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斥异见——“天性”反思之一

2013-04-15 13:06刘荒田
看世界 2013年8期
关键词:过分天性禅师

刘荒田

什么是人的“天性”?我以为它具备以下的品质:1.自然而然存在的;2.在理性思考之前就出现的;3.遇到外力干预,首先作出的反应。诸如:水往低处流,瓜熟蒂落,婴孩饿时啼哭,儿童爱受夸奖,女人爱被爱,这些都是。人不是不能违反“天性”,但一如逆水行舟,一如变性,吃力未必讨好。

人的“天性”之一,是对异见的抗拒。不喜欢和自己相反的意见,如果不算普遍的天性,也是多数人难以幸免的共性,老人家尤其如此。对此,我有亲身体会。那天,打电话问候远方一位朋友,向来和他交情不错,这“不錯”,主要是指“同气相应”,即在对世事以及对一些人的意见不谋而合。但这回围绕家乡一桩文化事件,展开激烈的辩论,彼此把客气、包容抛到爪哇国去,非要争个水落石出。一个小时过去,唇干舌燥之余,很是气闷,我首先鸣金收兵。回到家,直到夜晚就寝,心口都堵得慌,起初以为心脏有恙,再想,是心火,它来自白天的辩论。辗转反侧时,生朋友的气愈演愈烈,此公何其偏狭!难道一首诗只能有一种解释吗?难道质疑定规便是大逆不道?难道你忘记文革的教训?不可理喻!我早就明白了两条世故:一曰所谓通过辩论说服对方,如果对方已成年或进入老年,那是空想;二曰辩论永远是自说自话,人家何曾仔细听你的陈述?然而今天热血澎湃起来,竟当了“天性”的俘虏,企图以言辞征服成见比我还顽固的朋友。事后也难以释怀。

不但我等小人物,宋朝大文豪苏东坡也曾在这方面出洋相。这位历尽坎坷的天才,晚年被贬到江北瓜州时,自以为看透人生,写了一首诗,其中有两句“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没想到佛印禅师读了以后,批了两个字,托书僮带给正等候赞美的苏东坡。苏东坡看到“放屁”两字,差点气昏。立即坐船到金山寺,冲进里面问罪:“即使我的诗不好,你也不能恶语伤人!”禅师笑道:你不是自夸“八风吹不动”吗?怎么一个“屁”字就把你气得过江来吵架?“八风”指的是人生必然具备的八种心境:称,讥,毁,誉,利,衰,苦,乐。但凡“负面”来袭,人的第一个反应并非闻之即喜。为此,洋谚语这般应对:每一块批评的“三文治”都夹上“赞美”的火腿。

那次和友人争吵后,我冷静下来,回溯多久没和人家争论过,被人家指斥、讽刺、讥笑过?很久很久了,久到记不起“上一次”是怎么一回事了。心境太平,日子顺溜,同时,心娇贵了,虚弱了,受不住纯粹的驳难了。这种争论,放在年轻时光,该不会那么介意,吵完便忘记。然而在缺乏自信和耐性的老年,正常不过的过招,成了搅乱心湖的怪风。

如果没有上述反省,我下一步将是什么呢?可能牢记朋友的不是,要么写信逐一驳斥其谬论,要么打电话给共同的朋友,把对方的“不是”一一渲染、放大,让他成为遭受一致排斥的公敌。

为什么老人会把正常的辩论看成“冒犯”,急于作出还击呢?可能有以下的理由:一,过分的自尊,认为人家不赞同自己的主张,就是看不起,就是对自己的名誉和地位的挑战。二,过分的偏狭,有些人无法把“意见不同”视为日常生活的必然现象,反而肆意作出负面的引伸,从而得出对方“故意给自己难堪”的结论,下一步便是报复。三,过分的自以为是。长期来极少听到反面意见,却不间断地接受赞誉,形成了“高人一等”的错觉。

一番痛彻的自我检讨之后,对朋友不再怀恨,那次辩论也渐渐忘记干净,言归于好。由此,想起更加严峻的问题:作为一介退休老人,此类记仇所造成的危害,再大只波及不多的朋友。如果成了大人物呢,我会把反对我和“反对整个权威”混为一谈,那样后果就严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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