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朝《明史》监修与总裁正误

潘志和

（广州城市职业学院 学报编辑部，广东 广州510405）

一、监修、总裁辩

李晋华序文说文章写作缘于其师顾颉刚示以黄云眉《〈明史〉编纂考略》等文［1］4，黄云眉文曾提及诸任监修、总裁［2］144，李晋华文设“任纂修各官姓氏”节，列监修、总裁姓氏及任命时间。“任纂修各官”李、黄两文同，即两位专家意见一致，然而据笔者查考，误处甚多。厘清“任纂修各官”对了解康熙朝《明史》编纂以及《明史》诸版本特别是“416卷本”等研究意义非小，因成是文。

康熙朝《明史》监修、总裁由康熙皇帝任命，史书修纂、官员任命是《康熙实录》“修纂凡例”规定必载内容。《实录》概括过简，时有遗漏，但就目前可见史料，仍为考证康熙朝《明史》监修、总裁官最全面最可靠的依据。本文即以《摛藻堂四库全书荟要·圣祖仁皇帝实录》为本，辅以“荟要”之《圣祖仁皇帝御制文集》“敕谕”与《康熙起居注》，参考诸监修、总裁官之纪传、谱录，比照李晋华文“任纂修各官姓氏”节，逐一分辨。

1.第一任

“康熙十八年三月。监修：翰林院掌院学士徐元文；总裁：庶吉士叶方蔼、右庶子张玉书。”［1］38（李晋华《明史纂修考·任纂修各官姓氏》，下面简称“李晋华文”。又：黄云眉文明言未列任监修、总裁之满臣，李晋华文亦未列，虽未明言，亦作如是观。）

此任监修、总裁康熙“敕谕”无，《圣祖仁皇帝实录》康熙十八年五月有载，《康熙起居注》有载，人名人数同，名字前不带职务，当为口谕。《实录》原文：

命内阁学士徐元文为《明史》监修总裁官，掌院学士叶方蔼、右庶子张玉书为总裁官。”［3］1035

三月为公布博学鸿儒取中修《明史》人员时间，李文“五月”误“三月”，“内阁学士徐元文”误“翰林院掌院学士”，“掌院学士叶方蔼”误“庶吉士”。《实录》本身误处多有，不过，此处确为李晋华文误。

依《大清会典》，《圣训》、《实录》、史书等特别重要图书的监修、总裁官应由大学士充任。徐元文任监修官“非故事”破格提升事为李晋华文亦常为其他论者提及。不过，两位总裁也是破格，下面破格尚多；指向拒绝参试博学鸿儒的史学大家、徐元文的舅父顾炎武，并进而指向同样“不食周粟”的黄宗羲等史学大家始为康熙“破格”任用徐元文之要。

2.第二任

李晋华文：“康熙二十一年。监修：大学士李霨。（见《清史列传》）总裁：侍读汤斌、赞善徐乾学，侍读王鸿绪。（见《清史列传》）”此任监修、总裁康熙“敕谕”无，《圣祖仁皇帝实录》康熙二十一年六月十八日有载，《康熙起居注》有载，人名人数同，当亦为口谕。《实录》原文：

以大学士勒德洪、明珠、李霨、王熙为纂修《明史》监修总裁官，内阁学士阿兰泰、王国安、翰林院掌院学士牛纽、侍读学士常书、侍讲学士孙在丰、侍读汤斌、侍讲加侍读学士王鸿绪为总裁官。［4］39

李晋华文“赞善徐乾学”不在名单，徐乾学的总裁任命在稍后的七月二十五日，是为王国安调任浙江巡抚的补员［4］45。监修、总裁合十一人，任命这么多监修、总裁，原因见此前不久六月八日《实录》。时第一任总裁之一叶方蔼去世补员，康熙吩咐：“此缺着补陈廷敬。纂修《明史》，事关紧要，更极繁难，若监修、总裁人少，恐或偏执私见，不合乎公，可将满汉大学士以下，检讨、编修以上名单开列具奏”［4］37。六月十八日，“名单开列具奏”，因有此任命。这是管理队伍大扩充，然则，首任监修徐元文、总裁张玉书任命没变，总计十四人，中有汉臣九人（2011年出版的研究《明史》纂修的最新著作《官修〈明史〉的幕后功臣》［5］277，将此众监修、总裁任命时间作“康熙二十年”，误。）。

3.第三任

李晋华文：“康熙二十五年。监修：大学士王熙，尚书张玉书。（见《清史列传》）总裁：尚书陈廷敬、庶吉士张英、侍读王鸿绪。（见《清史列传》）”

查《清史列传》无载，查《实录》、“敕谕”、《起居注》均无载。《实录》此年有《明史》总裁任命记载，但是满臣，是补员，库勒纳补常书。［4］338

李晋华文所列下一任监修、总裁在康熙三十三年，然则此康熙二十五年监修、总裁当然管康熙二十六年《明史》事。《康熙起居注》载：二十六年四月，一个九人团队将“本纪三本、列传五本”呈康熙御览，疏奏三事［6］1613。这是第一次向康熙呈览史稿，天大的事情，而疏奏的主要内容——明末史料缺乏、请求调阅顺治前三朝《实录》增加编修史料，更是监修、总裁官非出面不可的份内大事，但九人中李晋华文所列监修、总裁五人仅出现王熙一人。细看上奏人员名单：

大学士觉罗·勒德洪、明珠、王熙、宋得宜、余国柱、监修《明史》徐元文、尚书阿兰泰、侍郎管翰林院事库勒纳、侍郎徐乾学。

被免左都御史的徐元文径署“监修《明史》”，李晋华文无列。另八人除宋得宜、余国柱，全为康熙二十一年六月大扩充的监修、总裁或之后的补员。这些人有的仍为监修、总裁身份可从当时康熙的问话得到证实，“疏奏”事康熙问众人：“尔等所奏三款，疏中皆明晰否？”作答的是明珠：“疏内皆明白开载。”所呈史稿康熙分别问库勒纳、明珠有没有看过，两人均回答看过。如库勒纳、明珠非监修或总裁，不会有这样的问答。宋得宜、余国柱似为李霨去世、汤斌外任补员，但《实录》无载，纵不论二人，七人已足以说明监修、总裁之沿袭。换言之，康熙二十六年四月以前不存在重新任命。

4.第四任

李晋华文：“康熙三十三年。监修：大学士熊赐履、尚书张玉书。（见《清史列传》）总裁：尚书陈廷敬、左都御史王鸿绪。（见《清史列传》）”查《清史列传》无此任监修、总裁记载，《康熙实录》、“敕谕”、《起居注》无载，诸人谱录无载。《清史稿·文苑一》“万斯同”条的“召王鸿绪于家，命陈廷敬、张玉书为总裁”之说差似，但非李晋华所本，李晋华所据本非什么《清史列传》，实为杨椿《再上明鉴纲目馆总裁书》：

三十三年召左都御史华亭王公于家，与尚书泽州陈文贞公为总裁，而张文贞公与原任大学士孝感熊文端公为监修。［7］26

李晋华文第一任监修、总裁所据同，杨椿误，李晋华亦误；二、三任出于何处无从稽考，李晋华文如此糊弄，是亦无须稽考。朱端强认为：“杨椿所言，乃概说是年至康熙末年修史之事，王鸿绪、陈廷敬、张玉书分任专阅《明史》事，据官方材料和王鸿绪所记当在康熙三十六年”［8］258，很是。康熙三十三年任命监修、总裁的持论引起了不少问题，前面提到的《官修〈明史〉的幕后功臣》一书即仍以“康熙三十三年（1694），康熙帝任命熊赐履、张玉书为监修，王鸿绪、陈廷敬为《明史》总裁”［5］28为切入点之一说明王鸿绪作用，看来极有必要进一步说明康熙三十三年任命监修、总裁之事根本不存在。康熙三十三年，王鸿绪“复修书事”《康熙实录》有载，事在七月，大学士等奏《三朝国史》、《政治典训》、《一统志》、《明史》尚未成书，提议让在籍的“文学素优之人”徐乾学、王鸿绪、高士奇、韩菼等来京修书，康熙同意，但加了一句：“韩菼原系内阁学士告假回籍，不便与曾经处分之人一体取来修书，著以原官召取来京”［4］792。特意将“曾经处分之人”分开，不可能当年即有“曾经处分之人”与张玉书等一起的重新任命。其实细读王鸿绪本人康熙五十三年的《为进呈〈明史列传〉全稿事奏折》即知无此任命：

及臣回籍多年，仰荷恩召，重领史局，而前此纂辑诸臣已罕存者，惟大学士张玉书为监修，尚书臣陈廷敬为总裁。臣以学浅，参与其间，方惧不克胜任，难以上副主知，乃复蒙荷赐特谕……［9］

“张玉书为”、“陈廷敬为”两“为”字是为“仍为”。“恩召”回到京城仅为“参与其间”，在他人领导之下，因有“方惧不克胜任”的谦卑，“乃复蒙荷赐特谕”是康熙三十六年的事。王鸿绪免官后康熙没命他人补其员缺，“参与其间”则原《明史》总裁职位自动恢复，张伯行说三十三年王鸿绪“奉特旨起用，依原官食二品俸，总裁《明史》”［10］卷21，王鸿绪说自己“康熙甲戌（康熙三十三年）奉命总裁《明史》，分任专司列传”［9］，是。在强调“重领史局”、“总裁《明史》”时别忘了“分任”二字，张伯行、王鸿绪本无夸饰，“重领史局”即重回《明史》馆工作，“总裁《明史》”即《明史》总裁，或曰修书而外没有左都御史、尚书之类的行政工作（官职），绝非史馆、《明史》编修总负责。顾颉刚为李晋华文所作序言曾提及此任监修、总裁：“三十三年，再命大学士张玉书、熊赐履为监修，尚书陈廷敬、左都御史王鸿绪为总裁”［1］38，黄云眉亦曰此年“王鸿绪、陈廷敬等复任总裁，…张玉书为监修”［2］147，两位大家沿用错误说法，但用语谨慎，力避杨椿“再上总裁书”王鸿绪“恩召”回京，康熙因此重新任命监修、总裁的可能的歧义。康熙三十三年任命监修、总裁非李晋华发明，但作为《明史》研究专家，在“任纂修各官姓氏”节专门列出，是误后生不浅。

二、康熙三十六年重新任命监修、总裁与“416卷本《明史》”

已上为李晋华文所列的康熙朝《明史》四任监修、总裁，真正重新任命的康熙三十六年一任监修、总裁李晋华文无列，事见《圣祖仁皇帝御制文集》“敕谕”，时间署康熙三十六年八月十四日。上谕名曰《谕〈明史〉馆监修大学士伊桑阿、张玉书、李天馥、吏部尚书熊赐履，总裁户部尚书陈廷敬、礼部尚书张英、原任左都御史王鸿绪》，长长的题目已将监修、总裁交待清楚：伊桑阿、张玉书、李天馥、熊赐履、陈廷敬、张英、王鸿绪。

朕惟百祀之成模备于载籍，而前代信史定于兴朝。……自（《明史》）开局纂修以来，岁久未告竣。事欲期速蒇宜专责成，兹特命尔为监修、总裁官。……尔其勉之！钦哉！［11］505

康熙三十六年四月，噶尔丹死亡确认，近十年的平叛结束，康熙第三次亲征打扫完战场归来，要打扫已进行了十八年的编修《明史》这另一个战场。上谕意思清楚，重新任命监修、总裁旨在完成、结束《明史》编修。康熙十八年《明史》开局过去十多年，中间许多变故，新任监修、总裁七人，旧面孔仅张玉书、陈廷敬、王鸿绪三人，别的旧监修、总裁（汉臣）多已亡故，这是重新任命的主要原因。从监修、总裁团队说：“事欲期速蒇，宜专责成”，管理人员分工“专责成”，管理层中亦需一明确之负责人以“专责成”。《明史》开局至康熙二十九年的负责人为徐乾学、徐元文兄弟，这之后到康熙三十六年，成稿仍不时进呈御览，带头的为王熙，他是顺治皇帝临终遗诏的拟写人，康熙不好“专责成”，三十六年的任命没了王熙，“专责成”者为熊赐履。

康熙四十一年，经过新任监修、总裁努力，纪、志、表、传俱全的完整的“416卷本《明史》”呈康熙御览。四十三年，康熙发出不满意的审读意见，且宣布自己从此不再过问《明史》编修事，康熙朝《明史》官方编修于焉终结。

综上所述，个别人的补员除外，《明史》开局的康熙十八年至三十六年或者说终康熙一朝，《明史》监修、总裁任命有三次，即康熙十八年第一任，康熙二十一年大扩任，再就是康熙三十六年这一任。二十一年大扩仍没有改变第一任人选，重新任命实仅康熙三十六年一次，两次受到任命的只张玉书、陈廷敬、王鸿绪三人。某人曾三次或四次任《明史》总裁的说法不能成立，监修、总裁频换导致康熙朝《明史》编修不能完成的说法也不能成立。

李晋华文列“任纂修各官”随意标“见《清史列传》”，杨椿《再上明鉴纲目馆总裁书》从头至尾罗列儒臣拟稿、万斯同改稿事，漫不经心地将前后不同的两任监修、总裁同说，如此地轻视监修、总裁的官方作用是学界一直以来康熙朝《明史》纂修研究的倾向。而这也造成了李晋华自己在述及“416卷本《明史》”时的疑惑，“是‘四百十六卷本’乃介于万稿与王稿之间者，特为何人所定，则未能断耳。”［1］85

顾及博学鸿儒的脸面、收拾人心、二十一年管理人员扩充过多、噶尔丹之乱等，使康熙朝的《明史》编修显得有点松散，但我们应该清醒地看到，从开局到康熙四十一年完整史稿呈览，《明史》的编修都在康熙皇帝的注视下进行，都在康熙皇帝的监修官、总裁官的领导下进行。论者常言及的徐氏兄弟、王鸿绪外，别的许多监修、总裁都极深地介入了《明史》的具体编修。康熙二十一年陈廷敬补叶方蔼缺，康熙二十三年的《起居注》有这样的记载：“上曰：‘朕闻陈廷敬欲将叶方蔼所作《明史》大加改正，曾改否？’常书等奏曰：‘未闻改正。’上曰：‘汉人所作文字素不喜人删改，或致成仇。’”［6］1194叶方蔼不似由纂修升任总裁的汤斌等参与了写作分工有自己的拟稿，“叶方蔼所作《明史》”是博学鸿儒中哪一位拟稿的审核稿，是说叶方蔼对拟稿进行了修改，从康熙担心“或致成仇”看，极有可能是进行了“大加改正”。叶方蔼、王熙、张玉书、李天馥、熊赐履、陈廷敬、张英等监修、总裁官做的修史工作也许不似徐氏兄弟、王鸿绪的多，但都是极其尽职的官员。他们虽不是黄宗羲、万斯同那样的史学大家，但也绝非等闲之辈。

官方监修、总裁个体作用不可轻视，监修、总裁的团体（集体领导）作用也不可轻视。上文提到康熙二十六年九人团队呈“本纪三本、列传五本”、疏奏三款，事情为徐氏兄弟发起，两人的文集收录了内容基本相同的奏疏，是为“呈本纪五本、列传十五本”，疏奏五款（另两款为南明与为明王朝殉难者立传事）［12］451、［13］620。实际呈奏却相去甚远，原因就在团队其他成员的否决。有论者据徐氏文集奏疏五款指责康熙不准“南明”、“明王朝殉难者”事，殊不知奏疏经监修、总裁集体过目时已作更改，两事根本没呈康熙。康熙四十八年后，王鸿绪个人整理史稿例外，康熙朝官方《明史》纂修、进呈当不少于如此诸环：儒臣拟稿→分工的总裁审核修改→管理修书总裁汇总、审核修改→监修、总裁集体审核修改，审定→呈康熙皇帝御览。徐元文也罢，万斯同也罢，王鸿绪也罢，个人的作用、贡献只有置于这样的流程始能得到准确说明，而李晋华的“416卷本”之惑置于这样的流程加以审视则判然明白。

康熙三十三年没有监修、总裁的任命，万斯同为回京复任《明史》总裁的王鸿绪延至再度介入《明史》纂修。这时候的王熙、张玉书、陈廷敬等旧任监修、总裁在为平叛服务，无暇顾及《明史》事，万斯同做了大量工作。三十六年平叛结束，新任监修、总裁介入“分工”，万斯同的作用被大大缩小，充其量只能局限于王鸿绪“分工”负责的“列传”部分。新任监修、总裁中王鸿绪署“原任左都御史”名列最末，另六位却是康熙皇帝的权臣，他们不可能像博学鸿儒一线纂修人员的对万斯同毕恭毕敬，就教于万斯同，或干脆让万斯同“总裁”。伊桑阿、张玉书、李天馥、熊赐履、陈廷敬、张英等史学水平不低，而康熙政治严厉的问责制度的可能后果他们比谁都清楚，三十六年八月至四十一年二月进呈史稿，这些监修、总裁进行了时近五年的审核修改，“416卷本《明史》”“介于万稿”其缘于此，而所谓“万稿”仅为列传部分是亦有以。

［1］李晋华.明史纂修考［M］.北京：燕京书社，1933.

［2］黄云眉.明史编纂考略·史学杂稿订存［M］.山东：齐鲁书社1980.

［3］马齐，等.清实录·圣祖仁皇帝实录（1）［M］.北京：中华书局，1985.

［4］马齐，等.清实录·圣祖仁皇帝实录（2）［M］.北京：中华书局，1985.

［5］段润秀.官修《明史》的幕后功臣［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6］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康熙起居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4.

［7］杨椿.孟邻堂文钞［M］／／颜廷龙，等.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42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8］朱端强.万斯同与《明史》修纂纪年［M］.北京：中华书局，2004.

［9］丁进军.王鸿绪事略清册［J］.历史档案，1991，（10）.

［10］张伯行.皇清诰授光禄大夫经筵讲官户部尚书加七级王公鸿绪墓志铭［M］／／钱仪吉.碑传集（卷21）.上海：上海书店出版（影印本），1988.

［11］康熙.圣祖仁皇帝御制文集［M］／／王际华，等.摛藻堂四库全书荟要：第348册.台湾：世界书局，1990.

［12］徐乾学.憺然文集［M］／／颜廷龙，等.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41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13］徐元文.含经堂集［M］／／颜廷龙，等.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41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