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英趣味与大众生产力——网络文学“非线性”特征的转变

2013-04-12 12:58:09许苗苗
关键词:超文本非线性网络文学

许苗苗

(北京市社科院文化研究所,北京100101)

谈到网络文学,常常涉及“超链接”、“多媒体”、“互动性”等特性。这几种说法虽各有侧重,但都指向网络文学依托计算机、互联网技术产生的与印刷作品的差异。网络文学能够突破印刷文学的单一结构、单一感知模式,也能挣脱人们所笃信的与文学天然联系的文字表达。麦克卢汉将与印刷文字相关联的理性思维方式称为“线性思维”,而突破了印刷文字的表达方式就是“非线性”的,因此,可以将“多媒体”、“超文本”、“互动性”等说法统一在“非线性”之下。

试图使文学作品突破线性的努力并不肇始于网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复调小说”可以视作其前身,但网络文学却凭借新的技术真正具备了恣肆于“非线性”天空的潜力。国内较早对基于计算机技术的非线性作品的介绍有严峰、卜卫1997年在《生活在网络中》引述的美国作家马修·米勒(Matthew Miller)的《旅程》:它看起来像一幅美国地图,上面有纵横交错的公路和地名标志,主人公的任务是走遍全国为两个不是自己子女的孩子寻找他们的母亲。读者可以用鼠标从任何一个州开始这次旅程,在故事的进程中也可随时改变行动方向,但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读完了多少、有没有捷径、是否得把整个美国游历完才能完成任务。[1]熟悉电脑应用的人可能觉得它很像网络游戏,的确,这种带着任务的多媒体作品与如今的网络游戏异曲同工。胡泳在1999年出版的《另类空间》中引用了美国布朗大学超文本小说讲习班“FACTORY”学员创作的“@itamont”来描述非线性小说。小说有两种读法:点击“幼稚”开头的人读到的是一对年轻人初吻的故事,而点击“老练”开头的则会看到一起谋杀。两种情节在一个叙述框架内交织进行,读者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在故事创造的空间里游走”。[2]学员们学习的不是传统的文学理论、写作技巧,而是怎样把在网络上传递音乐的“音频”和传送图画的“视频”融入文本。孙健敏的《*程序》①孙健敏的《*程序》最初在网易连载,2002年由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是国内作家进行的文学上网探索。小说有四个主要角色:丁鸿、皮条、夏日寒、老唐,目录也以这四个人的名字安排。读者无论从头按顺序看还是仅阅读以某个特定人命名的章节都不觉突兀。在该作品后的讨论区内,网友AGI说:“《*程序》文风朴素,结构却有些诡异。这使得它非常不适合印刷,那成了线性的过程。而它的篇章最好是都平展了开来,任选一节一点开读……”一些国内文学研究者也对新媒体延伸传统文学的可能性进行了讨论。厦门大学黄鸣奋从1999年开始即致力于对网络文学的介绍和研究,在一系列论文和著作①黄鸣奋的相关成果是:《电脑时代的文艺变革》,《厦门大学学报》1999第1期;《超文本探秘》,《文艺理论研究》2000年第6期;《超阅读:数码时代的文本变革》,《厦门大学学报》2001年第1期;《后结构主义与超文本理念》,《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4期;《非线性传播与文学的历史发展》,《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1期;《超文本美学巡礼》,《文艺理论研究》2002年第2期;《超写作:数码时代的文本变革》,《广东社会科学》2002年第5期;《超文本诗学》,厦门大学出版社2002年。中,通过讨论网络作品的生成过程、创作、接受、传播等多个环节所蕴含的突破文本的潜能和呈现方式进行了探讨,并多次阐述了自己对基于网络技术的文学艺术作品的超文本特性的看法。此后,其他人的相关成果都从不同层面论及网络文学作品的“非线性”特征,直到2012年《江苏社会科学》中依然有论者就这一论题进行讨论。②这些成果分别是徐文武:《超文本文学及其后现代特性》,《当代文坛》2001年第6期;张春在《超文本文学创作的形式实验及其美学价值》,《江苏社会科学》2012年第1期;郭炎武、王东:《歧路花园中的幽灵狂欢》,《社会科学》2001年第9期;许苗苗:《网络文学的特色》,《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2年第2期;李玉平:《超文本文学:向传统文学叫板》,《文艺评论》2002年第3期;宋玮:《网络文学的非线性特征与思维》,《当代文坛》2005年第1期;陈定家:《“超文本”的兴起与网络时代的文学》,《中国社会科学》2007年第3期;张春:《超文本文学创作的形式实验及其美学价值》,《江苏社会科学》2012年第1期;张永清:《互联网技术特性不同于网络文学特征》,《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年11月10日。“非线性”在日益深入的论述中逐渐固定下来,成为网络文学的一个毋庸置疑且不言自明的特性。

综观以上研究成果,网络文学的非线性特征可归结为以下三点:从作品结构来说,文本中多重线索并列交织,独立成篇又相互联系,可通过超级链接到达不同部分;从感知界面来说,文字与动态图像、声音同时出现,文学作品如影视剧一般呈现;从阅读过程来说,读者可在线与作者以及其他读者互动,能够部分掌控内容的发展与走向,得到交互式体验。从当前技术普及程度来看,网络文学能够实现以上“非线性”设想,也具备了突破旧文学模式给人全新感受的能力,但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目前有关“非线性”的论述,除部分是基于国外或一些实验性作品进行案例分析外,不少是作者根据网络应用经验和个人想象推演而来,忽略了如今中国被称为“网络文学”的这部分作品的实际,是带有浓重理想主义色彩的空谈。

正视网民在网络上看到的各种网络文学作品,不论是早期起源于论坛的网络故事,还是如今流行于微博的“微小说”,或者业已创造出巨大产值的“盛大模式”收费网络小说,大都还是单一文字、线性叙述方式,它们的命运也与传统文学殊途同归:或是改编剧本,搬上荧屏,或是在网上攒得人气后出版成为畅销书。即使是前文所说“结构特异、极不适合印刷的”《*程序》,也由时代文艺出版社于2002年推出了纸质版本。被命名为《天堂尽头》的这本书完全失去了网络阅读中肆意跳转的奇幻感,又由于结构的创新性,并没有赢得纸书市场,成为网络文学脱离载体后孕育出的畸形儿。那种兼具文字、图像、音乐,并能超链接互动或转换的作品在如今的网络文学中并不多见。早期以“非线性”的种种新奇形态唤起人们幻想的那类网络文学实际上并没有真正实现,其原因主要在于两方面。首先是人们对于文学作品的阅读期待不仅依然与文字相关,而且对阅读质感的要求还不低:文字的灰度、翻页的感知、批注的方便与否等。这些要求虽然遗留了印刷品的痕迹,但绝不仅仅是怀旧使然。对比亮度和精密度极高的屏幕,不能自行发光的印刷品对人眼刺激较小,因此KINDLE之类电子书致力于研发更像印刷品的电子墨水。其次,2003年之后以“盛大文学网”为首的文化产业集团兼并了大量拥有良好资源却仍在为生计挣扎的零散文学网站,探索出了网络文学产业化模式。这种强力运作的好处是它使许多优秀文学网站得以保存;而坏处也显而易见,那就是作者不再延续最为人所看好的“无功利”创作,转而走上通俗读物的收费道路,与之相应的创造力也随之枯萎。在如今的网络文学领域内,完全找不到那些能动的、能听的、能与作者互动的非线性作品。偶有个别试验作品,也因为过于先锋和小众、缺乏推广而不为大众所知。

当前国内网络文学的创作现状可以用张永清所说“互联网技术特性不同于网络文学特征”[3]概括。遗憾的是,他虽然指出了当今网络文学评论的弱点,但呼吁学人关注的作品“文学特征”其实并不缺乏。当今网络文学作品完全可以看作通俗文学在网络载体上的延伸。张文称注重“互联网技术特性”的作品案例其实很少见,甚至可以说在当前中国被称为“网络文学”的这个领域内,几乎没有那种声光色兼备、挑战阅读经验的作品。

然而,是否可以因此断言中国网络文学作品不具备“非线性”特点呢?事实并非如此,国内网络文学已凭借诸多写手、各层次读者以及商业化开发力量培育出海量作品,虽然它并没有沿着精英们预期的技术路线前行,却呈现出想象之外的新特色。可以说在实践中更新了此前对“非线性”作品的预期,以其独特的模式赋予这一概念新的内涵。其与以往预设不同的“非线性”特点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超链接与阅读推广:以往所说网络作品“超链接”特性指创作时考虑到跳转要求,通过链接跳转到不同章节后,依然具有逻辑上的连贯性,实现结构的立体。前述《*程序》即如此,即便不按照全书编辑顺序,只依据主人公姓名排序阅读,跳过中间章节,也有自成一体的连续性。超链接作品对作者的结构设计和叙述能力是一种考验,如果在写作之初没有精心的安排就很难完成。即便是浸淫于文字的知名作家也不常见这类创作实验。孙健敏致力于小说革新,在面对新媒体技术时难免技痒,因此有了这部《*程序》。但这种结构的难度也颇有挑战性,即使作者本人之后的创作也难以为继,只在将近10年之后又发表了探索性的《消散之地》。虽然超链接结构的作品很难见到,但并不能说如今网络文学离开了它,相反,超链接技术在网络文学领域被广泛应用。首先是同类型链接。网络小说被按照内容简化为以关键词标志的类型,如“武侠”、“言情”、“穿越”等,点读一部作品,能通过链接跳转到同类小说专题库里,穷尽该网站相同类型的所有小说。与其类似的是同作者跳转。一旦点击作者名就能列出作者所有言论,不仅有网络文学作品,还有论坛帖子、博客、微博等。这种“超链接”应用实现了对相关主题和人物的系列化汇总,方便了阅读,对作者全部创作以及相关作品起到了很好的推广作用。

多媒体与阅读延时:在文学网站收藏中,同时具有图像、音乐、文字的作品几乎见不到。那些具备制作图像精美、画面变幻、音乐动听的网络作品能力的人才们,在最初奉献了几部实验体作品后,纷纷将注意力转投他处,最开始是“FLASH”,后来是播客、视频,如今则是微电影。点开一部网络小说,我们只能看到黑色文字、单一底色、个别带有信纸一样的简单花纹,有的同时播放背景音乐,有的则连音乐也省略。由于下载音乐和大图片影响网络速度,大部分网络文学的阅读界面十分简单,没有任何网络特色,其新颖程度远远不如一些设计精美的印刷品。从如今的网络文本本身看不到多媒体技术的展示,而阅读时却能通过它带来的纵深感和延时能力获益。如由网络起家的著名编剧六六,不仅可在线通过纯文字界面读到其所有作品,还能进入其微博浏览照片;同时,由于六六作品大部分已经改编成影视剧,网民还能在线看到《双面胶》、《王贵与安娜》、《蜗居》等的视频。相关视频又把我们带到演员的网络界面。如被称为六六戏御用女主角的演员海青,她的个人档案、大幅写真、生活爱好、参演的其他影片、其他影片的其他男女主角等也会随之呈现在读者面前。多媒体技术使网络文学与其他网络内容连缀成一个整体。作品的名字只是开始,开启了通向一系列纵深化阅读的道路。这使得网络阅读不像读书那样专注单一,而是延伸了范围、扩大了信息量、同时也拉长了浏览时间。

互动性与文化生产:网络文学的互动性一般指作者与读者的互动交流。但实际上作者在线与读者就作品即时就内容交流的情况并不多见,过多意见的参与还可能影响作者的思路。如今网络文学中,互动性主要体现在读者对作品的再次创作、相关话题的发掘以及周边信息的拓展。

网络小说《星辰变》与读者的互动之路就由热门小说线上连载讨论开始,转化为读者对“同人小说”的创作和游戏的再创作。原作在网上发布后吸引了大批读者,有的赞许,有的不满,这在阅读传统作品时很常见,不同的是《星辰变后传》的出现。这是一部读者写成的“同人小说”,它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续书,不求内容的接续,仅借用人名,甚至作者名,如“后传”作者“不吃西红柿”与原作者“我吃西红柿”对应。由于在网络上利用他人素材改编或续写十分容易,因此“同人小说”在网上特别流行。它需要续写者(读者)有一定的想像力,却不需要构架完整故事的功力,相关背景知识可以通过网络搜索、链接来补充,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创作的难度,因此诸多网民纷纷动手创作自己的版本。《星辰变》还因拥有大批意犹未尽的读者,被改编成修炼式的在线游戏。“我吃西红柿”另一部小说《盘龙》不仅有文字、游戏版本,还出了“静态电影”《盘龙 萝莉养成记》。这虽然只是依附于小说的图片推介,但将少女形象与这部较为男性化的小说接合起来,推广“静态电影”概念,在现有网络产品上进行了有益的探索。

文学作品改编成影视剧本并不新鲜,但由于网络强大的影响力,这种改编往往能够突破载体,成为影响生活的文化现象。热门网文《杜拉拉升职记》不仅出书并拍摄了电视、电影,还带动了一系列职场书籍的热销。徐静蕾执导并主演的同名影片不仅在市场上取得了成功,更因其高调的网络同步运作、聘请国际知名时尚人士进行服装策划的推广方式而突破了商业电影的意义。电影中的饰物、服装、手袋、化妆品等被网民一一罗列,成为消费社会中的一道时尚盛宴,同时,也是以物质语汇对都市女性形象的一种全新建构。穿越、架空题材的作品虽然没有如此明确的指向性,但一样能被网民们投射到现实生活中。《步步惊心》以现代人穿越方式呈现传说中清朝“九子夺嫡”的悬案;《甄嬛传》原文设置在架空历史的“大周”,改编后则成为围绕雍正时期满汉势力制衡以及康熙身世之谜展开的清宫剧。作为由颇富人气的网络小说改编之作,两部剧集通过网络走向电视,赢得了更多读者和观众,也引发了更多话题,如对同期历史真相的疑问,对满蒙汉习俗和关系的追究等,一些“草根版历史”和民间历史的自发解读者也纷纷浮出水面。在宫斗剧里,进退两难的人际关系、阳奉阴违的微妙情绪、牵涉复杂的利益群体更被网友们解读为“职场如战场,生活如宫斗”,同时,以宫斗剧映射职场关系的文章书籍也随之出现。

网络文学中的互动不仅限于作品,网上流行的段子、八卦和文化衍生物就是网民互动创造的表现。网络作家六六曾于2012年初在微博上对“小三”宣战,网友们立刻搜索出其先生的照片并猜测插足者身份。议论热潮从事件本身到六六态度是否关系新作营销;从对六六作品的咂摸到对第三者的道德评判;从六六作品中人物的婚姻态度到揣测公众人物公开隐私的真实意图等;同时还牵扯上几名女星八卦,形成了一个非常热闹的网络事件。网民们以极大的热情消费着由网络引发的文化现象。包括写手六六在作家豪富榜上的排名,主妇六六及其丈夫儿子的家庭情感生活,编剧六六创作的各类热门角色以及房价、小三、医德、婆媳关系等社会问题。通过娱乐化的互动把这一系列话题从具体个案变成普遍社会现象,从热点事件变成了持续性话题。

一项新技术能得到广泛应用,说明它绝对不仅仅是为精英准备的。民众在对它的了解和利用过程中,并不是被动地追随;相反,他们积极筛选、创新,他们的使用甚至戏谑是一股巨大的力量,能够赋予技术应用以人文色彩,使之真正转变为文化的一部分。可以说,是普通民众参与创制了最流行且便捷的应用模式。因此,从实验室的技术产品到大众化的普及应用过程通常不会按照技术研发时的预设轨道前进,成功往往诞生于偶然。那些技术探索的先锋产物虽然具有一定意义,却由于曲高和寡而成为小范围内的小趣味。对于新的技术产物,公众在了解和尝试之后,运用自身的创造力将其推演简化。这一过程在人们对网络文学的预期和其实际发展中得到了体现。非线性特点并没有成为网络作者炫耀高超技术的工具,而是一个简化写作并扩大阅读范围、延长阅读时间的过程,是民众参与网络文学的途径。通过外部链接,它降低了对作者逻辑构思的要求;通过相关搜索,它为读者提供了更多值得一读的内容;通过强大的互动和沟通手段,它最大范围地将网民招揽到大众话题的生产过程中。

中国网络文学没有像网络应用之初人们所预想的那样带来技术和媒体的狂欢。它有过非功利的实验,也不乏全面革新的条件,但就其现状来看,它却成为很大程度上受商业力量制约并流于模式化的通俗文学类型。尽管如此,其所蕴含的新鲜的文化元素依然不容忽视。一种新文学形式的意义并不在于有多高的技术含量、吸引了多少知名学者或是孕育了多少先锋作品,而是它是否具有开拓性、是否更新了人们的体验、是否对建构时代文化起到了自己的作用。

[1] 严峰,卜卫.生活在网络中[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7:76.

[2] 胡泳.另类空间[M].北京:海洋出版社,1999:144.

[3] 张永清.互联网技术特性不同于网络文学特征[N].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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