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神话

归音

我不要孤独地活在这世上，任性也好，自私也罢，如果无法和你并肩站在一起，那我宁可死在你手里。

第一章 赤焰骑士

少年站在客厅里，茫然无措地环顾四周。他仿佛置身于旧时的黑白电影里，熟悉的家具和摆设失去了色彩，如同卡带般跳跃闪烁不停。在令人窒息的咔咔声中，他的视野毫无征兆地被红色填满。

血的颜色。

两具尸体倒在墙脚，分别属于他的妈妈，还有妹妹。一个浑身长满尖刺的怪物背对着他，慢慢地拔出刺进她们胸口的尖刺。听到身后的动静，怪物霍然转身。

少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爸爸——”

但这个本该是他父亲的人，已经没有了任何属于人类的痕迹。它的眼睛呈现出赤红的血色，满口利齿，喉咙里重复着发出几个奇异的音节，向他扑来，撕开他的胸膛，吞噬他的血肉……

罗弈蓦然睁开眼，蜷缩在床上，满身冷汗。

为什么会做这个梦？

不，那并不是梦——

敲门声响了起来。稍等片刻，见他许久没有应声，女人主动推门走了进来。她年纪轻轻，长着张娃娃脸，短发，头上别着一枚小小的绿蝴蝶发夹，五官小巧并非特别好看，组合在一起却显得秀气文静。她将饭菜搁在旁边的桌子上，轻声说道：“快吃吧，别凉了。”

罗弈点点头，没有说话，也没有起身的意思。

女人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出去，掩上门。

一年前，他的父亲一夜间从老实木讷的小职员变为丧心病狂的杀人凶手，残忍地杀掉妻子和女儿后自杀，独独留下十六岁的儿子……这是社会上流传的版本。

惨案发生后，昔日嘘寒问暖的亲属们对他这个杀人犯的儿子避如蛇蝎，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让他的抚养权。最后，这个素未谋面，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堂姐叶娜成了他名义上的监护人。

罗弈张开双臂仰躺在床上，愣愣地看着天花板。

他一度认为爸爸是被什么怪物附身了，但是心理医生却告诉他，那只是他因为受不了骨肉相残的事实而产生的幻觉。慢慢地，他也开始怀疑，怀疑那个怪物是否只是自己编造的臆想？

最后，他几乎切断了所有与过去的联系，将自己封闭在另一个世界里。

“我该怎么办？”

他闭上眼，无声地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

风龙王死死地瞪着眼前的两名人类，一男一女，男的骑着双头犬在它脚边游走，手中的银色长枪萦绕着赤色的火焰，每一次刺出都会令它身上多一道伤口；女的一身法师装扮，驾驭着白鹰低空盘旋，时不时地落下一个個杀伤力不弱的魔法。

看着这两个胆敢挑衅自己的卑微人类，风龙王巨大的龙眸里闪过一抹恼怒，它张大嘴，一团青色的光在喉咙口凝聚，蓄势待发。

这个世界并非真实的世界，而是由梦幻集团打造的全息网游《黎明》，以剑与魔法作为主旋律，一经推出便席卷全宇宙，成为星网中登陆频率最高的网络游戏。

“是龙之吐息。”骑士，或者说是罗弈大喊，“到我身后来，花语！”

女法师点点头，龙之吐息作为风龙王压箱底的绝招，其杀伤力极为恐怖，团灭在这一招上的队伍可不少。随着那一抹青光的逐渐成形，风龙王一仰头，青色的光分裂成无数风刃，从四面八方向两人席卷而来。

尽管大多数攻略者都表示龙之吐息只能硬抗，但理论上，每一道风刃间都有间隙，只要速度和敏捷度达到了，完全可以提前预判每道风刃的攻击轨迹并加以避开——当然，这需要不俗的眼力。

而这是罗弈正在做的事。在这个世界里，他和花语并称“双子神话”，以屡次成功挑战极限而在玩家中享有盛名。

罗弈驾驭着双头犬在风刃间穿梭，手中的长枪微颤，激荡出一道道与迎面而来的风刃撞击在一起。头上的白鹰扇动翅膀，时不时降下一道回血的白光。花语并非牧师，但其坐骑白鹰却拥有一定的治疗能力。此时此刻，她正用法师技能“共同移动”将自己的移动状态和罗弈绑定在一起，以配合他的行动。

花语却看出了他的不对劲。

他们已经挑战了四次风龙王，对这招吐息了如指掌，但是罗弈今天明显不在状态，吐息时间只过去三分之一，两人却已经被风刃蹭掉了一半多的血量。照这样的趋势下去，他们根本不可能撑到吐息结束。

果然，在下一波风刃来袭的时候，两人已经被逼到了无路可退的死角。密集的风刃呼啸而过，白光一闪，血条清零的两人直接被挂回城。

“对不起，我失误了。”罗弈诚恳地道歉。

花语抿嘴一笑：“没关系，发生了什么事？你似乎有心事。”

“没什么。”罗弈扭过头，不想谈现实里的事情。

花语眨巴着眼睛，好奇地上下打量着他，但最终却是什么也没问，只是说道：“好好休息，明天见。”

罗弈从游戏中退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

这个殖民城市所在的行星自转周期长达八十四个标准时，相当于古地球计时的三天半，与人类的作息相差甚远。所以城市启用了人工天幕，以二十四个标准时为一日重新划分昼夜，白天模拟日照，夜晚则呈无色状，便于市民观赏异域星空。

桌上的饭菜已经凉透了，罗弈懒得去热，直接端起汤喝了一口，结果差点全部喷出来。

“这个笨蛋，到底放了多少盐啊……”罗弈灌下了一大杯水才将口中的苦味洗去，一边咂着舌头，一边将这些根本无法下咽的饭菜倒进垃圾桶。

看了看时间，凌晨六点。罗弈披了件外套，推门出去。街对面的自动便利店一如既往地营业，与常人无异的仿真女机器人坐在柜台前对他微笑致意，比起马路上来来往往的环卫机器人，它的AI不知先进了多少倍。

罗弈买了一份烩饭，想了想觉得叶娜快起床了，又帮她订购了煎饼和豆浆。其实他对这个女人并不反感，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个突然闯进他生活的家伙，以至于大多数时候都选择沉默以对。

“今日凌晨三点，本市西城区发生一件恶性杀人事件，死者为一对夫妻，在家中被凶手用利器杀害并碎尸，手段极为残忍，其四岁的小女儿失踪，警方怀疑可能被凶手带走，但并未找到目击者……”

便利店上方的虚拟屏中，女主播缓慢而清晰地播报着今天的早间新闻。

罗弈拎着两人份的早饭往回走去，走到院子门口时，却微微一愣。

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全身赤裸，手里拿着一样东西，歪着脑袋站在他家门前。女孩背对着他，一头黑发如瀑布般垂至腰际，就像冰冷的人偶娃娃，只有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哭泣。

罗弈莫名地觉得不安。

没等他细想，门边上的电子屏突然闪烁了一下，跳出几个大字：离开她，快点！

这个电子屏主要用于屋主和访客的交流，而现在在屋内的只有叶娜。

电子屏上的文字变幻：不要发出声音，慢慢地后退，千万别让她发现。

罗弈终于看清了女孩手中拿的是什么。

一只手。

准确地说，是断肢。从手腕处切断，边缘平整光滑，像被激光手术刀干脆利落地划过，可以清晰地看到内部的白骨和肌肉组织。

他移动脚步向后迈去，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却本能地感到了恐惧，灵魂在叫嚣着逃离，因为眼前这个诡异的女孩。但是没等他走出第二步，女孩的身体突然开始膨胀、炸裂，一只八足蜘蛛似的生物破体而出，八足尖长像是锐利的刀刃，趴伏在地上冷冷地看着他。

“呜呜——妈妈，囡囡好怕……”

“没关系的哟，妈妈说过的，不管什么时候，都会牵着囡囡的手，永远不放开，不放开……哟？”怪物用稚嫩的嗓音说着含混不清的话语，像是悲伤的恸哭又像是绝望的哀号。

这次屏幕上只剩一个字：跑！

但罗弈却像双腿生了根似的动弹不得，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女孩变成怪物。

断手落在地上。

蜘蛛抬起头，瞳孔是血红色的，妖异、凶暴。

就像一年前一样。

第二章 浴火重生

蜘蛛向他扑来，速度奇快，一转眼间便已掠到眼前。罗弈几乎可以想象自己被那怪物扑倒在地，大卸八块的场景。危急之下，他近乎本能地向前扑倒，打了个滚，险之又险地从怪物肚子下钻过。

那怪物扑了个空，落在地上，慢慢地转过身，八足像是切豆腐般地刺进街面。罗弈看得心惊，坐在院子里不管不顾地大喊起来：“电网启动！”随即快速地报出了一串解锁口令。

通常情况下，每个院落都会配备标准防盗电网，但是这座城市的治安很好，罗弈平时很少开启这耗能极大的电网。

“口令确认，声纹确认，电网启动。”机械的声音响起，嵌在墙壁和地面里的电极开始运作，一道道幽蓝色的电弧在空中形成，密密麻麻地交织成网，恰好将小小的院落围在中央。

蜘蛛扑到电网上，幽蓝色的电流窜过它的身体，瞬间将那甲壳电得噼啪作响，但它却仿佛毫无知觉似的，硬生生地探进了半个身子。

“电网最大功率输出！”罗弈再一次喊道。

电弧数量猛增，足以将人瞬间烧成焦炭的高压电流落在那蜘蛛身上，电得那甲壳焦黑崩裂，发出阵阵难闻的焦味。这一下似乎激怒了这头怪物，蜘蛛八足一蹬，生生撕开电网窜了进来，而那被重创的身体一离开电流，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起来。

眼看着它就要恢复原状再次发动攻击，罗弈背后的大门突然开了，叶娜急急地说道：“没用的，魔种是四维生物，除非同为宿主，否则很难对它造成致命伤害！”

没等罗弈明白她的话，叶娜突然扬手将一个圓球扔了出去，拉起他转身就跑。

圆球落在地上，从中间裂成两半，一株奇异的植物破土而出，不到一秒便长到了四五米高，顶着一朵鲜艳的红色怪花。怪花边缘生着利齿，摇晃了几下，竟闪电般将那蜘蛛一口吞下。

但是叶娜却没有因为这一幕而轻松多少，她将罗弈推进屋子后啪的一声关上门，焦急地催促：“从后门走，快点！”

“你呢？”

“它已经发现我了。魔种之间的战斗，一旦见面就是不死不休。”叶娜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微微颤抖，明明在害怕却又强作镇定，“没关系，我已经向境界线发出了警报，战斗部的成员很快就会赶来……”

她的话没能说完。

一条蛛腿从门外刺进来，直接贯穿了她的胸口。罗弈低下头，看到透体而出的尖利蛛腿，以及殷红的血。

一切像是噩梦，却远比噩梦清晰真实。

“走……”叶娜双手搭在他肩上，似乎想将他推开却没了力气，“别像我……这么没用……”

又是一条黑黝黝的蛛腿刺入，它横着一划，将合金的大门割出一道裂缝。足尖的利刃抹过叶娜的脖颈，毫无阻碍地将其切断，留下碗口大的血色喷泉。

罗弈愣愣地看着这一切，花了几秒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叶娜……死了。

一年前，这个女人莫名其妙地抢了他的抚养权；一年后，这个女人莫名其妙地死在了他面前。

大门被切开了一个大口子，蜘蛛赤红的眼睛越过无头的尸体落在他身上，而罗弈冷冷地看着一步步逼近的蜘蛛怪物，突然不想逃了。

耳边传来奇异的低语，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变响，最后奏成了惊雷般的鸣响。隆隆的鸣响像是拥有生命的鼓点，应和着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敲击着，最后与他的心跳频率达成一致。

那是超越时空，生物本能的共鸣。

然后，它苏醒了。

罗弈几乎是无意识地伸出手，一抹白光在指尖闪烁，随着他手指的轨迹在虚空中划出了一个六芒星阵。直到六芒星阵旋转着后退，一样熟悉的东西在白光中凭空出现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在《黎明》中，这个手势代表召唤。

出现在魔法阵中的是一杆金属长枪，枪身雕琢着神秘复古的花纹，与龙牙磨成的枪尖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红色的魔焰萦绕在枪身四周，却奇异地并不烫手。

赤焰龙枪！

这杆在游戏中由他亲自锻造并命名的魔枪，居然被他召唤到了现实中！

蜘蛛凶狠地向他扑来。

“杀掉它——”有个声音说。

罗弈抬起头，瞳孔是血色的，像那誓要燃尽天地的地狱烈火。他抬枪平举在胸前，就像以往千百次所做的那样，毫无花哨地凌空刺出，不是对着敌人而是向着虚无的一点，看上去就像初学者盲目地乱刺一般。

但是他刺中了。

那一枪恰巧落在蜘蛛跳跃的轨迹上，毫无悬念地将它扎了个对穿，看上去就像那蜘蛛自己撞上去的一样。蚀骨的魔焰暴涨，由内而外将这怪物吞噬，挣扎声、惨叫声渐渐停歇，最后只剩下一具焦黑的尸体。

罗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许久，长枪从末端开始隐去，失去支撑的尸体落在地上。罗弈松开手，顾不得身上的血污，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捧着那颗头颅安在空荡荡的脖颈上，似乎这样那人就会重新活过来一样。

原本他以为自己不会再哭泣，可是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落在她的脸上。罗弈手忙脚乱地替她拭去，手指触到皮肤时犹带着一丝温热。他突然开始害怕，害怕这最后一丝余热也离他而去，就像门外被他扔掉的煎饼一样。于是，他颤抖着抱紧了她，哭得声嘶力竭。

碎裂的绿蝴蝶发夹静静地躺在不远处，折了翼，再也无法飞翔。

境界线第六分部，指挥室。

罗弈坐在椅子上，与本部的最高指挥官黎司夜面对面——两分鐘前，自称部长的青年如此自我介绍。罗弈的身体和四肢被牢牢地束缚在椅子上，丝毫动弹不得，但他却不觉得惊讶。

在“它”苏醒的时候，一部分陌生记忆涌入他的脑海中，关于四维生物，关于魔种，关于它的上一任宿主。

在它的记忆中，这个种族起源于一种类似病毒的寄生生物，却一点点进化到第四维度成为宇宙间最强大的生命，而在它们幼年时期，必须依附在三维生物身上汲取能量。人类的武器几乎无法伤害到它们的本体，就像阳光下的影子可以随意变幻一般，它们降临在这世间的只是一道三维投影，即使毁灭宿主也能轻易转移。

极端的个体强大令它们骄傲，以至于无法容忍相似的个体，所以它们毫不留情地杀戮同族，甚至连宿主的血亲也不放过。

一旦见面，便是不死不休。

这些记忆，让他意识到自己体内究竟寄宿了一个多么危险的生物。不久前，他杀掉了那只蜘蛛模样的怪物后，又被杀戮意识驱使着与赶来救援的境界线成员大打出手，再次恢复理智的时候已经被制伏带到了这里。

“越是相近的血缘，越是逃不过互相残杀的命运，如同诅咒。”黎司夜说道，“比如说你的父亲，比如那个女孩。”

罗弈终于确信，一年前的怪物并不是自己的幻觉。旋即又想到早上的新闻，父母被分尸，四岁女儿失踪……幼小的女孩不是被凶手带走了，她本身就是杀戮者。

“她不知何时感染了魔种，四岁的她没有能力控制这种危险的生物，于是迅速失控。魔化后，她杀掉了血缘最近的父母，然后被本能驱使着找到你家，最后死在你手里。”黎司夜面无表情地说道，“叶娜身上带有能够混淆魔化者感知的新型‘结界，如果不是为了救你，她可以安全地等来战斗部的支援。”

罗弈身子一僵，一种名为悲伤的情绪翻涌上来，随着血液的流动汇聚到心脏的位置，最后死死地扼住他的咽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然而，黎司夜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他冷冷地说道：“你应该看到了吧，一年前的一切。”

罗弈低下头，微不可见地颤抖起来。

是的，他看到了，以他父亲，或者说是魔种的视角。

魔化的男人亲手杀掉了妻子、女儿……还有儿子。当无法抑制的杀戮欲望消失后，男人跪在地上失声痛哭，最后，他双手变成利爪，生生捏碎了自己的心脏。一点微光从他胸口飘出，落在儿子血肉模糊的尸体上，于是少年身上的伤口迅速愈合。

原宿主死亡后，魔种转移到新的宿主身上，并在其脑死亡前修复了他的身体，所以他死而复生。

男人微笑着死去。

这就是一年前的真相。他杀了他，却又救了他，用那禁忌的力量。

“境界线存在的意义就是消灭魔种，然而唯一能毁灭它们的只有同族的力量。没错，我们都是感染者，唯一不同的是我们有办法压制它们的杀戮意识。”黎司夜将一管无色针剂推到他面前，“抑制剂，拜它所赐，你现在才能神志清醒地和我对话。不过由于是半成品，长时间使用可能会造成永久性的基因损伤——叶娜的代价是失去味觉。”

手腕上的枷锁松开，罗弈松开紧握的拳头，指甲因为用力过度刺入掌心造成新月形的伤痕，又在松手的瞬间自动愈合。

“罗弈，抬起头来，看着我。”黎司夜冷酷地命令道，“现在你有两种选择，一种是继续逃避下去，我可以保证你死得毫无痛苦；另一种是加入我们，让那些该死的东西血债血偿。”

第一次，父亲生生挖开自己的胸膛一命换一命；第二次，叶娜在他眼前被砍下头颅。

罗弈拿起那管针剂，面无表情地注入自己的身体。

第三章 杀戮生物

境界线第六分部，训练室。

漫天的枪影与赤焰飞舞，交织成密集的大网，将每一个胆敢靠近的怪物绞碎。但这些虚拟的幻象近乎无穷无尽，在主控中枢的操纵下以各种刁钻诡异的角度向训练者攻去，然后被罗弈沉默地击碎，而显示屏上的成绩也从“合格”慢慢地攀升至“优秀”。

本来，一个普通的少年不可能具有如此娴熟的战斗技巧，但罗弈却是《黎明》中极富盛名的赤焰骑士，魔种的投影能力模糊了幻想与现实的界限，使得他完美地复制出了游戏中的技能和装备。

随着时间的流逝，体力逐渐消耗，他的呼吸变得沉重，动作也变得迟缓起来，每次跳跃翻滚都会洒下一串汗水。一只兽形的怪物被砍断半截身子，却挣扎着穿过防御网一口咬上了他的肩膀，由电击模拟出的伤痛效果在肩上炸开，痛得他直抽气，但罗弈背靠着墙，却依旧没有停下训练的意思。

如果那个时候他能拥有现在的力量，大概叶娜就不会死吧？

罗弈一枪刺出，魔焰四散，怪物的全息影像粉碎成无数纷乱的光点。

与此同时，指挥室。

黎司夜看着助理呈上来的报告，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你觉得这家伙怎么样？”

如果罗弈在这里一定会感到惊讶，他从小到大的个人信息，从学习成绩到人际关系，几乎全被挖掘得一干二净，整整齐齐地陈列在黎司夜面前的虚拟屏中。

“很拼命的小子，好几次都昏死在训练室被人抬出来，如果不是研究部加装了生命监控系统，这家伙估计能把自己玩死。”红发的女助理回答道。

“嗯。”黎司夜不置可否地应了声，继续翻动资料，忽地，目光停留在一张照片上。

照片里的少女面容姣好笑颜甜美，旁边有一行小小的注解：罗兰，罗弈的胞妹，星历3423年4月2日死亡，但尸体于火化前夜失踪，下落不明。

罗弈在医疗舱内醒来，睁着眼看着浸满全身的恢复液一点点退去。看来他又一次在训练室昏了过去，然后被人抬到这里。

等到全部的恢复液排空后，罗弈推开医疗舱的顶盖，撑着边缘的金属扶手跳了出来。搁在旁边的通讯器一闪一闪，罗弈看到里面的留言时愣了一下，穿戴好衣服向指挥室走去。

第二次和年轻的第六分部指挥官面对面，黎司夜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招你进来却不让你参与正式行动？明明你的能力比一些老牌成员都要优秀。”

“我没那么沉不住气。”罗弈忍不住辩解。

“可是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恨不得把那些魔化者全送进地狱。”

“……”

“我邀请你加入境界线，并不是想得到一架战斗机器，如果人类抛弃了应有的感情和思想，那和它们还有什么区别？”黎司夜微微一笑，将一个通讯器推到他面前，“很抱歉监视了你的私人信道，里面有181条留言，其中139条来自星网上一款叫《黎明》的游戏，发信人是花语。”

罗弈接过那款用了好几年，略显老旧的民用通讯器有些发愣。他现在用的通讯器与过去的信道兼容，但他屏蔽了所有外界讯号。对于仅靠星网和游戏联络的花语来说，他这人相当于失踪了半个月。

他用冷漠辜负了一个叶娜，现在又该用什么身份来面对这个同样陪自己走过人生最黑暗时期的女孩？

罗弈低下头，轻声说道：“我知道了。”

時隔半个月，再次登录《黎明》。

一上线，花语的通讯就接了过来：“你这阵子到哪里去了？我又没有你现实里的联络方式，快担心死了……等下，我马上过来！”

罗弈原地站着不动，三秒钟后，繁复的魔法阵骤然亮起，法师打扮的女孩站在他面前，显然是动用了昂贵的定点传送卷轴。

“上次看到你就觉得不太对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花语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家里出了点事。”罗弈简短地说道，眸光微沉，“花语，我准备退出《黎明》。”

花语身子一僵，许久，才神色复杂地问道：“为什么？”

“花语，我从来没告诉过你，我的父亲是个杀人犯。在过去一年里，我几乎将这个游戏当成了真实的世界，因为这里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没有人会用或同情或厌恶的眼光来看我，在这里我是传奇的‘英雄和‘勇士。”罗弈缓缓说道，用自己都没想到的平静口吻，“直到我失去了她，才意识到这样的自己有多么可笑……”

罗弈突然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注意到，花语眼中竟闪烁着晶莹的泪珠。

“在新手村遇到你的时候，你说你会创造一个神话，当时我相信了。我们一步一步走到现在，我们挑战自我，挑战世界，我们是无人能及的‘双子神话，为了实现你的愿望，我无怨无悔地站在你的身边，可现在你居然说离开就离开？”

“对不起。”

花语愣愣地看着他，突然甩开他的手，白光一闪，竟是下线了。

罗弈没想到少女的反应会那么激烈，激烈得令他感到怪异。他低头看着自己由数据构成的却几乎与现实无异的双手，给花语留下了几句告别的话语，紧随其后地退出了游戏。

在星网的另一端，面目普通的少女扔掉游戏头盔，趴在床上呜呜地哭泣起来。哭着哭着，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声。

“骗了我这么久，真是厉害啊。”少女喃喃自语，嘴角浮现出甜美娇媚的笑。她起身推开门，一步步向楼下走去。

“然然？”

“哈哈，陪人家演了这么久的戏，真该好好感谢你们啊，爸爸妈妈。”少女甜甜地笑着，“决定了，就送你们去陪自己的乖女儿吧！”

正在看报纸的男人皱起眉头：“然然，你在说什么？”

“然然？哦，对了，那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早就被我的宠物吃掉了，连骨头渣子都没有剩下……好可怜啊，去陪陪她，好吗？”少女轻笑，眼瞳在一瞬间变作妖异的绯红色。

身后的空间扭曲，猛地向两边裂开，形成一道漆黑的缝隙，一只利爪从缝隙中探出，越过少女的肩膀抓向了呆愣状的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他拖进了裂隙之中。惨叫声持续了半秒便被截断，随后裂隙中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骨碎声和咀嚼声。

终于回过神来的女人尖叫一声，转身就逃，然而利爪再次伸出，竟是毫不留情地将她拦腰拍断，拖着半截尸体回到裂隙中，留下满地的血痕。

少女赤着足悠然漫步，长裙拖曳在地上，却没有染上一丝血迹，仿若遗世独立的白色妖莲。第一步踏出后，她的外貌开始变化，等到走到楼下的试衣镜前时，她已经完成了最后的蜕变，原本平凡之极的脸孔变得清丽姣美，双瞳赤红如火。

细看之下，那眉眼竟与罗弈极为相似，仿佛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对着镜子舒展双臂，像是在拥抱自己又像是在迎接另一个人，脸上的笑容甜美而虚幻：“你终于苏醒了吗？我亲爱的哥哥——”

第四章 神话终结

十二架隐形战机静静地悬停在城市上空，战士们蓄势待发。

巨大的虚拟屏上流动着密密麻麻的数据，片刻之后，平淡的机械声在战机内部响起：“检测目标：叶然（罗兰）。结论：魔化程度超过红色警戒，确认无法复原。”

“果然，她也是宿主。”另一侧屏幕上的黎司夜沉声命令道，“它潜伏了整整一年都没有被发现，从智慧程度来看很有可能已经接近成熟期，小心行动！”

“是！”几人齐声应道。

指挥室中，女助理端上一杯浓浓的咖啡：“要告诉他吗？”

“不必了。”黎司夜冷酷地说道，“对他来说，妹妹早就死了，现在我们要杀的只是一个怪物而已，说不说都没有区别。”

正说着，一道紧急通讯突然接入指挥室。黎司夜看了眼通讯内容，面色微沉。根据后勤部的汇报，几分钟前有人擅自启动了一架战机进入弹射通道，由于对方是内部人士，所以防御系统暂时没有启动。

闯入者是罗弈。

“接通战机通讯。”他沉声命令道。

“黎司夜，你利用我引罗兰现身，我可以接受，但是别把我当傻子一样耍！”信道一开启，屏幕里的罗弈便开始冷笑，“立刻打开弹射通道，否则我就轰烂它！”

黎司夜沉默片刻：“原来如此，是我小看了同源种之间的感应。”

罗弈默认了黎司夜的猜测。在罗兰解开能力的一瞬间，他体内沉寂已久的魔种也开始骚动沸腾，叫嚣着要毁灭一切。

父亲自杀后，寄宿在他体内的魔种分裂成两半，分别附身在一对儿女身上，令他们死而复生，却再也逃不开互相残杀的魔咒。

彼此吸引，彼此憎恨，彼此杀戮。

“罗弈，你想过这么做的后果吗？！”后勤部部长气急败坏地说道，“按照《联邦武装公约》第一百二十七条，我们甚至有权利将你判定为敌人！”

罗弈没有说话，一手放在发射按钮上方，神情坚决，让人毫不怀疑一旦要求遭到拒绝就会不计后果地摁下去。

“让他走。”黎司夜突然开口，“这是他的命运，只能由他自己来承受。”

“你们是来杀我吗？”罗兰歪着头，笑得甜美可人，像是毫无心机的清纯女学生——如果忽略她脚边一地的尸体，“不过就凭你们的话，还不够我的宠物塞牙缝哦。”

她对着天空张开双臂，高达数十米的裂隙随着她的动作在背后张开。仿佛来自深渊的咆哮声响起，两只利爪掰着缝隙的边缘迫使它一点点扩大，布满青色鱗片的硕大脑袋从裂隙中挤了出来，随后是脖颈、身子、翅膀……

居然是一头身长十数米的巨龙！

几乎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见识过各种各样的能力，可从来没有谁能够将这种神话生物投影到现实世界。

少女站在巨龙的头顶，白衣猎猎，在那一刻她就是万众瞩目的龙骑士。她抬头望着远处逐渐接近的一点黑影，嘴唇翕动，似乎说了句什么。巨龙仰天咆哮，口中青光闪烁，随着喷吐的动作四散成狂风和利刃，翻滚着将空中的战机撕成碎片。

罗弈从数十米的高度纵身跃下，没有任何防护直接砸进地面，但下一秒断裂的骨头和肌肉迅速愈合，他咬着牙站起来，冷冷地注视着远处的巨龙。

他记得它。

风龙王。

在《黎明》的最后一次任务，他和花语联手却依旧挑战失败。

骑着龙的少女容貌不断变幻，一会儿是清纯的罗兰，一会儿是平凡的叶然，一会儿又幻化成脸色苍白的女尸。最后，她的身形一点点变得透明，消失不见前，她变成法师装扮的花语，微笑道：“你还记得风龙王吗？接下任务时，村民对你说：‘尊敬的勇士，请消灭恶龙，拯救我们的城市，而你最终弃他们而去，那这一次呢？不同的是，他们只是NPC，而你背后的却是真实的城市和活生生的人，你又能从我可爱的小宠物嘴里救得了谁？赤焰骑士！”她咯咯直笑，身影消失了，声音却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仿如空谷的回音。

风龙王再次张开嘴，龙之吐息霎时席卷天地，所到之处万物破碎、寂灭，纵使是拥有同类力量的战士也不得不暂避锋芒。但是罗弈却不躲不闪，他遥望着愤怒的巨龙，轻轻地笑了起来，绯红的瞳孔里透着深深的……悲哀。

“在我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时，你无情地将它破坏；在我决心要保护一个人的时候，你用死亡嘲笑我的无力；在我发誓要杀光所有魔化者的时候，你又让唯一的妹妹成了我的敌人。命运之神，你非要将我的一切都毁掉才甘心吗？”

似是自言自语一般，他抬腕轻挥，凌空描绘出代表召唤的白色六芒星阵。两个世界间的界限消失，他单手持枪直指前方，枪尖微颤，火花四溅，沉睡在体内的杀戮生物用蜂鸣声表达渴战的兴奋。

千万风刃席卷而过，高楼坍塌，城市倾覆，被意外卷入的民众尖叫着四下逃散，仿如世界末日一般的场景中，唯他巍然不动。

“我不会抱怨上天的不公，不会诅咒命运的戏弄，尽管我一度绝望到封闭自己的内心。”

魔法阵第二次亮起，高大威猛的双头犬信步走出，站在主人身边毫不畏惧地对敌人发出怒吼。

风龙王被激怒了，它展开强劲有力的翅翼，借助风的力量拖着笨重的身体冲天而起。在这里，它不再是等待玩家宰割的BOSS，抛弃可笑的游戏规则，它化身君临天下的灭世魔龙。战机毫不迟疑地开火，炮火撕开龙鳞掀起血肉又转瞬愈合，虽然无法造成致命伤害，却稍稍阻了它的速度。

来自境界线的战士各显神通，施展出各式各样的能力围剿这头失控的野兽。

“别让它靠近市区，不惜一切代价地阻止它！”公共信道中黎司夜的声音冷静沉稳，“罗弈，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可以选择退出这次行动！”

罗弈没有说话，却用行动昭示了自己的决心。双头犬背负着它的主人，四足发力一头扎入风刃之中，左避右闪，每一步都恰到好处地穿过风刃的空隙落在攻击盲点，如同一架灵巧的高速战车。

“曾经有一个家伙，明明那么讨厌战斗，明明害怕得发抖，却毫不犹豫地挡在我面前。最后她死了，死的时候她对我说：‘别像我这么没用。”

在有意识的集火下，炮火集中落在风龙王的一侧翅翼上，将其轰得血肉横飞，半只肉翼硬生生折断。笨重的身躯跌落在地，巨龙恼怒地仰头嘶吼，青色吐息撕裂戰机的外壳，残骸爆裂砸向大地。

一块燃烧的金属残片劈头盖脸地向罗弈砸来，他手臂发力，长枪脱手而出击中那残骸，双重火焰交织，魔焰暴涨刹那间吞噬战机残骸，竟将其生生液化。罗弈驾驭着双头犬一跃而过，恰好抓住长枪的尾部，身子后仰，手腕翻转，长枪在头顶划过圆弧将另一块残骸融化成火雨。

“可是在我眼里，她是最勇敢最坚强的人。”罗弈轻声说道，忽地一笑，“我不管她抱着怎么样的目的来到我身边，观察也好监视也罢，但是我会永远记得有这么一个人，她总是戴着绿色的蝴蝶发夹，烧菜时会撒很多很多的盐……”

他突进的速度太快，以至于将其他人远远地甩在后面，如尖锥一般刺穿风之龙王的领域。

四目相对。

龙的瞳孔又细又长，像冰冷的蛇或者蜥蜴，少年的眼睛跳动着炽热的红色，一半是火一半是血。

龙俯首，吐息没有扩散成纷乱的风刃，而是凝聚在一起垂直落下，无数风刃挤压在一起摩擦碰撞，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破炸裂。

“来吧。”罗弈用尽全身的力气怒吼，“你以为我会这样认输吗？！”

他不躲不闪，赤焰龙枪绽放出灼目的光，脱手而出迎向青色的风，交织在一起彼此吞噬消融。在这一刻他就是《黎明》里的屠龙英雄，就算与整个世界为敌也不后退半步，狂妄地坚守。

赤红的火焰最终吞没天地，在漫天纷飞的火雨中，罗弈恍然间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幻象。

水色云天，残垣断壁，少女站在废墟之上遥望着他，容貌隐藏在跳动的火焰中模糊不清。体内的怪物叫嚣着“杀掉她”，但是罗弈却没有动。

“好久不见了，哥哥。”少女敛眸轻笑，“啊，似乎不能这么说，不久前才见过面来着，在游戏里。”

“你是罗兰，还是花语？”

“都是。爸爸为了救我们强行将魔种分裂成两半，所以它们都是不完整的，使我勉强保留意识。”罗兰笑道，“我用‘罗兰的记忆欺骗它你已经死去，然后分裂出‘花语的人格通过星网与你见面，可惜被揭穿了，而它也因此失去了控制。”

罗兰体内的魔种并不像黎司夜猜想的那样已经接近成熟期，能够躲藏一年也不是因为“智慧”，而是因为宿主仍保留人类的思维。

换而言之，罗兰会站在这里并非被杀戮意识所操纵，而是凭借她自己的意志。

“我要走了。”

“再见。”

火焰燃尽，她笑着闭上眼。

罗弈抬起头，看见巨龙的身躯轰然倒地。

三天后，境界线第六分部。

罗弈坐在房间里，一条一条翻着花语给他的139条留言。先前没有仔细去翻，现在慢慢地看，却觉得仿佛有一只手扼住了心脏，痛得窒息。

其中的一条赫然写着：我不要孤独地活在这世上，任性也好，自私也罢，如果无法和你并肩站在一起，那我宁可死在你手里。

神话的终局从一开始便已注定。

罗弈关掉虚拟屏，将这个老旧的通讯器放进床头的木盒里，默默地合上。

盒子里有一张全家福，和一枚绿蝴蝶发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