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号
鼓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吸了口氧气,第二次从指缝里朝那具尸体看去。
从长相上看,它竟然是自己的同类,一个罪者。在普卡帕星球的地面上见到同类的尸体绝对不稀奇,那种情况下你大可以踩着尸体继续向前。可这是在外太空,在它刚拦截的一艘报废的飞行器中,这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因为就鼓点所知,它是第一个进入外太空的罪者,罪者本来不能进入那儿哪怕半步。直到几个月前,神给了这位年轻的八十七夫长一个人进入太空的权利,并赐给它一架大号儿的、神圣的飞行器。他们给它安排了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那就是清理太空垃圾。
这艘飞行器的腹下拖着八条耐高温、耐超载负荷的捆扎带。与其说是捆扎带,倒不如说是一堆可以分泌黏合剂的合金触手,它们可以灵活地捕捉太空垃圾,并把它绑定或是粘连在飞行器的桁架上。就这样,鼓点花了一个上午清理了好多来自五大连星的山蕉皮、来自高尔夫联合运动星系的工程陨石、不知名的外星文明偷偷安置的电视信号盗取器,以及无数不知来自哪里的一次性塑料奶茶杯。
普卡帕星下午十三点,鼓点见到一个大家伙——一艘看起来已经报废了的飞行器。鼓点深吸了一大口氧,钻进这艘静得出奇的旧船,用前肢小心翼翼地探索这片领域,又用(不标准)神族语言和罪语打了不下三十个招呼。
“噗鲑鲑挂扩吥?”它问。
没有回应。
“在这里,人有?”它接着问。
仍然没有回应。
这艘船毫无生气。对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甚至连不欢迎的意思都没有。鼓点往飞船的深处走,沿路的灯光次第亮起。这倒不用它费心思去找开关。有几个灯好像是坏掉了,一直在疲惫而努力地闪烁。
普卡帕星球上开关的设计思路与其他文明迥异,当它接触到神族身体表面神圣的黏液之时就会接通电路。而创造开关的神——开关键之神显然没有在乎罪者的感受,罪者的体表没有那么多黏液,每次只能用前肢末端从口器中挖出一些液体来按那些开关。
来到走廊的尽头,鼓点找到一个看起来像厨房的地方。它左翻右翻,最后看到一个大号的冷冻舱。它简单粗暴地拉开第一层舱门,那里横着几包什么东西。鼓点拿起那个哧啦作响的冰凉的袋子,上面写着四个字符,看起来很像罪者语言的一部分。
不,那就是它们的语言,罪语。鼓点能读出前三个字,“速冻水”。
速是很快的意思吧?鼓点挠着头想,冻是冷得硬邦邦的。这大概是一种能把东西很快地冻住的液体!这听起来可太可怕了。可是最后一个呢?这个字一个叉连一个叉,它好像认识,又好像从没见过。它把这包“速冻水”扔在一边,袋子在地上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不知为什么,鼓点听到这声响就有点犯饿。
接下来的第二层和第三层都是空的,而第四层显得和它们不太一样,看起来更复杂。它的表面是许多仪表和按钮。鼓点徒劳地看了一遍仪表盘,又开始琢磨没有表格和字符的那些按钮。最后它下定决心往菜色的那一枚上按了下去。
“哧——”的一阵响动过后,舱门打开了。一具肉体伴随着一阵肃穆的音乐被缓缓推出。这就是这艘外太空飞船上唯一一名船员的遗体。
看来这不是厨房。
它长得和自己可真像啊,鼓点想。然后它惊恐地捂住口器。
罪者的存在是普卡帕星球上最大的谜团。没有一个“罪者”能确切地讲出属于它们自己的历史,它们只知道,自己与这个星球格格不入,这是它们的原罪,它们是因为神族的眷顾才能在这个星球上活下去。
那么,究竟有多么格格不入?
首先,整个普卡帕星球找不到长得如此难看的生物。其次,普卡帕星的表面密布巨大的气孔、蚀洞,道路像触手一样伸展,罪者只要不小心从这种道路上滚下去,准能摔断三根骨头。大地好像对罪者具有攻击性,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罪者敬畏这世界上每一种生灵,因为同样身为神的所有物,它们看上去都比罪者要资深得多。
尤其是在滚行这一项目上,它们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德高望重。
其次,抛开这些不谈,以下的现象才是更令人疑惑的:
“罪者”不属于这个星球上食物链中的任何一环。事实上,它们的食物只能靠神们供给。那些被称为“饲料”的东西长得千篇一律,毫无吸引力,但是罪人们必须吃这玩意儿,因为即便吃了其他看似能充饥的生物,它们也不会被消化。所以,是神们供它们吃和住。而作为赎罪手段,罪人们要努力为神们劳动,以减轻自己的罪业。
在它们死后,躯体会被重新做成饲料,循环利用。这一切都是因为组成它们身体的物质实在是太短缺了——它们的手性和普卡帕星上的主流物质左右相反。这种构造使得罪者们宛如生活在地狱。神族最诱人的花香在它们的感觉中也是一股恶臭,因为它们识别气味分子的受体长反了。这就是原罪之起因,也是它们只能生活在污秽和饥饿中的最终原因。
鼓点仔细观察着面前的这具尸体。它甚至大胆地嗅了嗅它。尸体保存得相当完好——至少在此之前是这样。关于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它还是想不明白。报告神主?可它的通讯设备都在自己的小飞船里。它蹲在那里手足无措。如果自己的老朋友火石还在的话,一定能告诉它这是怎么一回事,因为火石对宇宙生物学比较擅长。
火石和鼓点从小就认识。这里说的“小”能有多小,连它们自己都记不起来。对于一个没有童年期的种族来说,你实在不能奢求它们记住这个。但它们确实是一出生就认识,因为它们是在同一个建设区的同一个神圣恒温箱里生出来的,它们的本名——或者说编号——紧紧挨着,出来的时候,它们因为擅自互相打招呼都受了罚。
另外,火石和鼓点是一个奶妈喂大的,直到它们吃上了一种叫代乳料的饲料。在普卡帕星球,这种亲密的关系被称为“奶兄奶弟”。
火石的才能来自于它对这颗神圣的星球上每一样神圣的生物的熟悉和敬仰。它小时候,也就是年轻时候,在接受那些粗浅的教育期间,曾经无数次地拽着鼓点逃出神圣的万人大讲堂。它们跑到神圣的大自然里,去抚摸黏滑的四角虫,探望蛰伏的歪颈龙,轻嗅恶臭的蓝脸花,安慰易怒的狗头鸭。
后来小区的众神们为火石安排了一样特殊的工作,那就是处理罪者的尸体,或者是将濒死的罪者尽快办死。茫茫的普卡帕大地能够分解神们的皮囊,却不能分解罪者的尸体。它们只能被拉去做成饲料。
“连这里最卑贱的菌类也不屑于处理汝等罪恶的躯体。”神们痛心疾首地噗叽着,“如果不这么处理,汝们丑陋的尸体就会堆满整个星球。”
这种噗噗叽叽的音效是神族的语言所造成的,一般来说罪者由于生理结构和神族相差甚远,因此并不能完美地噗叽出全部的音节。显然,让罪者能有效地工作,必须让它们能有效地交流。神们不得不创造了一些适合它们念的简单语言。
令鼓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包“速冻水”上的文字,竟然也是由这种语言写成。
鼓点重新捡起“速冻水”,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包装的表面有一部分是透明的,可以看到内容物其实不是液体,而是一团团洁白晶莹的小东西,丝毫没有那种危险品应该有的重重防护。就算它是危险品,帝国的八十七夫长还能怕它不成?鼓点继续说服自己。
而且,不知为什么,它觉得这真的很像是能吃的东西。
它吞了口黏液。
“刺啦”,鼓点撕开了那个脆弱的包装,有几个白白的、凉凉的小东西漏了出来,在地板上蹦了几下停住了。它们是那么讨人喜欢,足以让“就吃几个”的念头膨胀成“把它们全干掉”。
这时飞船内突然传来了焦躁的警报声,鼓点头上的天花板发出了惊慌的喊叫:“发现补给被暴力拆封!发现补给被暴力拆封!——请问您是要吃速冻水饺吗?”
这个声音把鼓点吓了个够呛,它心脏狂跳,感觉自己的勇气缩成了一个宇宙心理几何学意义上的点。
在鼓点还小的时候——当然它们刚出生就已经相当健壮了——它就曾一次次仰望星空,那里有无数恒星,在夜空中无序而又和谐地排列着,不怀好意地盯着广袤的普卡帕大地。每当此时,它的心中就不禁泛起种种疑问。
“是否有任何我们,独自?”它问自己的主子,意思大概是“我们是孤独地来到这个世界的吗?”
“噗咔,噼啪啊鲑咯哒!”(“不!汝们并非凭空出现,汝们有的乃是由母亲的血所生,有的乃是由父亲的血所生,还有的来自各神圣的机构及住宅区的恒温培养箱,至于汝们繁衍至今唯一的理由就是为神所怜悯并一生为他们服务以偿还汝们的罪。”)
鼓点努力点点头,就好像自己真的听明白了一样。
它所专门服侍的那位神主,患有“强迫性自虐癖等边三角综合症”,一种宇宙心理几何学上的绝症。
宇宙心理几何学的生理学基础是神主们那螺旋在几丁质外骨骼内的纠结敏感的神经系统。例如强迫性自虐癖等边三角综合症,就是一种在理论上无药可救的构型,或者说一种在平面上无解的疾病。
鼓点所侍奉的那位神罹患这种疾病多年。他私下里经常要求鼓点手拿鞭子抽打它,有时是电击枪。终于有一天,他的病情严重到需要到神圣的非正常几何学研究中心接受非平面几何学的激进疗法。
令鼓点万分感动的是,由于它具有出色的机械维修技术,神主临走前将它推荐给神宫的航天部,他亲自解答了一份很长的几何学试卷,以证明自己是在清醒状态下做出申请的。后来,鼓点才得以进入外太空,面对脚下的一具尸体和头上的这个因为“速冻水”被撕开而大惊小怪的喇叭。
“速冻什么……脚?”鼓点看了看自己的下肢,“进一步!你的地有生命吗?”
它的意思是:“等等!你这里有生命?”
“有生命?”天花板显然只听懂了这么多,“可惜现在已经没有了。以前的指令长死掉了,就是你脚下的那位。我因为失去了掌控飞船的意义而一直休眠到现在,利用恒星光能供给飞船自动航行,直到我刚才听到速冻水饺包装袋被撕裂的声音,才被你唤醒——不过听口音你不像本地人啊。”
鼓点敢打赌它说的话和罪语有联系,它甚至能听懂那么几个字,可它就是弄不懂意思。“呃……”鼓点说。
“等等,我的摄像头看到你是个……不,那场灾难没有发生吗?我们逃过了它?现在是哪年哪月?坐标是多少?好吧,让我来通过宇宙微波辐射背景值测年法推算一下——天哪,已经过去了十万年!”
本星球最厉害的罪语饶舌歌手也别想超过这面天花板的语速。
鼓点仰头望着它,肚子发出一声咕噜。
“通过监听你的心跳,我可以判定你有点低血糖症状。来吃碗饺子吧,我去看看哪儿有陈年老饮用水。”天花板殷勤地说,就好像它真的可以离开这里到厨房去一样。
鼓点听懂了吃字。“你不能吃的食物。不兼容。”
“老兄,你饿得都说不出话来了!不用客气,都是自己家里人……”
即便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鼓点也能感到天花板热情得像一个五大连星来的触角毛刷推销员。等等……
“自己?家?”
“是啊。咦,你难道不是地球人吗?”
鼓点不知道它在说什么,但似乎觉得它是在说些什么重要的事。不过自己可不是什么球的人啊,所以只要摇头就是了。
“末日灾难的事,你也毫不知情?……我想你要试着说更多的话,这样我就可以更精确地模拟贵省份的方言,先生?”
鼓点仍然毫无头绪地摇着头。锅里的水在咕嘟咕嘟地开着。
“好吧,那么请你先把饺子下到锅里。水已经开了。”
“饺子?水?”鼓点分别指了指那两样关键的东西,“如果是,闪光它。”它提出了一个聪明的建议。
“是的!”天花板模拟出兴高采烈的欢呼声,并把冷藏室的灯闪了一遍。此举立刻使得两盏灯被闪坏。
于是,鼓点鼓足勇气,把那几枚“速冻水”远远地扔到水里。
当然,水并没有被冻住。
“盖上锅盖。G-uo,锅。G-ai,盖。”天花板循循善诱。
“锅……该……”它找到了锅盖,把它扣在那个容器上。
“很好!”灯光赞扬般地闪成一片,“不过盖反了。先生,您盖反了。”
这句话实在超出了鼓点的理解能力。
“好吧,算了。”
鼓点凑到锅前,看里面的小东西翻滚。在普卡帕星球上它从未见过如此可爱的物件。“水饺……”它默诵着它们的名字。锅里的水在咕嘟咕嘟地沸腾,试图突破那个倒扣的锅盖。
“嘶——”过了一会儿,锅的底部出现几条缝隙,将汤水过滤了下去。水饺躺在锅里一动不动。
“它们死了。”鼓点呜呜地哭了起来。
“是熟了,你这蠢货。快尝尝吧!”
寂静的宇宙里,孤独的远航飞船上,一个迷失的罪者坐在地上,吃着水饺。虽然是无水、无氧、无菌的真空冻干包装,但那至少是保存了四万年的陈年老水饺,内部缓慢的降解早就把口感和营养糟蹋了个遍。
而鼓点的吃相却显示出水饺很美味——这也许是它吃过的最棒的东西。好过烘制的新鲜肉糜。最后一枚饺子入口,鼓点又咕咚咕咚地喝掉了剩下的汤,这才依依不舍地抹了抹嘴,然后试图把手舔干净。
天花板不无悲悯地俯视着它。当然这话有点不准确。作为一面天花板,它没有那种居高临下的眼神,悲悯充其量不过是被设计出来的反应。但没法否认,它确实是俯视着的。
“好吃吗?”天花板问。
“好。”鼓点听懂了这句话。
“吃饱了吗?”
鼓点摇了摇头,“我会回去,他们认为我节省时间,有麻烦。”
天花板费了老大工夫才解读出这句话的含义:鼓点要回去报到了。为了指令长交给自己的最后的指令,这台电脑觉得自己是该运算出一个办法了。它尽量模拟着鼓点的语法:“听我。今晚回去,不要告诉任何人你一直在这里。不要告诉你的主子,那么你每天在这里也可以煮熟吃饺子。否则我开走。知道了吗?”
要瞒着神主吗?鼓点惴惴不安,老实本分的它可从来没遭遇过这种事。然而当它环视着四周,尸体、饺子锅和会说话的天花板时,它终于下定了决心,说:“知道了。”
回到地面之后,鼓点和它的船都要接受一次全面的检查。重兵把守之下,几位神主摆弄着它的肉肢,查看它有没有受什么伤,或者私藏什么东西。鼓点一动不动地配合着,另一群神主正在罗列它打捞来的物品清单。
等到这些公事都做完,鼓点开着陆游滚行车在郊外的一处湖畔找到了火石,急不可耐地讲起了自己的奇遇。听完鼓点的叙述,火石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也准备把你叫过去一起吃速冻水。”鼓点兴奋地说。
“可现在你口器里有一股奇怪的气味,我的兄弟。”火石说,“可见它吃起来并不怎么样。”
“消化的结果。”它的肚子又咕了几声,“说真的,我的兄弟,和我们吃的饲料完全不一样。”
火石工作的地方是一座巨大的饲料加工厂,在北纬53度的某个角落。池子漂浮着无数脱光毛发的躯体,血腥味浓烈如同开遍普卡帕大地的触手花。尸体漂流,翻滚,然后被钩起来,吊在运输线上进行加工。火石会在那里等着,和它的工友们一起分解同类的胴体。它们放血,它们燎毛,它们清洗、劈半、净膛、分割。每个人一道工序,流水作业,井井有条。
罪者的血肉经过干燥、粉碎后,与其他一些反手性材料一起混合,最终会成为两种东西:I型饲料,主要成分是反手性淀粉,它们被加工成条装再叠成面饼。放进食槽,倒入沸水,加盖焖五个普卡帕分钟即可食用,方便快捷。II型饲料中血肉粉、骨粉的含量较高,它们与反手性淀粉混合后被灌进细长的红色外包装里,开袋即食。
这就是整个普卡帕星上仅有的两种罪者饲料。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将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生命?”火石问它。
“以前想过,大概是被做成饲料吧。”鼓点回答。
“说实话,我见过很多同类在濒临死亡的时候精神崩溃,它们不想就这么死去。在这种情况下神主们一般用电流把它们击毙,有时候只是击昏,然后再放血。”
鼓点一言不发。
“我曾经在流水线上担任剪卵巢的工作,”火石继续说,“一具尸体从流水线上吊着运过来,我的伙伴横起一刀把器官割下,扔下来。我打着一把黑伞,提着保温桶在下面接着它们。神主说那是剪除有罪的部分。其实我知道他们要把那些东西拿去复制更多罪者。我还知道复制的成功率并不高,否则这儿就到处都是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了。”
“那么失败的那些呢,去了哪儿?”鼓点嗓子发涩。
“扔进粉碎机里了吧,”火石回答,“他们教导我说,这会实现生命的一种循环。我利用工作之便,测量了许多罪者的尸体,它们的肠子越来越短。配种和饲料的功劳,兄弟。我们每天都在改变,那就是比过去的日子更惨。”
鼓点觉得这挺有道理。每次和火石聊天它的世界观都会被刷新一遍。“我还以为万物永远不会变化,永远是这么的……恶心。”
说这话的时候,某种繁殖期植物的怪味正钻进它的鼻孔,而一只冰裂蜂正在拼命地往那臭气熏天的花蕊里拱。花蕊受到扰动,流出恶臭的黏液。风声呜咽,鼓点向远方望去,天空如血浆般涌动,乌云如内脏般翻滚,天地间一股肃杀之气。
“你知道吗,”火石回答,“尸体看多了的后果就是,我觉得我们真是活了今天没明天。所以及时行乐吧,兄弟。我的意思是,明天不论你去做什么,记得叫上我。”
“神啊,这是什么破地方?”火石一边走一边四下打量,“好吃的在哪儿呢?”
“你怎么多带了个人?”天花板的声音突然响起,把火石吓了一跳。
“我的奶兄弟,自己人。”鼓点回答。
“这家伙说的语言和我们有点像嘛,”火石对鼓点说,“但就是听不懂。”
“所以为了便于交流,两位必须戴个东西。”天花板话音刚落,两个圆圆的东西就沿着走廊一路风尘仆仆地飘了过来。
“又是锅盖?”鼓点问。
“不,这是α学习型心理建设催眠电波发射器。”
这两个锅盖一样的东西被扣在了鼓点和火石的头上。
它们感到一阵疲倦。
“α学习型心理建设催眠电波发射器”发射出的“α学习型心理建设催眠电波”装载了并不完善的语言教程。这种电波专为宇航员长期学习外星语言使用(虽然连研发者自己也不知道外星语言什么样),配合高浓度的神经回路疏导香氛“毕宿五的日暮”,效果十分出众。除此之外,它还可以缓解因思乡症引起的失眠、健忘、食欲不振。电波撩拨着罪者的大脑,随后它发现要改变它们的语言习惯需要费一番工夫。
要知道,宇宙心理几何学并不是一门无用的学科。例如,在潜意识几何领域,它的一个重要应用就是“心理几何锁”。那是一些极为复杂的几何构型,伪装成长达73页的几何学试题,只要读过一遍就会写入罪者的脑子里,形成牢固的枷锁。当罪者们开始思考一些过于高深的问题时,枷锁就会启动。也就是说,绝大多数罪者在尝试思考一些终极问题的时候,总会中途走神解起几何题来。
对于天花板来说,这些几何题还不算太难。在它的努力下,语言教学开始超速进行。在此过程中,这个大头盔将和潜意识进行一次次深度对话练习,将直接的意识交流与相应的语言文字搭配,以对教学效果进行校正。
“练习1003:本艘飞船曾在航行期间降落在一个未出现高级智慧的星球,”天花板接着说,“并对那里的低等动物活动踪迹进行了采样,呃,主要是粪便和土壤什么的。指令长把这四份样品分别命名为:粪混灰,灰混粪,灰混灰,粪混粪。现在请你把它们流利地朗读出来。”
鼓点在脑海中吃力地辨认瓶子上的标签,“粪……混灰……回……混……”它说。
“念快点!”天花板一声暴喝。
“昏会飞,粪粪粪!”火石抢答。
“好吧,已经很不错了,速度提升得很快。没准我可以把你培养成我的捧哏。”
十分钟之内,这样的对话已经在两个罪者的大脑中进行了无数次。大脑运转过快,它们满头大汗,脑袋几乎要冒出丝丝白汽。于是天花板结束了教学。它们疲惫地醒来,浑身是汗,脑袋发胀,好像经历了一场十万年的长梦。
又一袋速冻水饺煮好了。火石一边大嚼特嚼,一边滔滔不绝地用现学的词来夸赞这种食物。新的语言也相当合口,只是说多了口器,不,嘴巴周围的肌肉会酸。
“好了,”天花板说,“现在我可以把这个宇宙中最无耻的骗局讲给你们听。左转,去控制室。”
公元2083年,地球的命运终于走到了尽头。
不,也许只是地球上的生命走到了尽头而已。
原因来自于太阳的一次起床气。
不,准确地说是八次。
有些学者认为,地球与另外几颗兄弟行星的灾难性相遇导致了许多重大变故。比如,一个理论宣称,木星曾经抛射出去一颗彗星,它掠过地球,给这颗公元前二世纪的行星带来了冰雹、火焰、虫灾,以及《圣经》中提到的一种从天而降的食物“吗哪”。然后彗星又掠过火星,使火星改变轨道冲着地球飞来,给地球增加了一场大洪水。如果上次的彗尾剧毒有机物也算是食物,那么这次的洪水就是一份足量的免费汤。最后这颗彗星心安理得地变成了金星,就好像这一切都不是它干的①。
“不是我所能了解的事啊,闯祸的人他不用说出来。”金星在它的新轨道上唱着,比地球、火星和木星离太阳更近。它们就好比几个在冰面上一边转弯、一边推搡、一边互相投掷鼻屎的花样滑冰运动员。
当然,这种理论一听便知是学者在打了一局很烂的桌球后的即兴发挥。地球可不是无知觉的桌球,它上面还有娇弱的生命呢。那些生命是如此脆弱,以至于太阳爆发小规模的骤冷期就能将它们灭亡。
结果太阳足足骤冷了八次。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让人肝胆俱裂,遗憾的是第二次过后就不再有任何智慧生物能谈起这次灾难了。
而此时,还没有做好准备的地球人表现出一种成熟智慧生命特有的焦虑和慌乱,他们觉得自己被骗了。在此之前,他们总认为自己在末日来临之前还有五十亿年的活头。黑暗和寒冷将活活把他们折磨致死,他们所能做的只是采光所有的煤和石油,再挖无数个填了泡沫塑料的掩体,混吃等死。在第一次和第二次冰期之间短得坑爹的空档期之内,地球,必须想点其他的出路。
他们试图去完成以下事情,但没几样能完成得不错,要么是因为拖延症,要么是因为破罐子破摔,但主要还是因为战乱几乎已经淹没了世界的每个角落。
有的国家已经在着手建造方舟了,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这次面临的将不再是洪水;有的国家将无数人的毛发和血液样本放入一个海胆状的后现代主义雕塑里沉入马里亚纳海沟,这个八立方米的铁家伙在下沉途中还击垮了一头蓝鲸。
在某地,三十六台大型天线在平原上排列成一个臂长达到四十二千米的甚大阵射电望远镜。此时它已经被改造为一个广播台,没日没夜地向太空发布信息。开始是严肃的求救信号,没过多久就变成了“今天也很无聊啊”的散乱感叹和描述虚无绝望的俳句。
许多早有准备的末日生存狂从四面八方赶往青藏高原,他们的越野车里有各种各样的必备物品,火柴、食物、救急包,唯独少了最重要的东西——希望。
紧急装配火箭的工人,在工作时思索即便装上卫星又该往太空送点啥。这是罗老号第五十六次试射,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国家首脑走上演讲席,进行煽情而毫无用处的演说。
一些奇怪的“觉醒组织”登上高山之巅,劝说子虚乌有的“幕后统治者”交出资源,并指出只有那样才能使得哈米吉多顿②和国际共产主义携着手降临人世,实现全人类灵力的提升。
某个世界上最富有的基金会拥有两架私人空天飞机,但离逃出地球、在太空建立生态系统似乎还差了不是一点半点——更别说再过一段时间,有钱也没什么用了。他们为此愁得直揪头发,造就一群壮观的光头首富。
无论焦虑还是颓废、惹是生非还是力挽狂澜,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这其实跟和平时期没什么本质不同。而且,地球上的大部分人最终没有联合起来。前一天两个国家还好得穿一条裤子,第二天就为了卫星资源的事大打出手。好在这种混乱持续不了多久了。末日马上就要来临,就像俄罗斯方块触顶的那一枚终会落下,就算你拼了老命地按方向键也没辙。
“白雪倾落时,
一夕掩埋阎浮堤,
绝景无人顾。”
众生谢幕了。最初几天大地寂静,阵射电望远镜发射出的最后一首俳句,依然在空灵的宇宙中游荡。
与此同时,在太阳系外遨游的一艘星际飞船中,指令长刘醒和他的两名助手仍不知道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了。
“您收到了一个漂流瓶。”
某一天上午,天花板发出这样的电脑语音提示。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里来的漂流瓶啊……”斜躺在工作椅上半睡半醒的刘醒嘟囔着。
“宇宙这么大,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天花板自豪地说。
“风险检查,然后拿过来。”刘醒下令。天花板将舱门打开,一个巨大的金属罐子被运了进来。
“根本不像漂流瓶。”戴眼镜的年轻助手唐吉失望地说。
“上面的意大利语就是这么写的。”助手梁非凡指着罐子念。
“意大利语?”刘醒一跃而起,跑到罐子旁边。
它足足有一人高。而且目测还挺沉,表面有个密封舱门。
“你说我们打开它会不会有个意大利人蹦出来?”
“太草率了,刚才辐射检查没结果就高温蒸了一遍来灭菌。我说,里面有人吗?”
“快打开快打开,这要闹出国际矛盾就不好了。”刘醒指挥着。
密封舱没有密码,减压打开阀门后他们发现里面的空间其实不大,只有一个嵌入式的储物柜,它外面是缓冲区。门和舱壁都很厚,估计是防护辐射和撞击用的。
储物柜也挺容易打开的,没什么密码。里面有一张镀金光盘,还有一本装帧精美的手册。
唐吉自告奋勇地去读取光盘。梁非凡则口译起手册来。
“这样就可以拼盘食用了。祝您用餐愉快。”听完整本的时候,刘醒终于流下热泪。有用的资料没多少,倒有一整套意大利面的做法。有做法倒也罢了,里面连面条和配料的实物都没有,这怎能不让人唏嘘。
“非凡哥,你来翻译一下啊,我读出来了,有文本有图像。”唐吉在那边喊道。
为什么会发射一枚只有意面的太空舱出来呢?刘醒翻着手册,随意地看着意大利面的图片。页眉还有一行“了解更多:WWW.FSM.IT”,但真不知道在太空里能有什么用。
他所不知道的是,这本手册其实是某个现代宗教流派进行的最后一次苦涩的恶搞。
看完“茄汁意大利肉圆面”,刘醒抹了抹眼泪问道:“唐吉,你那边怎么样?”
唐吉和梁非凡没有应答。他们呆滞地坐着。
“唐吉?”
唐吉转过身来,表情凝重。
“完了,老大。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什么!回不去了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翻译的没错的话,地球好像已经……毁灭了。”梁非凡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天花板插嘴道:“根据记录时间来看,可能还没有。不过,即便地球不是已经被毁灭了,也是正在经历末日,至少是马上就要完了。”
它用了三种不错的时态来炫耀自己的语言技能。
刘醒长叹一口气。在更加年轻一些的时候,他曾经见过一张有年头的恶搞照片——登月宇航员眼睁睁地看着地球爆炸,背影孤独无助。没想到同样的事情在太阳系外发生了。
一声不吱地就要……完了吗?
三个人闷头坐了一会。梁非凡去了趟厕所,回来接着闷坐。他眼睛红红的。尽管是副手,但三个人里他的年纪其实最大。
“没办法补救一下?”唐吉提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没准能见最后一面。”他朝梁非凡看了一眼。
“来不及。”天花板抢先回答。
“就没有可能是误判或者恶作剧吗?”梁非凡有点抓狂了,“意大利人一向不着调啊!”
“没可能啊,光碟里是视频,讲话的是他们总统,总统!我在意大利公派那一年他还跟我握过手呢。”唐吉喊。
他们手足无措地望向指令长刘醒,这让刘醒觉得有点不自在。
“不好意思,兄弟们,我相信光碟上的内容,也相信回去没什么可以帮上忙的。真的很抱歉,咱们的考察任务终结了,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寻找自己的生路,补给总会用完的,咱们需要援助。”
“各国找地外文明找了两百年了,我们瞎碰能碰到吗?”梁非凡痛心疾首。
“至少我们是走出来找的啊。”刘醒一摊手,“后方是毁灭,前方才是机遇。我们夹在中间,只能靠我们的船。对了,后舱的意大利面还有最后一袋,谁想吃谁吃啊。”
他晃晃悠悠地走向后舱。
“两个问题:为什么只剩下一个人?还有意面是什么?”听到这里,鼓点问道。
天花板告诉它,其他两个人的故事有空再说。至于意面,为了使鼓点理解它的含义,天花板在资料库中检索出一张图像。
“它看起来挺好吃的。”鼓点说,“钢盘上到底有什么?”
“是光盘。它记录了一些地球的基本信息,特别之处在于意大利的文学、音乐、绘画之类的基本文化。”
“那有什么用?”
“至少意大利面还是有用的,等你回到星球可以试着做一下。可惜饺子里的遗传分子应该已经降解完了,不知道你们的神主能不能做出白菜、小麦和猪来。”
“我们的几何构型是邪恶的,只能吃饲料。”火石委屈地说。
“你刚吃了水饺,你忘了吗?”鼓点提醒它。
“哦!我刚吃了水饺。”火石寻思了一会儿,“所以你刚才说只能吃饲料之类的,这都是骗局?”
“大骗局。”天花板强调。
“你的意思是,”鼓点直截了当地问道,“我们其实来自于你们的星球?”
“我庄重地点了点头。”天花板回答说,“在地球上——至少是在我们的国家——主流上认为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物都是演化的结果,并不是什么东西凭空捏造的。总之,这种变化和神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最多是在养殖——”
“养直?”火石问。
“养殖。正如我刚才说的——”
“你刚才说的什么?”
“我刚才说演化啊!人类在地球上是逐渐演化形成的,而你们凭空出现在这颗星球上显然违背了演化的规律。你们的统治者也许是破译了地球发送出来的遗传信息,从而把你们直接制造出来。我的计算能力还不能把你们的生活方式和我所知的人类生活方式进行充分比对,但目前看来你们就像是地球上的奴隶,或者家畜。”
“奴隶是干什么的?”又一个它们不懂的词。
“就是把你们捉起来干活或者杀掉。”
“可是我们得到了饲料啊。”火石说。
“那么家畜呢?”鼓点问。
“就是把你们养来吃、干活或者杀掉,同时给你们饲料。”
……
作为八十七夫长,鼓点觉得自己不应该听信这些说辞。但是,脑中残损的几何锁如今再也不能阻止它的进一步思考。它望着舷窗外的普卡帕星球,那块唯一的大陆延伸出形状像触手一般的奇特海岸线,大触手又分支出小触手,呈现出完美的分形结构,剩下的地方是肉红色的海洋。
那就是它和它的族人们生活的星球,而现在有个过路人对它们说,以往的生活只是一场骗局。它脑子里有点乱。摆在面前的有两条路,相信哪一方直接决定了它以后要帮谁说话,但这显然又不能归结于一个谁能喂饱自己的问题。
“其实我有个问题,为什么你恰好能够碰到我们?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阴谋?比如你是什么魔鬼派来迷惑我们的之类的。”
“嗯,这个概率的确低得惊人……是个宇宙级的小确幸,抱歉我刚才应该用惊喜语言模块来渲染这段讲述。”天花板回答。
“兄弟,你可不可以这样想。这一切是因为我们有了彼此碰面的前提,才有了在此谈论这件事的可能;如果我们没有碰面,你就不会在此提出这个问题。总之它就是这么发生的。缘分神注定。”火石运用了心理几何学的分支“心理几何因果律”理论对鼓点进行讲解。
“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又有哪儿不对,总感觉你在回避问题……我快要被绕晕了。”鼓点垂头丧气。它越想越饿,肚子又响了起来。
“我说,还有吃的吗?”火石也在环顾四周,“我还想痴汉。”
“是‘吃饭。”天花板纠正道,“我这儿没有东西了,只有图片。”
“饺子的图片吗?我不想再看到更多。”
“地球人不止吃饺子和意面。”主电脑屏闪了一下,出现一个交互界面。只见天花板打开一个又一个黄色小方块,一些图像放大显示在眼前。
“这张是蒜薹炒肉,指令长在地球时最喜欢的菜。”
“很绿啊。但我赌一锅饺子,它一定不会被消化。”鼓点嘴上说着,却感觉自己的胃已经燃烧了起来。刚才的饺子根本没能满足它。它咽了口唾沫。
“你一定没吃过的鱼,松鼠桂鱼。”
“它竟然有四条腿。”火石含着一汪口水说。
“我想你说的应该是胸鳍和腹鳍……这是米粉。抱歉排序有点乱。”
“有点像我平时吃的主饲料,但是……看起来比那个好吃多了。我有点……闹不住。”火石浑身发颤。它都快把操作椅里的海绵抠出来了。
“是我们的一种主食,只是其中一种。看,这叫水煮肉片!”天花板得意忘形地移动着滚屏。
“哦不……哦不!”鼓点看着那一盆诱人的红色,一拳把火石揍开,“为什么我只看图片也能饿成这样!”
“基因,老乡,即使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辣,也会觉得它可能很好吃。这是一种铁证,证明我们是一家人。好了,这是鱼香肉丝。八大件儿。煎饼果子。”它高兴得就差唱出来了。
“不行!它们看起来……太美味!”火石激动地伸出脚趾夹了鼓点的胳膊,夹得它哇哇大叫,“给我端走!我看不了这个。”
“这样不行啊,老兄。我得让你冷静一下。”
屏幕上出现一碟清冷的——“某种泡菜。”天花板解释道。
两人停止唠叨,盯着它看了一会儿。
“似乎,不太,激动了。”它们歪着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这盆是和它配套的一种酱汤。”
“怎么回事,我没感觉了。”鼓点觉得那一定是某种全宇宙、跨文化通用的食欲抑制剂。
“当你离开国家太久,想到这些都会在深夜里泪流满面。我这里还保存了一些人类的伟大创造,可以笼统地称为文明。比如这幅意大利人留下的名画,列奥纳多·达芬奇绘制的《蒙娜丽莎》。”
“‘萌得你傻?她笑得可真美。”
接着,一个署名“外层空间重大问题研究委员会编纂”的文件夹被缓缓打开。
天花板左挑右捡,选出一个视频。“总存储容量有限,所以删掉了一些,现在看这部星球宣传短片吧。也许是地球覆灭之前人类做过的最后一件齐心合力的作品了。”
这部视频描述了世界各国人民从早晨起床后开始的一天。《蓝色多瑙河》舒缓宏远,仿佛同世界一起睁开了双眼。沙漠、平原、岛屿、冰山、处处有人类在劳作、学习、娱乐,有的穿着裤衩,有的裹得像个黏须复合块。
“他们……确实和我们长得没什么差别。”火石轻声道,仿佛怕打扰到这些小人儿。
“不……眼神不一样。”鼓点说。
“这个被拍摄最多的地方叫北京。”天花板介绍说,“下面的一些文物你们看见了吗?”
“容器和纸片还有神像……不过看上去挺可爱的。”火石指着一具青铜犀牛说。
“万幸你们的审美还一息尚存。好了,这就是你们的老家地球,你们就是这些小人的后代,哺乳纲灵长目人科人属智人种。这个视频没有讲到的是它经历过的漫长历史。有合作,有侵略,每年都在发生。但是有压迫的地方就会有反抗。就算整个地球都要被毁灭,他们拼到最后一刻也要把地球的信息传达出去。”
“说得真棒。”
“指令长日志里准备好的发言稿。他临死前写完的,说是可能会用得上。”天花板不好意思地说。不过它的语气突然变得激烈,“不过,反观你们在这个星球上所做的事吧!苟延残喘,被饲养、奴役、屠杀却没有什么作为。比起那些在地球上站立到最后一刻的人们,跪着的你们不感到羞愧吗?”
“我们并不是不羞愧,只是……”火石说。
“只是很震惊罢了。”鼓点接下话茬。
“老实说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只是执行科考任务。在地球毁灭后,指令长重新编了我的程序,以便遇到文明后能够更好地交流,以给地球延续些希望。所以你现在听到的一些话也是指令长的原话。甚至可以说,我的程序里有一部分是指令长的意识。”
“哦哦,那你能跟我下去吗?”鼓点问它。
“很可惜,不能!我外面有个摄像头坏了,在暗处看不见,现在就跟个瞎子一样,开自动导航损船率太高了,特别是在你们这种低安全地带。你都不知道我这一路走过来有多危险。”
“那如果我能把你拖下去——我能吗?”它转头问火石。
“恐怕不能,”火石说,“下面的检查可是严格得很。”
天花板补充道:“我可再也经不起大气层的折腾了,除非你有更好的降落办法。”
“可以,我多找些兄弟帮忙。就在明天。相信我。”鼓点和火石整理整理航天服,走向舱门。
“我只是个计算机而已,相不相信你对我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你的同胞相信你。还有你自己。我等逆回来呢。”
“什么?”鼓点停住脚步。
“没什么,又有哪儿快要坏了,所以请抓紧时间吧。顺便帮我把门带上。”
“这么大我可带不走。”沉闷的关门声。
进了自己的飞船,鼓点在舱位上闷坐,一边赌气似的挥动触手把垃圾粘到船身上。
火石帮它打开了联络装置。
“中午好,肉块们。”鼓点沮丧地打招呼。
“头目,你回来了,头目。”数秒后有个声音回答,“不过,我神圣的外太空啊,您还没收拾完啊?”
“有个大物件,拖不下来了。明天还得再来一次。”
“今天是最重要的节日,感恩节,头目。快回来过节,我们多发了四根II型饲料。晚上全球的罪者要齐唱《感恩的心》,用肢节摆出感恩神主的姿势。我们还得感谢天,感谢地,感谢万物让我们相遇,看谁哭得响。”
感恩的心?那首“我诞生于虚无,如一介微尘”的歌?扯你的淡!老子再也不要过什么狗屁感恩节了!吃什么II型饲料,四十根也不行。老子要天天吃速冻水饺!
当然它现在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露馅了,好比煮坏了的饺子。
“一会儿就回去。”它说。
“一混?一混是什么,头目,你说话的口音怎么变了,是传输设备失真吗?”
“混蛋!我口音有什么异常吗?”
“头目,你正常点。说实话,你刚才说的我一句也没听懂。也许是神圣的外太空净化了你,但是我们还是别用这样的语气交流了。”
于是鼓点重新拾起神灵的语言。它觉得自己已经有点不习惯了,像是嘴里含着什么东西。
“你和‘罐头、‘弹弓、‘沈志全、‘年糕、‘舒华辛力加……这二十个人在储备间待命。一会儿对于明天的工作安排开个小会。”它噗噗嗒嗒地点了一批可靠的手下,火石冲它举了举大拇指。
通话完毕后它坐了一会。那些比吃饱饲料更重要的东西,正在躁动着要挣脱大脑的枷锁。披着天堂的皮,这里却是地狱。我们寄人篱下,给你们干活,而你们喂我们饲料。这乍一听起来似乎没什么不妥。可是,为什么维系这种关系的是谎言?
“你现在还想吃那种破塑料袋子里的饲料吗?”鼓点问火石。
“不想,我现在感觉自己像是个有身份的……人,不能吃那种垃圾。”火石加重了“人”字。
“那你放心,今晚过后我们这支小队都不会喜欢吃那种东西了。”
“嗨,天花板,你听起来比昨天的状况要好。”鼓点进门后,跟天花板熟络地打起了招呼。
“离恒星近就是好,虽然有点热吧。但我很快就充完了电,给自己做了个检查。”天花板听起来就像是刚从五大连星的紫外光洗浴中心做完保健回来。
“底下的人都准备好了,我们现在要先把你拉下去。”
“很好,一会儿着陆需要找一个适合作为屏障的地方,而现在我们要去后舱拿武器。三把单兵枪,舱外还有两门舰炮。我检查了武器模块,应该还可以用。”
“好吧,我们先试试舰炮。”火石走到操作台前,“不,在这之前还是先合体比较好。”
鼓点跑到自己飞船里,用触手把地球飞船绑定在自己腹下,又用一些太空垃圾把这艘大家伙欲盖弥彰地藏了起来。火石在其中坐镇,但什么也看不到,像个睁眼瞎。现在这条大章鱼沿着卫星轨道游荡,很快就遇上了普卡帕星球最大的一颗人造卫星。
“还挺近的。”鼓点的声音通过触手传来,“现在,摧毁它!”
天花板憋足了劲射出一炮。卫星被轰成碎片。
“真是突然的第一枪。”火石吓呆了,“现在我们要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鼓点回答,“跑啊!”
两艘飞船死命地往普卡帕星球跑,就像砸碎了别人家玻璃的熊孩子一样慌张。火石坐在地球飞船里什么也看不见,但它能想象到,那颗污浊、血腥、黯淡、肉块一样的普卡帕星球离自己越来越近。“注意,我们现在要穿越大气层。”鼓点的指令通过触手传到火石那里。
“我来这儿的时候吓了一跳,你们的大气层长得真恶心!”天花板说,“像是遍布着霉菌的菌丝。”
“下面的世界更恶心。”火石回答。猛烈的振动和巨大的声响让它觉得五脏翻涌。
“哦哦哦,”天花板叫道,“我隔热层要磨光了!快把我烧死了。”
“什么!我听不见!”火石的声音已经完全被埋没在如雷的摩擦声里。
“听到了吗?往西南方偏五个点。”冲出大气层后,火石收到了鼓点发来的指令。天花板刚脱离灼热的苦海,开始吃力地调整方向。它们要利用火石经常去野外考察的那个湖泊作为缓冲,因为那儿没什么尖利的岩石和错综的道路。卫星失灵和飞船叛逃必然会吸引神族的全部注意力,他们何时到来只是时间问题。
“空气中的无机物组成和地球真是很像!你们太幸运了。陌生的城市啊,熟悉的角落里……”
“你这是怎么了?”火石问它。
“没什么,指令长的病又犯了。现在开始着陆……啊不……着水!”
借助降落伞的缓冲,飞船没有坠湖;它们增大了前推进力,在湖泊表面划出一道巨浪。
“咕噜噜要不是指令长改了我的程序,我才不会帮你们这个忙呢。混蛋人类咕噜噜噜噜……”天花板觉得自己的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它们搁浅在岸上。随着机械触手的松开,天花板重见光明,仿佛拿下罩在头上的章鱼。它开启了唯一的一个外置摄像头,开始地形侦测,“现在找个阵地把我藏起来,快。三点钟方向的那个悬崖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是……已经打起来了。”火石的话音刚落,身边响起了爆炸的声音。神族来得太快了。火石拿出枪跳出机舱,只见五架神族飞行器荷枪实弹在上空盘旋。它脖子一缩,又跳进了机舱。
“兄弟,这可怎么办?”火石冲着话筒大喊,“你的飞船在这儿又不能飞。”
“并不用飞。”鼓点回答。接着,火石看到鼓点的飞船“站”了起来。四条合金触手稳稳支撑在地面上,其他四条伸到半空,挥舞着攻击那些飞行器,仿佛一个立足于天地之间的巨人。
“高明啊。”火石赞道。此时隆隆声响,一队建筑工地用的大型工程车开了过来。
“是我们的人,昨天的动员很成功啊。看来几何锁已经暂时没用了。”鼓点说。
“先别得意,注意你的侧翼。”天花板回应它,“我负责高射。”
鼓点操纵触手伸出,准确地粘住了一架飞行器,并借力把它摔在地上。“真是不堪一斤!”它兴奋地喊着。
“一击啊。”天花板懒洋洋地纠正。它的高射炮似乎有点失灵,正在无所适从地瞄准角度。
频道里传来了下属的声音:“头目,这里是‘弹弓。工程车偷出来了,还有你要的动力模块。出来时轧死五个,我现在手还在抖,但是这种坠入地狱的感觉真是……太棒了。”
“放松些,我刚刚也是第一次杀死神主。他们的陆军马上就会来了,到时候你们就可以用这些大玩具把这些垃圾压扁。”鼓点指示。它现在满怀信心。
又一架飞行器被鼓点打了下来,代价是一条触手被打断。鼓点把那条触手的断口按在一块巨石上,受损处的粘合剂牢牢地粘住了石壁,于是借着它的支撑,鼓点的触手可以伸得更高了。
“前方传来了消息,饲料加工厂被我们端了,头目。我们运了满满三车。”叫做“罐头”的下属补充道。
“很好,小心空袭,走被我们掩护的路线。年糕,我看到陆军从三十度方向袭来,雷管埋好了吗?”
话还没落,它听到“轰”的一声巨响。“好吧,下次听我的命令再行事。不过这开矿的雷管还挺好使。年糕年糕,观察陆军是否已经被截断。”
“小心远程打击!”天花板插嘴。
“这是谁?”年糕不解,“它说的是什么话?”
“就是我昨天和你们说起过的前辈。好了,弟兄们,对方陆军善于滚行,而工程车基本是按照我们的运动方式设计的,所以要采取包围——碾压的方式,碾碎它们的壳,绝不留情。相信我,这些娇惯坏了的软骨头一点也不强壮!”
“呱啦噼咔啪噜噜!(罪人们,取起前肢!你们喜经佩抛围了!)”神族那大队大队的滚行作战装备涌了上来。神主在外面噗嗒道。
“好了,弟兄们,冲上去!”鼓点下令。
“为了演化论!”火石大喊一声,抱起枪再次冲出舱外。
得益于主控卫星被提前击碎,战斗比想象中结束得更快一些。火石抱着枪瘫坐在地上,四周到处是残骸、尸体和黏液。炮火甚至改变了这一带的地貌,屈曲盘桓的石质触手成了碎石块,然后被简单地围成一个暂时性的屏障。
“头目,统计结果出来了,应到八十七人,实到五十三人,阵亡四十三……呃不……十七……”舒华辛力加的头上满是汗珠,“对不起头目,其实我数数不太好。”
鼓点拍了拍它的肩膀,“你几何也并不高明。”
“那么下一步怎么办,头目?”舒华辛力加掸掸身上的碎屑,为了报昨天被电击的仇,它在刚才的战斗中冲出压路机拿扳手左挥右砍。
“他们也知道我们的饲料撑不了多久。他们想让我们活活饿死。我们得去抢外围城市的饲料、运输工具和能源。最重要的是解放更多的同类,总有一天我们会攻回大本营,把万神殿炸个底朝天。”
“我有个主意。”火石站了出来,“据我所知,从这儿往北不远就是自然环境恶劣的地带了,阴森多雾,神主们平常也不去那里,我们可以在那儿建立一个基地。”
“基地太不灵活了。我们得改造我们的车队和两艘飞船,打游击战。”
“给我们的车队起个名字吧,”天花板提议,“作为电脑我是没有命名权的。”
“就叫‘行走叛军车队吧。”鼓点看了看围成一圈的工程车,手下们正在把缴获的神族武器歪扭七八地装配到上面。
“差不多得了,兄弟们,我们该出发了。”它跳进飞行器,“虽然卫星被我们打坏了,但一会儿他们还是要追过来的。我们向北进发。”
一行人抛下这片战场,向北方全速前进。雾季降临,因长期劳作而关节脆弱的罐头首先对气候的潮湿有了反应;车队越往北开,白纱般的雾气就越明显,触手般的岩石也渐渐平缓,逐渐变成了开阔的平原;它们呼吸着雾气继续前进,直至隐没在北方的黑森林与浓雾之中。
2010年夏季,杭州的每个午夜都充满了雨水,夜灯昏黄流动,仿佛城市的私语。那时我常在午夜叫一辆Taxi,出入杭州市郊的一家Slaughter House。老板是熟识的,每次我会去到那个固定的位置,独自等待那份每天如期到来的新鲜Ovarian……
好吧,我承认翻译过来就是我们做转基因猪的那段时间里,频繁去屠场收集猪卵巢的一段有趣经历而已。但有趣之余总会想到,如果有一天人类变得和猪一样,会是什么状况?会不会背离原本的生存地,身体被改造,思维被限制,饱食终日,蝇营狗苟……于是就断断续续写完了这篇小说,途中我毕业了,换了两份工作,依旧觉得自己饱食终日,蝇营狗苟。回头想想,人的生活和猪还真是没有本质的区别——除非你能创造点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