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作品中面部表情不对称与情绪的脑半球偏侧化

袁阿潭

（南京师范大学 心理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1 引言

面部表情的不对称性是研究情绪脑半球功能偏侧化的重要方面。一般认为，情绪脑半球功能偏侧化的研究主要包括情绪识别、情绪体验以及情绪表达三个领域。其中，情绪表达的偏侧化包括情绪性面部表情的偏侧化以及情绪性语音韵律表达的偏侧化。面部不对称(facial asymmetry)是指一侧面部相对于另一侧面部表达强度和肌肉参与度的差异，由于面部下2/3 部分是受对侧脑半球神经元支配，面部不对称也被用作是面孔情绪性表达脑半球功能偏侧化的行为指标①Borod J C,Haywood C S,Koff E.Neuropsychological aspects of facial asymmetry during emotional expression:a review of the normal adult literature.Neuropsychology Review,1997,7(1):41-60.。

从日常观察，我们可以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在摄影作品中常见偏向左侧脸的照片，在影视作品中也常以左侧脸面对镜头。国外也有研究者发现，在肖像画中同样存在着左右侧脸不对称，描绘左侧脸比右侧脸的多。Conesa 从不同媒介共收集了4180 幅个体肖像作品，发现大部分为左侧面。其中，左半侧面1990 幅（47.61%）、左侧面172 幅（4.11%）、整张正面185 幅（4.43%）、右半侧面1702幅（40.72%）以及右侧面131 幅（3.13%）②Conesa J,Brunold-Conesa C,Miron M.Incidence of the half-left profile pose in single-subject portraits[J.Perceptual and motor skills,1995,81(3 Pt 1):920.。那么这些有趣的发现有没有科学依据呢？

本文通过对面部表情不对称及情绪脑半球功能偏侧化相关研究的梳理与回顾，探讨了面部表情不对称和艺术作品中人物肖像“左侧偏好”的原因。首先，介绍了面部表情不对称的相关研究，特别关注了假装表情和自发表情的区分；其次，介绍了情绪脑半球功能偏侧化的相关理论模型；最后，探讨了面部不对称与情绪性脑半球功能偏侧化的关系，对艺术作品中人物肖像“左侧偏好”的原因进行了分析和总结。

2 面部表情的不对称

面部表情的不对称研究最早可追溯到达尔文，其1872年关于“嘲笑和蔑视”的探讨中就包含了对面部不对称的评估。他要求四个被试在摆出嘲笑表情时露出犬齿，其中两人暴露左边犬齿、一人暴露了右边犬齿、第四人没有显示出不对称①Darwin C.The expression of the emotions in man and animals.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这虽然是非常小的样本，但开创了面部表情不对称研究的先河。1970年左右开始有大量面部不对称研究的文献出现，其中Borod 及Caron 提出了面部不对称方向的两个预测。第一个假说源于单侧优势文献，认为面部表情和利手利足一样，代表另一种单侧肌肉功能，并且由优势半球控制。因此，对右利手来说面孔表情是右侧化的，而对左利手来说是左侧化。第二个假说源于早期的情绪加工文献，认为情绪性面孔表情是由右脑半球调节。因此，右利手的面部表情是左侧化的，而在左利手中不可预测②Borod J C,Caron H S.Facedness and emotion related to lateral dominance,sex and expression type.Neuropsychologia,1980,18(2):237-242.。

在情绪性表达的神经心理学研究中，有专门对“有意表情”（或称假装表情；posed facial expression）和“无意表情”（或称自发表情；spontaneous facial expression）的区分。有意表情是指个体故意或被要求摆出的表情，也称为“随意表情”（voluntary facial expression）；而无意情绪是指由一个适当的情绪性激活刺激而引起的本能反应，也叫“不随意表情”（involuntary facial expression）③Myers R E.Comparative neurology of vocalization and speech:proof of a dichotomy.Annals of the New York Academy of Sciences,1976,280(1):745-757.。

2.1 有意（假装）表情的不对称

早期面部表情不对称研究的重心是有意表情，也就是要求被试做出特定表情并进行评判。使用嵌合脸是这些研究的常用方法，Sackeim 及其同事最早在实验中将其作为刺激材料，并发现在有意的情绪表达过程中左侧脸占支配地位④Sackeim H A,Gur R C,Saucy M C.Emotions are expressed more intensely on the left side of the face.Science,1978,202(4366):434-436.。另有大量实验研究也发现，左侧脸比右侧脸更具有情绪性表达的优势⑤Borod J C,Kent J,Koff E,et al.Facial asymmetry while posing positive and negative emotions:Support for the right hemisphere hypothesis.Neuropsychologia,1988,26(5):759-764.⑥Borod J C,Koff E,White B.Facial asymmetry in posed and spontaneous expressions of emotion.Brain and Cognition,1983,2(2):165-175.。

其中，Borod 和Caron 利用影像记录人们摆出的各种不同表情，并让观察者对两侧面孔的情绪强度进行等级评估。结果显示，观察者易将左侧脸评定为表情更强烈的一侧，并且与情绪的类型无关⑦Borod J C,Caron H S.Facedness and emotion related to lateral dominance,sex and expression type.Neuropsychologia,1980,18(2):237-242.。Campbell 做了专门针对积极情绪（笑脸）的研究，第一个实验要求被试观察两组嵌合脸，并回答哪一个看起来更为高兴。这些嵌合脸分别是正常左脸笑容、正常右脸笑容、镜像左脸笑容和镜像右脸笑容，无论图片是正常显示还是镜像显示，被试都认为左侧脸的笑容更为高兴；第二个实验与前人研究一致，被试将左侧脸显示的表情判断为更加强烈⑧Campbell R.Asymmetries in interpreting and expressing a posed facial expression.Cortex:A Journal Devoted to the Study of the Nervous System and Behavior,1978.。

Borod 等对26 个有意表情面部不对称研究的结果进行了分析，进一步支持了情绪表达的左侧优势。他认为尽管这些研究存在技术和方法的不同，但最终可以推论，在有意情绪表达过程中左侧脸的参与比右侧脸更多⑨Borod J C,Haywood C S,Koff E.Neuropsychological aspects of facial asymmetry during emotional expression:a review of the normal adult literature.Neuropsychology Review,1997,7(1):41-60.。

2.2 无意（自发）表情的不对称

Ekman 批评Sackeim 等人的研究没有做出无意表情和有意表情的区分，Ekman 等认为，相对于有意表情的不对称，无意表情要更加匀称。他们记录了由笑话和鼓励诱发的儿童无意识的高兴面孔，并与有意识的高兴面孔进行对比。结果发现，78 例无意高兴面孔中只有6%是不对称的，而114 例有意高兴面孔中有24%为不对称①Ekman P,Hager J C,Friesen W V.The symmetry of emotional and deliberate facial actions.Psychophysiology,1981,18(2):101-106.。Cacioppo 和Petty发现，被试在判断有意表情时认为右侧脸更富有情绪性，但判断无意表情时认为左侧脸更富有情绪性②Cacioppo J T,Petty R E.Lateral asymmetry in the expression of cognition and emotion.Journal of Experimental Psychology:Human Perception and Performance,1981,7(2):333.。然而Bryden 等（1983）通过对相关文献的总结推论，无论是有意表情还是无意表情，左侧脸都更强烈地富有表情性③Bryden M P,Ley R G.Right-hemispheric involvement in the perception and expression of emotion in normal humans.Neuropsychology of human emotion,1983:6-44.，他们认为Cacioppo 和Petty实验的效应量较弱，因为其只涉及了一种表情（悲伤），限制了结果的推广。

Schiff 和MacDonald 也认为，面孔因诱发的情绪状态不同而分为两种。他们要求被试根据要求回答反义词，较难任务产生困惑，而较简单任务可轻松执行，以此产生不同情绪状态。然后对被试进行拍照并制作右侧和左侧构成的嵌合脸，要求另外一组被试进行评定。结果显示，简单任务中，右侧脸的变化比左侧脸更多（积极情绪状态）；而复杂任务中，左侧脸的变化比右侧脸更多（消极情绪状态）。这一结果表明，因引发情绪状态的不同，左右两侧脸会产生差异④Schiff B B,MacDonald B.Facial asymmetries in the spontaneous response to positive and negative emotional arousal.Neuropsychologia,1990,28(8):777-785.。

Borod 等发现，在积极情绪条件下，有意表情和无意表情之间没有显著的面部不对称性差异；而在消极情绪下，左侧脸的消极表情更为强烈⑤Borod J C,Kent J,Koff E,et al.Facial asymmetry while posing positive and negative emotions:Support for the right hemisphere hypothesis.Neuropsychologia,1988,26(5):759-764.。Indersmitten 等利用三维嵌合脸图像的研究表明，有意和无意条件下左侧脸的表情都更加强烈（诱发的愤怒表情除外）；与此相反，右脸的表情更能被高效识别，这也许表明右脸的表情更为精确。表情强度的偏侧化与识别效果的偏侧化显示，这两种加工之间也许存在着不同的神经结构⑥Indersmitten T,Gur R C.Emotion processing in chimeric faces:hemispheric asymmetries in expression and recognition of emotions.The Journal of Neuroscience,2003,23(9):3820-3825.。因此，有意表情和无意表情之间的不对称性差异还需进一步探讨。

3 情绪的脑半球功能偏侧化

情绪脑功能偏侧化的理论模型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右脑模型（The right-hemisphere model），认为右脑半球主导情绪的识别与加工，而无论其效价如何。第二种效价模型（The valence model）则认为，情绪识别与加工的脑半球不对称性与情绪效价有关，右脑负责消极情绪加工，而左脑负责积极情绪加工。

3.1 右脑模型

支持右脑在情绪加工中优势作用有多种研究，包括脑损伤研究、面孔识别研究、双耳分听、启动实验、速示技术等。例如，有研究者将双耳分听技术运用于正常被试，证明了在言语中非言语情绪方面（哭或笑）的识别上存在着左耳优势（右脑优势）⑦Carmon A,Nachshon I.Ear asymmetry in perception of emotional non-verbal stimuli.Acta psychologica,1973,37(6):351-357.。利用速示技术的研究也为情绪识别的右脑优势提供了支持，在面部表情识别方面的研究证明，正常被试在区分面孔表情时的左视野优势⑧Ley R G,Bryden M P.Hemispheric differences in processing emotions and faces.Brain and Language,1979,7(1):127-138.。脑损伤证据也表明，右脑半球损伤被试比左脑半球损伤被试在识别面孔情绪性上的表现要差⑨Adolphs R,Damasio H,Tranel D,et al.Cortical systems for the recognition of emotion in facial expressions.The Journal of neuroscience,1996,16(23):7678-7687.。

电生理学记录和神经成像研究的结果也支持右脑专门负责面部情绪的观点。通过皮电记录的诱发事件相关电位（ERP）研究表明，在面部情绪加工过程中，右脑相对于左脑产生了更大的激活①Kestenbaum R,Nelson C A.Neural and behavioral correlates of emotion recognition in children and adults.Journal of Experimental Child Psychology，1992，54（1）:1-18.。近期的功能磁共振成像(fMRI)研究也显示，右脑某些结构在识别情绪上的特异性。如Narumoto 等发现，对具体面部情绪的选择性注意与那些未特别注意面孔情绪的被试相比，右脑颞叶上回得到了激活②Narumoto J，Okada T，Sadato N，et al.Attention to emotion modulates fMRI activity in human right superior temporal sulcus.Cognitive Brain Research,2001,12（2）：225-231.。

3.2 效价模型

对效价模型有利的证据来自对Wada 测验病人的研究。Wade 测验通过向病人的一侧颈动脉注射阿米妥钠，以有选择性地使大脑某侧半球去活化。共有68%左脑注射的被试显示出抑郁，而只有32%产生欣快异常；与之相比，84%右脑注射被试显示出欣快异常，而只有16%显示出抑郁③Rossi G F，Rosadini G.Experimental analysis of cerebral dominance in man.Brain mechanisms underlying speech and language,1967:167-184.。这一发现显示，当处于激活状态时，右脑半球主要调节负性情绪，而左脑半球主要调节积极情绪。单侧脑损伤研究也支持了效价假说。Gainotti 指出，左脑损伤病人常表现出回避、抑郁，而右脑损伤病人则被描述为语气平缓及有不适当的欢乐④Gainotti G.Emotional behavior and hemispheric side of the lesion.Cortex,1972，8（1）：41-55.。

效价假说用积极/消极情绪的区分将两半球进行划分，而最近的观点认为，趋近/回避模型(approach/withdrawal model) 更适合解释人类情绪表达⑤Demaree H A,Everhart D E,Youngstrom E A,et al.Brain lateralization of emotional processing:historical roots and a future incorporating"dominance".Behavioral and cognitive neuroscience reviews，2005，4（1）：3-20.。Davidson 认为右脑半球调节回避行为，因此受其调节的情绪表达与回避行为一致；而左脑半球调节趋近行为和与其一致的情绪表达。其利用脑电图（EEG）进一步证明了这一假说，数据显示左脑前区与特异于趋近行为的相关情绪（如高兴），而右脑前区特异于回避行为的相关情绪（如厌恶）⑥Davidson R J.Emotion and affective style:Hemispheric substrates.Psychological Science,1992，3（1）：39-43.。

众多研究结果表明，左侧脸比右侧脸更具有情绪性，可能是因为情绪表达的差异揭示了脑半球的偏侧化。首先，右脑半球在加工情绪的整体方面具有优势，因此左侧脸更具有表达性。其次，右脑半球主要负责加工消极情绪，而左脑半球主要负责加工积极情绪。据Powell 等总结，有意表情的相关研究结果符合以上发现，但无意表情的相关研究结果较为复杂、尚未达成一致。其中在临床观察报告中，两种表情发生分离；而在非临床研究中，两种表情在左侧脸都比在右侧脸更强⑦Powell W R,Schirillo J A.Asymmetrical facial expressions in portraits and hemispheric laterality:A literature review.Laterality，2009，14（6）：545-572.。

4 艺术作品中的面部表情不对称——“左侧偏好”

结合日常观察和研究中发现的演员照片和肖像画的面部不对称性现象，让我们产生这样的疑问：是面部表情的不对称导致了艺术作品中的这一现象吗？事实上，如前文所述，这些照片和肖像画等主要呈现出“左侧偏好（leftward bias）”，也就是人物面部的左侧脸比右侧脸暴露更多的现象。这一现象的开创性研究来自于McManus 和Humphrey对14世纪到20世纪西欧肖像画的调查，在1474幅画中，891 幅（约60%）是描绘的左侧脸更多，而只有583 幅（约40%）左右描绘右侧脸更多⑧McManus I C,Humphrey N K.Turning the left cheek.（1973）:271-272.。

关于如何解释这种“左侧偏好”，有一个非常简单的解释，即认为“右利手的艺术家会无意识地偏好左侧。但有研究者提出了反驳证据，就是加入对左利手艺术家的检测。Nicholls 等发现，左侧偏好在左利手艺术家中也存在⑨Nicholls M E R,Clode D,Wood S J,et al.Laterality of expression in portraiture:putting your best cheek forward.Proceedings of the Royal Society of London.Series B:Biological Sciences，1999，266（1428）：1517-1522.。反对“利手解释”的另一原因是，很多研究发现左侧偏好也存在着性别差异，也就是描绘女性左侧脸的比男性更多①McManus I C，Humphrey N K.Turning the left cheek.（1973）：271-272.②Gordon I.Left and right in art.Psychology and the arts，1981：211-241.。

还有一种假设认为，演员或模特更愿意在左侧脸扮演特定的面部特征。因为大部分肖像和图片是具有情感诱发特征的，而右脑半球主要负责情绪表达，所以在图片中左侧脸就更具有鲜明的特征。更重要的是，根据前文有意表情和无意表情不对称的相关研究，艺术作品中演员或模特大多是有意识地做出表情，故在左脸更为丰富和强烈。所以该假设认为，演员和模特直觉性地理解这一原理，因此可以根据他们想要传达的情绪本能地展现其左侧脸或右侧脸③Nicholls M E R，Clode D，Wood S J，et al.Laterality of expression in portraiture:putting your best cheek forward.Proceedings of the Royal Society of London.Series B:Biological Sciences，1999，266（1428）：1517-1522.。另外，这一假说也可以更好地解释性别差异。男性不像女性那样经常露出他们的情绪性一面，因此更常展现他们的右侧脸。艺术家常描画女性，也正因为女性比男性更具有情绪性，并更多地展现左侧脸。

5 总结

综合以上分析，艺术作品中人物肖像的“左侧偏好”现象与脑半球功能的不对称性有关。情绪表达的面部不对称可能源于情绪的脑半球功能偏侧化，因此可以用来解释人物肖像中的“左侧偏好”。从经验观察和实证研究来看，左侧脸相对于右侧脸具有更丰富和更细腻的情感表现，尤其是因为艺术作品中展现的表情大多为有意表情，也就是演员或模特等对自己做出的表情是进行有意识控制的。根据有意表情的研究结论，其神经控制受右脑半球支配，因此涉及左侧脸更多。

但是，在面部表情的研究中也存在需要注意的问题。首先，注意控制面部的结构性不对称，即无情绪状态下面部表情是否已存在不对称。以往的研究大多是建立在 “中性表情条件下面部结构是对称的”这一假设基础上，但是人类的面部结构并不是完全对称的。Karen 等认为面部表情的不对称性不仅与表情动作的不对称相关，也受到面部结构的不对称影响④Schmidt K L，Liu Y，Cohn J F.The role of structural facial asymmetry in asymmetry of peak facial expressions.Laterality，2006，11（6）：540-561.。所以在进行面部表情不对称研究的时候，应控制面部原本的结构不对称这一因素。其次，在一些要求被试判断面部表情强度的实验中，对结果的解释需要注意潜在的“左视野知觉优势”，也就是在左视野呈现的情绪性刺激会引起更强的右脑半球激活。因此，在实验过程中需要控制评判者的视野优势。另外，ten Cate 研究了大学教授肖像的面部朝向，结果发现早期的画像有“右侧偏好”，而近期的画像则偏向左侧⑤ten Cate C.Posing as professor：Laterality in posing orientation for portraits of scientists.Journal of Nonverbal Behavior,2002,26（3）：175-192.。所以，“左侧偏好”的现象应进一步分不同群体、不同性别等因素进行探讨，以深入了解面部表情不对称是否受其他先天或后天因素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