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耶特·德·波达德(美) 胡绍宴 译
对两个女孩来说,一切远比这要复杂
她们永远无法理解沉浸仪的工作原理
因为她们不可能像银河系人一样思考
永远都不可能
清晨,你难以确定自己的身份。
你伫立于镜子前——光影变幻间,你只看见期望中的影像——眼睛似乎太大,皮肤也过于苍白,舱室的氛围系统释放出一丝古怪的气味,既非燃香,也非大蒜,这是一种你曾经熟悉的气息,如今却难以辨识。
你已着装完毕——并非直接穿在身上的衣服,而是你的外像,这才是最重要的,你的礼服呈蓝黑金三色,漂亮时髦,适合如你这般人脉广泛、行遍天下的女性。在你转身的瞬间,镜中影像一阵闪烁,另一名女子注视着你,她身穿呆板的丝裙,个头矮小粗实,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显得卑微渺小——这是个陌生人,一个遥远的记忆,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阿桂站在船坞内,注视着一艘艘飞船抵达。当然,她尽可以待在寿字号星站内部,通过网络获取视频——让图像投射到视野内,观察星船缓缓地卡入泊舱,仿佛逆序的分娩过程。然而站在太空站的大厅里有一种特殊的亲近感——这是在金鲤苑或青龙寺中无法体验到的。因为在这里——只有在这里,与泊舱仅隔着一层薄薄的金属,她才能感觉到自己处于真空边缘,另一侧没有可供呼吸的空气,唯有无尽的寒意。只有在这里,她才能想象自己失去依托,终于回归至一切的源头。
如今,绝大多数星船都属于银河系——对于寿字号星站的独立,你或许以为其前任宗主会感到不悦,但战争结束后,寿字号星站盈利丰厚。一艘艘飞船带来源源不断的游客——他们眼神呆滞,嘴角僵硬,脸上的皮肤略呈粉色,显得不太健康,犹如在太阳底下搁置太久,却未曾煮透的生肉。这些佩戴沉浸仪的人,步伐中透着从容自信,他们偶尔驻足片刻,接受沉浸仪提供的信息,然后便进入客运站,用教科书式的生硬荣族语讨价还价,以便搭车前往推荐的宾馆——外来客仿佛蜈蚣水蛭般涌入太空站,这一幕令人反感的景象,阿桂自幼便已熟识。
但阿桂依然注视着他们。这令她想起自己在主星上任性的学生生涯,喧嚣的酒吧与疯狂的周末,考试前一刻的临时赶工,等等,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她后来再也没有经历过。她渴望再次回到那样的日子,同时又憎恨自己的无能。在主星上接受的教育,本该使她跻身星站的社会上层,但事实上只是让她与家庭产生隔阂,她的孤独和不满与日俱增,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仿佛生活毫无目标。
若不是视野一角出现一个闪烁的标记,她或许一整天都不会挪动。那是二叔传来的讯息。
“孩子。”他的脸色苍白疲惫,还有两个黑眼圈,仿佛彻夜未眠。他也许真的没睡——阿桂上一回见到他时,他正跟阿桂的妹妹阿潭商讨如何安排客人的婚礼——五百个冬瓜,六桶来自禄字号星站的上等鱼露。
“回餐馆来。”
“我今天休假。”阿桂说,她没料到自己的语气如此执拗幼稚。
二叔挤出一个笑容,但他其实没什么幽默感。他粗糙的脸上有一道醒目的白色疤痕,随着表情来回抽动,仿佛仍让他感觉痛楚——那是独立战争时期留下的。“我知道,但我需要你。我们有个重要的客人。”
“来自银河系。”阿桂说。正因为如此,他才没有去找她的兄弟或其他亲戚,这是唯一的原因。她的家人似乎认为,她曾在主星上求学,因此能够理解银河系的思维方式——即便不能如他们期望般带来成功,也属于实用的学识。
“对。一个重要人物,本地贸易公司的首脑。”在她的视野中,二叔一动不动。透过他的脸,阿桂可以看到几艘飞船正缓缓地靠近泊舱,前方的门洞如兰花般绽开。她对老祖母的餐馆了如指掌,毕竟她是阿潭的姐姐;她也见过账面记录,随着上流客户迁往星站的其他区域,他们的客流逐渐衰减;只有预算有限的游客才会光顾,这些人没时间享用食料上乘、价格昂贵的高级餐点。
“好吧,”她说,“我这就回。”
早餐时间,你凝视着桌上的食物:面包,果酱以及某种有色液体——一时间,你的头脑一片空白,直到沉浸仪提醒你,这是浓黑的咖啡,你每次都要饮用。
对,咖啡。
你将杯子放至唇边——沉浸仪礼貌地提示你,如何握杯,如何举杯,如何尽可能成为淑雅端庄、举重若轻的典范。
“太浓了点,”你的丈夫歉意地说。他从桌子另一头望着你,脸上的表情无从解读——是不是有点怪?因为你应该对表情很有研究——沉浸仪的数据库中详细记载了银河系文化的方方面面,它应该给予你提示。但奇怪的是,它保持沉默,这让你感到惊恐异常。沉浸仪从不出故障。
“我们走吧?”你丈夫说——一时间,你又差点记不起他的名字——盖伦,他叫盖伦①,跟古代地球上的某个医学家同名。他身材高大,黑发白肤——他的沉浸仪外像跟本人差别甚微,银河系人大多如此。只有你这样的容貌才需要尽量调整,因为你太惹人注目——细窄的眼睛周围长出飞蛾状皱纹,肤色黝黑,体型矮而粗壮,更像是菠萝蜜②果实,而不是摇曳的棕榈叶。但没关系,你可以变得完美,你可以戴上沉浸仪,改头换面,成为肤色白皙、身材高挑的丽人。
然而事实上,你已很久未曾卸下沉浸仪,不是吗?那只不过是个短暂的念头——很快便淹没在沉浸仪的信息流中,一个个小箭头提醒你留意面包、厨房以及锃亮的金属桌面——给予你各种背景知识,令宇宙如莲花般在你面前绽开。
“好,”你说,“走吧。”这些词在你舌尖上滚过——你应当构造特定的句式,再加上合适的代词,而不是使用简短扼要的银河系语言。可是你说不出口,你感觉好疲惫,仿佛收割后的甘蔗地——甜味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切开的伤口。
当然,二叔坚持要求阿桂戴上沉浸仪见客户——说是为了以防万一。如往常一样,他那婉转的语气具有安抚效果。问题是,阿桂的沉浸仪不在原来的地方。她向家族所有人发信询问,只有阿康的回复最有价值,他说看见阿潭在家中搜集银河系科技装置,每一件都不放过。三姨从家族的通信网络中看到阿康的留言,不以为然地埋怨道:“阿潭这孩子就像把魂丢在了山里。梦里头可种不出米粒来。”
阿桂不予置评。从主星上回来后,她未能通过普通话考试,从此,她自己的梦想逐渐凋零萎缩;但幸好有阿潭作伴——她的视野更为宽广,不仅仅局限于餐馆生意和狭隘的家族利益。另外,除了姐姐,还有谁能跟妹妹作伴呢?
阿潭不在楼上的公共区间。阿桂瞥了一眼通往老祖母居室的电梯,但她猜想阿潭收集银河系科技装置不像是为了拜访老祖母。她径直走到楼下,她们这一辈的年轻人都住在这里。
厨房就在隔壁,大蒜和鱼露的味道几乎无所不在——当然了,小辈总是住在掺杂着各种气味与噪音的底层房间。成群的女侍经由此处将食物送往餐厅。
阿潭正坐在该层狭小的公共区域内。她将那些装置摊了一地——两架沉浸仪(家族成员中,也许只有阿潭和阿桂对沉浸仪如此不以为意,随处乱扔);一套正在播放节目的远程娱乐系统,画面中,一群儿童在经过环境改造的行星上奔跑;还有一件东西阿桂无法辨识,因为阿潭已将它拆开,一堆金属与光学器件躺在桌面上,仿佛开膛破肚的鱼。
但阿潭显然已经玩腻了,因为她正在吃早餐,稀里呼噜地吸着碗里的面。那一定是厨房剩下的,因为阿桂闻得出汤里的香料,仿佛亲口尝到一般——是母亲煮的。虽然她早上才吃过肠粉,但肚子仍咕咕作响。
“你又在弄这玩意。”阿桂叹气道,“能不能请你别拿我的沉浸仪做实验?”
阿潭一点都不吃惊,“你似乎并不是很喜欢用它啊,姐姐。”
“我不用并不代表就是你的。”阿桂说,然而这并非真正的原因。她不介意阿潭借用自己的东西,相反,她宁愿再也不要戴沉浸仪——她痛恨戴上沉浸仪之后的感觉,其系统仿佛在她脑中到处刺探,以便提示如何摆出最佳姿态。但有时候,只要是跟客户打交道,她就必须佩戴沉浸仪:无论是充当侍者,还是筹备大型活动。
当然,阿潭不必充当侍者——她擅长后勤工作,以及一切与太空站系统相关的事务,她大部分时间都坐在显示屏跟前,或连接到太空站的网络系统中。
“妹妹?”阿桂说。
阿潭将筷子放在碗边,摊开双手,“好吧,你拿回去吧。反正我能用自己的。”
阿桂瞪视着桌上的物品,然后无可避免地问道:“进展如何?”
阿潭的工作是负责餐馆内部的网络连接与维护,摆弄科技装置是她的业余爱好。她拆开银河系的各种科技产品,查看其工作原理,然后再装回去。她对娱乐设备的研究帮助餐馆建立起氛围音响系统——为银河系顾客播放怀旧的荣式音乐,为本地顾客诵读最新的诗词。
但沉浸仪把她难住了:它有着严苛的安全机制。你可以将它打开,更换电池,但仅此而已。阿潭上次曾试图拆解,结果差点废掉双手。
从阿潭脸上的表情来看,她还没打算再试一次。“肯定是一样的原理。”
“跟什么一样?”阿桂忍不住问道。她从桌上拿起自己的沉浸仪,略略查看了一下,以确认那上面的确是她的序列号。
阿潭指了指摊在桌面上的零件,“人工智能文学写作系统,可以创作轻松的娱乐小说。”
“那可不一样——”阿桂止住话头,等待阿潭解释。
“以现有的文化模型为基础,将它们组合成连贯的描述,让人产生满足感。比如人们克服种种困难,与外星人展开战斗,以夺取某颗行星的所有权,这类故事在我们寿字号星站上几乎毫无意义。我的意思是,我们甚至都没见过行星。”阿潭急促地吐了口气——她一边看着被肢解的智能写作系统,一边留意重叠的视野,“沉浸仪也一样,将某种文化包装成你能理解的形式:语言、姿态、习俗,等等,全都整合到一起。它们一定有着相同的构造。”
“我仍然不明白你想用它做什么。”阿桂戴上沉浸仪,调节网状的金属头罩。随着系统界面与大脑同步,她脸上一阵抽搐。她移动双手,将参数调整至低于出厂设置——这破东西总是自动恢复出厂设置,她怀疑是故意的。闪烁的网格将她包围:她的外像逐渐成形。她依然看得见房间——网格只是略有些阻碍视线——但列祖列宗在上,她痛恨这种隔了一层障碍的感觉。“我的形象如何?”
“太可怕了。你的外像仿佛行尸走肉。”
“哈哈哈。”阿桂说。外像比她本人要高,肤色也更白:许多客户都说这使她显得美丽动人。每当此时,阿桂便庆幸有外像遮挡,旁人看不见她脸上的愤怒。“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阿潭的眼中闪烁着光芒,“想象一下那些我们仍无法办到的事情吧。这是银河系带给我们最好的科技产品。”
但还是不怎么样,不过阿桂不必说出来。阿潭非常清楚阿桂对银河系空洞的承诺持何种态度。
“这也是他们的武器。”阿潭推了一把那套娱乐系统,“就像他们的书,他们的全息电影和实况游戏。这对他们来说很正常——将沉浸仪设成游客模式,就能获取异域环境的有用信息。天知道关于荣族文化的程序是哪个白痴写的。但我们——我们崇拜他们。我们整天戴着沉浸仪。我们让自己喜欢上他们,因为他们刻意推销银河系文化,而我们又太过天真,轻易就接受了。”
“你觉得自己能改变这一切?”阿桂忍不住问道。她并不需要别人说服:在主星上,她从没见到过沉浸仪。那玩意是给游客用的,即使某座城中的居民要去另一座城,他们也相信自己有能力应付。但在太空站,亦即他们从前的殖民区里,到处都充斥着沉浸仪。
阿潭目光炯炯,义愤填膺,仿佛全息历史片中的叛军。“假如我能将它拆开,就可以切断逻辑电路,重新组装。就能提供用来跟他们打交道的语言和工具,同时又不为他们所吞没。”
把魂丢在了山里。正如三姨所说。从来没人指责阿潭目光短浅。回头想来,她一旦定下目标,便一定能实现,这一点也同样无可争议。每一次变革都有一个开端——寿字号星站独立战争的爆发不就是因为某一首诗的作者被投入了冤狱?
阿桂点点头。她相信阿潭,但相信到何种程度,她自己也不清楚。“有道理。我得走了,不然二叔非扒了我的皮不可。回头见,妹妹。”
你一边跟随丈夫跨入宽阔的门洞,一边抬头观看餐馆的招牌,那是一幅书法匾额,“海姐小厨”。沉浸仪给出翻译,并提供背景信息:菜单和推荐菜肴——你经过一张张餐桌,沉浸仪指出你可能喜欢的食物,包括饭卷和炸虾。它也警告你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例如腌猪耳,糟肉(你需要小心,星站的不同方言里,这道菜的名字也各不相同),还有刺鼻的榴莲,那是当地人的至爱。
你发现这种感觉……不太对劲。你力图跟上盖伦,他已远远地走在前头,步伐中展现出一贯的自信。人们纷纷为他让路;一名外像年轻漂亮的女侍向盖伦躬身行礼,但他没有注意。你知道,这样的奉承让他不安;他总是指责寿字号星站上的礼节过于迂腐,人与人之间也不平等,而且没有民主政府——他认为,他们迟早会融入银河系社会,改变只是时间问题。而你——你记得很久以前曾跟他争论,但如今已记不起措辞,甚至连原因都忘记了——这一切都合情合理。银河系联邦反抗地球的暴政,粉碎桎梏,赢得了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力;所有星站和行星最终都将纷纷仿效,与阻碍发展的独裁政权相抗争。这代表着正义,永远的正义。
你情不自禁地在一张桌子跟前停下脚步,看着两名年轻女子用筷子夹一碟鸡肉——空气中弥漫着鱼露和香茅草的味道,如腐肉般刺鼻难忍——不,不,不是这么回事,隐约中,你看到一名肤色黝黑的女子将一碗蒸米饭端上桌,她的双手沾染着同样的气味,你的嘴里分泌出唾液,充满期待……
那两名年轻女子望着你:她们使用标准式样的外像,最普通的那种——衣服是花哨艳丽的红黄色调,款式古怪局促;她们的面部闪烁飘忽,因此你偶尔能瞥见红润脸颊底下的黝黑皮肤。廉价而艳俗,完全不合时宜;你庆幸自己并非她们中一员。
“需要帮忙吗,大姐?”其中一人问道。
大姐。这是你从前习惯的称呼,但似乎已伴随着其他的一切从你脑中消失。你搜肠刮肚仍答不上来;沉浸仪建议的只不过是个不痛不痒、毫无情感的称谓,单凭本能你就知道它不合适——只有外来客才会在此种场合下使用。“大姐!”最后你重复道,因为你想不出该如何回答。
“艾格妮丝!”
盖伦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一时间,你以为沉浸仪又出了故障,因为你知道自己有许多名字,艾格妮丝是你在银河系学校里用的,只有这个名字,盖伦和他的朋友们才能毫无障碍地念出来。你记得在寿字号星站上母亲给你取的荣族名字,包括儿时的昵称与成人后的表字。
碧妞,碧月。秋——仿佛红枫的记忆,出自一座你从未见过的星球,
你掩饰住双手的颤抖,离开餐桌。
阿桂到达时,二叔已在等候;客人也早就到了。
“你来迟了。”二叔通过私密频道说道,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早就料到似的。仿佛早就知道她靠不住——这很伤人。
“让我介绍一下,这是我侄女阿桂。”二叔用银河系语言对身边的男子说道。
“阿桂。”那男子说,在沉浸仪的帮助下,他可以完美地念出拗口的荣族名字。他的形象完全符合她的想象;身材高大,薄薄的一层外像令下巴显得更窄,眼睛更加狭长,胸脯也略显阔厚。只是稍加修饰而已:毕竟他在银河系人里也算是英俊的。他继续用银河系语言说道,“我叫盖伦·桑托斯,幸会。这是我妻子艾格妮丝。”
艾格妮丝。阿桂这才转头望向那名女子——然后皱起眉头。此人并不存在——只有一圈繁复致密、难以看透的外像,她甚至无法猜测其中隐藏了怎样的一副身躯。
“幸会。”凭着直觉,阿桂合拢双手,躬身行礼,这是晚辈对长者的礼仪——荣族礼仪,而非银河系礼仪——艾格妮丝一阵战栗,虽然很难察觉,但阿桂一向观察敏锐。沉浸仪不断提示她,按照银河系习俗,应该掌心向上,伸出双手。她置之不理:她仍能区分自己的思维和沉浸仪的观念。
二叔再次开口——他的外像很简单,只是肤色较白,“我明白,你们要找举办宴会的场所。”
“是的。”盖伦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其余人也都纷纷坐下,但动作不如他那么流畅自然,充满自负。阿桂发现艾格妮丝落坐时略一皱眉,仿佛想起了什么令人不快的事。“我们要庆祝结婚五周年,我俩都觉得应该以恰当的方式来纪念这一时刻。”
二叔点点头。“我明白了,”他挠着下巴说,“恭喜你们。”
盖伦点点头,“我们想——”他略一停顿,瞥了一眼妻子,阿桂难以解读其中的意味——她的沉浸仪毫无反应,但奇怪的是,她感觉这是一种熟悉的表情,自己应该能够理解。“举办大型的荣式宴会。”他最后说道,“一百个人,提供传统菜肴。”
阿桂隐约感觉到,二叔颇为满意。组织如此大规模的宴会,后勤工作令人望而生畏,但若能谈下个好价钱,可以让餐馆维持至少一年。然而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你有什么主意?”阿桂说,她没问盖伦,而是问他妻子。他妻子——艾格妮丝多半不是她的本名——裹在一层厚厚的外像内,没有回答的意思,而且似乎根本不打算开口。阿桂逐渐想到一个可怕的念头。
艾格妮丝没有回答。这并不意外。
二叔出来打圆场,挥舞双手,比了个手势,“烤全猪,怎么样?”二叔说道。他揉搓着双手,阿桂从没见过他做这个古怪的动作——银河系人以此来表达满足的心情。“苦瓜汤,龙凤拼盘,烤猪,白玉翡翠山……”他报出各种传统婚宴菜式——不知这名外来客能接受多少。某些较为奇特的食物他略过不提,比如鱼翅和红豆甜汤。
“对,这正是我们想要的。对不对,亲爱的?”盖伦的妻子既没有动弹,也不开口说话。盖伦扭头望向她,这回阿桂终于看清了他的表情。一开始,她以为是鄙视或憎恶,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很恼火。他真的爱她,但搞不懂问题所在。
银河系人。他们难道看不出沉浸仪依赖症吗?但正如阿潭所说,银河系人鲜少面对这一问题——他们戴沉浸仪最多不超过几天,而且使用低值设定。他们大多断然确信,银河系语言到哪里都通行无阻。
二叔和盖伦在讨价还价,随着利润越来越薄,二叔变得像一名银河系游客,在争论中越来越激动。阿桂对此已不再关心:她观察着艾格妮丝,注视着那副难以参透的外像——主星上最流行的装扮,红头发,略显古铜色的脸,皮肤上有雀斑。但这并不是真正的她,不是被沉浸仪渗透的那个人。
这根本不是她本人。阿潭说得对,所有沉浸仪都应该被拆解,就算爆炸又如何?它们造成的伤害已经够多的了。
阿桂想要站起来,扯掉自己的沉浸仪,但在谈判过程中不能这样做。于是她起身走近艾格妮丝,两个男人正忙着商定价格,根本没有瞧她一眼。“你并不孤单,”她用荣族语说道,但压低嗓音,旁人无法听见。
她的反应依然稍纵即逝,古怪而突兀。“你得把她摘下来。”阿桂说,但她没有得到进一步回应。她突然一阵冲动,抓住对方的手臂;她的双手穿过沉浸仪的外像,触摸到温热的血肉之躯。
你听到他们在谈判,就像是背景声——进展很艰难,因为那荣族男子坚守阵地,面对盖伦的攻势拒绝让步。这一切感觉好遥远,仿佛是一项深奥的研究课题。沉浸仪时不时给予你提示,解释各种肢体语言,敦促你作出反应——你必须沉默地正襟危坐,支持你的丈夫——因此你露出微笑,而你的嘴却感觉就像是被胶水粘起来似的。
你感觉那荣族姑娘自始至终盯着你看,视线如冰水般灼人,仿佛巨龙的凝视。她不愿离开你身边,她的手扶着你,牢牢抓住你的胳膊,你难以想象她体内竟蕴藏着如此强大的力量。她的外像只有薄薄一层,你能看穿其内部:月亮般的圆脸,肉桂色皮肤——不,那不是香料或巧克力的色调,而是一种你自幼司空见惯的颜色。
“你得把它摘下来。”她说。你没有动,但你琢磨着她的话。
摘下来。摘下来。把什么摘下来?
沉浸仪。
忽然间,你记起来——有一次与盖伦的朋友们会餐,他们说笑连连,而你的理解却跟不上节奏。你强忍泪水回到家里,却发现自己拿起床头柜上的沉浸仪,体味着那沉甸甸、冷冰冰的手感。你心中思忖,自己若是能讲他们的语言,盖伦或许会感到高兴,他也不至于因为你在朋友们面前显得缺乏修养而太过难堪。后来,你发现只要一直戴着沉浸仪,并保持最高设置,一切都迎刃而解。然后……然后你无论是睡是醒都戴着沉浸仪,向世人展示的也只有它所构造的外像——而除了它的提示之外,你对其他一切视而不见。然后……
然后你的世界逐渐坍塌,不是吗?你无法再做网络编程,无法再检修机器,你丢掉了科技公司的工作,搬进盖伦的公寓,仿佛一副游荡的空壳,仿佛你自身的幽灵——远离家乡及其代表的一切,你感觉自己早已死亡。然后——然后沉浸仪就再也摘不下来了。
“你想干什么,小姑娘?”
二叔站起身,转向阿桂——他的外像显出恼怒的表情,白皙的皮肤上泛起丑陋的红晕。“大人正在讨论重要的事,请配合一点。”若是在其他场合,阿桂或许会被唬住,但他此刻的声音和肢体语言完全属于银河系,就像个陌生人——一名愤怒的外来客,只因她误解了他点的菜式——稍后,在阿潭的屋子里,她会手捧茶盏模仿嘲讽,然后听妹妹絮絮叨叨、若有所思地评论。
“抱歉。”阿桂说道,但心中不以为然。
“没关系。”盖伦说,“我不是想——”他停顿下来,望向妻子,“我不该带她来。”
“你该带她去看医生。”阿桂说,她惊异于自己的大胆放肆。
“你以为我没试过吗?”他语带苦涩,“我甚至带她去主星上最好的医院。他们看过之后,说没法把沉浸仪取下来。那样所带来的冲击会要了她的命。就算没有……”他摊开双手,仿佛让空气如尘埃一般坠落其间, “谁知道她能不能复原?”
阿桂感觉自己涨红了脸,“对不起。”这一回,她是真心的。
盖伦漫不经心地轻轻挥了挥手,以示无碍,但她看得出他在竭力掩饰痛苦。银河系人认为眼泪不属于强者,她记起来。“那我们成交?”盖伦问二叔。“一百万信用点?”
阿桂琢磨着即将到来的晚宴,盖伦认为桌上的食物能让艾格妮丝回忆起家乡。但这注定将要失败,因为所有的一切经沉浸仪过滤之后,对艾格妮丝来说就只剩下异国情调的菜肴和陌生的滋味。“对不起。”她又说道,但没人听见;她转身离开艾格妮丝,心中充满愤怒——她越来越确信,这一切最终都将是徒劳。
“对不起。”那女孩说——她站起身,放开你的胳膊,你感觉内心仿佛被撕裂一般,似乎有什么东西挣扎着想要脱离你的躯体。你想说,不要走。请不要走。请不要把我留下。
但他们都在微笑握手,充满成交后的愉悦——就像鲨鱼和老虎,你心想。连那荣族女孩也转身离去,认为你已无药可救。她和叔叔分头离开,走进餐馆的内室区域,回到他们的家中。
请不要走。
你的身体仿佛受到某种力量的控制,连你自己都不敢相信。盖伦向餐馆大厅走去,回到喧闹的人群和诱人的食物香味——香茅鸡,蒸米饭,你母亲从前经常烹煮——你离开丈夫,尾随着那名女孩。一开始缓缓地跟在远处,然后你奔跑起来,以免被人拦住。她走得很快——你看见她从脸上扯下沉浸仪,厌恶地扔到旁边桌子上。你看着她走进一间屋子,然后也跟了进去。
两个女孩瞪视着你,其中一个是你刚才跟踪的,另一个较为年轻,正从桌边站起身——她俩都出奇的陌生,又出奇的熟悉。她们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就在那一刻——你们互相凝视,时间如同停止了一般——你发现桌上散布着银河系仪器的零件。到处是拆散的机件与工具,还有一副被一分为二的沉浸仪,仿佛豁裂的鸡蛋,摊开在她们面前。你知道她们正试图拆解沉浸仪,研究其工作原理;你知道她们永远无法成功。并非因为安全装置和银河系的加密算法——他们以此来保护所谓的知识产权——而是由于某种更深层次的根本因素。
这是一件银河系物品,出自银河系的头脑——其中的每一层原理,每一条逻辑都反应出银河系的思维方式,对这两名女孩来说,那简直就是外星人的逻辑。只有银河系人才会相信,可以将整个文化简化成算法,语言和习俗可以被归结为一组简单的规则。对两个女孩来说,一切远比这要复杂;她们永远无法理解沉浸仪的工作原理,因为她们不可能像银河系人一样思考,永远都不可能。没人能够如此思考,除非是出生在银河系文化圈内。
或者年复一年地麻醉自己,浸淫其中,直到毫无知觉。
你抬起一只手——感觉就像穿过黏滞的蜂蜜。你开口说话——透过沉浸仪层层叠叠的干扰,努力构词造句。
“我知道原理,”你说道。你的声音嘶哑粗糙,一个个字依次迸出,仿佛激光点射,五年来,你从未感觉如此舒畅,“让我来帮你们,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