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美学视域下《琵琶行》的“真”与“美”

2013-04-29 00:44宋毅
华夏文化 2013年1期
关键词:琵琶行乐天黑格尔

宋毅

长篇叙事诗《琵琶行》是中唐诗人白居易的代表作。诗中描写了诗人在浔阳江头夜送客之际,偶遇琵琶女,闻其琵琶声,心动身往,而后知晓她起落的身世,又联系到自己谪居卧病的境况,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遂写下了这篇《琵琶行》。白居易的诗“老妪可读”,唐宣宗在《吊白居易》一诗中云:“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到如今他的《琵琶行》仍然在中学生的课本中,还有那些几乎人人能脱口而出的名句,都证明了这首诗无论在庙堂之高,抑或江湖之远,都有其不朽且流行的文学艺术价值。

然而,对于这首诗中所描写的诗人与琵琶女的事实,许多人持有不同甚至相反的意见。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有南宋文学家洪迈,他在《容斋随笔》中说:“白乐天《琵琶行》一篇,读者但羡其风致,敬其词章,至形于乐府,咏歌之不足,遂以谓真为长安故倡所作。予窃疑之。唐世法网虽于此为宽,然乐天尝居禁密,且谪官未久,必不肯乘夜人独处妇人船中,相从饮酒,至于极弹丝之乐,中夕方去,岂不虞商人者它日议其后乎?乐天之意,直欲摅写天涯沦落之恨尔。”(洪迈:《容斋随笔》之《五笔》卷7,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887页)

洪迈从社会风俗到心情分析,白乐天是不可能与一新见妇人同处一舟,只不过是借喻琵琶女,抒发自己的沦落之情罢了。然而千年之后的学者陈寅恪则对此有逐字逐条的辨析:容斋之论,有两点可商:一为文字叙述问题,一为唐代风俗问题。洪氏谓:“乐天夜登其舟与饮,了无顾忌。”及“乘夜入独处妇人船中,相从饮酒,至于极丝弹之乐,中夕方去。”然诗云:“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则“移船相近邀相见”之“船”,乃“主人下马客在船”之“船”,非“去来江口守空船”之“船”。盖江州司马移其客之船,以就浮梁茶商外妇之船,而邀此长安故倡从其所乘之船出来,进入江州司马所送客之船中,故能添酒重宴。否则江口茶商外妇之空船中,恐无如此预设之盛筵也。且乐天诗中亦未言及其何时从商妇船中出去,洪氏何故臆加“中夕方去”之语?盖其意以为乐天贤者,既夜入商妇船中,若不中夕出去,岂非此夕迳留止于其中耶?读此诗而作此解,未免可惊可笑。此文字叙述问题也。(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2章《琵琶引》,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1—52页)另外谈到男女礼法问题,唐宋实在殊异,宋朝由理学家、文人士子在继承与创新的基础上重新建立起来一套礼法规则,一直绵亘到清朝的覆灭,在思想上依然略有余情。但在白居易所处的年代,士大夫极轻贱社会阶级低下的女子,从《琵琶行》中,我们亦可从琵琶女的叙述中明白这一点,作为茶商所养的故倡,“特不过一寻常之外妇”,社会舆论断不会因此而有何非议。何况高宗、武后之后,由文词科举晋级的新兴阶级,大抵放荡不拘,与山东旧日士族甚异。所以,正处在一个“人心不古”,新的“世风”未曾树立的时候,贬谪士子和故倡这样的男女交往在彼时彼刻并没有逾矩。

笔者更倾向于整体故事的可信性,但不外乎诗人经过艺术想象而生产出的一些非真实的表现。因为诗前的一段小序所叙内容大抵与诗的内容相差无几,如果纯粹是艺术的拼凑整合升华,大可不必多此一举。况乎诗人已遭贬谪两年有余,何以偏偏那一天会写下这样的名篇,定是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外在刺激。所以,故事的真实性当是可以信赖的。

当然,无论故事的真或伪,都不能抹煞《琵琶行》在历史和艺术方面的美学价值。何以如此,是因为它的真正内涵,即黑格尔所言的美。“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而“理念可以理解为理性(即哲学上真正意义的理性),也可以理解为主体——客体;观念与实在,有限与无限,灵魂与肉体的统一;可以理解为具有现实性于其自身的可能性;或其本性只能设想为存在着的东西等等。因为理念包含有知性的一切关系在内,但是包含这些关系于它们的无限回复和自身同一之中”(黑格尔:《小逻辑》,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2版,400页)。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所有诗的出现正是由于人心思非常态的律动。“每一件真正的诗的艺术作品都是一个本身无限的(独立自主的)有机体:丰富的内容意义展现于适合的具体形象”(黑格尔:《美学》三卷下,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51页)。在弱知弱觉的有限常态下,是产生不了诗情画意的。白居易谪居卧病浔阳城,生活文化两荒芜,满眼不如意。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那一天,他又在送友人,而且还是在最容易惹人惆怅的秋夜,不止如此,竟又邂逅了从京城流落江湖人家的色衰艺伎,弹一曲饱含沧桑寥落的琵琶,环境和情节拳拳到心,立刻勾起了诗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伤。于是,为君,也是为自己翻作琵琶行。正如我们前面提到黑格尔对美的定义: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理念是自在自为的真理,是概念和客观性的绝对统一。理念的理想的内容不是别的,只是概念和概念的诸规定;理念的实际的内容只是概念自己的表述,象概念在外部的定在的形式里所表现的那样。而且概念还包括这种外部形态于它的理想性中,使它受自己的支配,从而保持它自身于其中”(黑格尔:《小逻辑》,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2版,397页)。当这种真切的情感在内心经过一定时间的积郁之后,在音乐的催情下,通过诗这样的符号载体得到了充沛的释放。美是理念,从一方面说,美和真是一回事。从严格的方面说,美和真又是有区别的,理念要在外在界中实现自己,“真,就它是真来说,也存在着。当真在它的这种外在存在中是直接呈现于意识,而且它的概念是直接和它的外在现象处于统一体时,理念就不仅是真的,而且是美的了”(黑格尔:《美学》卷一,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2版,142页)。可以说,伟大的诗歌都是真情实感邂逅了真材实料。当个人的“真”对象化为诗,能够引起广泛同情的共鸣,他就不只是个人的一种真,而变成了一种美,并且因为它的感性功能而变得美美与共,天下大同了。

黑格尔另外一段关于美和真的论述,则避免了我们在欣赏诗歌时对故事真伪的无谓的穷究:“真正美的东西,我们已经见到,就是具有具体形象的心灵性的东西,就是理想,说的更确切一点,就是绝对心灵,也就是真实本身。”什么是绝对心灵呢?在这里指的就是真情实感。这种难受太需要找一个适当的出口挥发,或许琵琶行的故事完全虚构,但是其中的内容却是经过作者剪辑合成的真材实料,与他本身真情实感有机结合。艺术的表达不是复制生活,况且生活也不能够被复制。“艺术家常遇到这样的情形:他感到苦痛,但是由于把苦痛表现为形象,他的情绪的强度就缓和了,减弱了。甚至在眼泪里也藏着一种安慰。”

综上所述,白居易《琵琶行》所叙故事的真伪已不是本文所要一求究竟的目的,对于诗歌的美感欣赏而言,更多的注意应放在对于诗人心灵、情感的真挚方面。在《琵琶行》中,故事是否完完全全写实,它都是美的。

(作者:陕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学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硕士研究生,邮编7100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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