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泉根,陈 曦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海南 海口571158)
海南岛不管从地质历史还是人类历史,都源远流长。但海南岛只有约3.4 万平方公里,不具备人类起源的条件,居民都是从岛外迁移来的,只不过有个先来后到的问题。中华文明从中原往南看、从后往前推,疆域随着历史的车轮从河南、淮南到周南、召南到江南、岭南,又从江南、岭南到海南以及北回线那边的日南,①因中国大陆任何时候看太阳都在南边,人都在太阳的北边,北半球只有到了北回归以南,春分至秋分期间,部分地区不同时候,人是在太阳的南边,是曰“日南”。汉武帝时还曾在今越南中部设日南郡。今天陵水三亚之间处在分界线上。海南就最终成了中原文化之矢的终端。期间细数起来,大致如下:秦代,始皇派屠睢率领50 万大军南下岭南,设立了桂林、南海、象三郡,海南为象郡之外徼,开始进入中原文明的视野。汉代,前后两伏波开琼正式置郡,海南也从中原政权体制的边缘正式进入体制之内。后虽有反复,但向中原文明逐渐靠拢的大势不变。建置上从汉武元封元年(110年)的两郡发展到隋大业六年(610年)的三郡,再到唐高宗的五郡,海南岛的基本行政区划大格局便基本成型。以后治领有分合,但总体上“江山不改,称谓各殊”而已。与此同时,海峡北岸的大陆人口也随着历史车轮,加快了移民的步伐和数量。
正所谓“汉武开边,两郡奠南国万世基础;李唐画野,五州擘海岛千年形制”。但在这漫长的历史年代中,海南的早期文献却非常稀缺,海南的人物更是罕见于史册。海南历史人物很多都在中古才出现。譬如第一个名姓俱全的海南岛籍人物要到6世纪末的隋朝才出现,而第一个海南岛籍的士籍何履光要到8 世纪的中唐才出现。文教事业也是到唐朝才草莱初辟,宋朝才开花结果,大盛则要到明清。
隋唐以前,海南蛮荒无文,仅见“朱庐执刲”四字还只是印章。据《太平广记》载,不惟海南,整个岭南地区的文教事业都落后:
自广南祭海十数州,多不立文宣王庙。有刺史不知礼,将释奠,即署一胥吏为文宣王亚圣,鞠躬候于门外。或进止不如仪,即判云:“文宣、亚圣决若干下”。(《南海祭文宣王》卷261)
据唐代笔记载:
金汝、盐丰、福建、黔府、桂府、岭南、安南、岂容等道,所送进士不得过七人,明经不得过十人。(《唐摭言》卷1《会昌五年举格节文》)
而隔海而南的珠崖更是荒落无文,明代海南先贤在《琼州府学科目题名记》就说:“自唐以前学校之政未立,造士之方多阙。”(《钟筠溪集·记》)
海南本土诗文始见于史载典籍的要到贞观二十年(646年),就是贬谪儋州吉安县(今昌江县)县丞王义方的祷海之词。兹录于下:
思帝乡而北顾,望海浦而南浮。必也行愆诸己,义负前修。长鲸击水,天吴覆舟。因忠获戾,以孝见尤。四维雾廓,千里安流。灵应如响,无作神羞。(《旧唐书·王义方传》)
王义方安全抵达昌江后,见蛮俗荒梗,于是:“召诸首领,集生徒,亲为讲经,行释奠之礼;清歌吹籥,登降有序,蛮酋大喜。”(《旧唐书·王义方传》)
王义方也是史料可查考的海南史上的第一个教育者。可见其文明演进的阶段跟中原的差距。但到了明清,却文化灿烂,仅有明一代,进士62 人,举人近六百,几与江南望郡相埒。从魏晋南北朝到明清,中间主要隔着唐宋,而唐宋正是大量贬官谪琼的历史。笔者在《隋唐五代海南人物志》一书中梳理指出,仅唐朝流贬海南的官吏就有近七十个,且多数为高官宗室,宰相则不下十五人。综合五代宋元,明文史载的贬官不下一百三十个,且不少是道德文章的巨擘典范。[1]我们可以说,从海南早期开发到后来的文化粲然,期间的唐宋乃是海南文化承前启后的重要过渡阶段,而期间的贬官则是海南文明演进的播种者、培育人。
隋唐教化初辟,宋元人文日新,明清则称“海滨邹鲁”,其中贬官文化是其演进的关键要素之一。那么海南第一个贬谪事件始于何时、何人、何因、何地呢?他就是隋代皇室杨纶。据方志记载:
纶,字斌藩(当为籀——引者注),性弘厚,美姿容,颇知钟律。高祖受禅,封邵国公。邑八千户。(《正德琼台志·卷三十四·谪寓》)
杨纶受封第二年官拜邵州刺史。公元605年,黄门侍郎王弘秉承迎合隋炀帝杨广的意思,诬告他诅咒大隋江山社稷。杨纶遂于当年秋天由邵国公除名为草民,贬谪到始安(今桂林),不久又加重处罚,安置到珠崖。这是海南史载可见的贬官第一人。但要确立杨纶海南贬官第一人的身份,先要做一个考证辨伪工作。
有史料记载说,后汉初交趾刺史苏定被光武帝贬谪到儋耳郡:
时交州刺史苏定贪暴,世人苦之。(征)侧仇定之杀其夫,乃与妹贰举兵攻定,陷交州,以至九真、日南、合浦诸郡皆应之。……苏定奔归南海,汉光武闻之,贬苏定于儋耳郡。遣将军马援、刘隆等击定之。①越南古籍《岭南摭怪·二征夫人传》,见戴可来、杨保筠校注《岭南摭怪等史料三种》,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30页。
但这条文献有很多可疑不实之处。首先,苏定的官职是交趾太守,而非交趾刺史。
至十六年,交阯女子徵侧及其妹徵贰反,攻郡。徵侧者,麊泠县雒将之女也。嫁为朱珪人诗索妻,甚雄勇。交阯太守苏定以法绳之,侧忿,故反。于是九真、日南、合浦蛮里皆应之,凡略六十五城,自立为王。交阯刺史及诸太守仅得自守。(《后汉书·南蛮传》)
其次,有史料说,苏定因贪虐引发边郡骚然,结局是下狱,而非遭贬谪:
马援平交阯,上言:‘太守苏定张眼视钱,瞸目讨贼,怯于战功,宜加切敕’。后果下狱。(《太平御览》卷四九一引《东观汉记》)②又见吴树平先生校注的《东观汉记校注》卷12,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上册,第422 页。
李勃教授认为苏定确曾被逮下狱,其情况当是先下狱,后才被贬谪。[2]
另外,所谓贬谪之地儋耳郡当时尚不在东汉政权的控驭范围之内。前汉元帝初元三年,元帝采纳了贾捐之的建议,下诏罢珠崖郡,诏曰:“罢珠厓郡,民有慕义欲内属,便处之;不欲,勿强。”(《汉书·贾捐之传》)
终前汉之世,再无复郡。直到苏定逼反二徵之后,马援平定南交之地,“始调立城郭,置井邑”。(《晋书·地理志下·交州》)苏定逼反二徵是在建武十六年,即公元40年。而马援平定南交之部是在建武十八年,即公元42年。但儋耳复郡更在永平十年(公元60年)。甚至有说在永平十七年,即公元67年:
僮尹,丹阳人,举孝廉为郎,需次京师。永平十七年春二月,儋耳慕义贡献。其夷诡异,生则镂其颊,皮连耳匡,分为数支,状如鸡肠,累累下垂。渠帅贵长耳,皆穿而缒之,垂肩三寸。见者诧为异物,不敢正视。是时甘露频降,树枝内附,公卿百官皆以为祥瑞显应,征在远人,乃集朝堂,称觞上寿。适张纯子奋袭武始侯来朝,亦与焉。尹从奋引见便殿,应对合旨,显宗奇尹才美,因拜儋耳太守。尹至郡敷政未久,下诏擢为交趾刺史。还至珠崖,戒敕官吏,毋贪珍赂;劝谕其民,毋镂面颊,以自别于洞俚,雕题之俗自是日变。建初中,以尹能匡俗信民,厚加赏赐,迁武陵太守。(黄佐《广东通志》)①道光《广东通志》卷231《宦绩录一·两汉·僮尹》引。又见万历《广东通志》卷61《郡县志四十八·琼州府·名宦·汉·僮尹》。
从苏定逼反二徵到儋耳复郡,相距二三十年,所谓“苏定奔归南海,汉光武闻之,贬苏定于儋耳郡”,完全不合理。再综合官职错误和结局与其他史载相抵牾,可证“苏定贬谪儋耳郡”不成立。此外,先隋以前再无贬谪记录。终杨隋一代,也仅录得杨纶一人。从海南岛的建制和开发的历史推论,杨纶也应该是海南岛贬官第一人。虽然汉武开边,在岛上有了中原政权,但此后叛乱交迭,中原本身也历六朝纷乱。实际上,元帝罢弃珠崖后,要到冼夫人抚定之后交给隋唐中原政权,海南岛才得以成为中央政权有效的治理范围。
确证杨纶为海南贬谪第一人后,我们再来考议其贬谪珠崖之因果事迹。《资治通鉴》把杨纶被贬的原因认定为隋炀帝“恩薄,多所猜忌”所致。②见《资治通鉴》第一百八十卷,下文所引杨纶事迹,俱见《通鉴》本卷、明唐胄著《正德琼台志. 卷三十四. 谪寓》、《隋书.列传第九》和《北史.列传第五十九》,并无出入,不再一一标注。杨纶的被贬内在原因,要从其父亲与后周、杨隋的纷纭矛盾讲起。
杨纶乃是隋滕穆王杨瓚之子。杨瓚是隋文帝杨坚的母弟。杨瓚、杨坚的父亲杨忠,在后周因军功封竟陵郡公,又娶北周武帝宇文邕妹顺阳公主为妻,后来升为侍中。杨瓚生来就仪表堂堂,又有这样好的身世,很快也像其父亲一样娶了公主,与王室再次联姻。又雅爱书学,结交名士,在当时有非常好的名声,都叫他杨三郎。武帝宇文邕不仅亲爱之,而且信任他的忠诚和能力,外出征战,曾经把后方全部托付于他。武帝死后,混帐皇帝宇文赟继位,是为宣帝。宣帝顽劣淫乱,很快驾崩。宣帝岳父杨坚趁国乱主幼之机,遂有夺北周的江山的野心。然而杨家与宇文家世代婚姻,其中恩怨瓜葛太深。杨坚总想拉拢杨瓚,祝其成就帝业。但杨瓚不想辜负宇文邕的亲爱之义对北周颇忠心。本来就与杨坚关系不和谐的杨瓚对兄弟篡逆,既不以为然又忧心忡忡,说:“作隋国公恐不能保,何乃更为族灭事邪?”并多次有抑制甚至铲除杨坚的意思。即使如此,他还是优容善待兄弟杨瓚,受禅后,立杨瓚为滕王,后拜雍州牧,多次让他与自己同坐,并亲切地称之为阿三。这固然有想靠杨瓚的名声收拢人心的企图,但也显示了杨坚性格在中国古代皇帝中算比较温和宽厚的一面。但杨瓚曾经的不合作,终归要被清算的。
被清算的第一步是从瓚妃宇文氏开始的。先前不惟杨氏兄弟不能黾勉同心,妯娌之间的矛盾更深。杨坚夫人,何许人也?乃周大司马独孤信的女儿就连隋文帝亦奈何不得她。
文献皇后独孤氏名伽罗(543 -602年),隋朝云中(今大同)人,周大司马独孤信之七女。独孤信见杨坚相貌奇伟,器宇轩昂,故将伽罗女许配为婚,时年十四。隋文帝即位之后,封为文献皇后。史载:
独孤后性妨忌,后宫莫敢进御。尉迟迥女孙,有美色,先没宫中。上于仁寿宫见而悦之,因得幸。后伺上听朝,阴杀之。上由是大怒,单骑从苑中出,不由径路,入山谷间二十馀里。(《资治通鉴》卷第一百七十八)
这件事《隋书》、《北史》都有记载,都意在说明杨坚无奈独孤皇后何。从中亦可见其在宫廷斗争、皇族权斗中的强势和优势地位。杨坚履至尊后,她就成了独孤皇后。宇文氏郁郁不得志,背后常常咒诅皇后。在独孤皇后泰山压卵的情势下,杨瓚包庇妻子不成,宇文氏竟遭除属籍,自己也在开皇十一年从幸栗园,暴薨。当时社会上就都说人是遇鸩以毙的,但他家族的悲惨命运自此只是开始。
杨瓚暴毖后,杨纶袭嗣滕穆王爵。他天性宽宏仁厚,父母都有仪貌,他也姿容伟丽,而且懂音乐。高祖受禅时就被封为邵国公,邑八千户。第二年又拜邵州刺史,处世公道为梁人拥戴。但因上辈兄弟妯娌违和,在文帝时就深怀恐惧。文帝的简朴宽厚的性格,在炀帝身上刚好颠倒过来一样,忌刻淫乱、好大喜功。即位后,杨纶兄弟就深遭猜忌。杨纶忧惧不知所为,就只好向天祈祷,招一些江湖术士如王琛辈问命运。王琛辈胡说什么滕王就能飞黄腾达、相禄不凡。这不仅不能纾难,反而结祸,给疑忌构陷者以口实,有人告纶怨望咒诅。隋炀帝立即命黄门侍郎王弘穷治之盘根查底。王宏领会皇帝的旨意,奏纶厌蛊恶逆,坐当死。因为杨纶乃王公系列,享受“八议”待遇,不能随便交司法机关。公卿们不仅没有减免处罚,反而形成更严厉的判罚。司徒杨素等说:
纶希冀国灾,以为身幸。原其怀恶之由,积自家世。惟皇运之始,四海同心,在于孔怀,弥须协力。其先乃离阻大谋,弃同即异,父悖于前,子逆于后,非直觊觎朝廷,便是图危社稷。为恶有状,其罪莫大,
刑兹无赦,抑有旧章,请依前律。(《隋书.杨纶列传》)
这其实就是公审文告。造衅开头还是上辈子的怨结,即所谓“父悖于前,子逆于后”。公元605年秋天,杨纶由邵国公除名为民,贬谪到始安(今桂林)。杨纶兄弟也全部被流徙边郡。大业七年(611年),隋炀帝亲征辽东,杨纶本想上表请命,不仅不获信任,反而不久被安置到更远的珠崖。
隋末,天下大乱,大业十二年(616年)鄱阳起义,首领操师乞自称“元兴王”,建元始兴,攻陷豫章郡(今南昌),以其乡人林仕弘为大将军。师乞中流矢死后,仕弘自称皇帝,国号楚,四方豪杰响应依附,地盘北自九江,南及番禺。十三年汉阳太守冯盎以苍梧、高凉、珠崖、番禺之地附林仕弘。杨纶被林仕弘所逼,举家流窜于儋耳,后归大唐,封为怀化县公,不久即死去。这个海南岛上的第一个贬官的身世遭遇,好像就昭示了此后琼崖近千年流贬史主要的特征:帝王忌刻寡恩,贬官位高身显。
[1]曾庆江,周泉根,陈圣燕.海南历代贬官研究[M].海口:海南出版社,2008:340 -353.
[2]李勃.海南岛历代建置沿革考[M].海口:海南出版社,2005: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