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彦宝
(1.中央民族大学 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北京 100081;2.河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3)
认知语言学认为抽象概念是通过人的身体对物质世界的体验而形成的,隐喻是这一过程中重要的认知方式。语言中的人体词直接反映了人认知世界的过程和规律,所以,人体词的多义现象受到了众多语言学者的关注。手是人最早认识和了解的身体部位之一,是所有语言里必不可少的核心词语。在美国语言学家Morris Swadesh于20世纪50年代编定的英语核心词《百词表》中,“hand”(手)居第48位。
本文试以认知语言学理论为指导,对汉语的“手”和彝语对应词“lot”*本文的彝语使用彝文注音符号表示。进行考察,就它们的意义体系进行深入细致的解析,具体而有代表性地揭示人体词语的语义特性和演变规律。语料主要源自《彝汉大词典》、《当代汉语词典》等工具书和彝语在线网站。
原型是用于描写语义范畴和语言意义的认知概念,原来表示“物体范畴最好、最典型的成员,而其他成员具有不同程度的典型性,如麻雀就比鸵鸟和企鹅更属于‘鸟’的范畴。”(赵艳芳2001,P60-61)由于认知范畴是作为认知概念储存在人的大脑中,其外部表现为语言中的词。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认知范畴与词义是等同的。自然,范畴的扩展也就带来了词义的扩展,多个范畴交叉的结果就形成了多义词。可以说,多义词的语义网络是以原型意义为基础构建的。原型意义是与非原型意义相对立的,最符合该词词义范畴特征的意义,是一个词最典型、最常用的用法,其它意义根据与原型意义的远近而具有不同的原型性特征,并通过各种方式与原型意义建立联系。
汉语词“手”的原型义是“人体上肢前端能拿东西的部分”,是事物域的概念。汉语以这一原型意义构成了大量的词语,如“手掌”、“手指”、“手帕”、“手链”、“手巾”等。彝语“lot”的原型义和“手”是一样的,都表示人体器官的意义。彝语*彝语国际音标后的汉字是该彝语对应的汉语词,全文下同。“lotggur手镯”、“lotzhe伸手”等都使用的是这一原型义。“手”和“lot”表示人体器官的意义是最基本的生理概念,在家族相似性的基础上通过隐喻而引申出其它意义。
“手”和“lot”除了原型义完全相同外,在两种语言的词义体系的发展中,由于不同民族的相同身体结构和认识感知,汉彝两种语言的词语的隐喻中也存在大量的相同点。
1.对具体域的投射。人体词最早被用来指称具体事物的相似部位,手作为人体最重要的器官,可以映射到具体的事物域中,并构成一系列合成词,如:汉语的“手枪”、“手机”、“手表”、“手册”、“扶手”、“扳手”、“把手”等。当然,这些词并不是用来指称其他事物的相似部位,如“手炉”并不是炉子上有形状像手的部位,而是指用手拿的用来取暖的炉子。“手枪”也并非形状像手的器物,而是手掌能把握的枪。上述这些词的共同特征是:所指事物必须和手接触或被手掌握。因此,这类事物往往比同类的常规事物要小,如“手枪”、“手炉”、“手鼓”、“手提包”等都比常规的同类事物要小一些。因此,“手”在这些词语里也就隐含了“不大,微小”的含义,“手”逐渐就产生了“小巧轻便的”的义项。
彝语也有大量以“lot”为语素的复合词,用来指称非人体器官的事物,如“loziptu拉手”、“lotngo手球”、“lotfup刷把”、“lottsiptu把手”等。这些词和对应的汉语词一样,指称的都不是作为人体器官的手,也不是形状像手的事物。不过,这些事物必须经常性与手接触。因为这些事物是手持或握的事物,所以“lot”也暗含了“小”的意义。彝语的“lotmo薄礼”、“lotthuddu小东西”等词中,“lot”从人体器官的意义发展出了“小、分量不足”的意义。
“手”和“lot”还常与表示身体其他部位的名称相结合,借以表达身体部位之间的相互关系,以转喻或隐喻的形式来描述具体域的事物或人。如“手指、手腕、手脖、手心、手背、手掌、手脚、手足”等。彝语同样以不同的身体部位词相结合的方式来构造新词,如“lotjy手指、lotbbuhxiemat手心、lotbbugepdep手背、lotbbu手掌、xylot手脚”等。
可以说,在具体事物域中的映射中,彝语和汉语的词义网络有相同的发展路向。汉族和彝族的先民以手为媒介,认识了生活环境中一系列与手有关的事物,认知这些事物时必须以手的概念为基础。在对这些事物命名的过程中,又将人体器官的概念意义融入到“手”和“lot”构成的词语中。语言使用中,随着“手”和“lot”的搭配的不同,两个词分别发展出新的意义。
2.对抽象域的映射。人的绝大多数社会活动和手是分不开的,“手”和“lot”可以映射到社会关系等抽象领域里,表达一定的行动。汉语的“手”派生出了“击杀”、“取”等动作义。“lot”在“lotbuop帮助”、“lotsa歇手”、“lotdi亲手”、“lottip上手”、“lotdit继续”、“lottuo经手”、“lotnuop暗害”、“lotguopzha毒打”、“lotjjip动手”、“lotguop手重”、“lotshepre血汗钱”等词中,不再仅表示人体器官的意义,而是用来表示人的某种特定活动或动作。
彝语和汉语都可以用“手”来表示手所能进行的动作和行为,一般来说,人们做事情需要一定的方法、程序等,这些必须借助手这一人体器官才能得以实现。当“手”映射到抽象域,就产生了这些词语。总之,人们在认知手所能进行的一系列动作行为的过程中,必然把这种认知模式带入与这些行为动作相关的抽象领域,从而形成相应的词语。
人们还以“手”和“lot”来指代具有某种技艺或以某种手段谋生的人。汉语有“刀斧手”、“射手”、“枪手”、“水手”、“号手”、“炮手”、“选手”、“歌手”、“刽子手”等词语,“手”以类推的形式构成了“X手”的词族。彝语中,“lot”也隐喻为具备一定技能或专门从事某种活动的人,如“lotku猎手”、“lotapsho小偷”、“lotvur”助手等。
其次,汉语和彝语都能对这些以手代指的手段、技艺进行描述,对它们添加不同的修饰成分来描述其属性,或直接通过转喻来使用。如汉语的“能手”、“棘手”、“手忙脚乱”、“心狠手辣”、“手到擒来”、“举手之劳”、“唾手可得”等。彝语的“lotnzie手艺高”、“lotly手笨”、“lotgetmuapget手艺高超”、“lotpi手巧”等。
“手”还能映射到表示情绪的领域,汉语和彝语中都有用手的动作表示高兴、生气等,如“lotpur lothlit手舞足蹈”、“lotbbuyi手掌发痒” (表示生气)、“lotbbulycyrcyr手掌跳动”(表示愤怒)等。
3.对空间域的映射。“手”和“lot”在空间域的映射所见的词语不多。汉语词有“手下”、“手上”、“手头”、“手中”、“手里”、“手心”、“手边”、“眼高手低”等。这些词语,以“手”的身体器官义为基础,根据“上-下、中心-边缘、部分-整体”的空间位置关系,构成了“手”在空间域的映射。彝语“lotjjyp手下”、“lotku手头”、“lotbbuhxiemat手心”、“lotgo手边”、“keyylotbbo眼高手低”和汉语词一样,是以手来显示事物间的空间位置关系。
人的手伸开时的外形和树枝、耙子等事物很相似。所以,“lot”从形状和树枝相似的特点出发,由人体器官的意义引申出“树枝”、“耙子”等固定的意义。以“lot”为语素构成了“syr lot树枝”、“lotsa耙子”、“lotdu枝叶”、“lotbbur树枝”、“rreplot钉耙”、“xylot枝杈”、“lotndie果枝”等词。而汉语的“手”虽然也有将“手”隐喻为“树枝”、“耙子”的用法,但是这些意义并没有固定下来。这种词义引申的差异可能与彝族社会的生存状态有关。彝族社会长期以畜牧和游猎为主要生活方式,对自然界事物的观察细致入微,树木和农业生产用具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有着重要的地位,这使彝语可能将“lot”引申出这些新的意义。
手作为人体上端拿握东西的器官,有两个特征:一方面手是人体不可分割的器官,另一方面手具有拿、握东西的功能。从手的这两个特征出发,引发了“手”和“lot”的其他意义联想。
从手对身体的重要性出发,“手”引申出人与人的亲密关系,汉语有“左右手”、“手足情深”的说法,彝语中同样也有“xy kex lot kep手足”说法。
手的第二个特征是手的具体功能,手有持物和做事情两个功能。从这两个功能可以引申出“手”的抽象域的意义。持物是人和其他动物类似器官的共同功能,人类从“手”的人体器官的意义,引申出其他人或动物的相类似器官的意义,汉语有“佛手”、“猪手”、“触手”的说法。彝语“lot”也引申出了动物的前肢或前蹄的意义,彝语“lotdduop花白的蹄子,指动物”、“lotnguo跛脚的牲畜,多指羊”、“lozhe前腿肉”等词语都表示动物的前蹄或前肢。从拿握东西的特征出发,“手”还引申出拿、握的意义,汉语的“人手一册”就是这一意义。
为了做事省力,人们常利用一些器械来辅助做事,这样,“手”就有了“某些代替手工作的机械”义,如“扳手”、“机械手”等。彝语用“lot”来表示这些相应的词语,如“lothlypjitqyp机械手”、“uopcyr lot wa摇手”等。
做事时,有时人们自己不一定亲自行动,而叫人代替自己做事,所以,为了突出是自己亲自用手做事,从而赋予“手”以“亲手”义。汉语的“手“在“手稿”、“手笔”等都是亲自的意思,彝语的“lot”在“lotngop手笔”中也是“亲手”的意义。
做各种事情都离不开行为主体,“手”和“lot”的做事功能可用于转指“从事某种行业、活动或做出某种行动的人”,如汉语的“射手”、“猎手”、“歌手”、“打手”、“凶手”、“鼓手”、“拖拉机手”等。彝语的“lotjjipmge水手”、“lotmga舵手”、“lotbbur hxat ddop凶手”、“lot bbu号手”、“lotvap炮手”、“ggupcyr lot buop选手”、“lotsyrpa打手”等。“手”和“lot”的做事功能也可用于转指“在某种技术或工作中居某种地位的人”,如“能手”、“多面手”、“国手”、“神枪手”、“新手”、“臭手”等。彝语“vylot能手”、“lot yuaphxit副手”、“colotnuopsu老手”、“lotsipmgop国手”等。
人做事情都有一定的程序和步骤,采取一定的方法策略,应用一定的技巧等,因而“手”被用于指称“手艺,本领”,如“手艺”、“手法”、“手段”、“手眼通天”等词语中“手”实际表示的就是“本领、技巧”。彝语的“lot”在“lotddur手艺”、“lottip手段”、“lotzy高超”中也是表示“技能”的意义等。
由于很多技能要依靠手才能完成,所以汉语有“写一手好字”、“打两手太极拳”、“一手绝活”、“露两手绝招”等说法,由此,“手”便用作量词,专用于计量“技能、技巧”等。而彝语“lot”同样产生了做量词的意义。
总之,手的做事情的功能,引申到动作域,汉语的“手”有动作或操作的意义,进而引申为具有某种技术的人,汉语形成了“X手”的词族。彝语和汉语的引申途径是相同的,也产生了大量的以“lot”构成的表示做事的人的词语。
通过对两个词的意义发展的比较,我们发现这两个词的语义发展过程都是从外在的具体物质向内在的抽象事物发展。这符合人类的认知过程,即从认识可见的、可触摸到的物体逐渐发展到认识看不到、摸不着的事物的一个过程。就“手”和“lot”来讲,所有的派生意义或直接或间接都发源于它们的基本意义,即人的上肢末端能够持物的部分。
意义发展往往是由隐喻来实现的,隐喻是把为常人熟悉的直观事物从普通领域向更加复杂和抽象的领域映射的过程。汉语的“手”和彝语的“lot”一样,都经历了相似的语义转移过程。由于人类认知过程具有普遍性,在不同的语言里,具有同一基本意义的词的语义转移模式也必然是有共同的规律可循的,在具体领域和抽象领域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联系。本文通过对汉语“手”和彝语“lot”的语义体系的比较,可以看到,这种普遍的认知规律是存在的。当然,不同语言之间同时也存在一些小的差异,这些小的差异往往是由社会生活环境等差异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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