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庞 羽
报纸用了整整两版来报道这件事,村长特地把报道放大,打印出来,张贴在村子里的大事报道栏里,凡是路过本村的,都可以看见那硕大的标题《疑似外星人神迹,小乡村里出怪圈》。
三子到麦地的时候,看见麦子倒了一大片,钻进麦丛,沿着被割掉的、齐刷刷的麦秆走,几只麻雀盘旋着,像几只标点符号,为阳光断句。三子越往里走心越沉,就像在强酸中逐渐消融的铁。他猛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图案,一个硕大的图案。三子跑出了麦地,跑出了村子,一口气跑到村子旁的小山上,远远地,一个偌大的飞碟图案赫然映在眼前,像一片阴影,齐整整地拓在了大地上。三子倒吸一口冷气,良久才回过神来,没命地往下跑,如同一个亡命之徒奔向既往的悬崖。
跑到村子后,三子扯着嗓子喊:“怪圈,怪圈!”村子里的人纷纷跑出来,三子他娘刚刚推着一炉烧饼往街上跑,三子弯下腰,大口大口喘气:“娘……出事了!怪……怪圈!在、在、在麦田!”
过来看热闹的村民纷纷议论着,直到三子邻居阿鲁跑过来大叫:“三子家的麦田被割成了一个奇怪的图案!”村民停止住议论,瞬间的沉默后,阳光已在全村的房瓦上敲出平平仄仄、仄仄平平的乐声,尾曲奏响时,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立即往三子家跑去。村长站在中间,面色潮红地举着手,手上的青筋爆出:“安静,大家安静!这是本村最大的发现,不,是本县,不,是本省!”下面的村民开始起哄,三子娘管不了那么多了,从侧门跑向麦地,一到麦地,就倒吸一口冷气,一把抓住泰嫂的手:“哪个天杀的把我家麦子糟蹋成这样啊?泰嫂啊,没天理啊!昨天我做烧饼时还好好的,怎么……唉,天杀的!”说完,她跌跌撞撞地跑进麦墒里,手拂过一根根麦秆,像抚摸自己孩子的头,她的双脚踉跄着,像在跳一支伤心的舞蹈,并用着自己的歪扭的影子以祭天神。三子跑过去,蹲下来,拨开娘额前的刘海:“娘,这不一定是坏事啊……”三子娘抱住他大哭起来:“三子,娘这是造的什么孽哟!”三子轻轻拍娘的背部:“我们进屋吧,听听村长怎么说。”三子娘停止了啜泣,要知道,村长是全村最权威的人物。
刚进屋,就听见村长在那儿唾沫横飞:“以我最具前瞻性的眼光来看,这应该是外星人干的!从此以后,我们村就可以发展旅游业,开一个外星人研究基地,开博物馆,开公园,开游乐场,从此,我们村就能成为一个新旅游城!”
三子娘拨开人群,向村长大声问:“这是真的吗?”村长愣了一下:“是的。”看热闹的村民纷纷道喜:“三子他娘,你们家有福了。”“三子,好好保护麦地,将来发达了,别忘了我们。”
县报记者是下午来的,一个下午拍了不少照片,也吃了不少花生,这可是三子娘特地派三子去南街王二家买的,平时都吃不到,过年才买一斤,三子可是一颗都没偷吃,看着记者和村长嘴巴动不停,吃一颗,三子的心就颤抖一下,整个采访过程都是在他心惊肉跳中度过的。
晚饭是在全县最大的幸福饭店吃的,三子第一次到这边来,只觉得富丽堂皇,像城市里的金碧辉煌洗浴场。三子他娘坐在椅子上,使劲往三子这儿瞅,三子明白娘的意思,是要他多说话,三子连忙赔上笑脸:“大记者,刚才我还有一件事没说,那就是——我,我看见怪圈时,是凌晨六点。”记者抿了一口酒:“三,哦,三子,你已经说过了。”村长把目光转向记者:“大记者,您一定要好好写啊!咱们村出了名,一定少不了您的好处。”记者嘴边挤出一丝诡异的笑:“一定的。”
回家后,三子娘把藏在床底下的积蓄一张一张地数了出来,郑重地交给三子:“快,快去东头找戚家爷,叫他给我家做副好的门框门槛和门来,以后村子外的人参观,可不能丢了面子!”三子刚转身,娘又一把抓住他,从他手里抽出一张钞票:“三子,娘去买点肉,明天烧你最爱吃的红烧肉,你给我好好表现。”三子咽了口口水,怀里紧紧捧着家里的积蓄,往东头跑去了。
三子出去时,村上人都望着他指指点点,连平时最见不得他的小玉她娘都亲热地叫了一声“三子”,三子觉得自己瞬间高大了起来,连影子都拔得老长老长。
戚家爷为三子家打了一扇檀木门,三子闻闻,香得有点过分了。三子娘就搬张小木凳,倚在门框上,一见到熟人,就邀他看看刚打的檀木门,一听到有人说“好香啊”“真不错”,三子娘的脸就笑成一朵金黄的菊花。
报纸出来时,卖报的钟老头忙极了,因为几乎每家都向他买了一份,三子娘买了20份,她又向钟老头订了50份,三子娘对三子说,以后谁来参观了,就可以高价卖出去,而且,这些报纸都是三子麦田的广告啊!报纸用了整整两版来报道这件事,村长特地把报道放大,打印出来,张贴在村子里的大事报道栏里,凡是路过本村的,都可以看见那硕大的标题《疑似外星人神迹,小乡村里出怪圈》。三子娘把报道来回看了不下10遍,连中间的广告也不放过,然后把报纸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床下的黑皮箱里,嘱咐三子千万不要给别人,说这可是家里的无形财产。三子娘从未给三子看过黑皮箱里有什么,不过,三子有一次趁娘不注意,偷偷打开过,里面放着一台坏了的收音机、几个缺了一边、却是祖传的瓷碗、一枚用布紧紧包裹着、装在一个精致小盒里的金戒指、几张没有兑过奖的彩券。彩券是爹买的,不过没中奖,娘说留着,这些年这么多次抽奖,一定会中的,可爹忘了告诉娘,彩券是有截止时间的。三子看着看着,一滴泪就落了下来,他抹抹眼睛,把东西放好,就再也没有打开过。
三子娘叫三子去打油。刚到油铺,就听见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三子。”回头一看,原来是小玉。小玉弯起嘴角,露出两个小酒窝:“好久不见。”三子一时跌进回忆里了:三子和小玉原是初中同学,小玉成绩不好,三子免费为她辅导,有一次三子去了小玉家,小玉她娘几乎是用扫帚把他赶出来的,还闹到老师那儿去,说小玉学习不好,全是和三子早恋害的。因为这件事,三子没考到公费的县高中,只考上自费,三子娘就让他回来,帮她做农活了。小玉学习本不好,也辍学在家了。从那以后,三子再也没见过小玉。小玉一把抢过三子的油瓶:“三子,这油,我请了!”说着甜甜一笑:“三子,过几天我要去你家看麦地怪圈哦。”三子不知怎么回事,从耳垂烧到了鼻子尖。那一天,三子整天都晕乎乎的。
小玉来时,三子娘的脸就黑了,因为小玉她娘也来了。三子娘嫌恶地转过身,使劲朝三子挤眉弄眼,三子猜,娘是要他把她俩赶走,可他没有理会,从内屋搬来两张椅子:“婶,小玉,你们坐。”小玉她娘把手上的一个大袋子重重地放在地上:“三子,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说完就把脸转向三子娘,三子娘这才转过身,挤出一个笑脸:“这话怎么说呢,你太客气了,太客气了,三子,还不快去倒水!”三子差点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去拿杯子。打开柜子门,三子看见了那两只漂亮的瓷杯,上面画着两只鸳鸯,那可是娘的结婚礼物,上次村长来都没舍得给他们喝,三子手刚伸到那里,又触电般地缩回来,他知道娘生气起来不得了,于是垂头丧气地拿了两只玻璃杯。
回到客厅时,三子娘已经和小玉她娘谈起来了,小玉她娘拍拍三子娘的手:“三子娘啊,你们这一有了怪圈,那收益是相当不错啊!你想呃,只要你们保护好麦地,再在家门口设一个收费站,一人10元,这报纸一宣扬,多少人想来看个新奇啊!”三子娘一拍大腿:“行啊,这办法太妙了!”送走小玉她娘,三子娘立刻打开了那一袋子礼物,喊来三子:“三子啊,过来看看都送了些什么!嗯——一盒巧克力,两罐薯片,还有,这是什么?包装上全是外文的糖果!”三子娘抱起袋子,小心地放进柜子里,好像又想起什么,向三子露出神秘的笑:“看来我家三子长大咯!记着,以后好好对小玉姑娘,听见了吗?”
一天后,三子娘又请来了戚家爷,打了个梨花木的柜子,放在门口,由三子娘紧紧看护着,路过的人看见了,打打招呼,三子娘就高兴地说,这是以后收门费时要用的。没过几天,村长就来了,脸还是拉着的。三子娘把他请到屋子里,三子正要倒水,村长挥挥手,说:“不用了。三子她娘,这门费的事应该是村子里管的,个人可做不了主。”三子娘一听,急了:“村长,您这不是耍人吗?怪圈在我家,当然是我家的!”村长一听,反而不急了,慢条斯理地说:“怪圈,是全村的财富,就该由全村人管。你要是想占有的话,交上土地占有费、土地管理费、土地保护费、环境保护费、环境征用费……”三子娘打断他的话:“好吧,村长,一共多少钱,你说!”村长点燃一支烟,在烟雾弥漫中眯起双眼:“20万,一分不少。”三子娘差点瘫倒,三子连忙扶住她:“村长,这也太多了!”村长吐了口烟:“要不,还有另外的方法,就是门费三七分成,你三我七。仔细想想吧!”三子还没等娘开口,就抢着说:“成,村长,成。”村长扔下烟头,把手别在后面,昂着头走出去了。三子娘愤愤地低声骂了一句:“死鬼!”
报纸发行了没几天,就有城里人开着小轿车过来看了。村长把门票定为20元,可城里人趋之若鹜。三子娘一手收钱,一手抚摸着自己的梨花木桌子,没过几天,桌子就布满了三子娘的指纹。
“三子娘!”一声甜美的声音,恍若一只翠鸟啄亮了清晨:“三子在家吗?”三子娘抬头一看,是小玉,皱巴巴的脸上就有了笑容:“进屋吧,三子在里面呢!”小玉进屋时,三子正在烧炉子,见到小玉来,连忙扔下火钳,领小玉进了内屋。三子见娘还在收钱,立即从柜子里偷出了那两只漂亮的瓷杯,匆匆放了几瓣茉莉花,又在柜子最里面找到了巧克力盒,偷偷撕了个口,倒出几粒巧克力,他一手捧着巧克力,一手端着茉莉花茶进了内屋,小玉甜甜地笑着,吃了巧克力,她的酒窝更甜了。“三子,你家收了多少门费啦?”三子低着头,似乎在地上找字:“怎么说呢,这几天来的人多呢,没数。”小玉上前一步,蹲下身子,盯着三子的眼睛:“那以后我过来后,我帮你数!”轰的一下,三子的脑子炸了,仿佛是一声湿漉漉的春啼,仿佛是一朵红津津的夏花,仿佛是一阵呼落落的秋风,仿佛是一枚白莹莹的冬雪,三子漫步在那如梦似幻的远方,在那里,他找到了一只春天的鞋子。“三子?三子你怎么啦?”小玉双手搭在他肩上,来回摇晃着:“三子?”三子这才从远方走回来,脸红了:“没事没事。”小玉露出了招牌式的笑容:“没事就好!”三子送走小玉时,走路都是歪歪斜斜的,嘴上还挂着一丝笑容,三子娘问他怎么了,叫他看着,自己去收拾垃圾。一会儿,他一想到瓷杯还在内屋,从头到脚凉了个遍,转过身时,娘正拿着瓷杯,满脸堆笑:“三子啊,这是娘的结婚礼物。”三子低下头,准备挨骂挨打,良久,不见动静,便上翻眼睛,却看见娘还带着笑容:“看来,不久,这也派上用场了!”然后欢天喜地地去洗杯子了,三子长舒一口气,但一想到娘的话,思绪又飞到远方去了。
县报记者再次来时,村长又请他去三子家走了一回麦田。这回记者可认真了,仔细检查了麦秆的断口,还拍了很多照片,最后还拔了几根麦秆“作纪念”,村长一路陪着,一路笑着,最后脸都有些僵硬了,记者却毫不在意,一路只有严肃的脸色。村长客气地问:“大记者,这回您来是为了什么?”记者撇撇嘴:“没跟你说过吗?跟踪报道!”三子没看见村长有任何表情,但他知道,村长心里肯定乐透了,因为这样,怪圈的关注度才能一路飙升。这回,饭局上没了三子,只有村支书、村长,还有一大堆村官儿。三子娘叹了口气,拍拍三子的肩说:“唉,这世道!上次叫你多说说话,出出名,这瓜娃子,咋就不明白呢!”三子瞥了一眼娘:“出名?再出名也必须先是村长!这世道就这样!”
第二天,报纸就出来了,钟老头递报纸给三子的时候三子还笑眯眯的,但一看到标题整个人就石化了:《疑似炒作!小乡村造假为哪般?》报纸上,记者详细解读了麦子的断口,说断口是由利器造成的,他在三子家发现了“凶器”——一把镰刀。三子哭笑不得:村子里哪个人家没有镰刀?三子默默收起这份报纸,他不知道,娘叫他买50份报纸,他还买不买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后,三子拿着一份报纸,夹在腋下,做贼似地走回家了,路上,似乎所有人都对他指指点点,连林家的狗都白了他一眼。
回到家,三子娘就叫:“三子,快把报纸拿来,给娘看看!”三子把报纸藏在身后,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娘,今天咱不看了,行吗?”三子娘听出了些许不对劲,“倏”地站起来,走到三子面前,一把抢过报纸。三子看见娘呆了好久,像是一尊未完成的冰雕,她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倚着米缸,慢慢矮了下去。“娘!娘!”三子使劲地摇娘:“娘,你要挺住!说不定事情有转机呢!”三子娘用力甩开他的手,目光呆滞地看着门外,喃喃着:“这可咋办呢?这可咋办呢?这可……”三子顺着娘的目光看去,没看见谁,只看见那独自沉香的檀木门:“娘,我们还是听听村长的意见吧!”三子娘紧紧抓住三子的手,目光一动不动,像是瞎了一样:“那就这样吧。就这样吧。”这一整天,村长连个影儿都没有。入夜,三子和娘敲开门时,村长还在喝汤,看见三子,手一抖,差点把汤洒出来:“你们来干嘛?”三子和娘走到他跟前,看着黄澄澄的汤,就咽了口口水,他想,这肯定是鸡汤,桌上还有没吃完的鸡大腿呢!好久都没有喝过鸡汤了,尤其是加了蘑菇的,那个香喷喷啊——三子娘打断了三子的想象:“村长,你说怎么办?”村长把眼睛一翻:“什么怎么办啊?”三子娘从兜里抽出报纸,把它摊平在桌上:“看,村长,我就知道那记者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可是关系到咱村的信誉啊!”村长把吃好的鸡骨头往报纸上一扔,缓缓地别过头,一字一句地说:“三子他娘,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在这世上,争议越大的东西,就越出名!”三子娘用食指和中指夹起鸡骨头,嫌恶地甩到桌上:“村长,您出名了,是您的事。可这样下去,我们娘俩的生计咋办?要保护麦地,麦子又不准割,田里又不准种其他作物,你养我们?”村长咕咚一下,把汤全喝完了:“别急,别急。车到山前必有路!”
第二天,三子娘没有出去卖烧饼,只是坐在梨花木桌子旁焦急地等待。林家三嫂上街去买菜,看见三子娘,轻声地跑过来:“三子他娘,听说三子一夜没睡,拿着镰刀把麦田割出了个怪圈,是这样吗?赶明儿也让三子来我家割个怪圈,我还不知道坐在门前收门费是啥滋味呢!”说完便带着嘲讽的笑走了,林家的狗也昂首阔步地跟着走了。三子在门口看到这一幕,牙齿都咬出了牙星子,像是刚碾的新碎银似的。临近中午时,有一辆小轿车停在门前,一位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下车问:“请问这儿是怪圈么?多少元一张票?”三子娘一上午都没有生意,连忙赔笑说:“是的,是的,20元一张。”中年男子把手上的烟狠狠一摔:“人造的景点也要这么贵?不看了,不看了!还谎称外星人呢,全是人造的!”说完呼啸着绝尘而去。三子轻轻地跑过来,扶住娘。他听到了一颗泪珠掉落的声音。
接下来的几天,总共就3人来看了怪圈,还有一人看完后,拍了拍三子的肩膀说:“小家伙,好手艺!不过要用到正道上,骗人就不对了!”三子咧开嘴,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小玉再也没来过,三子坐不住了,跑到小玉家,刚准备敲门,就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只听林家三嫂那尖锐的声音响起:“你家小玉也不小了,有对象了没?”小玉她娘笑笑:“怎么说呢,可以有,可以没有。”林家三嫂眼一眯,嘴一撅:“你说三子啊?你不知道么,自从那报道登出来后,他们家生意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我才打听到,这个月就只有十几个人来!你说说看,谁愿意大老远跑来看个镰刀割成的怪圈?外星人?屁!”小玉她娘的脸色由晴转阴:“那么……”林家三嫂拍拍小玉娘的手:“我有个侄儿,家境嘛倒也不错,长得也不错,就是矮了一点,什么时候来见见?”小玉娘这才笑了起来:“行,行。不过,不知道小玉那小妮子同不同意。”三子正想看下去,突然感觉头皮一阵麻,扭过头一看,小玉悬着手,在那儿笑呢——原来小玉敲了他一个爆栗子:“三子,想我啦?不进去坐坐?”三子看见小玉的笑颜,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只要小玉愿意,这亲事还是有可能的:“嘘——我现在要回家,别和你娘说我来过啊!”小玉眨巴眨巴一双看似无辜的大眼:“行!你走吧,过几天我找你玩啊!”三子走了,但他没有回家,去了村子旁的小山坡,就是他发现怪圈的地方,然而他两次的心情截然不同。他看见了全村,也看见了那个怪圈。“没什么,”他喃喃着,太阳也在天空喃喃着,像是要讲述一个关于怪圈的传说。
过了好久,三子才垂着头回家,刚进门,就看见娘在大厅跪拜菩萨,手上握着一把檀香,宛如一只青蛙捏着一把蚊子腿。三子娘听见三子回来了,头也不回地说:“三子,过来。给菩萨上香!家里出这么大的事,我想过了,一定是触犯了天神,只要我们诚心上香,一定会没事,而且,会有更多人来看怪圈。到时候,我们就发达了!”说完,三子娘对菩萨磕了个结结实实的响头,嘴里还咕哝着什么。三子知道,娘是很少上香的,总说农活太忙,有这时间还不如多种几棵青菜呢!奶奶去世时,三子娘才每年清明磕个头,上个香,给奶奶的遗照前放一碗白米饭,三子小时候一直对这碗米饭垂涎欲滴,但一想到奶奶会在地下挨饿受冻,说不定还会找三子呢,三子就咽了口水,读书去了。娘的话又将三子从回忆拉回了现实:“三子,把杯子烫一下,今天傍晚有贵客!再从电视机上面的铁盒子里拿几张老人头,买点肉和菜回来。”
三子在菜摊上挑来拣去,忽然听到小玉的声音。三子兴奋地凑上去:“小玉,你也在啊?”小玉冷冷地瞥了一眼三子,将玉指一挑,指着地上的芹菜:“大婶,芹菜来一斤。”三子就直直地晾在空中了,大婶把塑料袋交给小玉,小玉伸出涂了银紫色指甲的小指,轻轻一勾,然后昂着下巴,像一只引颈待戮的白鹅,与三子擦肩而过。三子不甘心,追了上去,小玉却加快了步伐,嘴里蹦出脆生生的三字:“死穷鬼。”三子愣在那里,同时,他也明白了,一切落花赴水,没了。
三子再也没心思挑三拣四了,匆匆买了二斤肉、一点菜,心情沉重地回家了。
暮色四合时,三子家的檀木门被敲响了:“这是三子家吗?”三子娘围着围裙快步走出厨房:“哎呀,朱大师来了,三子,来,拜见朱大师!”她说着,把手上的油揩在围裙上,然后解开围裙:“朱大师,还劳您大驾呢!请进。”这位所谓的朱大师阔步走进来,摘下帽子,露出了他地中海式的头发,一手拿着帽子,一手拄着棕红色的木杖,像是一个穿着正装的小丑。朱大师把帽子往桌上一扔,蠕动他那厚笃的嘴唇,像是箱子里紧紧贴在一起的两条肥鱼,努力蠕动着身躯:“算命测风水,转运算八字,都找我朱大师!对了,您家是要旺风水吧?没事,包在我身上!”三子娘笑眯了眼:“大师,这全县八村就您最灵了!来,坐下,尝尝家常菜。”朱大师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潇洒地从腰间抽出一把折扇,打开,扇子就像金鱼的嘴巴一翕一合,朱大师用手指沿桌边转了一圈,把桌上的水渍蘸在手指上,然后满足地舔了舔:“上菜吧!”三子胃里一阵恶心。三子娘烧了三子最爱吃的红烧肉,但只要三子筷子伸到红烧肉里,朱大师就用筷子把它们打开,然后夹起大大一块,满足地咽下去,那蠕动的喉结像一个滚动的果子。三子娘一个劲儿地盯着朱大师:“大师啊,我家风水是不是不行啊?怎样才能转运啊?”朱大师摇着扇子说:“不急,不急,只要你有这个——”朱大师把大拇指、食指、中指使劲儿一搓。三子娘明白,赶紧从床底下的黑皮箱里抽出大部分老人头:“大师,这些够不?”朱大师眼睛一斜,脸上的两坨肉立即拱了起来:“行。吃完饭我告诉你。”朱大师一个人把一盆红烧肉全都吃光了,连汤汁都倒进了饭里,一滴不剩,三子只有咽口水的份儿了。吃完饭,朱大师朝三子娘耳边嘀咕了几句,就戴上帽子,一手摇扇子,一手拄拐杖,心满意足地走了。
半夜三子醒来时,被吓了一跳:屋子布满了红光!走出内屋,三子看见客厅地上、桌上、柜子上全是红蜡烛,光芒充溢着整间屋子,光晕像高脚酒杯一样在空中碰撞着,发出叮叮当当醉人的响声,而三子娘正在佛前潜心默祷。三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在迷迷糊糊中爬到床上睡了。
这一次,三子是被烟熏醒的,内屋里已经弥漫着烟雾了。三子冲出了内屋,抱起瘫倒在地上的娘,拼尽全力冲出了屋子,这时,全村都沸腾了,到处都大喊“救火啊!”三子把娘放在地上,掐娘的人中,可她没反应。三子不管那么多了,背起娘往医院奔去,护士给娘挂了一瓶水,娘才慢慢醒来,一看见三子,她不顾手上的针,握住三子的手:“三子啊,黑,黑皮箱呢?”三子一听,差点掉下眼泪:“娘,您先在这,我去火场看看。”
三子一出医院,天空就下起了小雨,三子到了家,发现火势已经小了些,他拨开人群,想往里面冲,阿鲁一把抓住他:“你怎么了?不要命了啊!”说完旁边的人也拉住他。细雨汨汨地下着,火熊熊地燃着,月亮出来了,像是天空睁开了眼,于是,这所房子,就在天空的注视下,安静地燃烧着。渐渐地,三子的眼睛模糊了——那燃烧的屋子在剔透的细雨的衬托下,仿佛一只透明的红萝卜——三子眼前一黑——雨点飘着,像一声声马蹄落在屋子上,落在火里的水珠,瞬间蒸腾,像是浴火重生的白色凤凰——三子瘫软了下去。
三子醒时,正躺在医院病床上,他没和任何人说话,机械地下了地,像是知道自己的宿命一般走到屋子前——火已经熄了,他进了被火烧得差不多的檀木门,走过大厅,走过厨房,走出了后门——眼前,是一片麦地。
后来,听村子里的人说,三子一直绕怪圈狂跑,跑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像是鬼一般,就这样狂奔了二十几圈,三子就化作了麦田里的一个稻草人。阿鲁说不可能,三子不可能就这么走了的,因为他还有只鞋,丢在了他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