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浩生
心智具身性 (the embodiment of mind)是近年来哲学、认知科学、心理学、机器人学和人工智能等领域所讨论的热点。①Angier N.(2010).Abstract thoughts?The body takes them literally.The New York Times,Feb.2,159(54,939).这类讨论围绕的主题是:身体在心理或精神过程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在经历了西方文化思想对身体的贬抑和对心智的褒扬之后,学者们现在感兴趣的是,身体在认识世界和适应环境的过程中究竟发挥了怎样的作用?身体仅仅是心智的“容器”,为大脑提供感觉刺激和执行大脑发出的指令?身体的物理属性 (温度、颜色和重量等)、感觉—运动系统对认知过程具有塑造作用吗?如果有,是否意味着人是“非理性”的?它将改变我们对人性的看法吗?
身体在西方传统文化思想中一直处于受压抑或被遗忘的地位。古希腊哲人柏拉图以理念世界和可感世界的划分为原型,在灵魂和身体之间做出明确区分,认为灵魂和身体的关系是灵魂内部理性和欲望的关系。只有理性驾驭欲望之时,灵魂才能摆脱身体的控制,最大限度地接近真理。对于柏拉图来说,身体玷污认识过程,是灵魂通向知识、真理和智慧的障碍。
如果说,身体在古希腊时期以一种不洁的形象受到压抑和打击,那么从笛卡尔开始的近代西方哲学则开创了另外一种传统,即对身体的漠视。身体在与心智的对立中逐渐销声匿迹,被遗忘在精神对知识的孜孜追求之中。对于笛卡尔来说,理性思维与物质化的身体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正是因为理性思维的存在,物质化的身体才有了存在的依据。“我思故我在”就是这一思想的体现。神学的、皇权的、现存的一切都是可疑的,都必须置于理性思维的天平上加以衡量。但是唯独作为怀疑过程的“我思”是不可怀疑的。而怀疑是一种思想,这种思想必然为一个主体所拥有,所以作为怀疑主体的“我”必然存在。在“我”之外,明明白白地存在着一个包括我身体在内的、非我的客观世界。“心物”、“心身”二元论藉此得以确立。在笛卡尔那里,身体没有受到诸如柏拉图式的打击。但却受到了“漠视”。因为身体是理性思维的副产品,不仅在知识获得过程中鲜有影响,其存在本身也依赖于理性思维的论证。身体从认识论的范畴中消失殆尽。
法国现象学家梅洛—庞蒂通过对身体与心智关系的重新思考,以“肉身化的主体”取代了胡塞尔作为主体的“纯粹意识”。肉身化的主体是经验中的身体。它既非作为认识对象的客观化身体,也非主观的意识体验,而是“现象的身体”。“由于客观身体的起源只不过是物体的构成中的一个因素,所以身体在退出客观世界时,拉动了把身体和它的周围环境联系在一起的意向之线,并最终将向我们揭示有感觉能力的主体和被感知的世界。”①[法]莫里斯·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05页。
在胡塞尔那里,体验是纯粹意识的体验,但是在梅洛—庞蒂那里,体验是身体的体验。身体是知觉的中心。知觉借助于身体使我们面临世界中形形色色的物体。所以,知觉是身体的知觉,而非“纯粹意识”的工具。我们之所以能观察和思考,是因为我们是一个有感觉运动能力的、活生生的身体。身体是经验的主体,是经验者,而不是被经验的客体。这是梅洛—庞蒂的身体现象学同笛卡尔二元论的根本区别:在笛卡尔那里,人是一个思维的主体,是一个可以脱离身体的“精灵”,但是在梅洛—庞蒂那里,人就是他的身体。人之所以能思维,是因为他有着一个能看、听、触、嗅和移动的身体。“笛卡尔之所以能产生这些思想,恰恰是因为他是一个活生生的身体,有着与身体紧密交织的大脑。就我们所了解的而言,1650年2月11日清晨,当笛卡尔去世之时,他也就停止了思维。尸检表明,严重的呼吸系统感染导致了他的死亡。”②Gallaghe,S.& Zahavi.The phenomenological mind.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8)p.137.
因此,身体现象学的本质在于用身体的表达来替代意识的表达。意识不是一种可脱离身体的“纯粹意识”。意识最初起源于对意向物体的觉察,即知觉。而知觉是身体的知觉,是身体与环境相互作用的产物。身体、知觉和环境是一个氤氲聚合的整体。身体对于世界的知觉不是一种“映像”,而是被身体“塑造”出来的。换言之,身体的特殊结构构造了我们对世界的经验。身体并非是“我”和世界之间的一个存在物,相反,身体塑造了“我”的存在,让我们以一种具体的、特殊的方式与整个世界联系在一起。我们无法向传统认识论那样,首先考察身体,然后考察身体与世界的关系。因为我们就是我们的身体,身体是认识的主体,存在于每一个知觉和行动之中。它是了解和认识世界的起点和视角。
借助梅洛—庞蒂等人的身体现象学思想,认知科学哲学家、语言学家Lakoff和Johnson论述了心智的具身特征。在《肉身哲学:具身心智及其对西方思想的挑战》一书中,以神经科学、哲学、心理学和语言学的研究成果为基础,Lakoff和Johnson指出,人从本质上讲,并非是可以摆脱身体束缚的精灵。相反,人是某种神经存在物 (neural beings)。人的心智,包括所有的认知和心理过程,都必须依赖和利用身体最原始的、最基本的感觉和运动系统。大脑不仅从感官接受各种刺激,也接受感觉—运动系统的塑造。抽象思维从本质上讲,不是一种抽象的、与身体无关的符号加工,而是利用着身体的感觉—运动系统提供的内容和范畴,在身体和身体体验允许的范畴内形成各种复杂的概念系统。“依据具身认知理论模型倡导者的观点,认知过程并非定位于大脑本身的皮层区域。而是反映或体现在广义的身体上。的确,具身认知的许多理论模型都假定,高级认知过程涉及到感觉—运动状态的部分激活,而且这些感觉运动状态构成了这些过程的基本成分。”①Fraley,R.H.& Marks,M.J.Pushing mom away:Emboded cognition and avoidant attachment.Journal of Research in Personality,Vol 45,(2011)p.243.
Lakoff和Johnson提出三个著名的命题:第一,心智从本质上讲是基于身体的,即心智从根本上讲是具身的。第二,思维大都是无意识的。就像弗洛伊德所主张的那样,意识层面的思维仅仅是冰山一角。第三,抽象概念主要是隐喻的。换言之,抽象概念并非产生于数字符号的加工,而是利用了形象比喻。利用这些隐喻,抽象的概念变得具体化、形象化,复杂的情感体验能为他人所理解。而最初的、最基本的隐喻源于身体,源于身体与世界的互动。然而,隐喻的这种作用并非止于语言表达方式上的丰富多彩。它实际上反映了我们认识世界的方式。人以“体认”的方式认识世界。身体隐喻只不过反映了大脑的活动方式而已。
相对于哲学、语言学对笛卡尔以来二元论思想的质疑和反思,主流认知科学,特别是符号加工的认知心理学却一直执著于无身认知 (disembodied cognition)的思维模式。在经历了行为主义对“心”的拒斥与否定之后,20世纪60年代迎来了“认知革命”。与行为主义对内部认知过程的排斥相比,认知革命的追随者在计算机科学、人工智能、信息论和控制论等学科的激励下,日益把关注的焦点指向了知觉、记忆、思维等内部心理过程。认知的符号加工模式成为心理学乃至认知科学的主流。依照符号加工的观点,认知是介于知觉和行为反应之间的内部心理过程。知觉类似于计算机的信息输入,行为反应类似于信息的输出,处于其间的认知具有计算的性质,是对信息符号的加工和操纵。这一类似三明治的模型假定了三元加工单位的存在,即输入信息的知觉加工、信息的中枢加工和作为加工结果的行为反应。这三个单元从功能上相互独立,原则上讲,各个单元自成系统,相互之间只有信息的传输,没有因果的互动。输入的知觉信息是符号性的,即表征了世界,但是却并非世界本身,中枢加工单元依照某种理性的规则对这些符号进行运算和加工,其性质类似于计算机的CPU对抽象符号的操纵。所以,认知在本质上是计算性质的,推理、判断、分类等过程实质上都是一种计算 (computation)。这种计算过程发生于中枢神经系统内部,同身体的感知和运动系统没有本质的联系。虽然“这一活动的核心需要一个身体去执行心智的指令,也没有任何人暗示心智可以脱离大脑而存在,然而,这这场笛卡尔式的剧情里,事实就是身体在所展示的智慧活动中仅仅做出了极其贫乏的贡献”②Wheeler,M.Embodied cognition and the extended mind.In J.Symons& P.Calvo(ed).The Routledge companion to philosophy of psychology.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9)p.193.。
在这种认知主义的观点中,认知从根本的意义上仅仅是一种内部的心理操作,是孤立于中枢神经系统的心智活动。这一观点并不否认外部客观世界的存在,但是外部客观世界仅仅是感觉刺激的起源地和行为反应的表现地。身体的作用只是接受刺激和执行反应。“由于认知操作始于符号输入的接受,结束于符号性编码的输出,认知科学的研究对象就被嵌套在感觉器官和运动系统的边缘外壳之间。这样一来,认知的研究既不需要理解认知者的环境,也不需要考察二者之间的互动。”③Shapiro,L.Embodied cognition.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1)p.28.认知活动“发生于中枢”,独立于外部世界。身体只是它同外部世界打交道的工具。
然而,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笛卡尔式的无身认知观日益受到质疑和挑战。“具身认知正在横扫我们这个星球……认知是基于身体的这样一种观点在认知科学中迅速占据了显赫地位,并有望支配这一领域。”④Adams F.Embodied cognition.Phenomenology and the Cognitive Sciences,Vol 9,619.(2010).“这一‘身体转向’在不同的学科领域采取的形式不同,但是在哲学、心理学、神经科学、机器人学、教育学、认知人类学和语言学领域,这一转向已经表现得非常明显。”①Ignatow,G.Theories of embodied knowledge:New directions for cultural and cognitive sociology?Journal of the theory of Social Behavior,Vol 37,2,116.(2007).
具身心智的中心主张就是认知、思维、情绪、判断、推理、知觉、态度等心智活动是基于身体和源于身体的。身体与世界的互动决定了心智的性质和内容。具身心智这一概念的最早倡导者约翰·哈格兰德 (Haugeland,J)指出:“如果我们准备把心智理解为智慧的中心,那么我们就不能象笛卡尔那样,视心智同身体和世界原则上是可以分开的……为了摆脱这种偏见性的信念,我们需要一种更为宽广的视角。这一宽广的视角再次把目光投向知觉和行动,关注公共事物和社会组织的参与程度。从这一视角来看,心智同身体和世界原则上是不可分的,而是一种紧密的耦合,形成一个功能上的统一体……人的智慧……并非仅限于各种表征,而是延伸至整个人文世界。因此,心智并非偶然地有了具身特征,而是紧密地与身体和世界交织在一起。”②Haugeland J Mind embodied and embedded.In:J.Haugeland(ed).Having thought:Essays in the metaphysics of mind.Harvard University Press,Cambridge,(1998)pp.236-237.
Andy Clark,在 Pressing the flesh:A tension in the study of the embodied,embedded mind?③Clark,A.Pressing the flesh:A tension in the study of the embodied,embedded mind?Philosophy and Phenomenological Research 76(1)(2008)pp.37-59.一文中,提出心智具身性的研究中存在着两种倾向:一是身体中心论,这种观点认为一个特殊的、具体的身体及其细节决定了心智的性质和特性;另一种观点则主张身体仅仅是大脑、身体和世界相互作用中的一个平等因素,心智的属性取决于这三者之间的平衡。这两种观点在反对笛卡尔式的二元论方面有着共同的主张,但是在关于身体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心智存在着一定的分歧。在实验的认知科学中,学者们更侧重身体对认知的影响和塑造作用,其基本研究围绕着“具身认知”展开。但是在认知科学的理论分支中,如在哲学和社会学中,学者们更重视环境的作用,身体仅仅是环境的一个部分,因此这类研究经常在“扩展的认知”(extended cognition)旗帜下进行。无论如何,两者都强调了心智不是一种纯精神性的“计算”,抽象符号加工并非心智的根本属性。相反,心智是被身体及其环境决定的,如果没有身体的物理结构和属性,如果没有身体性质的知觉与环境的相互作用,就不存在意识。从根本意义上讲,心智是基于身体和源于身体的。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心智具身性可以从三个方面加以考虑:第一,冷热、轻重的身体物理体验对认知判断是否存在影响;第二,肢体运动和动作反应在认知过程中发挥了什么作用;第三,感觉—运动系统的心理模拟 (simulation)在概念形成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大量心理学实验证实这三个方面的确对心智过程产生实质性影响。
在日常语言中,不论是中文还是英语,对于人格的描绘,为人是否“热”情 (warmth)都是一个重要的人格特征。我们用“热情”、“亲热”、“温暖”等术语描绘人际之间的和谐、友善和关怀,用“冷酷”、“冷眼”、“寒心”来形容人际之间的不和和障碍。那么这种人际之间的冷热同物理的冷热体验有必然的联系吗?抑或它们仅仅反映了一种语言习惯?美国耶鲁大学心理学家Williams&Bargh(2008)④Williams L.E.& Bargh,J.Experiencing physical warmth promotes interpersonal warmth.Science,322(24):(2008)pp.606-607.的实验证明了两者之间存在着必然联系。
在该实验中,实验者随机把41名大学生分成两组,一组大学生手拿一杯热咖啡,另一组大学生手拿一杯冰咖啡,然后实验者让这些学生对一个想象中的人物进行人格评估。评估借助于一系列有关这一人物的信息,而这些信息提供的特征都是中性的,如聪明的、勤恳的、果断的、熟练的等,从这些信息中并不能判断出这个人在接人待物上是否热情或冷淡。统计结果显示出两组被试的反应有显著的差别:手拿热咖啡的被试更倾向于认为该人物热情、和善,让人感到温暖;而手拿冰咖啡的被试更倾向于评价该人物冷漠、不友好、难以接近。物理体验给认知判断带来显著影响。
此外,在许多语言中,意义判断都使用“重”、“轻”的身体体验。重和轻成为意义判断中的一个隐喻。一个事件或人物究竟是“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许多语言中的描绘都与重与轻的物理体验有关,如英语中的Weightiness既有沉重的意思,也有重要性的含义。是否物理上的重与轻与意义上的重要与不重要有必然的联系?心理学家Jostmann等人一项重量体验与意义和价值判断的实验证实了这一猜测。在实验中,实验者以巧妙的实验设计让被试手持一个沉重的写字板回答问题,或者手持一个轻巧的写字板回答问题,结果发现那些手持沉重写字板的被试在评估外币的价值时,估值更高;在评价一个中性的决断时,认为其意义更重要。同时,那些手持沉重写字板的被试在思维方面也更投入,付出的努力更多。“与认知上的具身观点相一致的是,这些发现启示我们,就像在处理一个沉重的物体时,重量使得人们付出更多身体努力那样,在思考抽象问题时,重量也使得我们付出更多的认知上的努力。”①Jostmann,N.B.,Lakens,D.and Schubert,T.W.Weight as an embodiment of importance.Psychological Science,20(9):(2009)pp.1169-1174.
这些实验证明:“人的思维可以基于身体的物理感觉和动作。的确,道德、时间、人际温暖等抽象概念可以建筑在根植于身体经验的隐喻之上。”②Slepian,M.,Weisbuch,M.,Rule,N.& Ambady,N.Tough and render:Embodied categorization of gender.Psychological Science,22(1):26.(2011).这说明,认知不是脱离身体的纯粹精神活动,而是与身体经验有着直接的联系。在某种程度上,身体的物理体验直接影响了认知过程。人类可能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么理性,许多时候所谓的“理性判断”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身体物理经验的左右。
传统认知主义把认知类比为运算性质的信息加工过程。在这种隐喻中,心智的“软件”独立于身体和大脑的“硬件”。推理、分类、判断和记忆等认知过程被视为是对抽象语言符号的加工,与身体没有内在联系。但是具身心智的支持者认为认知操作实际上发生于身体的物理背景中,与身体的运动状态和动作姿势都有紧密的联系。为了证明这一假设,心理学家以“自我概念”为例进行了实验验证。
“自我”(self)是心理学的一个重要概念。人们怎样看待自我,即形成怎样的自我概念对成就动机、接人待物、人际关系、心理健康等都会产生重要影响。依照符号加工的观点,个体自我概念是由抽象的、语义符号性的自我知识构成。自我概念基本上是一个抽象的语言描述,独立于个人的身体,也独立于身体运动和动作姿态。但是心理学家Schubert等人的实验证实,自我概念的形成受到了动作姿态的影响。
Schubert等人考察了握紧拳头对男性自我概念的影响。实验者以71名学生为被试,随机分为两组,一组被试在回答问卷时握紧拳头,另一组被试在回答问卷时做一个中性姿势,问卷考察果断性和社会自尊方面的自我评价。从社会文化的角度来看,做事果断和追求他人的崇拜被认为是男性的典型特征。实验者假设,握紧拳头将提高男性在这两个方面的自我评价,对女性则不起作用,实验结果完全证实了这一假设。③Schubert,T.W.& Koole,S.L.The embodied self:Making a fist enhances men's power-related self-conceptions.Journal of Experimental Social Psychology,Vol.45,pp.828-834.(2009).
感知—运动系统的动作甚至可以改变道德方面的情感体验。刊登在Science杂志上的一篇文章①Zhong,C.B.& Liljenquist,K.Washing away your sins:Threatened morality and physical cleansing.Science,313,pp.1451-1452.(2006).告诉我们,洗手带来的身体清洁感可以导致道德上的纯洁感。在那个行为实验中,实验者要求两组被试分别回忆一段自己亲身经历的事件,一组被试回忆的事件是帮助他人、符合伦理道德的,另一组被试回忆的事件是伤害他人,不符合伦理道德的,然后请被试在两种价值相等的礼品中进行选择;一种礼品与清洁身体有关,如湿纸巾、洗手液等,另外一种礼品与清洁身体无关,如铅笔、电池和光盘等。实验结果表明,那些回忆了不符合伦理事件的被试更倾向于选择与清洁身体有关的礼品,似乎身体上的清洁可以减少道德上的负疚感。西方文化中,早就存在“洗礼”或“受洗”的宗教仪式。通过这种清洁身体的仪式,受洗者可以摆脱尘世的罪恶。在莎士比亚的经典作品《麦克白》中,麦克白夫人由于怂恿丈夫麦克白杀死国王邓肯,因而感觉手上沾染了肮脏的血,所以她不停地洗手,患了洗手的强迫症。这种以净化身体减轻内心道德压力的行为方式被一些心理学家称为“麦克白效应”(Macbeth Effect)。从这些传统作品中,也可以看出身体的感觉运动系统与道德情感体验的紧密联系。
人类的概念系统包含的知识支撑了包括知觉、记忆、语言、思维和想象等认知活动。认知过程的进行依赖于这些概念知识。但是这些概念是怎样形成的?概念知识是以脱离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等具体感觉通道的抽象符号系统表征的,还是以特殊感觉通道系统中复现的那些片段的、与原来类似的状态来表征的?如果概念知识的表征以抽象符号为基本单位,那么意味着认知过程可以脱离身体,在抽象的水平上独立进行。但是如果知识的表征以特殊感觉通道中复现的内容为基础,那么意味着认知并不能脱离身体。
概念知识表征中的这两种观点可以概括为两个原则:第一是转换原则 (transduction principle)。转换原则假定,当视觉、听觉、运动状态的情境被体验到后,感觉系统将这些感觉经验转换成一种心理表征。这些心理表征是“非模态化的”(amodal),即都是一些类似于数字、字母、字词之类的抽象符号。这些符号本身不带有任何感觉的、身体的、情感方面的信息,它们只是一些符号。非模态化的符号系统把一系列原本通过身体获得的知觉状态转换成一种全新的表征语言,把原本属于身体的、知觉的状态改变为本质上与身体无关的东西。一旦转换过程完成,储存在记忆中的就只剩下感觉经验的符号描绘。概念形成依赖的就是这些抽象的符号。
具身心智主张的是模拟原则 (simulation principle)。依据这一原则,知识表征以特殊感觉通道获得的心理表象为基础。如同转换原则主张的那样,模拟原则同样认为在体验一个情境时,视觉、听觉、触觉以及情感和动机状态会被激活,但是模拟原则并不认为这些状态转换为抽象的符号,而认为这些原初的状态被部分地保留下来表征原来的情境。当表征一个对象时,人们在视觉上复现着与原初类似的形象,在听觉上复现着与原初类似的声音,在动觉上复演着与原初类似的动作,在情绪上复现着与原初相似的体验。这些复现物似乎都是一些心理表象,类似于在知觉和行动中获得的那些真实的印象和体验。因此,概念的形成、知识的表征依赖的就是储存在记忆中的这些身体体验和身体状态的副本,与特殊的感觉通道紧密联系。当它们在记忆中呈现时,就产生了原来那种状态或体验的模拟。这种心理上的模拟构成了知识表征的基础。
心理学家Witt等人的实验②Witt J.,Kemmerer.,D.,Linkenauger,S.& Culham,J.A functional Role for motor simulation in identifying tools.Psychological Science,21(9):(2010)pp.1215-1219.验证了运动模拟在概念加工中所发挥的作用。在这个实验中,实验者在投影仪上投射出两组物品,一组物品是工具类的,如铁锤、汤勺、电话机,这些工具的使用需要抓握的动作;另一组物品是动物头像。当物品投射到屏幕上后,实验者要求被试尽可能快得指出物品的名称。物品在屏幕上持续显示,直到被试叫出物品名称为止。记录下被试命名所需要的时间。被试在给物品命名时,需要用手挤压一个泡沫球。实验者假设,人们在看到一个能用手抓的工具时,会自动产生一种用手抓的运动模拟,这对于工具概念的形成是必要的。换言之,运动模拟参与了工具概念的加工。如果这一预测是正确的,则挤压泡沫球的动作干扰了运动模拟,被试在给工具命名时就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实验结果证实,当工具的手柄与挤压泡沫球的手不在同一方向时,被试给工具命名的反应时明显增加,但是当屏幕上呈现的是动物的头像时,无论哪一个手在挤压泡沫球,被试的反应时均没有明显的差异。这说明被试在观察到一个可抓握的工具时,会无意识地产生一种抓握的运动模拟。这一运动模拟是概念理解的一个组成成分,对于理解那些含有动作成分的概念是必要的。
有关镜像神经元的发现为心智具身性提供了神经生物学的证据。1985年,意大利帕尔马大学的神经科学家Rizzolatti等人在对猕猴的研究中发现,猕猴的前运动皮层腹侧的一个区域 (F5区,该区域可以表征手部和口部的运动反应)在猕猴实施手部抓握食物动作和观察其他猕猴执行同一动作时,都会产生电生理反应。本来,实验者记录到,猕猴在做出抓握动作时,该区域的神经细胞会被激活,但是后来实验者偶然发现当另外一只猕猴,甚至当实验者执行同样或类似的动作时,该区域的神经细胞也会被激活。后来,实验者又发现顶下小叶皮层 (PFG)的神经细胞也具有同样的功能。由于这些区域的神经细胞可以像镜子那样直接“映射”观察到的动作,无论在自身执行这一动作还是在被动观察状态下都可以被激活,因而具有这类功能的脑神经细胞被命名为镜像神经元 (mirror neurons)。
镜像神经元的发现给心智的具身特征提供了神经生物学的说明。镜像神经元的双重激活功能,即动作本身的脑激活和被动观察条件下的脑激活的重叠,启示我们认知涉及的可能是一系列身体动作的心理模拟过程。镜像神经元“映射”了其他个体的动作,激活了储存于这一区域原初动作表征,所以使得猕猴能理解观察到的动作的意义。为了验证这一假设,实验者安排了一个屏蔽物体的实验。在这个实验中,猕猴可以看到实验者实施一个抓握物体的动作,但是在动作的后半段,实验组的猕猴知道挡板后面有食物,但是看不到实验者手抓食物的具体动作,后半段的抓握动作被挡板屏蔽了;而控制组的猕猴也可以看到实验者的抓握动作,但是并不知道挡板后面究竟有没有食物。实验结果表明,当猕猴知道挡板后面有食物存在,即使没有看到实验者手部的抓握动作,猕猴F5区的镜像神经元仍然表现出较大程度的激活,而控制组的猕猴虽然看到了实验者的动作,但是F5区没有激活的迹象。这说明猕猴的镜像神经元并非机械地对动作的视觉特征进行“映射”,而是理解了动作者的意图。
上述实验建立在视觉信息基础上。那么,其他感觉通道的信息,如听觉信息,是否对镜像神经元产生影响呢?如果与动作有关的听觉信息同样可以激活镜像神经元,那么猕猴对动作意义的理解就可以进一步得到证实。为此,Kohler等人设计实验①Kohler,E.,Keysers,C.,Umilta'M.A.,Fogassi,L.,Gallese,V.,& Rizzolatti,G.Hearing sounds,understanding actions:Action representation in mirror neuron.Science,297,(2002)pp.846-848.考察了猕猴在可视和不可视两种条件下 (既看见实验者撕纸,也能听到撕纸的声音;看不到实验者撕纸但能听到撕纸的声音)镜像神经元的激活情况。结果发现猕猴的镜像神经元在两种条件下大都产生了激活反应,没有太大的区别。这在一定程度上也说明了猕猴识别的是撕纸动作的意义,而不是仅仅对撕纸动作的物理反应。随后的实验也表明,猕猴在看到动作且听到声音、看到动作但是没有声音、听到声音但是没有看到动作、自己做出动作四种条件下,镜像神经元都有不同程度的电反应。这表明猕猴能把视觉和听觉结合起来,将视觉或听觉中缺失的内容弥补起来,形成对动作的完整表征。这个过程建立在动作意义理解的基础上,否则就只能产生对动作的机械反应。
枣棉间作条件下,棉花产量株高、茎粗、叶片数的通径分析结果表明,籽棉产量与株高和茎粗均呈正相关,与叶片数呈负相关(表1),株高直接作用于产量(0. 753),茎粗通过株高对产量的贡献最大(0. 508 3),但茎粗通过叶片数对产量产生负效应(-0. 357 7),通过正负抵消,间接作用对产量的贡献较小(0. 150),叶片数主要通过直接作用对产量产生负效应(-0. 684)。
镜像神经元表现出的这种他者动作识别能力可能是模仿、同情甚至语言产生的神经基础。传统上,对于理解他者意图的认知过程的解释存在着两种截然对立的观点:一种是符号加工的解释。这种观点认为,他人行为的视觉、听觉信息、情境刺激的作用转变成一种神经信号,传输至中枢神经系统,经过中枢神经系统的加工,即与储存在中枢神经系统中的记忆信息进行匹配,依照一定的规则进行操纵和转换,从而产生对其他个体行为意图的推测。另一种观点则认为“直接的匹配”是根本的原则。根据这一观点,对他人行为的识别是直接把观察到的行为与自己执行这一行为的动作表征相匹配。观察到的行为直接激活了执行这一行为的神经基质。通过这一匹配过程,理解了所观察到的行为的意义。镜像神经元的发现证实了这一解释的合理性。
猕猴大脑皮层F5、PFG区发现的这种具有“映射”功能的镜像神经元是否也存在于人的大脑中?“考虑到F5区和人类大脑Broca区的同质性,研究者也推断人脑中可能存在同样性质的镜像神经系统来帮助人们理解他人行为以至于语言的理解”①胡晓晴、傅根跃、施臻彦:《镜像神经元系统的研究回顾及展望》,《心理科学进展》2009年第17期。。许多神经生理和功能磁共振成像研究也都证实人类的确具有镜像神经系统及其相应功能。
镜像神经元最初的发现是使用单一细胞记录的技术。这种技术在以猕猴等动物的实验中普遍得到采用,但是对于以人为对象的实验中,这一技术存在着局限,因为严格的刺激控制给研究造成很大的障碍,且实验条件难以掌控,很难在人身上记录到单一细胞的活动。所以,在人身上,只能利用脑成像技术尝试确定具有镜像功能的皮质区域。“如果一个行动的操作与该行动的观察激活的是同一脑区,那么这个脑区就被认为是一个镜像系统或共享网状组织的一个部分”②Frith,C.,& Singer,T.The role of social cognition in decision-making.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al of the Royal Society.363,3876(2008).。利用功能磁共振成像技术,研究者发现具有镜像系统功能的脑区有左侧额下回broca区、顶上小叶、颞上沟和体感区等皮质区域。这些区域具有镜像神经元的镜像功能,不仅在个体执行某一动作时被激活,而且在动作的观察时也能产生与动作执行相类似的电生理反应。此外,这些区域也与人类的同情、怜悯等情绪体验有密切关系。
功能磁共振成像研究表明,人类同样利用镜像神经系统理解他人和揣测他人的意图。Rizzolatti与美国加州大学的Marco Iacoboni等人合作进行了一项功能磁共振成像实验。在这个实验中,实验者给被试提供三种刺激,每个刺激过程都包含一段录像。第一段录像中,一个人在无背景的场景中用手抓起杯子;第二段录像中,被试看到一个人从准备好用餐的餐桌上拿起了杯子,第三段录像被试看到的是一个人从吃剩余的餐桌上拿起杯子。实验安排的用意是看看人类的镜像系统是否可以在抓起水杯喝水、抓起水杯清理餐桌之间做出明确的区分。实验结果证实,不同场景中抓握水杯动作导致了不同的激活,而且与无背景中的抓握水杯动作相比,有背景的两种抓握水杯动作导致了更大程度的激活。这说明人类的镜像系统是对动作意图做出反应,而不是对动作的视觉特征做出反应。
人类身上镜像神经系统的存在为心智的模拟说提供了神经生物学的依据。传统认知科学主张心智的符号加工说。这一学说主张心智在本质上是一种计算,身体的作用只是传输从感官至大脑的输入信息和从大脑至效应器官的输出信息。心智的模拟说则认为,心智活动的本质是身体的知觉、行动和情感体验的“再激活”。来自于不同感觉通道的刺激及其体验可以被重新激活,使得人可以“模拟”原来的动作,产生原初的情绪体验。模拟分为“行动模拟”(action simulation)、“知觉模拟”(perception simulation)、“情绪模拟”(emotion simulation)和“预演”(anticipation)。行动模拟是在大脑中对原先体验过的身体运动的模仿或复制;知觉模拟是对原来知觉过程的再激活,产生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情绪模拟是原本情绪体验的再现;预演则是利用储存在记忆中的知觉、情绪片段对行为动作结果的一种预期和预先的体验。所有这些模拟过程都需要大脑特定区域的再激活,而镜像神经系统是这种再激活能力的物质基础。在这种再激活的过程中,个体并不需要概念的抽象表征和复杂的符号运算,“镜像系统最直接,同样也是最稳固的作用……就是通过共鸣或者匹配让个体理解了他人的意愿和情感体验。因此,对他人心智直接的经验把握从基本机制上讲并非是一种概念的推理,而是通过镜像机制对所观察到事件的直接模拟”①Michael J.Four models of the functional contribution of mirror systems.Philosophical Explorations,Vol.14,2,186.(2011).。
像在哲学中一样,语言学研究中也一直存在着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之争。经验主义语言学说认为语言的获得是儿童后天经验的结果,语言操作及其随后的强化是儿童语言获得的关键。因此,语言的研究可以从外部环境着手,通过可观察的语言用法了解语言的获得机制。理性主义的语言学以乔姆茨基的转换生成学说为主要代表。它主张语言一种天赋才能,人类先天具有的理性范畴是语言获得的关键,因此语言的研究应该从心智的内部开始,探讨这些深层语言机制的工作原理。
但是近些年兴起的认知语言学既反对语言的外部作用论,也不主张语言的内部生成说。认知语言学的主要代表人物Lakoff和Johnson认为语言的获得以身体经验为基础。人类的语言既不是外部环境强加给我们的,也不是心智固有的,而是在人类进化过程中,通过身体与世界的互动,通过感觉—运动系统的经验获得的。语言中的范畴、概念及至语法结构都与身体有关。身体经验因而成为理解语言的基础。
Lakoff和Johnson的学说不仅在语言学上产生了革命性的影响,而且为人们重新认识身体与心智的关系开辟了一个全新的视角。语言是思维的结晶,语言本身就是心智过程的一个重要方面。既然语言以人类的身体经验为基础,那么思维也离不开身体经验。由此可以推论,人类的认知乃至整个心智过程都离不开身体经验。认知、思维、情感、推理、判断、分类等心智活动并非外部世界客观的、镜像般的反映,而是一种身体经验。在这个意义上,心智基于身体和源于身体。Lakoff和Johnson以丰富的英文事例论证了语言的具身特征。中文期刊上大量的文章已经对他们的观点进行了详细的介绍,在此,我们仅以汉语成语为例,论证身体及其活动方式在汉语语言表达中所发挥的中心作用。
从某种意义上讲,汉语本身就是具身的。我们的祖先在适应环境的过程中,借助身体感受和身体动作姿态来表达一些抽象理念和情感。
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在适应环境的过程中,对人类生存影响最大的感官就是眼睛。所以,在长期进化过程中,人类积累了大量视觉经验,通过这些视觉经验来表达一些抽象观念就成为一种自然习惯。我们用“望眼欲穿”、“望穿秋水”来表达殷切盼望的情绪体验;用“睁只眼闭只眼”来形容得过且过,以避免产生矛盾的微妙态度;用“火眼金睛”来比喻思维敏锐、洞察秋毫的能力;用“见钱眼开”来描述贪婪、卑鄙的龌龊小人。其他诸如此类的成语还有:
暗送秋波、侧目而视、傲睨万物、目中无人、掩目捕雀、眼花缭乱、眼疾手快、等量齐观、隔岸观火、低眉顺眼、洞若观火、刮目相看、管中窥豹、过眼烟云、横眉竖眼、见微知著、见异思迁、举目无亲、望其项背、雾里看花、一叶障目、以管窥天、有眼无珠,等等。
这些成语都与眼睛和视觉经验有关,但是所表述的却并非眼睛本身,而是隐喻了更为抽象的理念。
面部表情是个体之间传递信息的主要渠道。在进化的过程中,通过面部肌肉的不同活动方式,各种与生存有关的信息得以传递。随着语言的出现,面部表情不仅成为人际之间沟通的渠道,也逐渐成为表达抽象理念的工具。如形容一个人表面和气,内心阴险狡诈,我们有成语“笑里藏刀”;描绘一个人惊讶或受窘的样子,我们用“瞠目结舌”。其他诸如:
横眉立目、疾言厉色、眉开眼笑、喜笑颜开、喜上眉梢、眉来眼去、嬉皮笑脸、焦头烂额、愁眉苦脸、疾首蹙额、笑逐颜开,等等。
通过具体的表情动作,表达一种复杂的情绪或抽象的观念,汉语成语中有大量头部及其嘴、耳、鼻为主的成语,如:
搬嘴弄舌、怒发冲冠、劈头盖脸、醍醐灌顶、张冠李戴、回头是岸、焦头烂额、摇头摆尾、摇头晃脑、仰人鼻息、馋涎欲滴、长吁短叹、脍炙人口、信口雌黄、血口喷人、哑口无言、摇唇鼓舌、、咬文嚼字、咬牙切齿、一唱一和、多嘴多舌、骨鲠在喉、何足挂齿、囫囵吞枣、祸从口出、饥不择食、缄口结舌、口蜜腹剑、口若悬河、冷言冷语、七嘴八舌、轻嘴薄舌、问道于盲、咸嘴淡舌、摇唇鼓舌、一言九鼎、因噎废食、饮鸩止渴、饮水思源、油腔滑调、油嘴滑舌、如雷贯耳、言犹在耳、耳鬓厮磨、发聋振溃、隔墙有耳、忠言逆耳、逆耳利行、秋风过耳、掩人耳目、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耳聪目明、耳濡目染、耳目一新,等等。
这些成语皆与五官有关。通过五官的具体活动,那些复杂的情绪体验和抽象的观念得以形象化的表达。
上肢是人类身体的最灵活部分。直立行走解放了人类的双手,使得人类从哺乳动物中脱颖而出。人类在适应环境、改造环境的生存活动中,上肢发挥了更为重要的作用。因此,通过上肢的动作表达一些抽象的观念就成为中文成语的一个特色。中文成语中这类表述随处可见,如:
班门弄斧、瞎子摸鱼、拔刀相助、操刀伤锦、信笔涂鸦、举棋不定、扬汤止沸、摇旗呐喊、一臂之力、左膀右臂、一箭双雕、打草惊蛇、打鸡骂狗、大吹大擂、大刀阔斧、海底捞月、游手好闲、对牛弹琴、高抬贵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孤掌难鸣、孤注一掷、画龙点睛、见缝插针、挥金如土、浑水摸鱼、解囊相助、借刀杀人、举手之劳、快刀斩乱麻、两袖清风、落井下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摩拳擦掌、旁敲侧击、抛砖引玉、披荆斩棘、顺水推舟、顺藤摸瓜、探囊取物、挑肥捡瘦、投鼠忌器、歪打正着、剜肉补疮、瓮中捉鳖、无的放矢、见风使舵、以卵击石、欲擒故纵、缘木求鱼、越俎代庖、斩草除根、照猫画虎、捉襟见肘,等等。
这些上肢动作隐喻了抽象的观念,让那些令人难以捉摸的思想、情感以一种形象化的方式为人们所理解。
下肢动作也可发挥与上肢同样的作用。我们用“步人后尘”来形容追随、模仿、无创造性的观念;用“脚踏实地”比喻做事不浮夸,认真负责的精神;用“行百里者半九十”隐喻事情越是接近成功,越是困难和做事要有始有终。其他还有:
步步为营、削足适履、循规蹈矩、一步登天、倒行逆施、独步天下、反其道而行之、更上一层楼、拐弯抹角、裹足不前、邯郸学步、机不旋踵、脚踏两只船、捷足先登、进退两难、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跬步千里、立足之地、平步青云、企踵可待、五十步笑百步、邯郸学步、亦步亦趋,等等。
手脚并用更能发挥隐喻的作用,从而更有利于抽象观念的表达,如: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碍手碍脚、大手大脚、奋袂而起、隔靴搔痒、过河拆桥、急来抱佛脚、见风使舵、搅海翻江、鸣锣开道、排山倒海、七手八脚、亲如手足、手足之情、缩手缩脚、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头重脚轻,等等。
至于以整个身体或身体的感知运动系统作为隐喻而表达抽象观念的成语更是比比皆是:
形影不离、延胫举踵、眼高手低、眼中钉肉中刺、养痈遗患、腰缠万贯、夜长梦多、得寸进尺、点头哈腰、废寝忘食、负薪救火、赴汤蹈火、改弦更张、甘拜下风、高不可攀、高高在上、高屋建瓴、高瞻远瞩、高枕无忧、顾影自怜、得陇望蜀、冠履倒置、黄粱美梦、拣佛烧香、居高临下、两肋插刀、临渊羡鱼、乱点鸳鸯、脑满肠肥、逆水行舟、剖腹藏珠、肝脑涂地、胸有成竹、前怕狼后怕虎、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失之交臂、擦肩而过、畏首畏尾、五体投地、降龙伏虎、卸磨杀驴、行尸走肉、雪中送炭、朝秦暮楚、作茧自缚、坐井观天,等等。
这些身体的动作或身体的感受是具体的,但是所表述的观念却是抽象的。
“心智并非仅仅坐落于大脑中,甚至也并非局限于皮肤的疆界之内……心智是许多过程的集合,而这些过程很容易就扩展至工具、程序、语言等等……认知状态可能包含着许多成分——从神经的、身体的,到环境的。”①Baker,L.R.Persons and extended-mind thesis.Zygon,vol.44(3):(2009)pp.642-643.心智不仅是具身的,也是嵌入环境的。这是心智具身性的基本涵义之一。汉语中有丰富的成语事例表述心智的环境根植性。我们的祖先善于用环境事件隐喻抽象的思想观念。例如,我们用“针尖对麦芒”来比喻双方在言行方面尖锐对立,以及那种互不相让的事态;以“旭日东升”隐喻朝气蓬勃的气象;以“雪上加霜”描绘接二连三的灾难及其受害程度的加重,以“真金不怕火炼”比喻思想正确、意志坚定的人经得起任何考验。其他诸如此类的成语有:
阳春白雪、叶落归根、大厦将倾、得鱼忘筌、堤溃蚁孔、滴水不漏、地动山摇、鼎足而立、独木不成林、独木难支、恶贯满盈、翻江倒海、方枘圆凿、风驰电掣、风吹草动、风声鹤唳、凤毛麟角、槁木死灰、根深叶茂、瓜熟蒂落、滚瓜烂熟、海啸山崩、浩如烟海、河落海干、红杏出强、洪炉点雪、洪水猛兽、鸿毛泰山、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华而不实、南橘北枳、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灰飞烟灭、箭拔驽张、箭在弦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惊涛骇浪、井水不犯河水、空中楼阁、枯木逢春、雷厉风行、泥沙俱下、柳暗花明、龙潭虎穴、炉火纯青、藕断丝连、盘根错节、篷荜生辉、萍水相逢、千钧一发、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前车之鉴、强弩之末、青出于蓝、青黄不接、日薄西山、山雨欲来风满楼、上梁不正下梁歪、石沉大海、势如破竹、树欲静而风不止、树倒猢狲散、水落石出、水涨船高、死灰复燃、昙花一现、螳螂挡车、糖衣炮弹、铜墙铁壁、瑕不掩瑜、弦外之音、一盘散沙、银样蜡枪头、雨后春笋、珠联璧合、蛛丝马迹,等等。
环境事件是具体的、形象的,但是表达的思想观念却是抽象的、复杂的。这也说明了认知、思维、判断并非抽象的符号加工。相反,心智和认知建筑在隐喻之上,而隐喻要么源于身体,要么源于环境。换言之,抽象思维是借助于身体或环境的具体形象完成的。汉语成语中大量的身体或环境隐喻佐证了Lakoff和Johnson有关“抽象思维大多是隐喻的”这一命题。
汉语成语中除了上述身体和环境隐喻之外,许多脍炙人口的成语故事也以身体活动为中心,以具体生动的形象事件告诫人们一个抽象的道理,例如:
狐假虎威、守株待兔、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画蛇添足、精卫填海、刻舟求剑、滥竽充数、临渴掘井、盲人摸象、磨杵成针、南辕北辙、、破釜沉舟、亡羊补牢、黔驴技穷、巧妇难为无米炊、塞翁失马、三顾茅庐、世外桃源、四面楚歌、图穷匕见、完璧归赵、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望梅止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悬梁刺股、掩耳盗铃、叶公好龙、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愚公移山、郑人买履、指鹿为马、鹬蚌相争,鱼翁得利,等等。
成语故事是中华民族智慧的结晶,其中蕴含着丰富的知识和道理。如果以一种直接的方式讲授这些抽象知识和道理,则既不易被理解,也不易为人们所接受。成语故事以一种通俗的方式隐喻那些深刻的生活哲理,对于智慧的启迪和情操的培养都发挥着无法替代的作用。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证明了抽象思维等心智过程是通过身体活动而表达的,换言之,心智过程是具身的。
基于以上论述,心智的具身特征可以从这样三个方面进行理解:
第一,心智基于身体、源于身体,认知、思维、判断、推理、动机和情绪受到身体物理属性的制约,身体的结构,轻重、冷热的身体体验都直接影响了心智活动的特色和方向。为什么我们对蝙蝠可以有基因层面的详尽了解,但是却不能理解蝙蝠作为蝙蝠的主观体验?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我们没有蝙蝠的身体构造。蝙蝠的生理结构决定了它以声纳系统认识世界,其对世界的认知从本质上不同我们的认知。这一不同是身体构造和身体活动方式的差异造成的。从这种意义上讲,心智是身体的心智,“心智的内容依赖于身体的构造……不同的身体倾向于产生不同的思维方式”①Casasanto,D.Different bodies,different minds:The body specificity of Language and thought.Current Directions in Psychological Science,20(6):378.(2011).。脱离身体的心智是不存在的。
第二,身体与世界的互动方式决定了我们的认识方式。为什么中文成语大量使用了身体隐喻?那仅仅是一种语言习惯吗?如果仅仅是一种语言习惯,为什么不同语言中都存在大量的身体隐喻?究其根源,这种语言表述方式反映了人类的思维方式。语言是以人类身体经验为基础的,而语言是思维的结晶。这意味着,思维的基本成分是身体经验。我们的思维方式恰恰是人类祖先在适应环境的过程中通过身体经验而形成的。思维的方式反映的是身体的活动方式,是身体作用于环境的结果。发生认识论的创立者皮亚杰先生早就指出,认识的发生是一个建构的过程,身体动作内化为思维的动作,儿童通过身体的动作建构了不同的认识图式。因此,认知的发展离不开身体的活动。
第三,心智是身体及其作用于世界的活动塑造出来的,有什么样的身体,就有什么样的心智。同样,身体又是被环境塑造出来的,身体的结构是人类适应环境的结果。这意味着,心智、身体和环境是一体化的,海德格尔的Being-in-the-world概念清楚地体现了三者之间的整体联系。心智并非孤立存在于大脑之中,它通过身体及其活动而超越了大脑和皮肤所设定的界限,与环境事件紧密联系在一起。传统认知主义把认知视为个体内部的私有事件,因而认为认知过程是抽象的、孤立的、符号性的。但是具身心智的主张者视认知不仅是具身的,而且是嵌入 (embedded)环境的。认知过程并非仅仅存在于内部中枢神经系统中,为完成特定工作所涉及的环境事件同样构成了认知系统的有机组成部分。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中文成语中,大量的成语以环境事件作为隐喻表达抽象的理念。认知基于身体,根植于情境。认知、身体和环境是不可分割的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