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冬梅
(商丘师范学院 现代艺术学院,河南 商丘 476000)
近年来,随着有民间美术“活化石”之称的“泥泥狗”小泥塑在国内外越叫越响,淮阳,这座地处豫东平原腹心的古城的名字也愈发响亮。淮阳古称宛丘、陈州,历史悠久,文化丰厚,为传说中“三皇五帝”之首的伏羲氏建都之地。关于伏羲氏与淮阳的渊源,《左传》与《史记》均有明确记载:“陈,太昙之墟也”[1],“帝太昊伏羲氏,成纪人也,以木德继天而王;都宛丘”[2]。这里还是《诗经》十五国风中的《陈风》的发源地。孔子困于宛丘、曹植授陈思王封于陈等等也都是我国历史上著名的典故。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至今仍然保留着很多古朴的民风与远古的民俗,传统民间泥塑艺术泥泥狗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一种。
淮阳泥泥狗小泥塑是随着太昊陵的祭祀活动而诞生并传承至今的民间文化瑰宝。今天,淮阳城北三里处有传说埋有伏羲氏头骨的规模宏大的太昊陵。“太昊”是形容伏羲氏的圣德如日月之光泽被后世。由于当地人称伏羲氏为“人祖爷”,太昊陵也被叫做“人祖庙”。每年的农历二月二,即民俗所称“龙抬头”的日子,淮阳太昊陵便举行中原规模最为盛大的庙会之一的“二月会”,也称“人祖佔会”。四方百姓纷至沓来叩拜人祖伏羲氏,而几乎所有的香客在踏上归程之际都会携带着一种声名远播且极富地方特色的太昊陵圣物——泥泥狗。
泥泥狗又称“陵狗”,当地人把它看做是为伏羲守陵的神狗。实际上,淮阳泥泥狗与太昊陵的关系,就是图腾圣物与图腾圣地的关系。“每一个图腾群体一般都有自己的图腾圣地。它是图腾灵魂的栖息之所,又是图腾圣物的储藏之,各种图腾仪式均在圣地举行。”[3]据说早在6500多年前,淮阳太昊陵一带就有了制做泥泥狗的习俗。这种以黑色垫底,五彩为饰,造型古朴、粗犷的泥制玩具周身散发着一种浓重的神秘感,是我们的先民在原始图腾文化作用下创造的一种独特的艺术样式,凝聚着原始图腾艺术丰厚的民间记忆。
“原型说”的创始人荣格认为,原型属于集体无意识的内容,其存在不是取决于个人后天的经验,而是一种有先天倾向的潜在反应。它们不是个人可以有意识地回忆或者说拥有他的祖先曾拥有过的那些意象,而是人类由于某种类似于基因的传承而与祖先以同样的方式来把握世界和作出反应。也就是说,原型是无意识中的一种“形象构成倾向”,是一种带有遗传性质的形象领悟模式。根据荣格“原型说”理论,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淮阳泥泥狗是一方民间艺人源远流长的“集体无意识”的结晶,是对史前先民文化艺术基因的继承。
我国当代美学家朱立元先生指出:“在荣格看来,原型是一切心理反应的普遍一致的先验形式,这种先验形式是同一种经验的无数过程的凝缩和结晶,是通过大脑遗传下来的先天的心理模式。”[4]这句话同样适用于解释淮阳泥泥狗艺术的图腾奥秘。今天,当我们面对这些怪异的禽兽造型、这些人禽互渗或人兽共体的超自然形体符号时,仍然能够隐约感觉到原始氏族社会时期的人们的存在状态。在那个混沌初开的洪荒时代,人类的理性意识尚不甚明晰,对世界的把握还比较感性,对怪力乱神往往充满恐惧。在他们看来,他们身边的一些禽兽具有很大威慑力,能够给他们安全感,从而把保护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它们身上,并进而把它们“神格化”,在融入自身的情感、愿望与想象的基础上,赋予它们更为夸张的造型。一个个似乎有着神秘魔力的图腾就这样产生了。淮阳泥泥狗中保留的这些具有丰富的原始宗教文化特征的精灵,如今已经成为史前图腾文化的“活文物”。
淮阳泥泥狗表现的题材十分广泛,飞禽走兽无所不有,加上林林总总的怪异形体,多达200余种。值得注意的是,这么多种超自然超现实的奇禽怪兽造型,并不是艺人全凭主观想象随意捏造而来,而是每个形象都有其深刻的内涵,似乎在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统帅着艺人的直观感觉进行创作。追根溯源,这个“原动力”就是在民间传承了数千年的原始图腾的原型记忆。
泥泥狗的图腾原型主要有兽类、鸟类以及有鸟、兽、人合体而成怪物精灵类三种。兽类图腾主要有狗、猴、猫、羊、狮、蛇、虎、鱼、牛、马、乌龟、蝙蝠等;禽类图腾有鸡、鸭、斑鸠、鸳鸯、乌鸦、燕子等;怪物精灵类图腾以九头鸟、人头狗、人面鱼、人面猴、猴头燕、四不象、独角兽等为代表。它们共同组成了一个庞大的图腾群体。各种图腾的形成都有其渊源。它们要么与人类关系亲密,对人类的生存非常有益;要么形象凶猛有力神秘怪异,使人有敬畏之心;要么以其夸张怪诞的造型寄托着人们的种种愿望。
泥泥狗之所以统称为“狗”,是因为狗是伏羲氏族的最原始的图腾崇拜形象。狗是人类最初驯养的主要家畜。在人类刀耕火种的远古时期,狗对人类的生存功不可没。它机警勇敢,忠于人类,能帮助人们照看牧群,抵抗猛兽,是人类和畜群的保护神,理所当然受到人类的崇拜。再者,伏羲氏是中华民族发展畜牧业的始祖,狗是他最亲密的助手与伙伴。伏羲的“伏”字,即人与犬合成的,由此可以推测,伏羲氏族曾把狗作为本氏族的图腾。由此可以推断,太昊陵人祖庙会是“泥泥狗”得以流传的重要因素。今天淮阳人也仍然崇狗敬狗,大约是伏羲遗风的延续。因此,泥泥狗统称为狗,亦被看做为伏羲氏守墓的“陵狗”,狗被神化从而顺理成章的成为图腾崇拜对象就不足为奇了。
再者,有不少专家发现,泥泥狗的审美造型与先秦重要典籍《山海经》中描述的动物以及神灵的形象非常相似,两者具有一种相互佐证,异曲同工的密切关联。作为中华民族远古文化的一个丰碑,《山海经》由于成书年代极为久远,充满具有怪诞神奇色彩的事物。连司马迁都直言:“至《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5]然而泥泥狗与《山海经》的一致性,应该不只是无意的巧合。关于泥泥狗与《山海经》的渊源,一个可以作为有力证据的事实是:据专家考证,《山海经》描述的地域多为龙山文化遗址,而考古学家于1993年在淮阳城东南八里处发掘出的宛丘古城遗址,正是属于距今4500多年前的龙山文化。
如今,《山海经》被认为是泥泥狗的图腾造型起源之一。几乎全部的泥泥狗形象都可以在《山海经》中找到它们的原型。可以说,泥泥狗与《山海经》以不同的方式传承了史前文明的珍贵基因。在现代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面对这些造型稀奇、风格拙朴的泥泥狗,人们依然能够强烈的感觉到它们就像一部打开了的现代版的《山海经》,栩栩如生的呈现在面前。
就淮阳泥泥狗的图腾造型的审美特征而言,这些来自远古的民间艺术品充分显示了原始图腾的艺术美,体现了我国古代劳动人民的高度的艺术创作才能。它们拙中寓巧,神韵充沛,在写实的基础上予以变形和夸张,展示了远古的艺术匠师们的绝妙技艺。具体说来,淮阳“泥泥狗”原始图腾造型特征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人兽共体、人禽共体以及兽禽互渗。
人兽共体是淮阳泥泥狗原始图腾的重要美学特征之一,其表现是人与兽以多种形式复合为一个具体的艺术形象,以此表现人类的审美意识与主观愿望。
如“人面猴”:作为泥泥狗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大花货,它具有早期人类的形象,面目黑瘦,半人半猿,头和身上都长了毛,身上布满夸张绚丽的花纹。它的造型稳重方正,其形态看起来没有猴子的嬉戏顽皮,而是酷似神像的庄严肃穆。据说这种“人面猴”泥塑是人们对传说中的人类祖先形象的神秘想象。这种神奇的造型似乎在暗示着人与猿猴的血缘关系,与达尔文以来的科学进化关不谋而合。而这些“人面猴”胸腹部的神秘的五彩纹饰图样,实质上都是一些由生殖器官抽象变形而来的一些近似于符号样的花纹,它们作为原始图腾文化的一种延续,寄托着人们对生命繁衍生息的朴素希望。
与人兽共体的造型原理相同,人禽共体以及兽禽互渗也都是淮阳泥泥狗原始图腾的重要美学特征。“人头鸟”、“猴头燕”分别是人禽共体与兽禽互渗的代表造型。作为人类原始崇拜的主要对象之一,禽鸟类图腾相当丰富与常见。淮阳泥泥狗的创意之处在于把人或兽的形象巧妙的嫁接到鸟的身体之上,使之揉入了浓烈的楚文化的浪漫意味与象征色彩。此外,泥泥狗中也不乏更具想象力的精灵怪兽之作。这些看似怪诞的造型其实都同属于史前人类对动物精灵的图腾崇拜,表达的驱鬼镇邪、生殖崇拜等主题也都是图腾观念使然。同时,由于淮阳处于楚汉文化交界处,这种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得泥泥狗揉入了夸张、浪漫色彩的楚地美学特征,这也是传统的中原文化与南方楚文化互渗的必然结果。
总之,作为民俗文化中的一种极为罕见、经典的民间艺术,淮阳泥泥狗真实地记录了人类的文化生活与图腾艺术的原始档案,是我们研究史前人类的活性史料。图腾胜地太昊陵作为史前人类祭祀活动的遗址,在这里我们还能窥视出远古文化的一些痕迹,进而从中寻找出解析泥泥狗图腾艺术特征及其深层文化内涵的途径。对泥泥狗的图腾原型及其图腾艺术的审美特征进行探讨,是保护与发扬中华民族传统文化艺术的必然需要,也是树立中华民族在世界艺术领域的独树一帜的地位的一个重要部分。同时,淮阳泥泥狗作为一种原始图腾艺术的延续和拓展,其活跃的直觉创造思维、丰厚的民间艺术精神以及生动飞扬的现代感,对中国现代艺术的发展,无疑也能够提供有益的滋养。
参考文献:
[1] 左丘明.左传[M].长沙:岳麓书社,2006:97.
[2] 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9:138.
[3] 何兴亮.图腾与中国文化[M].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08:16-17.
[4] 朱立元.西方美学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179.
[5] 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9:2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