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浅予舞蹈人物画创作缘由探究

胡斌

(淮南师范学院 美术系，安徽 淮南 232038)

叶浅予（1907-1995），浙江桐庐人，画家，美术教育家。叶浅予的艺术创作历程按其创作内容和表现方法可以分为三个比较明显的阶段：二三十年代的漫画；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人物速写；四十年代中期后的国画舞蹈人物。第三阶段的舞蹈人物画，实现了速写造型与国画笔墨的有机结合，是叶浅予国画人物创作的典型代表。本文以叶浅予舞蹈人物画为主要研究对象，从社会生活、速写创作方法和文论修养三个方面揭示其舞蹈人物画创作的过程及原因。

一、创作素材来源于社会生活

通过叶浅予的自传和绘画作品，我们发现他舞蹈人物画形成有两个时期：一是1940年在香港认识戴爱莲并喜结良缘，叶浅予开始了舞蹈人物速写；二是1943年在印度画的印度舞写生。在这两个时期之前，叶浅予还画过舞台戏曲人物。“戏曲人物在我的速写本中出现，比舞蹈人物早。1935年第一次访问北平时，在长安戏院画过杨小楼和郝寿臣；1937年在哈尔滨飞戏院画过荀慧生。”①谢春彦：《叶浅予谈速写》，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07年，第128 页。对这些舞台动作的捕捉与描绘应是叶浅予从事国画舞蹈人物的基础，而他真正尝试舞蹈人物画创作，还应该是他的印度之行。叶浅予说：“最初画舞蹈人物画是出于我个人的情况。在中国画中，画戏剧人物的相当多，有这么一个传统。抗日战争期间，我到过印度。印度的舞蹈是比较漂亮的，我就是从画印度舞蹈开始画舞蹈人物。当时，在我家庭里边，我爱人是跳舞的，我的女儿又学跳舞。——我家庭的这种环境跟别人不一样，我自己对舞蹈也有兴趣。不是说我想画什么就去画什么，自己的生活环境起了很大作用。”②孟庆江，刘源：《论叶浅予》，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7年，第255-256 页。这段话有两层意思：一是画印度舞是叶浅予舞蹈人物画创作的开始；二是叶浅予的舞蹈人物画创作素材来源于自己的生活经历。

在画印度舞之前，叶浅予就结识了舞蹈家戴爱莲，并为她画了大量舞蹈速写。而叶浅予真正从事舞蹈人物画创作，从生活中采集舞蹈人物素材的是他的印度之行。

1943年夏天，叶浅予以“访问记者”的身份去印度访问中美训练营，搜集中国军队在美国训练下的形象资料，画一批画。工作之余，他就收集当地农民形象，表现当地风土人情。在印度，叶浅予勾画一些速写稿，内容主要是街头小景、印度少女和印度舞蹈。回国后，他“完成了中美训练营生活报导二十多幅，印度人物画二十多幅。印度人物画以舞蹈形象为主，这是我以后创作舞蹈人物画的开端”①叶浅予：《细叙沧桑记流年》，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160 页。。这一时期，叶浅予以旅印经历为素材，创作出《印度少女》、《印度街头》、《印度装》、《印度舞姿》 等一批舞蹈人物画作品。

叶浅予舞蹈人物画创作由印度舞转向民族舞，其舞蹈素材收集始于1950年的新疆考察。期间，叶浅予画了大量民族舞蹈的速写，1953年，他完成大型国画《中华民族大团结》。1954年，他带着中央美术学院留校生去敦煌临摹壁画，后又入甘肃南部夏河藏区采风，回来后创作出《夏河之舞》等系列国画舞蹈人物。下乡写生、到少数民族地区采风、看戏画舞，这是叶浅予创作国画人物的主要途径。就是在课堂任务的训练中，叶浅予也十分重视绘画素材的实践性锻炼，他常“带我们去东方歌舞团看彩排，画舞蹈速写；请来著名演员新凤霞为我们做模特儿”②朱乃正：《卢沉周思聪文集》，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06年，第199－200 页。。坚持绘画实践，从生活中搜集创作素材，叶浅予领悟到了许多舞蹈人物的创作方法，绘画技艺日趋完善与成熟。1954年到1964年，是叶浅予舞蹈人物画创作的鼎盛期。这期间，他创作出了许多反映民族舞蹈的国画作品，仅“夏河装”、“凉山舞步”题材就有多幅。同类题材作品，像表现新疆的《维吾尔舞》、表现西藏的《高原阔步》等也是不止一幅。除此之外，他还创作了印度舞、戏曲人物等其他题材的写意人物画。

叶浅予的舞蹈人物画创作，其题材内容均来自于社会生活。不管戏曲人物画、印度舞蹈，还是后期的民族舞等绘画作品，叶浅予的舞蹈人物画是他本人深入生活，精心提炼而形成的反映当下的典型艺术形象。

二、人物速写贯穿其艺术创作全过程

叶浅予的绘画创作，主要涉及漫画、速写和国画人物三种类别，但速写贯穿其绘画创作的全过程，它是叶浅予舞蹈人物画创作中搜集素材、研究笔法的主要参照对象。

“速写”的英文是Sketch，和Drawing“素描”相对应，都是西方绘画的造型手段。好的速写和素描本身就是一件完整的艺术创作。速写和素描，“它们之间的区别，前者指简笔描绘，后者指复笔描绘，都是基础训练中的造型习作，也就是照葫芦画瓢那样写生，都不是创作”③赵力忠：《叶浅予文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7年，第197 页。。叶浅予说速写“都不是创作”是就绘画创作过程而言。因为他的绘画创作，速写只是其搜集素材，进行二次创作的一个过程，不算最终完稿，所以叶浅予说速写和素描都不是创作。正因为速写只是叶浅予艺术创作过程的中间环节，所以，他的舞蹈人物画创作中始终离不开速写。

根据其创作内容、方法和目的，叶浅予的人物画速写可分为三个时期：三十年代的“速写漫画”期，四十年代的“漫画速写”期和五十年代后的“写实速写”期。

叶浅予舞蹈人物画创作之前，经历过一段塑形练习期——速写漫画期和漫画速写期，时间跨度为1933年到1947年。“速写漫画”指以速写的方式创作漫画，而“漫画速写”是指速写中仍带有漫画的味道。

20世纪30年代，叶浅予的创作主要是漫画，为的是应付报刊的约稿。《王先生》和《小陈留京外史》两部漫画就是他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品。这些作品虽然用速写写生，但用线夸张诙谐。抗战时期，他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创作了《战时重庆》、《逃出香港》等漫画速写作品，这些作品画面虽仍带有漫画味道，但开始追求国画速写的韵味。

由速写漫画向漫画速写过渡，叶浅予速写创作方法转变的原因应该就是他躲避战乱时的苗区写生经历。当时，叶浅予对舞蹈人物和苗区服饰产生浓厚兴趣，但在对象写生中，他感觉到“那支惯于夸张的刻薄之笔，对着真正美妙的形象，只能瞠目，而不知所措，如果不改变手法，岂不是颠倒美丑，唐突西施吗？从那时起，决心从漫画手法中解脱出来，另找塑造人物形象的新手法”④叶浅予：《细叙沧桑记流年》，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151 页。。几经周折，叶浅予觉得还是应该向传统国画人物学习。当发现“‘速写’恰是这二者（漫画和国画人物：作者注）间的桥梁”⑤叶浅予著，山风编：《叶浅予自叙》，北京：团结出版社，1997年，第181 页。后，他便开始尝试用速写、国画的笔墨来表现生活中美的形象。叶浅予决定：“以前，我的速写为漫画服务，以后开始为国画服务。”①叶浅予著，山风编：《叶浅予自叙》，北京：团结出版社，1997年，第181 页。由此可见，叶浅予的艺术创作，不论是前期的漫画速写，还是后期的舞蹈人物画，人物速写一直起着桥梁作用，贯穿其绘画创作的全过程。

“写实速写”是指1947年后，叶浅予从事教育后所画的速写。这一时期的作品，中国画白描技法表现较为明显，画面内容更加写实。我们把这一时期具有国画白描趣味的速写作品称为“写实速写”。写实速写作品，是叶浅予舞蹈人物画创作的蓝本。叶浅予用速写表现舞蹈人物，可以追溯到30年代他看戏时，“晚上便进长安、吉祥等戏院看杨小楼、荀慧生、谭小培、郝寿臣演出，过足了戏瘾，当然也留下了大量的速写”②叶浅予：《细叙沧桑记流年》，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89 页。。叶浅予速写创作题材由戏转舞，开始于描绘自己的爱人，然后赴印度写生，回国后进苗区写生。闲暇时，叶浅予开始揣摩用中国画的笔墨整理印度画稿，参照对象就是苗区写生的“夹生饭”③对于苗区写生的“夹生饭”，叶浅予是这样叙述的：“十年漫画创作生活，在我的人生观中孕育了一种‘玩世’的思想，在艺术现中形成了一种‘丑极即美、美极即丑’的观念。”历经危机民族存亡的抗日战争洗礼，“促使我的思想境界豁然开阔起来，认识到丑恶的东西固然应该坚决揭露，美好的东西尤其应该大力歌颂。揭露丑恶的笔和歌颂美好的笔固然应有区别，但也不是截然相反，而是可以互相沟通，互相渗透。这种沟通与渗透，反映在我的苗区速写中，成为美丑杂陈，真伪交错，待到加工为国画创作，便是一锅夹生饭。”，创作出了印度舞系列作品。从事教育，叶浅予“主教速写课，为使教学生动有趣，他想出许多方法，例如带我们去东方歌舞团看彩排，画舞蹈速写”④朱乃正：《卢沉周思聪文集》，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06年，第199-200 页。。课余，他深入川藏、甘肃等地，用速写方式实地采集民族舞蹈，搜集了大量的舞蹈速写素材。

写实速写，表现内容趋于写实，塑造形体的用线呈现出国画线条的律动感，“如倾向于慢写的老妇、老农更向写实主义靠近，这在苏派教育体系和新主题创作的制约下，亦为他的一种积极反映。但是他的艺术性格没有动摇，尤于速写一道还是一贯而下，保持着一种可贵的取形攫神、潇洒刚健的体相，于放脱中自具严谨，在凝肃规整中自由放达，显出叶派速写的独一番家法”⑤叶浅予著，谢春彦编：《叶浅予谈速写》，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07年，第4 页。。

三、读书论文、广交艺友丰富其创作方法

以“画坛草寇”自谦的叶浅予，能够在二、三十年代立足上海、四十年代后一直从事人物画教学，除了他勤于创作外，读书论文滋养了他的艺术创作源泉。

叶浅予从事艺术创作全靠自学，没有艺术创作上的坚持和读书写作，他是很难走出一条速写贯穿舞蹈人物画创作的艺术道路。叶浅予艺术实践中的坚持，主要指速写，而影响其速写的画家是墨西哥漫画家珂佛罗皮斯。1979年，他在《漫画和速写——答读者问》中说：“一九三三年秋在上海和墨西哥漫画家珂佛罗皮斯相识，我见他身上经常带着小本本，记录他在旅行中所见的各种形象，作为创作素材，从此我也拿起了速写本。”⑥赵力忠主编：《叶浅予文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7年，第195 页。写生期间，叶浅予“平均每天消耗速写本一册”⑦叶浅予：《细叙沧桑记流年》，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104 页。。大量的速写练习，强化了叶浅予塑形方面的能力，这种能力是塑造舞蹈人物鲜活形象的技术基础。

叶浅予平日除坚持速写外，还要坚持读书。这种习惯在他从事教育期间表现更为明显。叶浅予深知：写意人物画所追求的笔韵效果，要求画者除具备基础造型能力外，更要具备画外功夫。对于以画为生的叶浅予，钻研传统画论就是他修炼画外功夫的主要方法，因为“传统画论是非学校教育的一盏指路明灯”⑧郎绍君：《非学校教育——关于中国画教育的一点反省》，《美术研究》1998年第3 期，第18 页。。《画法要录》、《传神要录》、《芥舟学画篇》等画论是叶浅予必读书目，除此之外，他还经常涉猎美术史和历史名著等书目。“1947年从事美术教育工作以后，开始动嘴讲画。为了讲得有凭有据，有条有理，就得读书、看画、翻资料，写笔记，开始学写文章。”⑨叶浅予：《画余论画》，天津：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1985年，第1 页。这是叶浅予对自己学习过程的叙述。叶浅予的这种学习情况，王人美也有相似的描述：“叶浅予很爱学习。他给我的印象是天天晚上读书，常常读到深夜。……除了中国画论，他还看日本、波斯、印度、欧洲的画论。他的观点是画画的不读画论决画不出好画。”①王人美口述，解波整理：《我的成名与不幸》，北京：团结出版社，2007年，第189 页。

画的画多，读的书多，叶浅予发表的心得和评论就多。除了陆续发表于报刊杂志外的文章外，他还先后出版了《画余论画》和《画余论艺》文论集。

读书论画对他从事舞蹈人物画创作影响很大，用他的话说：“我认为它们和绘画有相通之处，特别是戏剧和舞蹈，是我所创造的绘画形象的重要来源，我常说，我的绘画形象，是戏剧和舞蹈艺术形象的再创造。”②叶浅予：《画余论艺》，天津：天津杨柳青画社，1991年，第1 页。

叶浅予的舞蹈人物画创作过程，表现最为明显的是读书论画和从事绘画实践活动。当然，他的舞蹈人物画能实现速写造型与笔墨意蕴的结合，还离不开一批艺术圈好友的支持与影响。像墨西哥漫画家珂佛罗皮斯对他的速写漫画创作，像徐悲鸿的评价对他的印度舞创作，像张光宇、张振宇、曹涵美、丁悚、鲁少飞等对他的漫画创作，像徐志摩、滕固、郁达夫、邵洵美等对他的美学思想影响等方面，都起到了中重要作用。叶浅予对国画人物感兴趣，开始进行国画舞蹈人物创作，还受到张大千的帮助。为了克服笔墨缺陷，叶浅予在张大千家住了两月，与他朝夕相处，看大千泼荷，与大千论画，“学到了不少手上的功夫。比如用笔用墨之法，层层着色之法，重复勾线之法，衬底濣染之法，在心领神会之后，用到自己的人物造型中去，获得不少益处。”③叶浅予著，山风编：《叶浅予自叙》，北京：团结出版社，1997年，第197 页。所以，叶浅予说：“我之从漫画转向国画，也是在大千作品的引导之下成熟起来的。”④叶浅予：《细叙沧桑记流年》，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165 页。

四、叶浅予舞蹈人物画风格特征

叶浅予舞蹈人物画创作，按绘画风格和内容可分为两类，或者称两个时期（前期、中后期）：前期，工笔工写的写实期；中后期，意笔工写的寄情期。“工笔工写”、“意笔工写”是叶浅予舞蹈人物画的创作风格，“写实”、“寄情”是作品表现的内容。

“工笔工写”，工笔是指国画的类别，工写是指用笔的方法。工笔画就要工写，这是不争的事实。工写就是要求“三矾九染”、“九朽一罢”的“惨淡经营”过程和创作态度，用色要淡雅、用线要工整。前期，叶浅予舞蹈人物画基本具备这个特征；“意笔工写”，意笔指国画类别，工写指用笔的方法，即叶浅予的后期作品，类别属写意人物画，画法却工整严格。写意画用笔，就应该恣肆奔放，墨色淋漓，也就是“意笔意写”，这是写意国画的不二法则。然而，叶浅予的写意舞蹈人物，无论是在构图、落墨、用笔、立意等方面，均采用“工写”的办法。限于篇幅，不再详述。

叶浅予舞蹈人物画创作，前期主要指1943年到1953 期间的作品，印度舞系列是其典型代表。这些作品突出特点是内容写实，笔墨轻淡，画面呈现工笔工写的风格特征；后期指1954年以后的作品，中国民族舞系列是这一时期的典型代表。民族舞系列作品在写实的基础上，开始探索“迁想妙得”所呈现的抒情画面。线条开始达意，墨色开始塑型，形体和墨色已经完全融合并相得益彰。六十年代前后，这一寄情性的意笔工写风格趋于完善和成熟，画面意蕴表达日益完善，其作品中表现出明显的寄情画面、意笔工写的风格特征。第二时期意笔工写的舞蹈人物画作品，是叶浅予写意舞蹈人物画创作达到巅峰期的标志。

五、结语

作为特定时期的职业画家，叶浅予以漫画作为生活手段，以速写作为收集漫画素材工具，创作出了《王先生》、《小陈留京外史》等经典漫画；其后，他又以速写作为“仓库”，历经速写漫画、漫画速写和写实速写人物的发展阶段，再结合国画笔墨、画论滋养，终于成功过渡到国画领域并创国画舞蹈人物，实现了舞蹈人物画中速写造型与笔墨韵味的结合。在继承与发展中国传统艺术的进程中，叶浅予速写造型基础上的国画舞蹈人物创作，从形而下的“器”、“技” 层面作了有效尝试。所以，叶浅予在1980年说：“中国画的现代化，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一个实践问题。我从1943年起，从漫画岗位闯入中国画人物画领域，就是基于这一点认识。”⑤叶浅予：《画余论画》，天津：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1985年，第189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