杠头;交,淳化轩宋制天鸡尊一件”。作为乾隆晚年的一处机暇清赏之所,淳化轩内古意盎然,处处体现出乾隆皇帝好古敏求的心境。八国联军入侵北京火烧圆明园后,淳化轩内陈设全部被洗劫一空,部分流入法国吉美博物馆和法国枫丹白露博物馆。此只“御制天鸡尊”最初的来源也是巴黎,后辗转被Simon liao先生购得,可惜底座已佚。
文物的传承即文化的传承,以上藏品即将在2013匡时秋拍文房专场亮相,我有幸在拍卖之前与广大读者共睹名家文房逸品,兴感之余,以“过眼录”记之。借赵之谦“曾经我眼即我有”而抒怀,好乐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