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生产思想发展轨迹辨正:从“两座高峰论”到“三个阶梯说”

2013-04-11 11:15王学荣
湖北行政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哈维马克思空间

王学荣

(首都师范大学,北京100048)

社会发展理论的产生及其流变过程经历过几次大的“理论转向”,“空间转向”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次,这当然与人类的空间实践有关。随着人类空间实践的深刻变迁,由此所带来的“社会空间生产与再生产”问题逐渐凸显,“空间生产”研究持续升温,目前已经成为学术界研究和讨论的新热点,并日益成为研究当代社会发展的新范式。

亨利·列斐伏尔和大卫·哈维是公认的对“空间生产”问题做过深入系统研究的“双子座”。因此,长期以来,学术界往往把列斐伏尔和哈维看作是“空间生产”思想发展史上的“两座高峰”。但笔者认为,列氏也好、哈氏也罢,两位大师存在着一个共同特点,即在各自的研究过程中都不约而同地“回归”到马克思的经典著作中去不断吸收和汲取“营养”,都是站在马克思的肩膀上进一步发展的。可见,马克思对空间生产的理论贡献恰恰是“奠基性”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假如没有马克思对空间生产理论的“奠基性贡献”,空间生产理论的发展前景或许不容乐观。因此,在“空间生产”问题的研究中,首先就应该正确地确立马克思应有的地位。笔者认为,与其说列斐伏尔和哈维是“空间生产”思想发展史上的“两座高峰”,不如说卡尔·马克思、亨利·列斐伏尔与大卫·哈维是“空间生产”思想发展的“三个阶梯”,因为他们三者是一脉相承的三阶递进关系①尽管米歇尔·福柯的“异托邦”、爱德华·苏贾的“第三空间”和詹姆逊的“后现代空间”等都对“空间生产”思想的发展产生过重要影响,限于文章篇幅,本文只选取卡尔·马克思、亨利·列斐伏尔和大卫·哈维三位最具有代表性的思想家,并将其视为“空间生产”思想发展史上的“三个阶梯”加以论述。至于米歇尔·福柯、爱德华·苏贾和詹姆逊等哲学家的空间生产思想当另作文论述之,本文暂且只能割爱了。。而在这“三大阶梯”中,马克思是第一位的。一言以蔽之,研究“空间生产”问题,马克思这“第一座高峰”是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绕开马克思来谈“空间生产”无异于没有根基的“空中楼阁”。深入发掘马克思、列斐伏尔和哈维“空间生产”思想发展及其衍化的内在逻辑,无论对于发展马克思主义理论还是对增强我们现实中的空间意识都大有裨益。

一、列氏和哈氏空间生产理论的“源头活水”:卡尔·马克思关于空间生产的“思想因子”

卡尔·马克思生前并没有明确提出“空间生产”这一概念,也没有对“空间生产”问题进行集中论述,但是,没有对空间生产问题的“集中论述”并不代表没有关于空间生产的“思想”。笔者认为,判断马克思是否具有空间生产“思想”,关键并不在于他是否明确使用了空间生产这一“概念”,也不在于他是否对这一问题进行了“集中论述”,关键看他是否真正提出了包含空间生产思想的论断,哪怕只是空间生产的“思想因子”(或曰“思想元素”);是否对空间生产思想有实质性的论证过程;是否对空间生产理论的发展有着根本性的推动作用。事实上,在马克思的著作中蕴含着深刻而又丰富的关于空间生产的“思想因子”,这些“思想因子”为后人研究空间生产问题提供了参考和借鉴的宝贵资源。正是从这一意义上说,卡尔·马克思关于空间生产的“思想因子”是后马克思主义空间生产思想的“源头活水”。

马克思关于空间生产的“思想元素”零星地散见于他一生各个时期的著作中,在这些著作中提出了一系列关于“空间生产”的富有创见的思想观点。例如:工业资本主义带来了空间知识与技术的革新;商业资本主义的兴起,带来了土地所有制的变迁,并由此带来城乡二元结构的空间新变化;资本全球化的出现,塑造了全球劳动分工的空间体系;大众交通运输工具的发明和运用,导致人类交往空间形式的改观;通讯工具的迅速发展,使全球空间网络体系得以普及;由于资本逻辑的“刺激”和推动,使得一切生产要素都富于“液态性”和“流动性”,因而一切要素都处于不断的空间流动之中,等等。所有这些构成了马克思关于“空间生产”思想体系的“雏形”。

马克思首先从静态和动态的双重维度来研究物质资料的生产与再生产过程:所谓静态维度,是指研究特定时间和空间制约下的物质资料生产与再生产;而所谓动态维度,是指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本身是一个不断超越空间限制和空间重组的自我生产过程。在研究了物质资料生产与再生产的静态维度和动态维度以后,马克思进一步认为,空间生产自身也经历了一个“流变”的过程。在马克思看来,“空间生产”的发展和衍化从根本上说是由于资本内在逻辑的“刺激”和推动实现的。在资本逻辑的驱动下,资本的“空间运行”经历了一个从微观到中观再到宏观的“三观动态发展过程”:所谓“空间运行的微观层面”,是指工厂内部生产空间的局部调整,“空间运行的中观层面”是指城市空间的重组,“空间运行的宏观层面”则是指全球空间的最终形成。

在全球空间形成的过程中,世界发生了一系列深刻的“空间革命”。例如,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确立,带来了城乡空间结构的新变化。早在19世纪中叶,马克思就在《共产党宣言》中这样写道:“资产阶级使农村屈服于城市的统治。它创立了巨大的城市,使城市人口比农村人口大大增加起来,因而使很大一部分居民脱离了农村生活的愚昧状态。正像它使农村从属于城市一样,它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1](p274)。又例如,在资本逻辑的刺激和推动下,一切生产要素处于不断的“空间流动”之中。马克思认为,资本为了不断扩大其生产和销售市场而越出国界向世界范围流动,相应地,资本主义“空间生产”也逐步由国内转向了国外,这就使得资本主义空间生产向全球空间扩展得以实现,正如马克思所说的那样,“不断扩大产品销路的需要,驱使资产阶级奔走于全球各地。它必须到处落户,到处开发,到处建立联系。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使反动派大为惋惜的是,资产阶级挖掉了工业脚下的民族基础。古老的民族工业被消灭了,并且每天都还在被消灭。它们被新的工业排挤掉了,新的工业的建立已经成为一切文明民族的生命攸关的问题;这些工业所加工的,已经不是本地的原料,而是来自极其遥远的地区的原料;它们的产品不仅供本国消费,而且同时供世界各地消费。旧的、靠国产品来满足的需要,被新的、要靠极其遥远的国家和地带的产品来满足的需要所代替了。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赖所代替了”[1](p276)。马克思进而认为,随着生产的普遍发展,人们的普遍交往才能建立起来。随着交往内容和交往形式的不断丰富,“交往空间”也日益扩大,地域性的交往逐渐越出国界最终发展成“世界历史交往”。至此,空间交往实现根本性变革。笔者认为,所有这些都无非是社会生产空间变化的具体表现形态罢了。

马克思凡此种种关于空间生产的“思想因子”(或曰“思想元素”)便构成了其空间生产思想体系的“骨架”和“雏形”,这也是以后的思想家们分析空间生产与再生产的“源头活水”,成为他们在各自的研究过程中不断吸收和汲取的“丰富养料”。

二、亨利·列斐伏尔:当代新马克思主义“空间研究”的开拓者——从日常生活批判到资本主义空间批判的转向

鲜花不可能生长在岩石上,每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社会理论都有其生长的时代环境与“社会土壤”,“空间生产”思想当然也不例外。列斐伏尔关于社会空间理论与空间辩证法的思想与当时资本主义世界经济、政治、文化、科技、交通、通讯等社会方方面面的飞速发展是密不可分的。“二战”后,在第三次科技革命的推动下,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获得了飞速的发展,尤其是在资本逻辑的“刺激”和作用下,全球化浪潮方兴未艾,社会化大生产呈现出突飞猛进的态势,这是现代“空间生产理论”产生和发展的社会基础。

继马克思之后,对“空间生产”问题进行开创性研究的首先是亨利·列斐伏尔。列斐伏尔继承了马克思关于“空间生产”的思想,并站在马克思的肩膀上,对“空间生产”理论有了新的创造性发挥和阐释。列斐伏关于“空间生产”的思想集中体现在其代表性著作《空间的生产》一书中。

列斐伏尔晚年开始将自己的关注重心从日常生活批判理论转向对资本主义的空间批判,这标志着列斐伏尔社会空间理论的开端。列斐伏尔认为,“每一个社会,每一种生产模式,以及每一种特定的生产关系都会生产出自身独特的空间”[2](p31)。当然,列斐伏尔这里所说的“空间”已经不是一个物理概念了,而是一个社会生产的概念,是人类历史“生成”的产物。在列斐伏尔看来,“空间”并不是抽象的自然物质:它既不是外在于人类活动的“容器”,也不是外在于社会历史进程的“被动载体”,而恰恰就是活生生的社会关系的产物。“空间”这一司空见惯的范畴在列斐伏尔那里具有了全新的丰富内涵。诚如列斐伏尔所说:“空间从来就不是空洞的;它往往内涵着某种意义”[2](p154)在《空间的生产》一书中,列斐伏尔将“空间”理解为“社会秩序的空间化”[2](p154-155),“社会秩序的空间化”当然涉及到人类社会关系的建构与重组。在此基础上,他还区分了“自然空间”与“社会空间”,认为“自然空间”尽管是人类社会发展的“载体”,在人类利用和改造自然的历史进程中永远都不可能完全消亡,但是在与“社会空间”的“对抗”中,它总体上还是被击败了[2](p30-31)。因为主宰人类生活的已经不再是“自然空间”而是“社会空间”了。列斐伏尔认为,“社会空间”的“母体”乃是活生生的社会关系,“生产的社会关系是一种社会存在,或者说是一种空间存在;它们将自身投射到空间里,在其中打上烙印,与此同时它们本身又生产着空间”[2](p129)。可见,在列斐伏尔那里,“空间”是作为一种“社会产品”而存在的,而其一经形成又反过来影响社会关系的进一步发展,正如列斐伏尔所指出的那样:“任何一个‘社会存在’在成为现实的过程中,如果没有同时生产出来自己的空间,它就是一个古怪的实体。”[2](p53)

从列斐伏尔的这些论述不难看出,他对“空间”问题的探讨是从对马克思思想体系的准确把握开始的,他的“空间生产”理论也自始至终贯穿着马克思主义的方法论。列斐伏尔在深度挖掘马克思“空间生产”思想的基础上,创造性地探讨了空间的社会属性以及资本主义的“空间生产”,通过对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尝试对马克思主义进行“空间化改造”。他将空间分析与都市化、世界历史、全球化以及日常生活等紧密地结合起来,开创了空间研究的新范式。正是在这一意义上,笔者认为亨利·列斐伏尔是当代新马克思主义“空间研究”的开拓者。

三、大卫·哈维关注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独特视角: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化

哈维关于“空间生产”的思想集中体现在其代表作《资本的限制》一书中。大卫·哈维是亨利·列斐伏尔的直接继承者。从总体上说,哈维关于“空间生产”的思想与列斐伏尔在基本观点上是一致的。例如,哈维和列斐伏尔都认为,不同的社会生产与再生产与不同的“生产空间”相适应,而社会生产与再生产是不断发展变化的,故与之相适应的“生产空间”也是流动的,“空间”的改变与社会生产的变革恰好是同一过程的两个不同方面,正如硬币的正反面一样;反过来,新的社会形态又必须建构新的“空间”来“容纳”新的社会再生产和新的物质实践等新内容。又比如说,哈维和列斐伏尔都是立足当下来突出“空间意识”的重要性的,并且都对空间进行了高度抽象的总结性划分。列斐伏尔将空间划分为“感知的空间”(the perceived space)、“构想的空间”(the conceived space)、“生活的空间”(the liveds pace)[2](p38-42);哈维则把空间划分为“绝对的空间”、“相对的空间”和“关联性的空间”。其中,“绝对的空间”是一种独立存在,它不和任何事物发生关系,永远是静止和不变动的。“相对的空间”是指某一事物对于本身及其相关的其他事物之间原有的联系和区别。而“关联性的空间”则是指这种空间不仅本身和其他事物有一定联系,而且是处在不断变化发展中[3](p121-125)。在哈维所划分的这三种空间类型中,“关联性空间”最能体现哈维对“空间”研究的独特视角。哈维认为,“关联性的空间”是一种最重要的空间形式,是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研究范式的主体内容。

但另一方面,大卫·哈维关于“空间生产”的思想与亨利·列斐伏尔也并不完全相同:列斐伏尔把空间本身放在“绝对核心”的位置;而哈维尽管非常重视“空间生产”问题的研究,但他同时也反对列斐伏尔把空间本身放在“绝对核心”位置的极端做法。哈维认为,强调“空间生产”的重要性也好,把“空间”作为新的分析工具和研究范式也罢,归根结底都离不开社会生产关系这一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范畴,脱离社会生产关系来谈“空间生产”无异于空中楼阁,因为“空间生产”自始至终处于与之相联系的社会生产关系中。资本空间生产乃是在资本积累过程中逐渐形成和发展起来的,对“空间生产”问题的研究当然也不能脱离影响资本积累的种种因素,例如时间、环境、区域差异、科学技术、经营管理、人力资源等等。于是,哈维便从历史地理的维度来研究“空间生产”过程,这就是学界通常所说的“历史地理唯物主义”。通过上述分析不难看出,哈维的“历史地理唯物主义”并不是空穴来风,也不是什么突发奇想,而恰恰就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空间化的结果,也是历史唯物主义空间化的结果。哈维所倡导的历史地理唯物主义方法既是一种分析问题的新思路、新视角,更是一种新的分析社会发展的方法论体系,这充分体现了哈维对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坚持和创造性运用,同时也体现他从空间生产视角来考察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独特性。哈维一直始终如一地表明自己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他一生不断地从马克思的著作中吸收和汲取“营养”,他从“空间生产”关注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独特视角以及历史地理唯物主义新范式的创立直接得益于他对卡尔·马克思《资本论》四十年的深入系统研究。

四、余论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明显看出,亨利·列斐伏尔和大卫·哈维都不断地“回归”到马克思的著作中吸收和汲取营养,列斐伏尔和哈维这两位大家都是站在马克思的肩膀上继续前进的。因此,与其说列斐伏尔和哈维是“空间生产”思想发展史上的“两座高峰”,不如说卡尔·马克思、亨利·列斐伏尔与大卫·哈维是“空间生产”思想发展的“三个阶梯”,因为他们是一脉相承的三阶递进关系。笔者认为,正确理解和把握马克思、列斐伏尔和哈维“空间生产”思想发展及其衍化的内在逻辑,其价值不仅在于理论史、思想史,对增强我们的空间意识以及发展空间生产的实践同样具有重要意义。

“空间生产”思想为分析当代社会发展提供了一种全新的理论视角,同时更是一种新的分析社会发展的方法论体系。通过对“空间生产”思想的系统研究,空间、时间、区域、社会生产、交往关系等种种司空见惯的范畴在分析现代社会发展过程中都具有了全新的内涵和意义。从这个意义上说,空间生产的新视角是分析现代社会发展的“阿基米德支点”,通过这个“支点”,种种司空见惯的概念、范畴都被“撬动”起来了,因而也都变“活”了,这恰恰就是空间生产视角的社会实践价值。特别是目前我们正处于社会大发展大调整大变革时期,“空间生产”思想为我们分析和研究当代社会的深刻变迁提供了一个新的“路标”,无论对分析当代资本主义,还是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实践都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M].New Jersey:Wiley-Blackwell,1992.

[3]David Harvey,Spaces of Global Capitalism:Towards a Theory of Uneven Geographical Development[M].London:Verso,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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