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远新,胡晓玲
(1.兰州理工大学 生命科学与工程学院, 兰州 730050; 2.兰州大学 教育学院, 兰州 730000)
2004年4月,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发行了蒋庆选编的《中华文化经典基础教育诵本》12册。同年7月8日,薛涌在《南方周末》发表文章《走向蒙昧的文化保守主义——评蒋庆的读经运动》,对蒋庆的“儿童读经”观念进行批评。继而秋风等人撰文对薛涌的观点进行反批评,并由此引发了“儿童要不要读经”的大讨论,一直持续至今。
这场争论主要围绕以下两个方面进行:
(一)关于儿童读经的意义和作用问题,主要有两种观点:
1.文化复兴论。以蒋庆为代表,他认为:“现在的‘儿童读经’是中国文化复兴的基础性工作,是振兴中华文化的开始,是一百年来中国人抛弃自身文化觉悟后向自身文化的回归,是中国从西方文化殖民地的重压下解放出来的第一步。”[1]23此论受到皮介行、王怡、王达三、沈睿、杨东平、韩星等众多学者的支持。但也有许多学者对其进行了批判,朱学勤对强调“文化复兴”的必要性提出了质疑,认为“阻碍中国进步者”不是文化问题,而是“非文化问题”[2]176,并因此强调社会政治问题相对于文化问题的优先性和重要性;更多学者则对读经的文化传统进行了批判,如陈四益将儿童读经运动所承载的中国传统归结为“君臣父子、神道设教那一套”,认为这些“适足造成蒙昧”[3]116。刘晓东则认为“倡导读经的‘爱国人士’弘扬的不是优秀的中国传统文化,他们弘扬的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糟粕”[4]264;还有部分学者认为读经无助于传统文化的复兴,如吴小龙认为“‘中华文化之复兴’……首先靠的应该是制度的安排,靠的是一个真正民主的现代制度”[5]90。
2.拯救道德论。这种观点认为,蕴含在中国传统文化经典中的道德观念因为读经传统的断裂而沦丧,我们只有通过恢复读经传统,才能拯救现代道德。如王财贵认为:“倡导儿童读经是来自对人性根源和教化核心之体察,……有助于恢复国民的良知和善心,有助于社会道德水准的恢复和提升。”[6]17主张儒学复兴的蒋庆也认同这一观点,他认为,现在中国“最大的问题就是道德崩溃问题”,而“我们中国人的道德,则存在于儒家文化传统中。”[7]190这种观点也受到一些自由主义者的声援,他们酝酿并提出所谓“中道自由主义”的概念,希望通过儿童阅读中国古代经典,来为他们所提倡的宪政理念提供必要的道德支持。但是,也有许多学者反对这种拯救道德论。一种观点认为现今的道德沦丧与是否读经无关,如吴小龙认为:“今天的人心迷乱和道德沦丧,不是因为不读经,而是因为转型期制度安排中的许多重大缺失,以及体制和意识形态方面的许多根本性的滞后。”[5]91还有一种观点认为传统经典中蕴含的道德观念包含着奴性成分,对于建设我们的现代社会主义新道德没有助益,如李泽厚认为:“不分青红皂白地提倡读经,……可能会从小就培育原来传统政治体系所需要的奴性道德。”[8]184另外还有学者如刘晓东认为经书中的道德说教与儿童的生活相去甚远,因此“不宜用幼儿读经进行道德启蒙”[4]226。
(二)读经的方法问题是儿童读经问题争论的焦点和核心,这一争论又集中表现在儿童对经典的“背诵”问题上。儿童读经运动的提倡者大都主张背诵经典、不求理解的读经方法(如王财贵“小朋友跟我念”的“六字箴言”),而反对者则一致对该方法提出了强烈的质疑。
支持“背诵”方法的理由主要有:
1.“记忆的黄金时期”说。以王财贵等人为代表,认为0—13岁是记忆的黄金时期,在这一阶段“儿童的理解力糊里糊涂而记忆力相当发达”,“‘背书’正是他的‘正经事’,他的拿手。”[6]18
2.“填牛—反刍”说。王财贵认为:“儿童背诵的能力强得很,好像一头有四个胃的牛,填多了,他会慢慢‘反刍’。”[6]18南怀瑾也认为:“从童年脑力健全、思想纯洁时开始注入这些经书诗文,虽然当时理解力不够,但一到了中年,从人生行为的日用上,和人事物理的经历体验上,便可发生如牛吃草的‘反刍’作用,重新细嚼,自然而然便有营养补益的用处了。”[9]81
3.“蒙以养正”说。郭齐家用《易经》上的“蒙以养正圣功也”这句话来说明儿童读经的重要性。他认为,“蒙童时期应该培养纯正无邪的品质,因为他比较单纯,……你天天给他放古音古乐,放圣贤的话,他就慢慢接受。你天天放那些色情的、暴力的,他也接受。你还不如教他,把人类最好、精华的东西教给孩子,这就是圣功。”[4]353也就是说,让儿童诵读传统文化经典是培养儿童“纯正无邪的品质”的最好方法。
4.“必要的灌输”理论。一些学者认为,在儿童教育问题上,不能完全听任儿童的自由天性和自主选择,而是必须要有一定的强迫性知识灌输和规训。如朱国华认为,“对孩子的知识灌输,不可能无条件地屈从于孩子的意志,总有一些是需要强迫进行的。”[10]56刘海波也认为:“在教育中,儿童没有完全自主的能力和资格,服从和权威、规训和惩罚(反用福柯的术语)是必要的,是良好的教育所不可缺少的。”[11]59
反对“背诵”方法的理由归纳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种:
1.“怀疑启蒙”说。不少学者基于现代启蒙主义的观点认为,幼儿教育的起点应该是主动的怀疑和批判精神,而不应该是被动的灌输和死记硬背。薛涌认为,“教育是质疑而非背诵的过程”[12]49,他因此反对儿童读经。而李泽厚在这个问题上则认为:“如果‘五四’那批人是‘启蒙’,那么现在一些人就是‘蒙启’:把启开过的蒙再‘蒙’起来。”[9]182
2.“理解教育”说。这种理论认为儿童教育必须遵守一个前提,即儿童理解理性的精神器官成熟到能够理解所接受的教育内容,否则,强行要求儿童死记硬背、“不求甚解”,是不符合教育规律的。如刘晓东认为:“对幼小儿童的教育实际上……就是要让儿童理解”,“当小孩子的理性和智慧成熟到能够接触、理解、评论这些经书的时候,我们再来创造条件让他们尽情尽兴地学习、阅读、评论这些经书。”[4]107目前,理解教育理论可以说是儿童读经教育的提倡者们在理论上面临的一个最为严峻的挑战和难题。
3.“儿童本位”说。这种理论认为儿童教育必须要以儿童为本位,尊重儿童独立的生活世界,让儿童根据自己的意志自由地探索外部世界,而不能用成人的价值观念去评判儿童的生活,从而束缚儿童的心灵。正是基于此种观念,刘晓东认为:“儿童的生活是游戏的、艺术的、好奇的、探究的、涂鸦的、歌唱的、蹦蹦跳跳的,……也只有在这种体现其天性的生活中,儿童才能快乐地生活着、成长着。”因此,蒋庆等人推行的不顾儿童天性的“儿童读经运动是对儿童的‘强暴’和‘奴役’”[4]231。
(一)要摒弃门户之见,学会辩证地思考和看待问题。就当前而言,争论双方意见针锋相对,似乎很难和解。这里的障碍主要在于,双方各执门户之见,缺乏辩证地看问题的方法,既不愿意主动理解对方的观点,也看不到自己观点的不足,从而出现了独断论的倾向。秋风在反驳反对者的观点时深刻地指出:“这是近代以来思想史上最大的悖论:启蒙主义者从怀疑主义走向了独断论。正是基于这种哲学精神,反读经者确信,他们完全有理由对儒家经典作出不容置疑的判断:这些经典是过时的、落后的、反动的,不管其内容,还是其教学形式,均有害于儿童和青少年的身心健康。他们同时也患上了自由主义的神经过敏症:一切主张读经者,都是试图奴役人们的心灵,因而绝对不能容忍。”“如果惟独不对理性和进步本身保持怀疑,或者说,不对怀疑精神本身保持怀疑,则在启蒙之后的今天,人的心灵同样会走向闭塞,形成一种理性和进步的蒙昧主义。”[13]53—54秋风的反驳中提出的一系列问题,比如启蒙与蒙昧、怀疑主义与独断论、怀疑与对怀疑本身的怀疑等,已经涉及到了极为深刻的辩证法思想,具有较强的思想价值和方法论意义,值得争论双方好好地反思。
(二)对经典的理解和阐释要兼具本土的立场和世界的眼光。在争论中,一些对儿童读经持反对立场的学者深受“古今中西”的进化论观念影响,在理解和阐释经典和传统的时候,缺乏中国文化的本土立场。他们要么鼓吹西方文化中自由、平等、科学、民主等现代价值和精神,蔑视我国传统文化经典的价值和意义,要么以西方现代儿童教育理论来反对中国传统的童蒙教育方法等。中国文化本土立场的缺失将导致的结果是:在儿童读经教育方面,以冠冕堂皇的所谓西方先进文化扼杀中国儿童学习中国传统文化经典的权利。
与此相反,儿童读经的支持者则又往往缺乏世界的眼光。比如蒋庆公然主张封闭的、独尊儒家的读经理念。虽然这种极端的原教旨主义的封闭保守立场只是极少数且已经饱受诟病,但是,在广大的民间读经实践领域,中国传统文化典籍仍然是一枝独秀,受到过分的青睐。形成这种局面的主要原因,是人们对于文化传统断裂所引起的各种社会弊端和问题的失望,以及由此而引起的继承和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的浓厚情结。但是,仅有热情是不够的,只有具备了世界性的眼光才能够真正使读经成为正途。
(三)要批判地学习和吸收西方的现代儿童教育理论。现代西方儿童教育思想家如皮亚杰、卢梭、杜威、蒙特梭利等,都反对传统教育对于儿童身心的束缚和压迫,强调儿童的现实生活体验在其认知建构方面所起的重要作用。对于这些先进的教育理念和思想,我们必须认真地学习和研究,但同时也要有批判的眼光,要认真反思和克服其不足。比如,刘晓波基于西方现代教育理论所提出的“儿童本位”论便受到学界的质疑。王财贵认为“这是把文化教育当做科学知识教育从而出现的误区”[14]。刘秀峰也反对将“以儿童为本”等同于所谓的“儿童本位”,认为,“如一味地追求儿童本位,以儿童为中心,不顾家长和社会对儿童的期望,这样的教育对儿童发展是不利的,是不符合‘以儿童为本’理念的。”[15]对于这些争议,我们应该学会寻找和运用合适的批判武器,进行批判性的研究和思考,从而洞察问题的所以然。在笔者看来,现代西方哲学现象学的观点和方法就是一个好的批判武器,运用这个武器我们可以发现:这些现代儿童教育思想本身,在一定程度上可能会有将儿童的情境生活对象化的嫌疑;他们可能会强调儿童作为认知主体对于对象化世界的对象化认知和理解,而忽视儿童心灵构成的非对象化的视域结构;我们身处的语言文化环境、各种无形的被给定的历史文化因素等,都是这种视域结构的重要方面,它们在认知主体想要对象化地去理解之前便对我们的心灵产生了构成作用;儿童读经作为一种以语言符号形式出现的文化熏染行为,也正是儿童视域结构的构成作用的重要体现,因而也应该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和意义。
(四)要认真学习和重新认识我们的文化传统。对儿童读经问题的争论之所以各执己见、难达共识,其中也有对我们的文化传统学习不足、理解不深、发展不够的问题。一些反对儿童读经的人因此可能会歪曲和误解我国的文化经典,比如刘晓东对“横渠四句”的意义和价值的贬低,就有以西方的“平等、自由、民主、科学等现代思想”误解中国古人张载思想的嫌疑。他认为“‘横渠四句’……是专制主义的温床”,认为“‘为天地立心’,就是做大自然的主宰。‘为生民立命’,就是做人间的主宰”[4]7—12。这些说法很值得商榷,因为张载所说的“为天地立心”只是要为本无意义的自然界赋予一个人类主体性的意义和价值而已,所说的“为生民立命”也只是要为普通民众确立一种人生的意义和价值,这里并无什么“主宰”(大自然、人间)之义,更无所谓“专制主义”之说,充其量只是一种世界观和伦理学说。
对于支持儿童读经的人士来说,则要做好经典在现代意义上的创造性阐释工作。时代进步了,但是我们对于经典的意义的理解和阐释并没有做到与时俱进,有很多与现代社会的价值体系关联不大,甚至还在一定程度上互相矛盾。因此,我们必须通过对传统经典的大量研读,同时借鉴西方优秀的文化成果,不断探索和挖掘传统文化经典的现代意义,促进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型。
(五)加强理论创新,积极寻找和构建关于儿童读经问题的新的理论阐释平台。虽然目前关于儿童读经问题的理论争鸣仍然很热烈,也提出了一些新的观点,如徐建顺主张恢复古时吟诵的读经方法,以及贯彻孔子的“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的教育原则等[16]40—46,但是关于儿童读经的意见分歧仍然很大,难以达成基本的共识,尤其是在现代儿童教育理念与传统儿童记诵式读经方法之间的矛盾似乎很难化解。这其实是两种不同的教育原则之争:现代儿童教育理论注重儿童现实生活中的各种亲身经验,而传统儿童读经方法则强调以语言符号为载体的经典对于儿童潜移默化的熏染和陶冶作用。尹铁超和陆杨认为:“我们的知识来源并非主要通过个体的亲身体验,而是通过建筑在人类信息与知识的获得与传递基础上的人类认知方式,主要通过语言交流得以建构。”所以,“语言(也)是建构自我认知世界的重要途径之一。”[17]如果按照这种理解,我们是否可以说经验与语言是儿童建构自我认知世界的两个重要来源?而今天我们对儿童读经教育的肯定与否定态度,是否正好代表了这两个不同的构成源——前者代表语言,后者代表经验?因此,正确的态度或许应该是,在重视儿童亲身体验的同时,也注重儿童语言世界的传承与建构,我们可不可以在这个意义上达成一项基本的共识,即合理地提倡和实行读经教育,对儿童的成长也具有重要的意义?对于这些理论问题进行深入的研究和探讨,极有可能开辟出新的读经理论阐释平台,同时对于指导儿童读经实践无疑也具有重要的作用和意义。
[1] 读经、儒教与中国文化的复兴——蒋庆访谈录[A].胡晓明.读经:启蒙还是蒙昧?——来自民间的声音[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2] 朱学勤.2004传统文化思潮起波澜[A].胡晓明.读经:启蒙还是蒙昧?——来自民间的声音[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3] 陈四益.“读经启蒙”[A].胡晓明.读经:启蒙还是蒙昧?——来自民间的声音[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4] 刘晓东.蒙蔽与拯救:评儿童读经[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9.
[5] 吴小龙.谈读经和“读经运动”[A].胡晓明.读经:启蒙还是蒙昧?——来自民间的声音[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6] 读经运动:重寻古典智慧——王财贵博士访谈录[A].胡晓明.读经:启蒙还是蒙昧?——来自民间的声音[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7] 专访“读经运动”发起人蒋庆:在儒学里重塑道德[A].胡晓明.读经:启蒙还是蒙昧?——来自民间的声音[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8] 李泽厚.谈2004传统文化复兴思潮[A].胡晓明.读经:启蒙还是蒙昧?——来自民间的声音[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9] 南怀瑾.亦新亦旧的一代[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5.
[10] 朱国华.背诵、经典与文化保守主义[A].胡晓明.读经:启蒙还是蒙昧?——来自民间的声音[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11] 刘海波.蒙昧的教育理念与传统观[A].胡晓明.读经:启蒙还是蒙昧?——来自民间的声音[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12] 薛涌.什么是蒙昧?——再谈读经兼答秋风[A].胡晓明.读经:启蒙还是蒙昧?——来自民间的声音[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13] 秋风.为什么不能读经[A].胡晓明.读经:启蒙还是蒙昧?——来自民间的声音[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14] 宋晓梦.但使弦歌无绝响——访台湾汉学教育协会理事长王财贵博士[N].光明日报,2003- 02- 27(6).
[15] 刘秀峰.儿童读经是否引发儿童教育观之辩——与刘晓东先生商榷[J].中国教育学刊,2011,(7).
[16] 徐建顺.理解国学,理解读经[A].冷玉斌.家庭学校:今天,儿童怎样来读经[C].长春:长春出版社,2011.
[17] 尹铁超,陆杨.神:语言构筑的世界——再论语言非工具论[J].外语学刊,200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