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隆
生死问题,自古以来就是人生的大事。每个人都要面对生死,也都会对生死做出认真的思考和理解,即形成生死观念。自先秦伊始,在中国思想史发展的链条上,生死观念一直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一环。翻看传世的经典,其中不乏谈论生死的内容,以儒家为例,“若把关于事死和事鬼神的两方面除掉,儒家经典恐要删去一大半。”(杜正胜著《从眉寿到长生:医疗文化与中国古代生命观》,台北:三民书局,2005年,第309页)
西方人在思考生与死时,关注更多的是死亡问题,以死论生。在当代西方存在主义的先驱——海德格尔看来,死亡不能仅仅理解为“临终”这一生理的结局,实际上是人的存在的一种方式。死,是包含整个生活以及承担生活责任的实际存在,它贯穿于整个人生过程,决定着生的内容及价值,决定着选择的走向。在这个意义上,任何人对于人生价值的选择究其根本也就是对死的态度及价值取向。死,左右着人们对人生的选择。尽管中西文化存在不小的差异,但是至少在生死观念和生命与价值之间存在密切关系这一点上,还是具有许多相通之处的。
魏晋时期,既是一个政局混乱的时代,又是一个“人的觉醒”(李泽厚著《美的历程》,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年,第147页)的时代,生死观念被提到极其重要的地位,并成为这一时期文人共同关注的主题。由于多方面因素的影响,魏晋文人的生死观呈现出多样的形态,下面就以嵇康和陶渊明为例浅谈以下两种不同生死观。
一、嵇康——矛盾悲剧的牺牲者
魏晋时期,玄风盛行,魏晋风度在当时人看来大多都是潇洒脱俗之类的代名词,殊不知,在这风度之后,却隐藏着士人内心矛盾的无奈,嵇康便是其中的一员。在生死观方面,他一方面是最重视生命的,企图通过炼丹养生的方式达到长生的目的;但另一方面,刚直的性格又使他无法对司马氏的肆意妄为视而不见,为此他舍生取义,坦然面对生死,最终惨遭陷害。
同很多士人一样,嵇康珍惜生命、重视养生。他常常慨叹人生短暂、岁月无情和生死无常,企求一种长生不死的神仙生活,这一点,在他的《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十九首》诗中多处体现,如“生若浮寄,暂见忽终”(戴明扬校注《嵇康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20页);“人生寿促,天地长久,百年之期,孰云其寿;思欲登仙,以济不朽,揽辔踟蹰,仰顾我友”(戴明扬校注《嵇康集校注》,第9页)。而自曹魏以来,神仙道教流行民问,神仙方术风行于世,许多士人为了长生沉迷于服食药物,嵇康就是其中一个典型的代表,《晋书·嵇康传》云:“常修养性服食之事,弹琴咏诗,自足于怀”。
不仅如此,在嵇康看来,人们生活的目的在于“体气和平,无乐无忧,怡然自得以延年益寿”(张岂之主编《中国思想史》,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81页),他鉴于神仙“似特受异气,禀之自然,非积学所能致也”(戴明扬校注《嵇康集校注》,第144页),故专门创作了一篇《养生论》,系统阐释了自己学习养生的心得。文中,嵇康从养形和养神两个方面阐释了养生之法,具体而言:“清虚静泰,少私寡欲,知名位之伤德,故忽而不营,非欲而强禁也;识厚味之害性,故弃而弗顾,非贪而后抑也;外物以累心,不存神气,以醇白独著,旷然无忧患,寂然无思虑,又守之以一,养之以和,和理日济,同乎大顺。然后蒸以灵芝,润以醴泉,唏以朝阳,绥以五弦,无为自得,体妙心玄,忘欢而后乐足,遗生而后身存”(戴明扬校注《嵇康集校注》,第156—157页),并希望“若此以往,庶可与羡门比寿,王乔争年,何为其无有哉!”(戴明扬校注《嵇康集校注》,第157页)不过,《养生论》问世之后,立刻遭到了向秀的质疑,他以嵇康之养生之法有悖于世俗常理为由,特作《难养生论》进行责难;对此,嵇康亦毫不示弱,再作《答难养生论》,重申并补充了自己在《养生论》中的观点。可是,这种养生长寿之法,在当时朝不保夕的社会里究竟有多大的可行性,大概嵇康自己也不能说明白吧。
诚然,汉魏之际,中国社会的思想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可儒家思想并没有因此产生动摇反而愈加成为中国士人人生观的基本构架,加之嵇康“家世儒学,少有俊才,旷迈不群,高亮任性,不修名誉,宽简有大量”(《三国志》卷21《王粲传》附《嵇康》裴松之注引《嵇氏谱传》)的特点,注定他不可能真正做一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隐士。当司马氏的亲信以名利诱惑拉拢之时,他嗤之以鼻,不为所动;当魏朝大权旁落之时,他甚至想与残暴的司马氏兵戎相见,以武力扭转乾坤。嵇康身处风云变化之际,虽因排俗取祸,却毫不畏惧,那些诸如“越名教而任自然”(《释私论》)、“非汤武而薄周礼”(《与山巨源绝交书》)的豪言壮语,最终化成与司马氏根本不妥协的傲诞之举。
嵇康具有这样一种人生理想,却伴有一个过于执着的性格。他认真地执行了自己的主张,却使自己的思想处于世俗,尤其是当朝统治者的对立面,最终在临刑前只能以一首《广陵散》留给世人无尽的慨叹和遗憾。
二、陶渊明——委运任化的感悟者
陶渊明,后世推崇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是我国田园诗的开创者。在他的诗歌里,我们既能发现儒道两家思想的影子,又能感受到他本人对生活的体悟。陶渊明,不只是一位诗人,更是一位哲人。
组诗,无论从数量上还是从质量上来说,都可以堪称陶诗中的精品之作。他的8组72首诗,大都创作于人生重要的节骨眼上或值得思考与抒发的地方,不仅展现了陶之内心世界和对社会的关注,而且由于情之所系,经历弥漫,陶之名篇大多见于其中(魏耕原著《陶渊明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12页、117页),袁行霈先生曾经著文讨论过陶渊明在诗歌主题方面的创新之处,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内容就是生死主题(袁行霈著《陶诗主题的创新》,《中国文化研究》1997年第1期。文中列举了陶诗在诗歌主题上的五个创新之处,即徘徊——回归主题、饮酒主题、固穷安贫主题、农耕主题和生死主题);而在这8组诗中,恰恰就有《形影神》和《拟挽歌辞》两组诗是讨论生死主题的,通过它们我们可以了解陶渊明对于生死的看法和观点。
在《形影神》这三首诗中,“形”,指代人追求长生的愿望,代表道教的思想;“影”,指代人求立善名的愿望,代表儒家的思想;而“神”,则指代人的理智,或者也可以说代表陶渊明自己,他想站在另一个高度上对“形”和“影”进行劝导。长生和名利,是许多士人梦寐以求的事物;但是,在陶渊明看来,它们更是人生苦恼和弊病滋生的温床。他告诉“形”和“影”,生死乃一种自然现象,人有生必有死,这是任何人都不可抗拒的,更是无法改变的客观规律;对于一时的荣华富贵、声名显赫,更是不必贪求和留恋。面对生死,应该像诗中所说的那样,“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袁行霈笺注《陶渊明集笺注》,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67页),这大概就是陶渊明之所以是陶渊明的地方吧。
事实上,在陶渊明的心中仍然纠缠着一个未能免俗的情结,他的初衷还是偏向于“人世”的一面。在“五官三休”这13年的仕宦生涯里,他选择了东晋政局最为动荡、最为关键的时期,选择了足以影响这一政局发展的两个军府,这说明陶渊明出仕的原因并非像他本人所说的是因为亲老家贫而被迫出仕这么简单,真正的原因则是他对当时政治形势的满腔热情和意欲有所作为的人生理想。但是,当陶渊明真正踏上实现自己理想的道路上时,他却遭受到了接二连三的打击,一次又一次地看清了当权者“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真面目,他开始关切生死,开始恐惧,开始困惑,开始彷徨,因而开始反思。几经挣扎之后,他认识到了“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拟挽歌辞》三首)这一道理,看清了“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这一事实,他选择了“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归园田居》五首)的生活,决定回归“自然”,以自然的态度对待生,以泰然的态度对待死,真正做到了“委运任化”。
三、结语
魏晋时期,若从建安算起,到南朝刘宋的建立,共224年的光景。在这二百多年里,战争、饥饿、阴谋、杀戮等充斥其中,但汉末价值体系多元化的发展又使其在文化史上表达出特殊的意义。这一时期之所以会形成形形色色的生死观念,正是和这种背景分不开的。
嵇康和陶渊明二人一生中最精华的时光,都是在政局动荡中度过的。他们践履着儒家思想的入世精神,但时代的无奈并没有给他们提供尽如人意的机遇。嵇康生活的时代,正是司马氏集团与曹魏集团权力斗争最激烈和血腥的时代,个性刚直不阿、嫉恶如仇的嵇康敢于向权威政治提出挑战,不畏生死。而陶渊明身处“永和玄言”(“永和玄言”一语指的是东晋中后期的玄学思潮,它是相对于指代东晋前期玄学思潮的“中兴名士”而言的。参见张岂之主编《中国思想学说史》魏晋南北朝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97—427页)之中,偏安心态逐渐渗透到士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在被时代欺骗之后,他几经思考之后,决定返回自然,超然生死。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大乘空宗的般若学的盛行,为士人们摆脱世俗之累、追求逍遥的人生境界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下面列出的陶渊明两句诗,正好反映出此种玄佛合流的趋向: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归园田居》五首)
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饮酒》二十首)
一念心寂万境皆虚,一切世间种种相,既虚幻不实,则不如意事之烦恼便也自行消解。虽然在陶渊明的诗文里,我们找不到援引佛教经典的文字,但是与慧远等僧人的交游活动确使般若智慧为他的超然增添了新的活力。上文所引用的《形影神》这组诗,其实也和慧远有一定的关系。一般认为这组诗创作于义熙九年,即公元413年。根据《弘明集》卷五的记载,庐山慧远在元兴三年(404年)作《沙门不敬王者论》,第五篇为《形尽神不灭论》,义熙八年(412年)又作《万佛影铭》,认为形尽影落而神不灭。陶与慧远为方外交,却认为神是能灭的,《形影神》事实上也是对慧远的一种回应。
在我看来,魏晋文人的生死观虽然形形色色,但概括起来大致都可以划归于执着此生和超然生死这两大类,只是每个人实践的方式不同罢了,而嵇康和陶渊明正是这两类的最佳代表,并且实践的境界更高。但无论持哪种生死观,其内在实质皆是对自身生命存在意义和价值的探询,人生在世,生死无常,有始也有终,这些文人们无论持哪一种生死观,在他们看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在苦苦追寻的道路上,也许布满荆刺而使自己伤痕累累,也许明知通往死亡深渊却义无反顾,因为正是有死亡存在,生命的价值才变得更加可贵,诚如俄国近代哲学家别尔嘉耶夫所说的那样:“人生在世所以会有意义,就是因为有死亡这件事,假如人间没有死,人生的意义就消失了。人的道德经验意义,统贯他整个一生,主要是他处身于一个知道有死的地位。”([美]卡洛著《死亡的况味》,转引自冯沪祥著《中西生死哲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52页)
(作者:江苏省南京市南京大学中国思想家研究中心硕士研究生,邮编210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