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辰
少年温和地笑起来,凌空朝着地狱外走去,在他踩过的地方蓦然着起火来,热烈的火焰渐渐将那些游荡的罗刹,黑色的山尖,以及不停惨叫着的人迅速吞没……
此番入夜已深,种满蜃城街边的合欢树都合上了叶片,连星辰都暗淡了不少,唯独阿纯手中的灯,勉强照亮了前方的路。
陆之询跟在阿纯身后,他依稀可以看见阿纯手中的油灯——那油灯十分古怪。
灯身为青铜所制,似乎有些年头,上面尽是油渍和锈渍,阿纯端着油灯古朴的把手,另一只手挡在灯前面,生怕夜风将灯火给吹灭。
——可那油灯里,并没有火光。
那油灯小小的托盘中,没有灯芯和灯油,只有一粒棱角分明,琥珀般剔透晶莹的晶体躺在托盘中央,兀自发出幽蓝的光线来。
那光线并不强烈,连照明道路都十分困难,但陆之询却惊奇地发现,在那幽蓝的光线中,他所见的世界正慢慢起了变化。
被幽光照着的蜃城变得极为诡异,平时所见的一树一花似乎都有了些微变化,极目望去,只见那一棵棵合欢树的枝干上凸起了一张张模样大不相同的人脸,那些人脸大多都闭着眼睛,似乎在打瞌睡,也有少数听见他们走来的声音后,微微张开了眼睛,斜睨着他们。连路边矮小的野草都在他们到来时晃了晃,往后撇着身子,似乎怕他们踩到自己一样。
万物在这蓝光的照拂下似乎全都“活”了一样,生出了脸,有了喜怒,不管是树木草花,连两旁有些年头的老木门都睁开了眼睛,阴森森的和所有花草一般盯着夜行的二人,万物有情,万物似人。
陆之询被它们看得毛骨悚然。
突然间,陆之询想到古人以犀牛角照以万物,以寻世间神怪。这其貌不扬的油灯竟也像犀照一般,能将万物本源喜怒照出来,实在是神奇。
“犀照?”小道士喃喃自语道。
走在前头的阿纯没有回头,道:“小牛鼻子挺聪明的嘛,竟能看出这是犀照。”
陆之询心中一惊,想不到自己歪打正着。
阿纯又道:“这犀照是世间奇物,燃的火幽而不烫,它的光能把万物的本源照出来,让人知道它们的喜怒。你看,这犀照之光下的世间很神奇吧?”
“神奇是神奇,倒是真让人不习惯。感觉被众人一直盯着一样。”陆之询说道。
“所以说莫做亏心事。人在做,万物在看。”少女摇头晃脑,好似在讲法。
而另一边,十二瞬的乌有屏内,那阿鼻地狱中,白先生断去的头颅飞起,就在它要掉落进山下的火焰里的前一刻,又被蜃君长长的触手给接住了。她将那个俊美的头颅交给罗刹,罗刹再将头颅与白先生的身子接好。
在这阿鼻地狱中,没有死亡,只有比死亡还要恐怖的无尽痛苦。
白先生脸色苍白地喘着粗气,方才断去头颅的痛楚还在,脖颈上却连一丝伤痕都没有。他盯着得意忘形的蜃君,眉头舒展,嘴角轻轻扯了扯,露出一个好看的微笑:“你可知你成精万年,我为何偏偏要挑今日取你的醍醐宝珠吗?”
“因为你没脑子,不会挑日子。”
白先生摇摇头:“因为今日——是你的死期。你既死,醍醐宝珠就是无主之物,我自然是要取的。”
蜃君聽闻,伸出柔软细长的触手,轻轻扶着白先生的下巴,笑道:“你还在作困兽之斗?”
白先生头一撇,躲开那恶心的触手:“我十二瞬做事从来不悖逆天道,我的药材,来之有源,倘若你尚能活命,我绝对不会取你的宝珠。你如今只是分出一魄元神来拘我,真身却留在深海中,你以为,真身躲藏在深海之下就没有人能动得了你吗?”说着他又露出一个笑容,但这一次,他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冷得宛若万年寒冰,“蜃君,你可知我为什么这么肯定你会死吗?因为,我便是天道!”
白衣女子眼中闪烁,似乎在动摇着什么。她生于海中万年,历经沧海桑田,世间变迁,但她却不知这个白先生的来历,甚至连他到底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六道众生里,没有他的记载,除了知道他一直守着这家名为“十二瞬”的药铺外,他的一切都是空白!而正是这样的空白让蜃君不安,因为不了解他,便无法用欲望引诱他,只得把他困在自己的幻境里。
“先生,你又在说笑了。”白衣女子用触角掩住巨口,状似羞涩地笑起来,“既然先生如此自信,认为天地都在先生的掌控中,那么一定能在小女子的幻境中安然活下去了!”说着她挥了挥触角,那些游荡在附近的罗刹都聚集过来,手持钢叉,张牙舞爪地围在青衣少年的周围。
“就让先生你……堕入这无尽地狱中,享受着永世的苦难吧。”蜃君话音一落,那些体形佝偻的罗刹已经高举钢叉,纷纷朝白先生刺去……
噗的一声,鲜血从那些丑陋怪物的包围圈中溅了出来。
蜃君见此情景,不禁笑容洋溢,她抬起一只是触角,一只是人手的手臂,情不自禁地在虚空中跳起舞来。她触角长长,白衣巨口,在这触目惊心的地狱中,她的舞怪异非常。
这一边,女子在尽情地跳舞,那一边,俊秀的青衣少年已被钢叉刺得体无完肤,血肉横流……
九、潜海取珠
陆之询和阿纯二人出了十二瞬行了不久,走入一个坊中。
“就是这里了。”少女举灯,指着一家普通的小筑说道。
那家小筑同蜃城其他没有任何分别,白墙黑瓦,翘檐上挂着一溜青铜小铃铛,黑色的木制大门,门上贴着对联和福字,两旁挂着红灯笼,灯笼上写着一个“穆”字。
“我们不是要下海吗?来这儿干什么?”陆之询疑惑道。
“当然是来找渡河人的,不然你我又不是鱼,怎么入海?”阿纯挑眉问道,然后叩响了那家小筑的门,“穆大哥,在吗?”
过了不久,那家门幽幽打开,露出一条小缝,从里面露出半张脸来。
——那是一个少年,长得十分俊俏,只是肤色白皙得有些透明,在看到阿纯后他的脸瞬间就红了,躲在门后踌躇地问:“啊,原来,原来是阿纯啊,找、找我有什么事吗?”
阿纯笑眯眯道:“穆大哥,我想和我朋友下海去,今日不是蜃君吐珠吗?我也想下去采点精元来。”
那穆姓少年羞涩一笑,后结结巴巴地说道:“阿纯若要精元,何必亲自取,知会穆远一声,穆远、穆远为你拿来便是……”
“那不是劳烦穆大哥,穆大哥这次只需带我们到海底便可。穆大哥,你说好不好?”
“好,只要阿纯说好,那自然是好……”少年一脸通红。
陆之询抱剑站在一旁,斜睨着两人,不语。
不一会儿,阿纯和穆远双双朝陆之询走来。穆远还是红着脸,搓着手朝小道士招呼:“这位小郎君,我们这就走吧,莫要误了时辰。”
陆之询此时穿着白先生的衣裳,穆远自然没有认出他是道士,陆之询也没有多言,只是凝神望了他一眼后就跟随着两人朝海边走去。
夜色凄迷,海风呼啸。
本是满空璀璨的星辰不知何时隐遁了,若不是阿纯手中掌着犀照,此时的大海就是一片模糊的墨色,只能闻到一股腥味以及海浪拍打在礁石上的汹涌水声。
穆遠朝阿纯一望,两人用眼神会意后,少年便扑通一声跃入水中,只听水花阵阵,少年再无踪影。
阿纯扭头看了陆之询一眼,犀照幽绿的光线照着她的脸色有些阴森:“上路吧,别耽误了时辰。”
而后未经陆之询反应过来,他就像一块破抹布一样被丢进海里
入海的一刹那,陆之询本能屏住呼吸,却发现了海水迟迟没有浸湿衣服,他好奇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置身于一个大气泡中,他正慢慢地下落,接着,一只巨大的透明水母轻轻托住了他。
那水母宛若一顶巨大的伞,上方托住了他,下方抽出了许多柔软的透明触手,那些触手带着五彩的光斑,一闪一闪地在水母的脉络中游动着,显得水母宛若一朵会发光的花儿。
当陆之询还在为这种奇景惊奇的时候,阿纯也已经跳入海中,她慢慢落在水母的背上,一只手端着那在水中尚能燃烧的犀照,一只手拍了拍大水母,道:“穆大哥,我们起程吧。”
“好。”那只水母又是十分羞涩地应了一声,然后便轻轻滑动着柔软的伞缘,朝深海中驶去。
上天入海,这对修道之人来说是难上加难的事情,而今,他一个没有几分道行的小道士却有幸潜入深海,让他不由得唏嘘。
他们潜得越深,四周便越是一片寂静,偶尔有巨大的海鱼从他们的头顶上游过,那脊背犹如战船的龙骨,大如水缸一样的鱼鳞上甚至能照出他们的身影来。也有体型精巧的小海鱼成群结对地游来,一身鲜艳的色彩,或是带着斑斓而飘逸的鱼鳍,有的头上幽幽发亮,像安了一盏小灯。
不知过了多久,大水母悠悠然地停在了一处干净的沙石地中:“阿纯,这位郎君,我们到了。”
阿纯和陆之询依言跳下来,阿纯朝大水母招了招手,说道:“穆大哥,你道行不够,再走下去恐怕有危险,接下来我们自己走好了,你先回吧,等我回去了给你煮大蛤蜊汤!”
大水母听闻后扭动着五彩斑斓的触手,似乎很高兴,又很羞涩的样子:“好,我回去等阿纯。阿纯,你、你要小心啊。”
“我知道啦。”少女依旧是笑眯眯的。
陆之询依旧是抱剑不语。
两人目视着漂亮的大水母缓缓升上海面,直至消失不见。
突然间,陆之询皱起眉来,他似乎思索了一番,然后小心翼翼地问身旁的阿纯:“阿纯姑娘,小道有一事不解。”
“说!”
“你让那位穆家小哥先走,那等我们取了醍醐宝珠,怎么回到海上呢?”
许久之后,少女才咬着牙,低声说道:“你为什么早没想到这个问题?!”
少女踩着海底绵软的沙石,气呼呼地责怪小道士不提醒自己,总之都是他的错。陆之询百口莫辩。
“反正等我们拿了醍醐宝珠,先生就会来救我们了。”阿纯又十分乐观地说道。
陆之询想起了白先生那狐狸一般的笑容,觉得他只会把醍醐宝珠拿走,而不管他们的死活。
两人举灯,沿着白沙路渐行渐远,不知过了多久,在他们视力所及之处,渐渐变得明亮起来,有车马的喧嚣声传来,好像不远处有一处热闹的城池一般。
远方,确实有一方小小的城池。
海底之城。
那白沙路延伸的尽头,不是沉寂在海底的千年遗迹,没有被海藻包围,亦看不到鱼儿在四周游动。当陆之询和阿纯二人站在那矮矮的城楼下,都疑惑地相视一眼,那不大的城门里,竟是车来人往,人声鼎沸……如不是置身海底,眼前便是一副活色生香的俗世画卷。
陆之询张望着城门内那热闹的场景,他本以为这是海底精怪变的景象,哪知凝神望去,却见人还是人,竟没有一丝异常。
阿纯手举犀照,靠近城门,照了许久,也照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海底之城竟是真实的,陆之询的天目看不出倪端,犀照亦照不出瑕疵,不仅是这座小城是真实的,连里头来往的人皆是正常的世人。
而此时的正常却是最诡异的地方——因为,他二人头顶城墙上写着两个斑驳的大字:蜃城。
十、双生镜城
海底蜃城与岸上的蜃城不差分毫,一花一木,一景一人都未变一点,唯一不同的就是海水充斥了这个状似热闹非凡整的城市,但凡人怎能待在这茫茫深海之下?
“真是奇怪啊……”阿纯托着下巴望着这一切,喃喃自语道,“先生曾经说过,大蛤蜊喜欢按照人的欲望来建筑它的府邸,凡是来寻海市的人或是采食精元的精怪们,若是喜欢金钱,这里便是遍地金银,奢靡无度。若是喜欢女人,这里便是美女如云,乖巧伶俐。要若是喜欢精元便更简单了,这里将漂浮着无尽的精元,让前来的精怪欣喜若狂。这一切都是假的,因为是心中欲望的折射,眼睛蒙了一层‘障,是以无论如何也看不透这幻境,借此机会,大蛤蜊就会把他给吃了。如果来人看穿了那层‘障,蜃君真正的府邸就会出现。可是……可是怎么会这样呢?!”
少女一脸无奈,她用手指戳了戳陆之询的肩膀:“你,和我,内心的欲望竟然会幻化成这海底蜃城?!那只大蛤蜊到底搞清楚我喜欢什么吗?弄个酒池肉林也比这个有吸引力啊。”
这座蜃城是那样平凡祥和,入眼之际尽是闲适的气息,哪里看得到什么欲望?叫她去哪里破‘障?
两人坐在路边的石阶上,都是托着下巴思考的模样,阿纯思考的是怎样找到蜃君,陆之询却在思考着怎样才能从这诡异的地方逃走。
小道士斜睨了一眼身边的少女,问:“阿纯姑娘,若破不了障,我们该怎么办?”
“没有怎么办,就是拿不着醍醐宝珠呗。”阿纯答得十分轻松。
陆之询听了却更加忧心忡忡,他觉得要是拿不着醍醐宝珠,白先生会不管他们的死活,让他们在这海底自生自灭。
“唉!”他无限惆怅地叹了口气,又望向那些来往的人群——他对蜃城不甚熟悉,却记得蜃城城楼下那些商贩的模样,仔细一看下,他发现这海底蜃城不仅和陆上的蜃城一般模样,连人都是一样的……
思考至此,小道士只感觉脊背发凉,他缓缓转过头去,小心翼翼地问阿纯:“阿纯姑娘,你对这蜃城熟悉吗?”
“当然!”少女直截了当地回答。
“那你熟悉蜃城里的百姓吗?”
“废话!”
“那你再看看这里,这里头的人和真正蜃城里的人是一样的吗?”
阿纯抬头看向那些形形色色的熟人,许久后她反问:“不一样吗?”
“那么……”陆之询吞了一口口水道,“这里头,是不是有两个阿纯姑娘和两个小道呢?”
阿纯歪头想了一会儿,突然,她的神情肃穆起来,接着她一把扯过小道士的衣领,朝十二瞬的方向走去。
如果说这是蜃君所造的一个毫无瑕疵的海底蜃城,那么这城池中,唯一违背这瑕疵的就有两个陆之询,两个阿纯。
行走于熟悉的小巷中,四周花瓣飘飘,白墙黑瓦,若不是头顶时刻摇曳着深蓝色的水光,陆之询一定以为自己还身处那真正的小小蜃城之中。
陆之询跟在阿纯身后,似乎越走越恍惚,前头少女的腳步十分之快,他感觉追得有些吃力。
“阿纯姑娘,等等小道啊。”小道士在后面可怜巴巴地叫着,而阿纯似乎没有听到一般,身影一折,已经没入了一个拐角中。
陆之询依稀记得走过了那个拐角就可以看见十二瞬了,也许阿纯是想快些找到醍醐宝珠才走得急切,也罢,反正也快到十二瞬了,她会在那里等自己的。这样想着,陆之询慢慢走过了拐角。
——那静谧小巷的深处,一家药铺子安静地开在那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披着鹤氅的长发少年坐在合欢树下,穿着木屐,正合眼养神,他面前放着一张梨花木小几,小几上支着小炭炉,正煮着茶。而阿纯就站在不远处,她的身形一动不动,十分警惕。
下意识地,陆之询摸了摸背上的辟邪剑,辟邪剑十分安静,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是安全的。
陆之询慢慢走过去,就在这时,本在养神的白先生睁开了眼睛。
“阿纯,”少年轻唤,“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嗯?我叫你去买的茶呢?”
“啊!我忘了。”阿纯面对着这个行为举止音容相貌一般无二的白先生,十分顺溜地撒了一个谎。
白先生叹了口气,说道:“你又偷懒,当真不要这个月的月钱了吗?”说着他侧过头来,看见了站在阿纯身后的陆之询,此时陆之询身上正穿着白先生的衣服,白先生也不点破,问,“阿纯,这是你的朋友吗?”
陆之询顿时心头一惊,他看着一脸淡漠的白先生,觉得他不是在开玩笑:“先生不认识小道吗?小道是陆之询啊。”
“我们认识吗?”少年的脸上带着疏离的笑意,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道,“或许我们认识吧,抱歉,在下忘了。”
阿纯吃惊地转过头看向小道士,她跟随白先生多年,自然了解白先生的习惯,白先生这么说,只能解释为这海底的白先生根本就不认识陆之询!
就在这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转角处传来:“先生,你要的茶叶我买回来了!”
那声音语音未消,阿纯的眸子陡然间变成了幽幽绿色,一股骇人的戾气从她身上散开——那拐角处,一个梳着单螺髻,穿着石榴红襦裙的少女一只手提着一包茶叶,一只手提着几盒点心,正笑吟吟地朝十二瞬走来。
这少女,不是阿纯还会是谁?!
那买完东西回来的阿纯见到铺子门口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先是一愣,随后也是眸色化绿,一股剑拔弩张的模样。
“哦,真是有趣,竟然有两个阿纯呢。”白先生唯恐天下不乱般说道,而一边的陆之询却默默地后退,躲到了一个安全的角落里去,他已经了解了阿纯的脾性,绝大多数的情况下,脑子不好使的人只会动手不动口。
两个阿纯同时说道:“哼,哪来的假货,敢冒充我!”
一说完,两个人的脸上就出现了恼怒的神色,接着两个少女都是冷冷一笑,接着平地一阵风起,那风极大,瞬间便将那二人包裹进其中,连带将陆之询刮得东倒西歪,待那旋风过后,原地的少女已不见了身影。
此刻陆之询吃惊得几乎要咬掉自己的舌头,他指着前方,结结巴巴地说道:“阿纯姑娘竟然,竟然真的、真的是奎木狼!”
此时本该站着两个阿纯的地方,出现了两只足有三人高的狼怪!
那两只狼怪通身毛皮漆黑如墨,獠牙森森,双目翠绿,眉心一点白色的火痕,锋利的四爪踩着绿色火焰,三条蓬松的尾巴飞扬着,那模样矫健又威风,它们龇牙,瞪目,一副恨不得把对方碎尸万段的模样。
这场景让陆之询看得冷汗连连,奎木狼乃天道星官,是白虎星君座下第一悍将,凡人哪里能见到?况且一见还是两只?一想到阿纯那火暴的脾气,小道士顿时将身子往角落中挤了挤。
“嗷——”一声巨大的兽吼,两只奎木狼皆是抬爪朝虚空中一蹬,便跃上了半空,霎时间便纠缠在了一起。
陆之询畏惧地朝头顶上看去,此时他们都身在水中,然而奎木狼爪上的幽火却没有丝毫退却,两只奎木狼一般模样,一般本事,对方出什么招都已心知肚明,因此陆之询只看见阵阵流火飞落下来,四周的水流被搅得混浊不堪,两只奎木狼却迟迟分不出胜负来。
“糟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阿纯姑娘呢?”小道士痴呆地看着半空,自言自语道。这两只狼一模一样,他想帮忙也无从下手。
“反正两人都是一样的,到时待她们打得只剩下一个不就行了?”一个懒懒的声音传来,似乎还带着笑意。
陆之询顺着声音望去,见白先生还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他身上似乎被下了禁制,那些四溢的流火根本落不到他身上。
身着鹤氅的少年见小道士的脸扭向了自己,便朝他招招手:“能到在下这儿来吗?”
陆之询依言走过去。
白先生微微一笑,道:“能告诉在下你和那个阿纯是怎样来到这里的吗?”
陆之询更加疑惑了,按理说这个白先生只是他们心中世界的折射,但他给陆之询的感觉却是极聪明的——与那真实的白先生不差分毫。
小道士迟疑了一下,然后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致地说了出来。
白先生边听边点着头,话到最后他还是保持着不动声色的微笑:“原来如此,如在下所料,在下和这里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陆之询无法理解当这个少年知道自己本为“妄虚”后,竟还能保持着如此的淡定。
“其实我早怀疑这一切是幻境了,今日听你一说,我倒是了然了。这里实质只是阿纯心中欲望的折射,蜃君会把每个陷入自己欲望的人吃掉,你看,阿纯已经陷入自己的魔障中去了。”说着他抬头望了望两只打得不可开交的奎木狼。
“不知阿纯姑娘的欲望是什么?是要把自己杀了吗?”小道士问。
“不是,她只是想证明现在的自己比昔日的自己要强大——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想要证明这一点,所以,她会和自己打起来。”少年垂下眼帘,似乎在回忆什么,“她一直都这么固执。”
“那么……”
“那么什么?我不是已经告诉你阿纯的欲望所在了吗?”白先生说着起身,缓缓走进十二瞬内,“我是阿纯内心的折射,在阿纯的心中,‘白先生无所不能,因此我自然有本事推论出这一切。至于蜃君为什么没有利用你的内心世界来杀死你,只因你是这取珠的‘命轮,你命带异数,身携灵性,这天下间无论精怪还是世人,皆逃不过蜃君的幻境海市,但在这世间,它偏偏就控制不了你,你——是蜃君的克星。”
小道士望着少年翩翩身影走入十二瞬内,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是蜃君的克星,亦未追上去问个清楚,只因在他们谈话期间,那两只巨大的奎木狼已经因为相斗而伤痕累累,它们甚至连嘴角都被撕开,四爪的长指上尽是鲜血,若他再不制止,只怕阿纯会被自己给杀死。
“阿纯姑娘!你听小道一言。”陆之询两手靠在嘴边,朝虚空中喊道,“小道知道你的‘障在哪里了,是你自己啊!不要再想着战胜你自己了,也别再和自己打了,你会死在蜃君的手里的!”
他话音一落,两只纠缠在一起的奎木狼都齐齐转头向小道士看去,接着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似乎是玻璃尽裂的声音,那虚空中的两只巨大狼兽,乃至他身后安静典雅的十二瞬药铺,整座蜃城……全在瞬间碎裂成亿万块,纷纷溶入水中,在水潮的流动下,刹时无影无踪。
阿纯举着犀照,正好好地站在陆之询身边,他们还是站在那先前走来的白沙地上,这一次,他们俩顺着那蜿蜒的白沙地可以看到路的尽头——在那里,在幽蓝深邃的海底之下,有一处高墙阔门的府邸。
十一、生死琅嬛
“琅嬛福地?”
两人站在府邸门口,阿纯念出了牌匾上的字。
陆之询抬头看着那大大的牌匾,这似乎是一个富贵人家——如果这不是在海下的话,他一定会这么单纯地想。
这府邸朱门高墙,建得十分阔气,左右各有一只怒目龇牙的白色石狮子,陆之询正想上前去敲那朱红大门,两个身着白衣的小童子突然幻化而出,挡住了他的去路。
“哪来的凡人,竟敢闯我仙境福地!”那两个小童子生得一模一样,连语气都是一般高低,他们不过十二三岁,眉目俊俏,口若丹寇,正气势汹汹地拦在小道士面前,一副不悦的表情。
陆之询一愣,发现这两个小童子的真身竟是两把白色精巧的锁,立即了然了几分,他答道:“小道和朋友是来盗……到这仙境福地来拜访蜃君的。”
“蜃君乃万年海精,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吗?”小童子不屑道。
跟在后头的阿纯见势冷笑一声,却没有动手,而是问道:“不知二位仙童有何指教啊?”
白衣仙童也不啰唆,道:“这位姐姐倒是爽快人,我们兄弟也不废话了,万年来我兄弟二人为蜃君看守门户,勤勤恳恳,日夜不休,却是一点油水都没有,你们若想进去……可得先拿东西孝敬我们。”
阿纯也不反驳,她摸了摸钱袋子,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她捅了捅陆之询:“小牛鼻子,你有什么好东西,拿出来应急一番。”
陆之询为阿纯这等逆来顺受的行为感到十分吃惊,问:“阿纯姑娘,你不是向来动手不动口吗?怎么这下倒有心思孝敬那两个小小门童?”
“你这呆子,那白衣小厮可不是俗物,他们是锁仙小童,常被仙人用来看守门户,要对付他们连我都要费一番工夫,把他们哄好了,也方便我们进出不是?”说着她把手伸在陆之询面前,“所以你有什么好东西先拿出来,应付他们,等我们逃出来我再帮你夺回来。”
“可小道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啊,况且……”陆之询咽了咽口水,没有把那句“况且你才不会帮我再夺回来”给说出来。
阿纯凑到陆之询面前,嗅了嗅,然后伸手在他怀里一掏,将他珍藏了数日的善果给掏了出来,丢给那两个白衣小童:“喏,这个行吗?”
那两个小童子看着手中的善果,竟不屑地笑了:“我俩修行多年,这区区善果怎么能入得了眼?”
“还真是麻烦。”阿纯嘟哝了一句,又迅速抽出陆之询身上的剑,取了剑鞘,将剑丢给他们,“这个够了吧?”
兩个小童相识一笑,似乎非常满意这把剑:“那剑鞘……”
阿纯将剑鞘一收:“这个还不能先给你们,等你们放我们出去了,我就把剑鞘双手奉上,怎么样?”
白衣小童齐声答道:“就这么办!”
进入朱红大门的那一瞬间,陆之询感觉自己跌进了地狱。
“你、你竟擅自把辟邪剑给了那两个守门小厮,你不知那剑是小道师父的赠物吗?比小道的性命都更重要!”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你一个修道之人怎么这么看不开?这样下去你怎么得道?怎么成仙?”阿纯没有丝毫歉意。
陆之询被一顿抢白,脸色有些不自然,顿了一会儿,他正色道:“阿纯姑娘,与其在这里消遣小道,不如寻思着怎样拿到醍醐宝珠才好。”
“你当我没有在想吗,待会儿我取到珠子后拖住那只大蛤蜊,你拿着珠子逃走,将辟邪剑的剑鞘交给那锁仙小童,他们自然会放你出去。”
“那你呢?你不就出不去了吗?”
阿纯笑了笑:“我没有东西贿赂他们自然是出不去了,那锁仙小童平生只认钱财不认人,虽说那大蛤蜊是他们的主人,但若没有给好处一样出不了琅嬛福地。大蛤蜊道行万年,我不及它,只能拖着它。你到了门外只需拼命跑便可,大蛤蜊没有了醍醐宝珠熬不了多久,等我拖死了大蛤蜊,就帮你对付那锁仙小童,把剑拿回来,你看如何?”
望着阿纯笑眯眯的脸,陆之询终于明白这只灵兽的脑子原来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简单:“阿纯姑娘,你可要小心。”
“那是自然。”阿纯话音刚落,只见平地一阵风起——一只四爪踏着幽火的奎木狼晃动着三条蓬松的尾巴,发出一声低鸣,它的口含犀照,爪子一蹬,便跃上半空,朝那琅嬛福地的深处奔去!
本是散发着幽幽蓝光的犀照不知为何在奎木狼的口中陡然爆发出强烈的光来,奎木狼在半空中狂奔着,犀照的光线也照过了大半座琅嬛福地。
在犀照中,本是亭台楼阁的琅嬛福地陡然间变了样,那些美妙的水榭高楼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览无余的白沙地,各种各样的巨大兽骨散落其中,粗如井口,高过八丈,那白森森、堆积如山的骨头竟然一直延伸到目光所极之处!连那穿梭在各个亭台之间的俊美侍从和俏丽侍女们都纷纷化为了各种颜色的海鱼,挥动着鱼鳍逃窜开去。
这才是琅嬛福地的真正面貌!
奎木狼盘旋于半空中,就在这时,它所经过之处,犀照的光亮投射出一抹青色,奎木狼的眼睛亮了亮,奋力朝那青色奔去。
在琅嬛福地的空中,漂浮着一颗青璃色的珠子,那珠子不停地旋转着,散发着柔和的白光,如太阳一般——这深海之中,黑暗寂静,看来便是这颗珠子将琅嬛福地乃至海底都照得如同白日一样。
奎木狼靠近那颗珠子,头一仰,便想伸爪拨下那颗美丽的珠子,但还未碰到,它竟嗷的一声发出痛苦的哀鸣,只见一根满是黏液的白色触手从塔下伸出来,那触手看上去甚是柔软,却在奎木狼咬住醍醐宝珠的瞬间从白沙地下弹了出来,直接没入奎木狼的腹中!
“阿纯姑娘,小心啊!”陆之询一个小道士,没有几分道行,只能笨拙地在白骨间攀爬着,他看见奎木狼的眼中满是恐惧,便更加奋力地朝它靠近。
“你过来干什么啊?!”奎木狼伸爪一扫,将醍醐宝珠从虚空中扫了过去,吼道,“朝门口跑啊,你这呆子!”
那大如水缸的醍醐宝珠就这么直直地朝陆之询的脑袋飞过来,陆之询几乎傻眼——哐的一声脆响,那巨大的珠子落在陆之询的鼻尖前,激起重重水花,几乎把小道士给掀飞。
陆之询实在不觉得自己能抱着这么一个大玩意跑起来,但他还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看能不能将这颗大珠子推着走,哪知手一碰到它,醍醐宝珠就不断缩小,直到缩成一个拳头大小的模样。
小道士心中称奇,急忙捡起珠子,揣入怀中,然后朝大门的方向跑去——虽说四周景色全部变成皑皑白骨,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却诡异地耸立在白骨之间,没有墙体支撑,却立得十分稳健。那兩个白衣小童依旧一脸不屑地站在门口,只不过他们这次站在门内,好像是特意等着陆之询一样。
就在陆之询揣着珠子朝大门狂奔的时候,在他的身后,那广袤的白沙地下蓦然响了一个凄厉的尖叫声,那声音悲愤而刺耳,好似对陆之询盗走醍醐宝珠感到极为生气。
“快跑!不要向后看!一定不能向后看!”小道士一边在心里默念着一边往前跑,在他身后,奎木狼已经伸出利爪划开了那只穿透它身体的触手,它在半空中趔趄几下,最终落到了地上——它被伤得极深,鲜红的血液流过了它漆黑的皮毛,蔓延进惨白的沙石地中,然而它却龇着狼牙,支撑着站起来,朝那触手呜呜地示威着。
那条被奎木狼扯断的触手飞快地缩回白沙地下,然而就在下个瞬间,数百条粗大的触手从沙地中突破出来,纠缠着朝陆之询伸去!
奎木狼眼见小道士就要被那触手撕破了,便又腾空而起,它朝天怒吼一声,对着那些索命的触手狠狠地挥出爪子,绿火四溢,黏液四溅,还在徒步跑着的陆之询只感觉自己头顶被什么庞然大物遮住一样,一片阴暗,他不敢抬头,却见不时有触角的残肢和温热的鲜血滴在他身上。
就在这时,陆之询突然听到簌簌的摩挲声,他心生异样,低头一看,不禁冷汗直流——这海底的白沙,竟流动起来了。
大地似乎翘起了一边,那朱红色的门在迅速升高,自己身后的地势在下沉,松软的白沙纷纷滑动,带着那些奇形怪状的巨大骨架往低处滑去。
很快,地面就倾斜成了一个陡坡,不时有沙石和碎小的骨头打在陆之询的身上。
陆之询眼皮狂跳,他一只手攥着剑鞘朝大门吃力跑去。终于,他不负众望地被一根骨头给绊倒,惨叫一声,脸狠狠砸向地面,接着整个人向低处滑落下去。
“救命啊……”陆之询胡乱伸手抓去,却只抓到一大把无用的白沙。
盘旋于半空中的奎木狼见他被沙子活埋,只得飞身去救。它用牙齿咬着小道士的衣领,急速向朱门掠去。
在半空中,陆之询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沙地会有这般异动——原来,他们俩竟置身于两片大大的蛤蜊壳中!
那蛤蜊壳大得骇人,整个琅嬛福地竟是建在这壳上的!平素里这只大蛤蜊摊开了两瓣壳,只要白沙掩埋了它,走在上面就如同平地,再加上那鱼儿幻化的仆从和仿若真实的亭台楼阁,谁能想到自己已经身在蜃君的嘴巴里了呢?而今,他们抢了蜃君的醍醐宝珠,这只大蛤蜊一怒,便要合起这两片巨大无边的壳,将他们生生关在里头!
陆之询几乎看傻了眼,头顶上,他听到奎木狼吃痛的闷哼声。
陆之询知晓了蜃君的厉害,眼看那两片蛤蜊壳越合越小,他撇嘴,似乎下了一个巨大的决心,颤声道:“阿纯姑娘!你放了小道吧,你这样叼着小道是飞不快的,到时我俩都要命丧黄泉。所以阿纯姑娘,此时你先走小道绝对不会怪罪你的!只是……只是你若要丢小道下去时给个信号,让小道做些准备……”小道士喃喃自语了几句,却发现奎木狼没有回话,不禁疑惑地转过头去。
他被奎木狼咬着后衣领,只能颇为艰难地往后稍稍扭一点,但就是那个回头,让他目呲欲裂。
他看见,几条黏腻的触手追上了他们,似乎要夺陆之询怀中的珠子,那触手看似柔软实质尖利,若被碰到以他凡人之身定是粉身碎骨,而奎木狼一边朝朱门跑去,一边又叼着他,根本无力反抗蜃君的追杀。于是,为了保护陆之询不受伤害,奎木狼只得在触手追上之时,硬生生地侧过身子,为他挡去那致命的袭击。
而今,奎木狼身上已尽是触手捅出的伤口,它的皮毛纯黑,看不出血染的模样,直至淋漓的鲜血从它身上渗透出来,溶入水中,模糊了陆之询的视线,这个反应慢了半拍的小道士才反应过来。
“阿纯姑娘,你拿着那珠子逃命去吧,不要管小道了。”陆之询带着哭腔说道。
很快,两片壳合成一条小缝,几乎就要将他们封死其中,在那千钧一发之时,奎木狼发劲一扔,将陆之询从那小缝中给扔了出去。
之后吧嗒一声巨响,陆之询只来得及看到奎木狼那矫健的身影微微一闪,当他眨眼后,那蛤蜊已经合上,再不见奎木狼的踪影。
“阿纯姑娘!”小道士被摔得鼻青脸肿,但他顾不得疼痛,只是望着那闭死的巨大蛤蜊,鼻子一酸,流下了眼泪。
十二、醍醐之变
“喂,小道士,你还要不要出去了?别浪费了那只小奎木狼的心意。”不知哭了多久,连不远处的锁仙小童都看不下去了,便斜眼问他。
悲愤的小道士听了,用袖子抹了抹鼻涕,然后从地上爬起来,大义凛然道:“小道乃修道之人,阿纯姑娘为了救小道被这妖孽吃了,小道怎能苟且偷生?小道、小道这次就算拼了性命也要救她出来!”
“小道士,你的脑袋是被那蛤蜊壳夹了吧?方才你没看见那蜃君壳里的累累白骨吗?”两个小童异口同声地说道,“那些都是修行了千年万年的精怪的骸骨,有些都小有所成,得道成了地仙,可不都被蜃君吃了吗?我们看你天眼已开,竟破了蜃君的幻境才好心提醒你快逃的,你可不要好心当了驴肝肺!”
“就算被吃了小道也要救出阿純姑娘!”陆之询说着走上前去,一把夺过锁仙小童手中的辟邪剑,将剑套入鞘中,“这剑不能给你们了,小道要用它去和蜃君拼了!”
“你这道士,怎么能言而无信呢?”两个锁仙小童顿时翻了脸,“你什么都没给我们就想白白进这琅嬛福地?!”
“我就进了你们想怎么着!”小道士无赖地回了一句,然后就撸起袖子朝那只合起来的大蛤蜊走去,可刚走到一半后衣领就被人攥住了。
“你竟敢骗我们,什么都不给就滚出这里去!”锁仙小童一人一只手拉住他的后衣领,把他往朱门处拖去。
“你们放开小道!小道绝对不能做出这等无情无义之事!你们……啊!你们开门啊,开门啊!”随着陆之询被丢出琅嬛福地,朱色大门也砰的一声给死死关上了。小道士扒在门上大声嘶吼着拍打着,大门却丝毫未动。
而他所不知的是,在他被丢出大门的瞬间,那本是安静的大蛤蜊突然摇动了几番,接着蛤蜊壳微微打开,几百根粗壮的触手蓦然从里头伸出来,迅速地朝陆之询追去,却不料被大门挡住,那些密密麻麻麻的触手在朱门口徘徊着,发出尖厉的嘶吼声。
两个白衣小童懒洋洋地靠在门上,道:“蜃君,我们为你看守了这么多年的门户,为你挡去了多少精怪?现在你要出去,怎么也要给我们一点好处吧?再说,你这番模样怎的出去?那只小奎木狼也够你折腾了……”
那锁仙小童所看守的朱门虽然看起来不堪一击,却是坚固异常,以朱门为起点,将蜃君安然地包围在一层结界中。
蜃君一时出不去,只得恼怒地徘徊在朱门前,同时,从它微开的壳里,有幽绿的火焰溢出来,源源不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蜃君肚子里挠着它。
蜃君这般痛苦,哪有时间去贿赂这小童子?在门口徘徊不久后,它突然暴怒,粗壮的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那朱门狠狠撞去!
砰的一下撞击,不仅发出了巨大的声响,还把扒在门上的陆之询给狠狠地震飞出去!
与此同时,无间地狱中,被捆绑在黑色山尖上的少年历经了种种酷刑,拔舌、蒸煮、腰斩……每一项都能叫人生不如死,此时少年被刮去了皮肉,一个高大的罗刹手持一张白皙而完整的人皮咯咯笑着。
“呵呵——”突然间,那堆筋肉狰狞的血人也笑了,笑得十分开怀,若不是他连脸皮都被整块撕去了,定让人以为他是在和谁谈笑风生。
“原来你还笑得出来呢。”白衣女子见他还能发出声音,好奇地凑近少年的脸,盯着他爆出的眼珠问,“白先生,我真好奇你的本相是什么,你竟有如此大的定力。要换成其他人,只怕是赶紧现出本相,连求饶都来不及呢……”她一边轻轻地拍着手,一边娇滴滴地笑着。
“想必,你是没有时间知道我的本相是什么了。”少年张开血淋淋的嘴,缓缓说道。
女子娇嗔道:“哪里会没有时间,在我的幻境里,外界一天,里头千年,我可有许多时间慢慢折磨你!”
少年摇头:“你自己不妨感应一下,你的宝贝,还在吗?”
女子疑惑地皱起眉,因为锁仙小童的缘故,它不能频繁在人间走动,只得分出一部分元神,化为人形,以此方法来到人间,如今她听说自己的醍醐宝珠有恙,不禁闭起眼来感应了一番,不多时,她突然脸色煞白地睁开眼来,同时她的头顶那一直散发着柔光的青璃色珠子蓦然消失,整个地狱陡然暗了下来。
白衣女子捂住胸口,向后踉跄了几步,接着吐出一口蓝色的鲜血来,她似乎受了极大的创伤,连声音都是颤抖的:“你……你究竟叫了什么人去偷我的珠子?!竟然能不受我幻境蛊惑?!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畜生,处心积虑地偷我命源,我有何错?竟落得如此下场!”
黑暗中,白先生那温文的声音低低响起来,他道:“你本海精,自出生起就有多年道行,假如你安心修行,早晚步入天道,可惜你心术不正,只想一步登天,在你准备以精怪世人为食时你已入魔道——你食人无数,必遭天谴,那醍醐宝珠早晚也将成为无主之物,在下只不过是提前取了那珠子罢了。”
“一派胡言!”白衣女子面色扭曲地一揮长袖,跌跌撞撞地转身就要离去,只是周遭一片黑暗,她竟不知往哪儿走去。最终,白衣女子失了耐心,厉声吼道,“还没完呢!我是不会死的!等我夺回了醍醐宝珠,我要你们全部人的命!”
说着她感觉周身炙热,低头一看,竟有火苗从身体内蹿了出来,女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用长长的触角不停地拍打着周身,企图打灭那火苗,哪知火势越来越旺,焰火钻出了她的身体,飞快地将她包裹其中,美丽而诡异的白衣女子挥舞着她玉雕般的手和粗壮的触角,在虚空中嘶叫挣扎着,不多时后,那婀娜的身影就消失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
白衣女子死去的刹那,被捆在山尖上的白先生只感觉肩膀一松,那粗大的铁链顿时断开,他飘浮在虚空中,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覆盖上他的全身,很快,一个眉目俊秀,青衣飘飘的少年又出现在这地狱中。
“我说过,我便是‘天道。”轻轻这么一说,少年温和地笑起来,凌空朝着地狱外走去,在他踩过的地方蓦然着起火来,整个地狱犹如一张薄薄的纸片,只需一点点火星就能燃得透彻,热烈的火焰渐渐将那些游荡的罗刹,黑色的山尖,以及不停惨叫着的人迅速吞没。
十三、黄粱一梦
被震飞出去的陆之询只感觉胸腔剧痛,喉头有些腥甜,他见那怒极的蜃君疯狂地拍打着朱门,四周卷起重重水花,巨大的拍打声在这空旷的海中激荡着,连那朱门也在这大力拍打下显得摇摇欲坠。
那蜃君毕竟是有着万年修行的海精,纵使锁仙小童再厉害,也吃不住它这般疯狂的破坏,很快,朱门上裂开了一条细小的缝。
那条小细缝迅速地变大变宽,继而延伸出其他的缝隙来,那蜃君似乎也看到了希望,越发猛烈地拍打着朱门。
砰的一声,只听一阵震耳欲聋的裂响,那朱门竟被蜃君生生打碎了!
陆之询心中害怕,脚却发软,根本跑不动。
破除最后一道禁锢的大蛤蜊拖动着庞大的身躯,艰难地朝小道士挪来,不时有绿色的幽火从它的壳内冒出来,它嘶叫着抽出了柔软黏腻的触手,要去夺陆之询手中的醍醐宝珠。
然而就在那触角要碰到他的刹那,他手中的醍醐宝珠失去了光彩。
大蛤蜊发出一声哀鸣,刹那间一道水纹围绕着它而起,那水纹越来越大,形成一个极大的旋涡,置于旋涡中的大蛤蜊痛苦地翻腾着,大片大片的沙子被掀飞起来,它的触手在水中疯狂地扭动着。周遭的水族躲闪不及,纷纷被吸了进去。一时间海水混浊,飞沙走石。
陆之询也不例外,他如一叶浮萍,几乎被那旋涡给撕碎:“啊啊啊——救命啊!”
……
“啊啊啊——救命啊!”
小道士蓦然睁开了眼睛。
一入眼,竟是满天苍黄霞光。
有几片合欢花悠悠地飘落下来,停在白墙黑瓦间,空气中传来一阵清香,透着一股子静谧而安全的味道。
陆之询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还靠在十二瞬门口的小几上,铺子的大门敞开着,里面没有一个人,他扭头,看见阿纯也靠着小几,正在呼呼大睡。
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依旧缭绕在自己的鼻尖——红泥小炭炉上熬着的黄粱,竟还未熟透。
小道士疑惑地起身,朝巷子外张望,依稀中,他还可以听到巷子外鼎沸的人声,似乎在昭示着,这才是真正的人间。
自己,竟是做了一个荒唐的梦吗?
陆之询回忆着梦中不可思议的情形,那诡异的盂兰盆会,无瑕的海底双城,乃至凶险万分的琅嬛福地……此间种种,可谓是九死一生,可纵使梦中经历无常,人世中却不过一个午觉的光景,甚至醒来时,这黄粱都未熟透。
“陆兄,这黄粱未熟,你倒就醒了。”突然间,一个恬淡的声音传来。
陆之询顺着声音望去,见披着鹤氅,脚踩木屐的少年手持一个燃烟袅袅的狻猊香炉,正站在铺子门口微笑着看他。
少年看他身着自己的青色衣裳,还颇为认真地赞赏道:“没想到陆兄穿上这鹤氅倒有一派仙风道骨的意味。”
“白先生?”陆之询见到他,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脑海中满是那挥之不去的梦境,但又因梦中经历诡异而不便述说,踌躇几番后,他终于打消了要说出梦境的想法,而是看向白先生手中的香炉,问,“不知先生燃的是什么香?怎的没有一点香味?”
“这个?”少年笑了笑,指着那香炉道,“这是醍醐香,有道是‘醍醐灌顶,你们闻了这醍醐的香气,纵使做再深的梦,也能清醒过来。”
正说着,突然听见一声拉长的哈欠声,刚刚睡醒的阿纯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后,望了望四周,眼中闪烁着迷茫,她自言自语道:“天呐,这是什么光景了?我竟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啊!”
白先生笑着走上去,他放下香炉,然后向红泥小炭炉中添了几块炭:“阿纯做的梦可美妙?”
阿纯撇嘴:“哪里美妙了,若不是我醒得快,就被那只大蛤蜊给吃了!”
突然间,她看到了那只狻猊香炉,嗅了嗅,便惊奇道:“先生,这不是醍醐香吗?醍醐香的药引不是醍醐宝珠吗?你什么时候弄到的醍醐宝珠?!”
白先生眯起狭长的凤眼,纸扇朝炭炉里扇着风,幽幽道:“自然是阿纯在梦中为我取的呀。”
此话一出,陆之询和阿纯都愕然了。
白先生不以为意,他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炭火在微风的吹拂下又亮了些,那黄粱的香味更浓了:“你们认定那梦中都是虚妄的东西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可是我们堕入凡尘中的俗物可知会的。”
说着他揭开砂锅的小盖,料定黄粱粥已熟,便将砂锅从炭炉上取下,接着道:“那蜃君知我要盗它的醍醐宝珠,便将我拖入梦中,想在梦中杀我,我本想将计就计,干脆于梦中将珠子夺了来,但偏偏,梦中我能力不如它,受它限制,又脱不开身来……”
“所以你就叫我们帮你盗珠子?”阿纯抢白道。
“我料想蜃君心高,也为了提防你们叫醒我,必是将整个蜃城都拉入了梦中。我想既然你也在梦中,又和陆兄一道,便可代我取珠,只是苦了城里的百姓。你不觉得梦中那盂兰盆会异常真实吗?只是因满城的百姓都在陪你一起做梦呢。”
阿纯生气了:“先生,你不知这样很危险吗?我差点就死在那蛤蜊的肚子里了呢!”
白先生十分慈祥地摸了摸阿纯的头,安慰道:“我知道阿纯最听话了,这个月我会给你涨工钱的。”
阿纯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扭头,以示不屑。
陆之询指着那香炉问道:“那……那醍醐宝珠,是我们从梦中拿来的?”
白先生点点头:“这是自然,在下还要多谢陆兄的帮忙,如不是陆兄,这醍醐宝珠凭在下自己是难以取到的,在下曾经奇怪,既然在下能算出陆兄为取珠的‘命轮,却怎的又算不出陆兄为何为命轮呢?如今想来,只因这一切都在梦中发生,没有因果,何来为何呢?”
“那蜃君到底死了没有?”陆之询又问。
“它死在了自己的梦中。”少年答道,“若它醒来,便是活了,若它醒不来,便会一直死下去……它一生编制幻境,却终究困于自己的海市蜃楼中,这样的结局,总比步入魔道要好得多。只可惜,从此以后,蜃城怕是再也见不着那美妙的海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