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尔康
学术界将钱穆评介为二十世纪中国不可多得的国学大师、思想家、教育家,在华文世界被称为“一代儒宗”、“新时代的新朱熹”。
我知道钱穆这个名字,是在中学语文课文《丢掉幻想,准备斗争》里。毛泽东在这篇亲手写的社论中,将胡适、傅斯年、钱穆三人定性为“帝国主义及其走狗中国的反动政府控制的极少数人”。这一政治判决自然比最高法院的刑事判决书更加权威。在阶级斗争压倒一切的年代,语文老师没敢介绍他是无锡人,早先讲女师大风潮中与鲁迅结怨的陈西滢、杨荫榆尚无此禁忌。
三个无锡北漂,在北平热闹一阵,都成了反派角色。
从性格分析而言,这与他们的固执和不肯妥协的个性有关。杨荫榆认死理,在女师大风潮中翻了船,也因同样的原因在抗战时期大义凛然斥责敌酋。杨绛在《回忆我的姑母》一文中,写到三姑母不畏艰险,为保护邻里学生被日军残酷杀害的过程。于是有人穿越起来,说鲁迅活着会为杨先生写一篇悼念文章。如果人们至今还记得陈西滢,是因为他被鲁迅痛骂过,读过《西滢闲话》的人都懂得骂他是要费些心思的。本来出于同乡情义,陈西滢在他主办的《现代评论》上为杨荫榆讲了几句“闲话”,没料想一发不可收拾,成为鲁迅笔战史上第一号论敌。于是,他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出现似乎只是为了完成两桩事,一是成就鲁迅“痛打落水狗”的精神,二是鲁迅的文笔磨砺得那样辛辣犀利,词采飞扬,陈西滢功不可没。
如果钱穆不固执,不倔强,必定在中小学教师生涯中打发一生,也不用我烦心写这篇文章了。国内学术界始终对这个名字战战兢兢,讳莫如深,直到进入21世纪,急切需要搬出儒学疗救社会的病痛,才有趁机推动他学术的勇气。研讨会开过多次,且冠以“盛会”。近年,各地书店摆满钱穆的著作,装帧精美的竖排全集不惜工本地印制出来,如此闹猛,钦定的铁案没翻也算翻过了吧?
钱穆一生留下《国史大纲》《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国学概论》《中国思想史》等五十余部近2000万字著作,以研究中国文化史、学术思想史著称,儒史并进,建立新史学。学术界将钱穆评介为二十世纪中国不可多得的国学大师、思想家、教育家,在华文世界被称为“一代儒宗”、“新时代的新朱熹”。
评介够高度,而我关注的是一个怎样的生存空间成就了这位无锡老乡?
三个北漂中,两个是喝足了西洋墨水的洋博士,是被请进北平的。钱穆土生土长,高中未毕业,拿现在的话说是失学青年,走完无锡到北平1200公里路,用了18年工夫。父亲早逝,母亲含辛茹苦将他送进常州府中学堂,在这个矮个儿孩子身上寄托光宗耀祖的梦想。这是一场赌博,但在文风蔚然的江南,母亲们义无反顾地参与这种赌博已经有800年历史了。
辛亥前夕,钱穆敏锐地觉察到一场翻天覆地的社会变革正在酝酿中,他血气方刚,投身学潮,被公推为学生代表。常州府中学堂的学潮值得写入历史,五位学生代表中另有江阴刘半农,常州张寿昆、瞿秋白,都是中国现代史不可或缺的章节。五小君子稍试锋芒,令校长屠元博无法招架,谈判破裂,钱穆被迫退学,但屠校长解剖刀一样的目光已经发现他的未来,举荐他到南京钟英中学继续就读。武昌城头的枪炮声毁灭了钱穆再读的希望,前程安在,投入行伍成为他的首选。经过几番权衡,钱穆的血冷却下来,回到老家鸿声里当了一名小学教师。这一权衡,辛亥革命少了一杆枪,中国多了一位国学大师。钱穆的权衡了不得,以后,每次人生重要关头的权衡都是对的,恍若天人。
从此蜗居乡间,长达十年,钱穆每一天都在茕独苦学中度过。夏季,为防蚊虫将双脚放入瓮中挑灯夜读;冬日,按钱穆自述“听旭握管,时达丙夜,寒雨雪霰,呵冻不辍”。有了一些学问本钱,便晋身无锡、苏州等地中学教书,展开肄业中学生教中学生的生涯。在苏中教书时,他曾充满景仰之情远远地望过演讲中的胡适一眼,不知道这一眼除了景仰还给他内心留下些什么,可以知道的是,钱穆从未消沉失志,而是沉潜积学,最后带着他的文化抱负,与胡适一起站到北大的讲坛上。
中国也许再也不会有新文化运动那样令人感念的时代。先秦的锐利、魏晋的潇洒、大唐的豪迈、南宋爱国者的意气,尽入其中,人人亟尽其愿,亟尽其才,只用短短五年时间刷新了国家的精神面貌,从气血衰竭变得精气神十足。这是中国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奇迹,而且被证明是对的历史。马克思主义、自由主义、无政府主义携手合作,军阀的枪炮只朝另一个军阀开火。在良知涌现,敢于承担,激烈否定和大胆肯定的年代,人的锋芒不指向利益,智慧闪耀正义的光芒,从当年的参与者身上,我们看到令人欣赏的品格。
钱穆不是幸运儿,但赶上新文化运动开创的崭新风气是他的幸运。这种风气比新文化运动本身更有生命力。他百日之内连丧妻、儿、兄长,就在锥心碎骨的苦况中写成两篇文章,被大他一岁的新文化运动主将、史学界实力人物顾颉刚读到。顾颉刚与钱穆素昧平生,其时两人学术地位相去甚远,研究方法、学术观点也有异,但他觉察到钱文中透露的大学者气象,便将这匹黑马推荐到燕京大学当讲师。翌年,顾颉刚又给北大文学院院长胡适去信推荐钱穆,他对胡适说:“他如到北大,则我即可不来,因为我所能教之功课他无不能教也,且他为学比我笃实,我们虽方向有些不同,但我尊重他,希望他常对我补偏救弊。故北大如请他,则较请我为好……”
胡适读罢,一诺成全。
1931年,钱穆36岁,成为北大文学院副教授、教授,同时兼任清华、北师大教授。读北大本是他早年梦想,现在到昔日翘首之地任教,只能说命中有缘。顾颉刚之举钱穆,堪比鲍叔牙举管仲,祁黄羊举解狐;此前北大有蔡元培举胡适,陈独秀举刘半农等。按《礼记·礼运》的评介,那个年代颇有“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的气象,令今人追念,也令今人缄默。
其时,北大名师云集,网罗众家,各种学说各种社团风起云涌。新文化运动虽已谢幕,大幕却未合上,正连续着精彩的演出。北大凭赖进化得最好的基因,在否定之否定中过着意气风发的日子。
钱穆在北大独任中国通史课,讲堂设在梯形礼堂,“一堂近三百人,坐立皆满,盛况空前”。习惯穿灰布长衫的钱穆沉在梯形下方,显得更矮小,与个儿不相称的是从胸腔里发出的无锡官话中气十足,震撼全场。一副金属细边眼镜十分贴切,是五官的一部分,使他看起来文雅和蔼。说到令自己感动处,丰满的两颊涨得通红,他善于反复引申,广征博引,妙趣横生,支配着听众的神志。
十年前胡适的一个听众,十年后和胡适一起成为北大最叫座的教授,享“北胡南钱”之誉,学术界也有英雄不问出处的江湖豪气。钱穆一辈子没有学历,也从不为此犯愁,直到66岁那年应邀去美国讲学,才获颁耶鲁大学人文学名誉博士学位。
叫座,不止是两人学问渊博,屡有创见,更因为胡适为自己找来了一位唱对台戏的角色。两人观点完全不同,均擅长以演讲的方式授课,你方唱罢我登场,抱着“学术至上”的专业精神,在课堂上慷慨陈词,互相抨击。任何一种新思维的出现离不开面红耳赤的吵架斗嘴,而凡是进取社会的人们对不同见识抱有天生的热情,他们喜欢并享受着这样的场面。
钱穆在史学观点上毫不客气地指出胡适的错处,常说的一句话是:“这一点,胡先生又考证错了!”有一些故意挑事的学生,专门拿胡适的观点刺激钱穆,迂拙的钱穆认了真,无锡官话再次洪亮起来;而胡适在课堂上抨击之余,对钱穆考据严谨的著作不忘记表示赞赏,以院长之尊充当义务推销员。
有学生问钱穆,你与胡适先生所讲内容正好相反,是否想到面对面讨论讨论,达成一致的意见呢?钱穆回答说,相反是学问的需要,你们正好从中自有悟入,如果别人告诉你们的是同一种意见,还能学到知识吗?不错,不自由无以成思想,不争论无以见真理,而否定总是与创造相伴相生。学术就是这样另类,就是那个放肆宣称废除汉字的钱玄同,率先在《新青年》上发表致陈独秀的白话信;就是这一本叛逆的杂志,开启了伟大的新文化运动。我也曾仔细体味过蔡元培先生的办学宗旨,所谓“自由思想,兼容并包”,无非是敏于发问、善于说“不”,并且绝对给予说“不”者的权利,包括异端有异端的权利。
想必,蔡先生会点头同意我的演绎。
整个北平都能嗅到沙滩方向飘来的火药味。凡是两人讲课,外校的学生,散落在各条胡同里的北漂,纷纷赶往北大,溜进去享受一顿学术大餐。北大教授的夫人们在家中也坐不住了,相约前往旁听。讲台岂止三尺,讲堂又岂能以丈丈量,由德先生、赛先生打造的空间是量不出大小的。钱穆站在学术的风口浪尖上颇有些得意,回忆这段生活时说:“大凡余在当时北大上课,几如登辩论场。”
不做戏,不功利,不媚俗,更不媚权贵,才能获得与学术自由相匹配的人格自由。当年的人,脑袋长在自己脖子上,活出人样,活得器宇轩昂,就连性格平和、资历浅薄的钱穆竟也强横起来,袒露本性,成为横刀立马的勇士。环顾今日你我,检点存在于内心的奴性和被动性,岂不羞愧?
中国文化的基础是在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中奠定,两千多年后,这一文化奇观在新的历史关口情景再现。一批聚集在北平的“稷下先生”,畅开思想,纵论天下,以浩然之气为中国文化的转型开拓新的路径。胡适的自由思想,鲁迅的社会批判,钱穆的严谨学业,撑起那个年代的生动风景。据此,胡适在北大校园无比骄傲地宣布:“中国之有大学必确然自北京大学始。‘二十五史’所载历代国立太学皆摈不得列于大学之林。”钱穆对胡适的上述评介很反感,甚至公开批驳,浩浩数千年国学,岂容由你一言否定。
尽管北大已经没有蔡元培了,未名湖也被红利染上颜色,但它依然有资格为后世作证:民主、自由、平等、博爱,现代人类共有的价值观在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国土上照样可以播种、生根,开出妙曼之花。
在北平,钱穆交往日众,与汤用彤、熊十力、陈寅恪、冯友兰、梁漱溟、傅斯年、闻一多等学界名人聚谈往返,眼界空前开阔。钱穆的史学功底和治学方法令居于学术界宝塔尖上的人物感到惊讶,陈寅恪称钱穆的《先秦诸子系年》“极精湛”,“自王静安(国维)后未见此等著作”;顾颉刚多次盛赞:“作得非常精炼,民国以来战国史之第一部著作也!”
锣鼓刚刚敲响,好戏还在后头。
历史对钱穆而言不是竖排的方块字,而是上天的呼喊。他的生命已与中国历史浑然成一体,一生要做的事就是听懂和思考这种呼喊的意义。
他生于清光绪年间,《马关条约》台湾割让日本那一年,此后一生处于外患纷至、国难深重的精神困境,他坚持从幽暗的历史中探究原因,这使他的民族悲情和历史意识变得与众不同。他挚爱中国五千年文明史,甚至不惜过分美化中国古代的政治制度,新文化运动对他惟一的启悟,是他的治学方法偏向新学术要义,稽古而不泥古。他开始运用新的视角揭示历史价值,他要将古老文化和东方智慧带出樊笼,创建一种新史学的念头变得不可遏制。
压缩18年的人生,很快让北平感受到弹开的能量。
文化的不幸是有牢笼,牢笼坚不可破便是灾难。当社会只剩下一种观点,社会自身的存在也便成了问题。最大的问题自然是它的存在还能维持多久?
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就是这样的牢笼,钱穆著《刘向歆父子年谱》正本清源,指出《新学伪经考》有关刘歆的论述谬误达二十八处之多,轰动南北学界,使康氏构筑的学术牢笼分崩离析,为经今古文学之争画上句号。为此,民国教育部下令各大学主康说经学课全部停开,《刘谱》成为奠定钱穆学术地位的一部关键性著作。
梁启超有一部研究清代学术史的著作《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钱穆与其意见相左,自编讲义,在北大开设“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课程,当时学者纷纷向北大讲义室预定讲义,课未开讲,已经满城风云,由此,中国学术史上出现了两部同名名著并存于世的局面。
钱穆声誉日隆,学林推服,他没想到他的《国学概要》使一位钱氏后人过早地开始幽默人生,那年他17岁。
此书杀青后,钱穆约请同乡国学家钱基博作序,钱基博偷懒,让在无锡读中学的儿子钱钟书代为笔札。尽管该书艰深高义,引证无注解,钱钟书却将序文轻松地写了出来,而且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时一字未改。钱穆的这位族侄后来走的是无分古今、无分中西的学术路数,跨出了钱穆跨不出的一大步,他的《管锥篇》打通中西隔阂,将对未来世界的文明更新提供有益借鉴,成为一位属于全人类的伟大学者。
学术之魅力和活力尽在于此吧。
每个朝代的知识阶层作为社会的良知,无不期待有一个天清气朗的人文大时代,但他们的期待在大部分的时间里落空。先秦、盛唐、魏晋,留下过或深或浅的印记,自新文化运动发轫以来的短短二十余年间,尽管称不上一个完整的时代,但却充满着人文大时代的气息。不久前,见网上发出一帖:“中国人难道禽兽不如了吗?”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沙发:“楼主,请不要侮辱禽兽。”此种史无前例的对话的出现,真的让人绝望,我恨不能刮楼下一个嘴巴子,臭小子,生活中最缺乏的已经是善良了,你想刻薄也不兴这样刻薄的!事后,无奈地推想,大抵网络刻薄不成的时候,天清气朗的人文大时代便在孕育之中了。
钱穆应该感谢那个年代为他提供的生存空间,要是在今天,他没法活下去。
钱穆早期对诸子学的研究得益于胡适的启发,他对胡适的敬重一直未有改变,但只是深藏于心,嘴上从未讲过胡适一句好话,更谈不上逢迎。胡适身为留美博士、新文化运动倡导者,对钱穆从无身份之嫌,而且尊重有加。有人请教胡适先秦诸子事,胡适总是说可去找钱穆,不必再问他。
后来,发生了让胡适意料不及的事。
商务印书馆盛请胡适编一本中学国文教材,胡适是国文教育的改革者、鼓吹者,很想编好这本书,想到钱穆有多年中学教育经验是个好搭档,专为此事去找钱穆,希望他能与自己合作主编。不料一番好意遭到钱穆谢绝,钱穆说,两人对中国文学的观点大相径庭,一起编不合适,最好各人编一本让读者比较阅读。
胡适拂袖而去。
按当今伦理,钱穆脑残,冷血,是个清高控。不答应也罢,随便编个理由推诿一下难死你?我现在差不多每天得接受别人的推诿,或者推诿别人,几天不发生这种事,我会想究竟得罪谁了?难道钱穆忘记了胡适的恩待,不,他博览群书,记忆超群;难道不怕领导给小鞋穿,这一点,今人首先想到,但当时人想不到。
生活中的钱穆谨慎处世,躲开是非,学术中的钱穆铁骨铮铮,宁折不弯。宁折不弯这个词,眼下已经陌生得像从来没有这个词一样了。钱穆除与顾颉刚等几人精神意气相笃之外,他的学问遭到阵容强大的新派人物的否定,每当夜阑人静,搁笔沉思,总是感到势单力薄,担心学术分歧渗透到人事中。有人拿别人骂他的文章给他看,他总是哈哈大笑一阵马虎过去,哦,他是这么说我的。
到北平后,钱穆曾登门拜访刘半农,当年同窗已是新文化运动的“猛士”,北大最有名望的教授之一,两个二十年前的造反派坐在一起,感慨丛生,聊了两个多小时。一边避谈新文学新思维,一边避谈先秦宋明,会见以刘半农留钱穆吃午饭结束。钱穆不知怎的感到在刘家遭冷遇,耿耿于怀,事后有“不客气乃旧相识,无深语似新见面”的感叹,将此次会晤当作学术分歧渗透到人事的例证。
钱穆内心有强烈的士的尊严,这使他过于敏感,容易小心眼。
有一晚,钱穆与钱玄同一同应邀赴宴,追溯族谱,同是吴越王钱镠之后,主人藉此为由,安排两人相邻而坐,钱穆感到不自在起来。一个对线装书嫉恶如仇,一个从线装书中寻找中国文化的生命力,酒过数巡,钱玄同问钱穆:“你知道我的儿子在你的班上吗?凡你在班上所讲内容,他一言一句都详细记载。”钱穆于是夸他儿子是少见的勤奋好学。钱玄同又说:“我对儿子的笔记一一过目,而且逐字不遗。”这一下钱穆紧张起来,全北平都知道钱玄同是走到哪里骂到哪里的火药桶,他担心饭局变成骂场。
钱穆过虑了,他担心的事并未发生。钱玄同只是叹道:“唉,我这个儿子宁愿相信你的话,偏不遵从我的学说。”
在北平住了七年,钱穆开始流露对现代大学和都市生活的不适应,用钱穆自己的话说,“余性顽固,不能适应新环境。”深层的原因是新文化运动将传统一股脑儿扫进垃圾桶的激进,让活在历史中的钱穆深感苦恼。东西文化孰得孰失,孰优孰劣,使他陷在长期的挣扎中,努力突围的方式是新旧兼学,自学英文,逐月看《新青年》。
然而,他反复权衡,别无选择,国学是他的宗教。
钱穆以死士般的决心回到线装书的世界中去,他要担起“为往圣继绝学”的使命,胸腔中东林党人的血液沸腾起来。他对新文化运动发出“厚诬古人,武断已甚”的声讨,甚至胡适本人也在他的射程之内。他公开宣言:华夏文明悠远博大,“于并世固当名列前茅”,“倘若一国固有文化和价值伦理遭排斥,必然贻害民族国家”。
一生对历史怀着温情与敬意的钱穆与一生坚持自由主义的胡适们,出现巨大裂痕。钱穆已经做好离开北大的准备,多年来他在琉璃厂、隆福寺购得五万册藏书,其中不乏秘籍,他自言,一旦被学校解聘,可摆一书摊,不愁生活。
钱穆又一次过虑了。他以世俗眼光看胡适看走了眼,胡适为学宽容,为人仁厚,对他压根儿不曾动过解聘之念。1937年7月,抗战全面爆发,钱穆参加北京大学教授决议通电的抗日集会后,随校南迁。
西南联大的出现,将北平的学术气象移至昆明,景气程度更胜于北平。国难当头,学术分歧被扔进墙脚,钱穆的中国通史课程空前吃香,来自校内校外的学生席地依壁,连窗外也挤满人头。通史致用,考史明变,钱穆在稻草屋顶的大教室里,展现民族的荣辱盛衰,点燃炽烈的爱国意识,为国人如何应对眼下的大事变提供根据和借鉴。绝望和焦虑中的男女,像饥民扑食吞食他的课程,在北大讲过四年的中国通史变成御侮救国的典籍。
当一大半国土被异族占有,写在纸上的历史便呼啸起来,那里面原来藏有一支大军。钱穆的好日子到来了。倔强的坚持得到回报,这个国家需要他,他生命中注定要承担一项责任:撰著《国史大纲》。
钱穆住到宜良北山岩泉下寺旁的一座别墅中,后来干脆移居寺庙,每周除周二周四晚间去昆明讲课外,其余时光在孤灯清影下伏案写作。中华民族面临挑战时表现出的智慧和气节,在他笔下升华为唤醒国魂的震响,连钱穆自己也被深深感动,一系列的创见独识便在这种感动中绽放开来。历史梳理得比他自己的头发还要清晰。因为担心中国在战争中可能失败,他阐述和强调国可亡天下不可亡的道理,他是抱着写最后一部中国历史的情怀划出一笔一捺,最后落笔的几个字是:谨以此书献给前线百万将士。正是这种既悲凉又悲愤的情怀,反而使他的叙述变得深刻而有魅力,表现出对未来的热望。
历史是一位伟大的先知,凡是发生过的事情都是对未来的预言,并且以寓言的方式呈现,让后人品味它的意义。没有什么比历史更能让民族照见自己,不是作者而是历史本身与你娓娓道来,《国史大纲》的读者在内心产生一种冲击:历史竟是可以这样叙述的。
抗日战争最为激烈的头两年,钱穆的抗战在庙宇中的一张书桌上进行。《国史大纲》光芒灼人,它的问世是近代中国史学界最重要的一部通史著作,定为全国大学用书而一纸风行,被誉为“国家的骄傲”。
钱穆一生,抨击他人者颇多,被人抨击者亦多,但在国难期间是一例外。陈寅恪曾到宜良钱穆居住处访问,住了一宿。次日,他在园中石桥上临池而坐,很有感慨地对钱穆说:“如此寂寞之境,诚属难遇,兄在此写作真大佳事。然使我一个在此,非得精神病不可。”钱穆能耐大寂寞、生命有大定力,学术界迄今无出其右。如果说钱穆的一生有秘密,唯一的秘密是沉潜。
蒋介石被钱穆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大观念感动,授以国师之礼。这对一生蹲守书斋的钱穆来说,完全不能想象。蒋介石对钱穆的喜欢发自内心,他的敬重具体到每个细节,我相信并非政客的作秀。
抗战期间,两人数度会晤,为表明对钱穆的尊敬,蒋介石总是弃军装中山装而以一袭长袍出场。第一次会见,蒋介石掸灰尘一样掸去最高统帅的威严,热情谦逊,谈话不出数分钟,便令钱穆拘谨顿消,生出“如对师长,如晤老友”的感觉。钱穆受邀去重庆给军官做演讲,每餐饭食由蒋介石亲自督察,先要尝一尝是否合口味。有一次,蒋介石单独宴请钱穆,席上只放两把椅子,主座是蒋介石专用的做工考究的大靠椅,侍者按例将钱穆引往客座,被蒋介石挡住,非要让钱穆坐主座,弄得他不知所措,最后无法推辞,只得在蒋介石的席位上坐下来。
没有一个知识界人士受到蒋介石这样的隆情厚待,包括他手下那么多在抗战中拼死立功的将军,我想除了投缘,是钱穆在抗战中起到了将军们起不到的作用。1942年秋,蒋介石在成都两次会晤钱穆,问他为什么不从政?钱穆答道:“读书人不一定都要从政。”蒋介石又问他关不关心政治,钱穆说:“读书人一定要关心政治,但我不愿从政,各司其职就好。”他甚至当面劝蒋介石,为了全体国人的好处在抗战胜利后功成身退。
钱穆不仅为自己权衡,也为蒋介石权衡过一回。
毛泽东将钱穆列入黑名单已有足够的理由,但钱穆对此始终百思不解,他写道:“余自抗战胜利后,足迹不履京沪平津,不在公立学校教书,单枪匹马,一介书生,怎么找到了我的头上。”书呆子了吧,我想说回来的是,钱穆抱屈也许不是不懂政治,而是从心底不甘愿做一位流亡学者。钱穆在得意热闹之时早已认真权衡过自己,抗战胜利后,他便回归故里,潜心著述,后应无锡民族实业家荣德生之邀,出任江南大学文学院院长。
1949年初,钱穆托言春假,只身南下,流亡香港创办新亚书院。
建国初期,中央政府委托钱穆一手栽培的亲侄儿钱伟长,给钱穆写信劝回大陆。钱穆挚爱这片国土,想着死后也要葬回故乡,但题目出得太大,这使他陷入生命中一次最为困难的权衡。他最终拿定主意,在写给老师吕思勉的信中说:“回来虽无刀祸之行,但须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这是学生万万做不到的。”
1967年,因文革爆发彻底断绝了归国的希望,钱穆才接受蒋介石邀请,以归国学人的身份定居台北,成为中央研究院院士。晚年目盲,坚持展纸写作,仅偶有叠字。去世前三月,钱穆口授一文:《天人合一论——中国文化对人类未来可有的贡献》,可视作他在最后岁月思考中国文化的最高境界并最终彻悟后,留给华人世界的临终遗言。
钱穆认为:天人合一论是中国文化对人类最大的贡献,也是古代中国人生的一种宗教信仰;中国文化之所以绵延数千年而不断,是因为中国传统文化精神自古以来即与天命自然融合一体。一切人文演进都顺从天道来,违背天命,即无人文可言。钱穆乐观地预言:“此下世界文化之归趋,恐必将以中国传统文化为宗主。”钱穆在人生终点与天合一,成为天人。
斯人已逝,不然,我很想向这位家乡前贤讨教:天道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历史是否就是人意与天意之间的距离,五千年文明史有多少年天人合一,这些事弄明白了,天人合一也就变得好理解了。
造就钱穆造就人文价值的年代已经远去。
它有太多值得咀嚼的故事,尽管是一枚已经干瘪了的果实。咀嚼中内心突然一惊:我们怎么麻木得从来没有感到对不起那个年代?
曾经在背离文化本质的路径上走入绝境,现在,指望靠小学生背《三字经》重塑道德空间。天人是不太容易合一的,因而几百年上千年才能等来一个太平盛世。我不相信历史有规律,正如不相信踢足球有规律,球踢到哪儿是哪儿,但无论踢到哪个地方,那儿便对未来的胜负具有意义。
今天作为明天的历史,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