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新敏
(中南民族大学 外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莫里森的巅峰之作《宠儿》一出版就成为畅销书,也为作家带来了诸多荣誉和世界文学大奖。小说以黑奴母亲杀死年幼女儿为主线,用时空交错、时序颠倒、叙事零乱、视角多变和意识流等现代艺术形式,将简单的故事复杂化、陌生化、趣味化,堪称是历史与真实、魔幻与现实相结合的后现代艺术精品。小说优美的语言、震撼心弦的故事、独特的创作手法深得读者和评论家的褒奖。作品不仅产生了强大的社会反响,而且也打破了传统文学单一时间线索的叙事形态,表现出明显的空间化趋势,是空间形式小说的典范。
时间和空间是文学作品中两个重要的论题,它们相互依存,共同促成小说叙事的完整和统一。传统文学作品被认为是时间艺术,小说情节的发展、空间的转移都是建立在一条时间先后顺序和前后相承的关系链上。故而亚里士多德主张,文学作品应该有一个“开端、中间和结尾”。然而,20世纪异军突起的现代主义否定了传统的时空秩序,时间的主导地位受到冲击。福柯指出眼前的时代是一个空间化的时代。詹姆逊甚至进一步认为,在这样一个空间化的时代,语言也变成空间性的了。以时间为自然顺序的传统叙事被打破了,小说内部叙事结构的空间性比时间性感觉更为明显。在传统的文学理论受到质疑和挑战之际,美国著名文学评论家约瑟夫·弗兰克首次提出了空间形式的理论。弗兰克认为,“空间形式”就是“与造型艺术里所出现的发展相对应的文学补充物。二者都试图克服包含在其结构中的时间因素。”[1]4现代小说家运用时空交错和时空倒置的方法,背弃传统的时间线索,表现出对时间和顺序的弃绝,对空间的偏爱。现代文学家经过不懈的努力最终实现了“克服时间的愿望”,使现代小说呈现出空间形态或空间性。故事情节不再按时间顺序线性发展,而是在同一时间的不同层次上展开,来回切断同时发生的若干不同行为,取消时间顺序,终止叙述的时间流。这些游离于叙述过程之外的意义单位并不是随意置放,而是以“并置”的结构形成构成艺术整体。每个单位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它自身,而且也与其他单位相互关联,其意义建立在诸种相互联系的空间意义上。米切尔森借用戈特弗里德·本的“桔子”的比喻形象地描绘出现代小说的空间结构特征。“空间形式的小说是由许多相似的瓣组成的桔子,它们并不四处发散,而是集中在惟一的主题(核)上”[1]142。这类小说通常围绕一个主题或人物铺展开来,人物、事件的选择是主观随意的、不确定的,事件之间也缺乏逻辑性和关联性。读者必须通过“反复阅读”或“重复阅读”,把事实和推想拼合在一起,“反思记住各个意象和暗示,把独立于时间顺序之外的而又彼此关联的各个参照片断在空间上连接起来,重构小说的背景”[1]4。读者在“反应参照”的过程中实现对作品整体化的认识和接受。米切尔森还指出,时间概念含糊不清、情节进展缓慢、开放式的结局、重复叙事等也都是空间形式小说的重要特征。
时间是小说一个主要的组成部分,它与小说的情节、人物具有同等重要的价值。但是在现代小说中,时间的重要作用渐行渐远,空间日益受青睐。现代小说家常常运用时空交错和并置的方法模糊时间,凸显空间,使文本呈现出空间化的形态。“并置”是空间形式小说非常重要的特征。弗兰克在《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中指出:并置“是指在文本中并列地置放那些游离于叙述过程之外的各种意象和暗示、象征和联系,使它们在文本中取得连续的参照与前后参照,从而形成一个整体。”他认为并置就是“词的组合”,是“对意象和短语的空间编织”[1]3。弗兰克对并置的理解有些狭隘。实际上,现代小说中的并置除了意象、短语的并置之外,还应包括更宽泛的范畴,如不同叙述者讲述的并置、情节并置、结构并置,永恒时间也是并置的一种形式。现代小说采用倒叙、插叙、回忆、补叙、重叙等形式打破传统线性叙事结构,造成故事情节的非连续性和非逻辑性,事件之间失去时间上的链接,而呈现出空间上的互为关联。并置就是在空间上将事件与事件、场景与场景、过去与现在并列在一起,使彼此之间的“统一性不是存在于时间关系中,而是存在于空间关系中”[1]2。
初读《宠儿》,读者感觉如坠雾中,小说时序颠倒、情节混乱、叙述断断续续。但经过反复阅读之后,读者便会发现小说的情节实际上是在两条时间链上同时进展,分别讲述“现在”和“过去”美国黑人的生活经历和心路历程。小说开篇以作者型叙事告诉读者塞丝和小女儿丹芙住在124号一座整日闹鬼的房屋,也即小说中的“现在”时间。故事发展虽然时常被人物因情感触发而产生的对过去的回忆所打断,但基本上是按照时间线索缓慢推进。与此同时,读者通过“拼贴”的方法,将塞丝、保罗·D、萨格斯等对过去生活回忆的片断进行拼凑、组合,渐渐勾勒出另一组画面,塞丝等昔日黑奴“过去”在白人奴隶主种植园里的悲惨生活遭遇便清晰可见。小说的故事情节在“现在”和“过去”两个“横截面”上同时展开,它们交叉重叠,“形成的不是情节的‘线’,而是叙述的‘面’”[2]。作者的叙述不断在这两条线索中切断、插入,与人物的回忆相交织,造成故事连续性的丧失。这种并置形式打破了叙述的时间顺序,使文本表现出不确定性和空间性。
莫里森不愧是伟大的艺术家,她在《宠儿》中巧妙地把过去、现在和未来融合在一起,让读者感觉不到时间的疏离与隔膜,使他们体会到永恒的存在。具体表现就是永恒时间叙事技巧的运用。塞丝当年亲手杀死自己女儿的那一刻仿佛定格在塞丝的记忆里,时间成为永恒。“永恒时间意味着时间是静止的、凝固的,在这一静止的时间里作家并置了各种意象和暗示、象征与联系,包含了无穷的意味,时间在这里定格,展现的是空间,一个知觉化的空间”[2]。塞丝虽然早已摆脱了奴隶制的束缚,获得了人身自由,可十八年前那一刻的经历成为挥之不去的阴影时常在脑际间闪现,吞噬着她的灵魂,占据着整个心头,使她永远生活在悔恨、自责、痛苦的梦魇里。塞斯的生活里没有现在,更没有未来,她拥有的只是不堪回首的“过去”。塞斯自己也说,“有些东西去了,一去不回头。有些东西却偏偏留下来。有些东西你会忘记。有些东西你永远也忘不了”[3]46。时间在塞丝这里静止了,凝固了,永远停留在“过去”那个时刻。这种浓缩了现在和过去的时刻也就是普鲁斯特力图把握的“纯粹时间”。普鲁斯特坚信,“在人的一生的感觉和体验中,总会有一些时刻和瞬间是超乎寻常的,这些瞬间会在一刹那间容纳、浓缩现在和过去,把流失的时间和过去的记忆一下子彻底照亮。”[2]这也就是人们通常感受到的“瞬间永恒”。弗兰克认为“纯粹时间”其实根本就不是时间——它是瞬间的感觉,它是空间[1]15。塞丝大脑里满载着的“过去”片刻时间内包容的人物、意象、记忆等的空间性并置,中止了叙述的时间流。这时,小说表现的仿佛不再是叙事,而是大量细节的叠加。这就是空间。
碎片式叙事是空间形式小说妨碍时间发展常用的叙事方法。作者叙述的切断、人物回忆的插入、意识流动的闪现等把原本有序推进的情节拆解得七零八散,支离破碎。这些分布在书中各个角落的片断,将简单的故事复杂化、陌生化。故事的旁逸斜出使情节变得扑朔迷离,情节的发展经常会超出读者的预期和想象。读者不得不接连不断地搜集、拼凑各个零碎的片断,并且记住各种暗示,通过反应参照,把这些片断和它们的补充物连接起来,使其建立起空间上的网络联系,从而获得整体印象。大量细节的不断涌现破坏了叙述的原动力,读者的注意力也被迫转移到不断出现的新材料和复杂的文本上。当读者埋头于大量细节时,对时间的关心就淡忘了,阅读速度也随之缓慢下来。但这类小说并不是作者随心所欲处理的结果,它通常是把总体作为一个有序的、连续的整体加以支配,不连续细节的叠加是作者为了激发读者的参与有意而为之。开放性也是空间形式小说对传统叙事的反拨,它不像线性叙事那样从故事的开始循序发展直至高潮,宣告故事结束。而开放式的文本没有传统故事的开始和结束,事件的选择和分布都趋于主观随意,故事既无高潮,也缺乏最后的交代。空间形式小说重视的是组合而成的整体,而非组成的过程。作者认为,重构故事始末能邀请读者的介入,唤起他们无限的想象空间,最好让读者自己对作品做出多种可能的阐释与理解。
米切尔森指出,缓慢的速率、事件欠结尾都是空间形式小说常用的形式。莫里森的小说《宠儿》没有按时序展开故事情节,而主要以回忆的形式将不同时间和地点交织在一起,使人物在现在和过去之间往来穿梭。塞丝和保罗·D的回忆、萨格斯画龙点睛的话语、塞丝和宠儿潜意识的涌动与现在正在发生的情节杂糅混合在一起,完全打破了故事的连续性和逻辑性,使整个小说到处都是孤立的、互不相关联的碎片,情节进展非常缓慢。就拿小说的核心部分—杀婴事件来说,被分割得东鳞西爪。小说一开始就告诉读者124号经常受到一个婴儿鬼魂的侵扰,设下悬念。保罗·D到来之后,塞丝又告诉他丹芙小时候曾和她一起进过监狱。但为何进监狱不得而知,无从知晓。当丹芙的同学问她:“你妈妈不是因为谋杀给关起来的吗?”[3]130这时读者才意识到塞丝可能是因杀人而进监狱的,可这一猜测并没得到印证。小说读过大半仍疑云重重,一连串的问题悬而未决。直到宠儿阴魂再现再次来到124号,在她的一再追问下,塞丝终于吐露心机,道出了她当年杀死女儿的无奈之举。这时,故事终于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宠儿》这种碎片式的叙事形式的确令人颇感费解。读者只有把这些散落各处的片断拼贴、重组,才能理清头绪,把握线索,理解文本传递的意蕴。瑟曼在《纽约人》杂志上对莫里森的作品曾做出这样的评价:“作家如同将灾难性事件的场面画到一块黑色玻璃上,‘她把这玻璃打碎,然后以互不相联、令人迷惑的现代形式将其重新组合’”[4]133。正是作家这种匠心独到的安排,作品才产生出人意料的效果。
开放性也是《宠儿》背弃传统的另一个体现。《宠儿》的布局谋篇摒弃了传统小说的逻辑顺序和结构安排,除了分为三大块之外,没有做出章节的划分,没有标题,没有首行缩进,这些章节好像是作家随意放置的一块块的堆积物,前后之间并无明显联系。《宠儿》这种动荡的叙事节奏、不守章法的篇章结构犹如一曲随心而动的爵士乐,即兴而作,随意发挥[5]287。故事的结束也很突兀,宠儿的阴魂被驱出124号后便嘎然而止,作者对故事的结局没有做出明确交代。这种开放式结尾与传统小说有始有终的叙事相悖,不符合读者的预期。米切尔森认为,这种结束只是一个任意的停止,而非真正的总结;是作品疲劳的结果,而不是结构的完成[1]163。也许作家认为任何绝对的终结都是不恰当的,还不如把机会留给读者,让读者自己去完成,这也许是最完美的结束。邀请读者的积极参与是空间形式小说力求实现的目标。
叙事视角是小说叙事的关键。视角不仅是故事讲述的方式和角度,也是作者影响读者的一种策略。传统小说多采用作者型叙事以全知全能的视角讲述故事,读者被动地接受作者交代的故事的来龙去脉。而在现代小说中,叙事视角则呈现出更多的种类和多声部的叙事声音。多视角叙事和重复叙事是现代小说家常用的获得空间形式的叙事策略。多视角叙事或多重性聚焦是指“采用几个不同人物的眼光来描述同一事件”[6]197。它会使故事显得丰富多彩,透过多个聚焦者的观察和极力引导,读者能够看到各个人物是如何不同地看待同样的事实[7]147。也展现出现实的复杂性和多样性。重复叙事即热奈特所谓的“几次讲述发生过一次的事”,或“同一事件可以讲述好几次,而且还伴随着叙事视角的变化”。重复叙事通常伴随着几个不同人物对同一事实作补充叙述的情况,这可能会产生一种“立体幻象”[8]。多视角叙事和重复叙事往往是融合、交织在一起,在叙事过程中共同创造出“兴趣、冲突、悬念、乃至情节本身”[8],增添小说的趣味性和丰富性。
莫里森在《宠儿》中多次运用多视角的叙事策略,从不同聚焦者的视点透视人们对同一事物或事件的多种看法,让读者自己根据小说中人物的描述、内心感受、价值取向做出评判。最典型的是对塞丝背部的“伤”和“杀婴”事件的叙述。白人姑娘觉得塞丝的背上长的是一棵树,而在婆婆萨格斯看来,那是“鲜血的玫瑰盛开在盖着塞丝肩膀的毯子上”[3]118;保罗·D则认为那其实就是“一堆令人作呕的伤疤”。三个人物从不同的视点做出的描述更加突出了奴隶主的残暴和塞丝内心无以言说的伤痛。对于“杀婴”事件,白人奴隶主、黑人斯坦普和塞丝自己的叙述都带着明显的感情色彩。奴隶主说塞丝是“疯了”;斯坦普觉得塞丝的骇人之举是因为极度伤害所致;而塞丝自己的理由很简单,她只想把孩子送到“安全的地方”。几个人物的叙述都是从自己的视角出发,分别代表着不同的价值体系和看法,作者将这些不同的甚至是矛盾的信息全部提供给读者,无疑增加了文本的不可靠性和难度,但也激起了读者追根朔源、了解真相的欲望。读者不得不“反复阅读”相关信息,进行认真思考,对比分析,做出判断。阅读速度不知不觉地放慢了,年代也无关紧要了,而且这些细节片断对情节进展也毫无意义。此时,唯一重要的是读者如何构建起它们之间空间上的联系。
《宠儿》创作的主要意图在于向读者展示美国黑人过去与现在的生活状况及生存环境,揭露奴隶制度对黑人,尤其是黑人女性,人性的摧残和心灵的戕害。莫里森通过多视角重复叙事的策略构成宏大的多声部叙事声音,强有力地控诉了奴隶制度和种族主义的罪恶。塞丝述说了自己奶水被抢、被打的经过;保罗·D讲到了精神崩溃的黑尔、被烧死的西科索、被卖的兄弟、被戴上“马嚼子”的自己;萨格斯、宠儿回忆起贩奴船上遭白人强暴、折磨的情形,如此等等。不同人物从各自视角做出的叙述都将矛头指向惨无人道的奴隶制度,异口同声地声讨了白人奴隶主的残暴和非人性,奴隶制度的罪恶昭然若揭。多个人物叙述片断的相互叠加、累积、补充,使事件逐渐丰满、圆润,“立体幻觉”产生的画面也更加清晰明了。小说这种零乱的片断形态暗中阻碍了叙述的向前流动,时间顺序也被取消了。当“年代被取消至少被淡化时,真正的空间形式终于出现了。”[1]149
罗伯特·汉弗在《现代小说中的意识流》中指出,意识流是现代小说摆脱时间控制的一种手段[9]7。由于人们的意识活动通常是在潜意识状态下扩展弥散开来,它不能像时钟那样运行。相反,它能够自由地前后来回跳跃,不受时间的约束。人们过去的体验会不时浮现出来,与现在的情景、感觉、印象以及回忆交织、叠合,过去、现在与未来相互交叉,混合在一起。按照柏格森的观点,过去冲击着现在,时常会在记忆中闪现,有时也会在模糊的意识活动中进行[9]7。人越进入意识深处,空间时间越不重要,只有心理时间才有意义。因为人们的意识之流是非理性的、非逻辑性的,它所反映的事物也是杂乱的、无序的记忆中的片断,它使一个完整的故事变得零乱不堪,也破坏了传统小说中的因果关系和逻辑关系。在意识流小说中,传统的时间顺序、线性结构受到怀疑和摒弃,人们的意识活动不再受客观物理时间的支配,而在“心理时间”的牵引下意识活动四处游移,飘忽不定[9]10。意识流小说常常采用时空交错、主题重复等形式,通过建立时间或空间上的网络联系,将人们意识活动中涌现出的表面上看似互不关联的碎片进行整合、拼贴,从维度上展现人物内心深处隐秘的感受和纷繁复杂的精神世界。戴维斯借用电影中常用的拼贴技术,将意识流的这种技巧分为时间蒙太奇和空间蒙太奇,形象地描绘人类意识活动的自然与流动性。
莫里森承袭福克纳和伍尔夫的意识流创作手法,并在此基础上进行创新和发展,将意识流技巧发挥到极致。《宠儿》中人物的内心独白、自由联想俯拾皆是,最突出的是时间蒙太奇的“拼贴”技巧。所谓时间蒙太奇是指,根据时间顺序,将画面分切再组成,也可以指时间的并行,但是空间的切换[9]63。《宠儿》中“现在”与“过去”两个时间并行叙事的结构特征是不言而喻的。塞丝、保罗·D等尽管生活在相对自由的“现在”,不再遭受皮肉之苦和非人待遇,可是“过去”生活的记忆时常会随意识的流动浮现。小说开头塞丝与小女儿简短的几句对话立时在她眼前重现出她与刻字工交易、奶水被抢、田里的春黄菊、小伙子吊死的梧桐树等画面。在长达三页的联想中,塞丝将昔日生活的画面以不合逻辑的叙述方式展现给读者。当保罗·D看到容光焕发的宠儿,不由自主唤起对过去的回忆。他回想起过去二十几年遇到的各种女子,个个都是为了某个人而光彩照人的:西科索“三十英里的女子”、战前、战后遇到的黑女人都是如此,这个宠儿不是为了自己又是为了谁呢。这些因“现在”生活的场景或情景触动而引发的联想、回忆,将“现在”时间里发生的故事拆解、打断,而与“过去”的画面以并置的结构并行展开,在空间上不断切换。“过去经历沉淀在心灵深处,一有机会,就会浮现出来,形成过去与现在共时并存现象”[4]133。“过去”与“现在”的界限模糊不清,时间先后难以区分。特别是小说尾部塞丝、丹芙和宠儿先由个人而后交叉进行的长达数十页的内心独白,汇成强大的意识之流,仿佛像突然打开的闸门,复杂的情感奔腾而出,一泻千里。最后汇聚交织,形成巨大的合力,彻底冲断了叙述的时间流,情节也停止在那里。物理时间失去意义,取而代之的是人物的心理时间。人们这种非理性的、非逻辑性的意识活动“使一个完整的事件零散化和碎片化,破坏了传统小说中的时间顺序、因果关系、逻辑关系,使事件与事件之间的线性关系变成了网状的关联,代之而起的是一种不受时间约束的复杂的立体叙事结构”[8]。
空间形式小说采用的种种叙事策略和创作模式无疑将沉重的负担加给了读者,它要求读者的合作与参与。通过重复阅读相关材料,填补空白,重构线索,分析作者的意图,对文本做出合理的、合乎逻辑的阐释,并欣赏作品的精妙绝伦。《宠儿》就好像是莫里森精心构筑的一座迷宫,咋一看,令人头昏目眩,辨不清方向。待读者凝神定思、仔细研究一番之后,便恍然大悟,顿觉它的美妙与非凡。读者在反复阅读、搜集材料、建构文本主题、重新组织时空秩序的过程中,情不自禁地被小说中人物因感官刺激、记忆和联想而产生的紊乱的、多层次的感受和意识活动所触动,产生“亲历其中”的感觉,走进他们的生活,感受他们的苦痛,重现他们的记忆,与人物产生强烈的共鸣。这种打破时间顺序、不循规蹈矩的叙事形式与人们的思维习惯、认知方式相吻合,自然、真实,易于接受,也拉近了读者与人物之间的距离。不同层次上发生的多个情节并置,淡化了“过去”与“现在”历史时间上的差异,使历时情节产生共时效果,大大增加了小说的感染力和震撼力。不同人物不同角度展开的回忆和叙述构成“过去”日渐丰满的形象,增加了叙述的厚重感和历史的沉重感[10]327。读者的反应参照深化突出了小说的主题,揭示出作品蕴含的意义。这也验证了美国后现代作家巴塞尔姆的话,阅读的“感觉”是通过“阅读本身”获得的,作品的意义存在于文本之中,关键要读者自己去发现[5]272。
《宠儿》的空间形态不仅增加了小说的维度和涵盖面,使小说产生不同寻常的空间美学效果和艺术张力,而且也反映出读者构建的小说中人物生存的空间的社会特征,赋予作品深刻的社会意义。莫里森运用不确定的语言系统描绘了一个虚构的、魔幻的文学世界,以揭示现实社会的混乱、疯狂与零散。读者通过再创作,重构文本,试图从混乱无序的小说世界中寻找到现实社会的有序性和完整性,可这仅是徒劳之举。但它却能够帮助读者认清社会现实,进一步了解美国黑人的处境与无奈。美国黑人民族正如小说中的人物一样,由于历史的缘故,长期处于受压制、受歧视的境地,身体被肢解,精神遭奴役,人格破裂,身心破碎。即使生活相对自由,但在以白人为主流的美国社会里他们是被边缘化的“他”者,没有地位,丧失身份,至今仍带着种族主义的枷锁。莫里森借助小说中人物游移不定的意识活动和时断时续的回忆倾诉了他们被压抑的情感和内心的苦痛,使世人听到了黑人民族自己的声音,倾听到他们真实的心声。小说产生的声音效果不仅打破了黑人民族长期的失语症,消解了白人的话语权威,而且也将他们从集体无意识状态中唤醒,为黑人民族指明了为之奋斗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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