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光 川
(潍坊学院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山东 潍坊 261061)
当科学知识社会学(SSK)陷入对传统哲学和科学知识的社会学解释范式泥沼不能自拔之时,布鲁诺·拉图尔等以其超常的专业敏感,把研究的眼光转向了实验室研究,转向了知识生产的过程研究,悄然完成了科学知识研究由专注科学事实及其结果的阐释到知识的生产研究过程范式的转换,完成了科学知识研究由宏观秩序叙事向微观人类学研究的层次范式转换。以拉图尔为首的巴黎学派是实验室研究的重要学术力量,拉图尔也成为该领域最为重要的开创者与奠基者之一,其行动者网络理论更是力图超越科学研究的传统“二分”,对科学与社会关系进行重构。其解构与建构的学术思维及微观叙事方法,成为科学知识研究的一种重要后现代范式。
(一)实验与实验室。在传统科学知识研究范式中,实验被赋予了更多认识论的职责,承载着科学发现和确证的重要任务。纵观近代以来的科学发展,其发展历程在某种意义上就是科学实验化的历史,人们通过严格限制实验条件,变革实验对象,合理控制实验进程,来达到凸显科学事实之间的互动关系之目的。在实验过程中,人们可以创造自然状态下不存在或不经常存在的条件,还可以依据实验要求人为地增强或减弱变量的强度,比如,超高温、超低温、超高压、超纯度,等等。“科学进展的历史告诉我们,新的知识只能通过实地实验而得到,不是由自我检讨,或哲理的清谈就可以求到的。”[1]实验是自然科学的基石,近现代自然科学的发展及其实践的伟大成就似乎成为其强有力的注脚。
自培根以来,科学发展的实验化倾向越来越重,实验已成为科学信赖的方法,并在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中广泛应用。在传统的研究范式中,实验方法与结果是科学唯一需要关注的焦点。与实验被赋予认识的基础、科学发展的关键地位不同,实验室只是作为科学实验操作和科学认知活动的物质场所,更多地作为实验的背景和条件,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并没有引起足够的关注。在传统的科学知识那里,全部的注意力和兴趣点都集中于科学事实以及对科学事实的解释,至于科学事实和科学知识的生产过程,则成为“黑箱”,被研究者选择性地遗忘了。值得庆幸的是,这一状况终因实验室研究的兴起而彻底改变。这里我们选取拉图尔的研究作为实验室研究典范,不仅仅因为其作出了开创性贡献和在该领域成就突出,更是因为他的行动者网络理论为科学知识的研究增添了更多新内容,也带来了更多鲜活的动力。
(二)拉图尔的实验室研究转向。拉图尔的科学社会学的研究进路具有阶段性特征,梳理其实验室研究,我们可以看到由“社会建构”到“科学实践”研究纲领的清楚转向。拉图尔与塞蒂纳一道被视为实验室研究早期的开创者,几乎同时各自独立开始了实验室研究。1979年出版的《实验室生活:科学事实的社会建构》是实验室研究的奠基性研究著述,这部与伍尔加合著的成果为拉图尔带来了声誉,而且作为实验室人类学调查的阶段性成果,此后也成为科学知识社会学的经典著作。实验室研究的后续成果,如《行动中的科学:如何跟随科学家和工程师》(1987)、《我们从未现代过》(1993)、《潘多拉的希望》(1999)等专著和文集,使拉图尔成为科学知识研究领域最富影响力的学者之一。拉图尔的科学实践转向明显体现在行动者网络理论的创立和发展上,行动者网络理论的提出标志着巴黎学派的诞生。
1975年10月,拉图尔获准进入美国加利福尼亚的索尔克(Salk) 分子生物学实验室研究所,开始他的实验室研究。其时,索尔克分子生物实验室的吉耶曼教授正从事一项名为促甲状腺因子( TRF)的项目研究。在这里,他把实验室看作原始部落,对科学运行过程作直接的观察和描述。拉图尔把实验室看作“一个奇怪的部落”,并对这个部落的空间布局、组织构建、实验生活和知识建构进行了审慎的人类学观察,并详细地记录。他注意到,该实验室的内部空间结构划分为实验区和办公区两个密切联系的区域,实验区是技术人员的操作间,办公区则是高级研究人员的工作室,这类似于现代工厂的操作间和办公区。在实验区,技术人员们进行实验操作、实验观察并做好详细的实验记录,这些记录既有文字的,也包括数字和图像的。其基本工作流程与研究程序是:移交到这里的实验材料成为高级研究人员的研究材料,实验记录成了他们基本加工处理的对象。他们依据自己的科学经历与经验、引用参考资料对科学事实进行磋商,给出自己阐释和实验的说明;依据实验资料(实验区提供的数据、图表等),撰写、发表科研学术论文并呈现给自己的科研同行。拉图尔指出:“事实上,对象(在此种情况下是物质) 是由科学家的创造天才构成的。”[2]“借助于记录仪器制造出图表和数据;引证外来的相关文献;二者结合形成科学陈述;陈述成为争论的对象;当这个陈述被其他人大量引用、应用和重新应用时,它被看成为事实,融入科学知识的宝库,编成教科书。”[3]换句话说,科学事实与科学结论是根据实验室内外两种来源的文献资料建构出来的。
拉图尔的专业敏感成就了他的学术运气,就在他索尔克实验室调查结束的两个月之后,项目负责人、实验室研究人员吉耶曼和沙利便因为促甲状腺释放因子(TRF) 的化学结构共同获得该年度诺贝尔生理学医学奖。也就是说,拉图尔“参与了”这项诺贝尔奖的“生产”过程,《实验室生活》似乎可以作为这一奖项的科学注脚,这无疑大大扩大了拉图尔和伍尔加这一实验室研究的知名度与影响力,这在一定程度上也促进了实验室研究的开展,“原始事实完全可以用它们社会建构的语汇来理解”的结论同时成为科学知识社会学研究的丰碑。应当指出,早期拉图尔实验室研究的最终目标是揭示科学知识的社会建构特性,关注科学知识的生成过程,从科学的认知构架本身出发提供科学知识社会建构的有力论证。之后,实验室研究一度成为欧洲科学知识研究的风潮,从几乎完全被忽视的状态一度发展成知识研究者分析关注的中心,直到今天仍然是科学知识研究最重要的研究途径之一。
长期以来,科学知识被视为“自然之镜”,被看作是客观的、标准的、具有普遍有效性的,科学事实只具自然属性,不带有任何主观性和直觉的成分,也是与社会因素无关的,自然知识似乎只能成其为一种对自然界的客观描述。爱丁堡学派首先对这一观点提出质疑。作为科学知识社会学研究的一支重要力量,他们坚持认为社会学的理论与方法可以并且能够用于科学知识的研究。在布鲁尔《知识与社会意象》这一奠基性文本中,他明确了自己的研究纲领,即他们所说的“强纲领”(因果性、对称性、公正性与反身性)。布鲁尔明确指出,传统科学观在科学的解释方面保持着明显的不对称态度:真正的科学处于社会学研究范围之外,正确的、精确的科学无需解释,只有错误和偏差出现时社会学才有发挥作用的空间,而他提出对称性原则的初衷就是反对传统科学观对待科学和非科学的不对称态度。布鲁尔指出,科学知识实际上是社会建构的产物,“在科学知识的建构中,自然世界只起很小的作用或不起作用”。[4]由此,爱丁堡学派完全忽视了科学知识的客观性,科学知识的研究从“二分”中“自然”一极彻底走向其对立的“社会”一极。
(一)广义对称原则。1992年,拉图尔在《社会转向之后的进一步转向》一书中提出了广义对称性原则,以此消解科学事实阐释的二元对立。在该书中,拉图尔借用了卡隆的行动者网络,提出用新的对称性原则,即广义对称性原则取代“强纲领”的“对称性原则”。 拉图尔将“强纲领”的对称性原则界定为第一对称性原则或狭义对称性原则,认为该原则作为“强纲领”的核心原则虽强调对科学应当采取对称、无偏差的解释,但其最终的诉求不过是从自然转向了社会,其实并不比科学实在论高明多少,依然是自然与社会的从一极出发解释另一极。这种名义上的对称性,就如认识论者的所作所为一样,实际上并不对称。拉图尔确信,新的、广义对称性原则将是一场新的“哥白尼革命”,他指出:“在我们看来,对称性还要包括某些布鲁尔设想的东西,不仅应该用同样的术语来探讨从事科学史研究的成功者和失败者,而且也应该用同样的术语来探讨自然和社会。”[5]拉图尔强调,无论是自然还是社会都不能单独构成对科学知识的解释,坚持用自然或社会一极型塑科学的做法有失偏颇且最终是错误的,科学只能被当作活动或实践过程的集合。“广义对称性原则……是把自然和社会作为孪生的结果,当我们对两者中的一方更感兴趣时,另一方就成了背景。”[6]
(二)拉图尔的行动者网络理论及其实践建构。在提出了广义对称性原则之后,拉图尔开始转向了行动者网络研究。该理论的提出成为拉图尔科学知识建构主义研究的一个新动向,标志着拉图尔在该领域的研究正式超越其早期的“社会建构”阶段,进入了科学知识的实践建构论阶段。行动者网络理论是在法国后结构主义影响下提出的一种崭新的研究纲领,拉图尔在实验室人类学研究的基础上,对实验室研究遇到的“内部”和“外部”、“认识”和“社会”、“宏观”和“微观”等本体论、认识论问题做了最为充分的考量。该理论认为,社会因素不仅仅构成科学实践的背景与条件,两者是产生于同一进程的一体两面,他们相互对立、相互建构、共同演进,但并不互为因果。“行动者”、“转译者”和“网络”是拉图尔行动者网络理论最核心的三个概念。其中,拉图尔对“行动者”概念的建构在该理论中居核心地位。该理论创造性地运用了约定主义的哲学本体论,提出主体不仅仅是人类行动主体,还包括大量的非人行动主体。这样科学实践中的一切参与要素,科学实践中的人类主体,以及一切非人的存在和力量均被无差别地纳入了“行动者”的行列,尽管他们的作用机制、参与方式可能不尽相同,也可能代表着不同的利益取向,但最终都统一于科学实践的进程。如此一来,科学实践中的一切参与要素——内部的、外部的,宏观的、微观的,人类的、非人类的,都作为主体的行动者统一呈现于“行动者网络”之中,没有先后,也不分轻重,它们共同作用于一个科学实践进程,并在该进程中被相互建构。科学事实成为“行动者”互动的唯一结果,任何一方行动者的缺失或是作用方式的改变都可能导致科学事实的直接变化,从而使得“行动者网络”与科学事实之间具有了某种一一对应的关系。因此行动者网络的确立就意味着科学知识的形成,网络固定了下来,科学事实也即形成。
行动者网络理论是“行动中的科学”体系。拉图尔明确指出,科学是“行动中的科学”,要“把科学理解为动词”,进行时态中的动词,要把握知识的本性,就要真正研究知识是如何生产的。 “转译”是拉图尔说明科学行动的又一核心概念,也是用于说明网络连接的最基本方法。依“行动者网络”理论看来,行动者角色只能在科学实践中通过其他行动者得到界定,也就是说科学实践中的任何一方行动者都处于一种转译与被转译状态之中,每一方都不断努力把其他行动者的问题和兴趣用自己的语言转译出来。通过不断地转译、被转译这一符号学意义上的互动,来自社会和自然两个方面的一切因素最终被纳入到统一的解释框架之内。由此,行动者的角色关系得以确立,组合方式得以成型,行动者网络得以建构,科学事实得以形成。这样在拉图尔那里,每个行动者,包括人的、非人的,也都成为成熟的转译者。拉图尔是在隐喻与方法论的层面上来使用“网络”一词的,“网络是一个概念,而不是外在的东西”。说它是方法,实际是指我们采用动态的视角去追踪行动者所留下的痕迹的方法,“是帮助我们开展描述工作的一种工具”[7]。它不是现实之网,不存在于现实之中。
正是由于拉图尔等人的不懈努力,关于科学知识的认识终于走出了“自然之境”与“社会隐含秩序”的泥沼和 “二律背反”的学术困境,从而最终跨越了只重视科学事实的单向度宏观研究阶段,科学知识社会学在科学知识的本体论、认识论、辩证法等诸方面实现了大幅度的跨越。
(一)开启了科学知识研究的微观叙事传统。从传统科学哲学到科学社会学,再到知识社会学,以及爱丁堡学派的“强纲领”,无不聚焦于科学事实及科学事实的阐释,选择自然或社会“二元”之中的“一元”当作解决问题的资源,对科学知识、科学知识的生产阶段或进程作出宏观的描述与说明。换句话说,科学哲学与科学社会学的研究在这一阶段还只是满足于对科学的整体描述与把握,还远没有深入到科学的内部,真正近距离地感知、触摸科学。实验室研究打开了这一禁忌之门,其中拉图尔贡献卓著,影响也更为巨大。拉图尔改变了传统科学知识研究只注重实验与实验方法的研究传统,将实验转向了实验室这一传统上知识生产的背景与条件,指出科学事实是实验室建构的结果。拉图尔的“实验室研究”,改变了科学研究宏观叙事的传统,把研究的注意力、关注点转向实验室,转向科学知识生产的具体过程与实践,力图从“元科学”意义上解决科学知识的生产及其意义的阐释。他的研究基于对索尔克分子生物学实验室长期的人类学观察,改变了传统科学知识的研究范式,使实验室人类学研究和微观叙事的方式一度成为科学知识研究的潮流,至今仍有较为广泛的影响力。
(二)从整体上重构了科学与社会关系。在拉图尔看来,科学事实是自然、社会以及包括实验仪器设备等各方主体共同参与、彼此建构的结果。科学实践的主体、人类主体以及一切非人类的存在和力量均作为无差别的行动者包含于行动者网络之中,他们共同作用于科学实践的的进程,不分先后也没有孰轻孰重,在同一的实践框架体系中彼此建构、相互说明,但又并不构成相互因果关系的说明。这里,“自然”与“社会”的要素或者说行动者被同等对待,自然与社会传统的二元对立得以弥合,自然与社会的关系得以重构,行动者网络的确立意味着科学事实的形成。拉图尔的科学实践建构,对称性地看待自然和社会在科学实践中的作用机制,避免落入传统的“二律背反”解释模式的窠臼,从而避免了社会还原论与自然实在论。
(三)倡导了一种行动导向的认识论。科学知识在本质上是一种实践过程,这就要求我们对科学知识产生和发展问题的研究必须以科学知识生产者的当下活动为出发点。换句话说,科学实践研究进路的基本理念应当是从科学知识的地方性语境中,从对科学实践的考察去理解科学知识。行动者网络理论即是“追随行动者”, 即从各种异质的行动者中选择一个,通过追随行动者的方式,考察科学活动如何重构自然和社会,进而把握知识活动的本质。
[1] 丁肇中.科学需要实验精神[J].中学生数理化,2002,(12).
[2] Latour B. One More Turn after Social Turn. http//www.ensmp.fr/Latour.Articals,1992.
[3] 刘世风.试论拉图尔的科学实践观[J].自然辩证法研究,2009,(2).
[4] Collins, Harry.Stages in the empirical programme of relativism. SSS11. 3.
[5] 拉图尔,伍尔加.实验室生活:科学事实的建构过程[M].张伯霖,刁小英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4.
[6] Michel Callon, Bruno Latour. Don't Throw the Baby outwith the Bath School! A Reply to Collins and Yearley. Science as Practice and Culture. Chicago:Chicago University Press, 1992.
[7] Latour B. Reassembling the Social- An Introduction to Actor- Network- Theor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