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shop人像技术的视觉文化解析

2013-04-11 08:43张红翠
河南社会科学 2013年2期
关键词:机器景观主体

张红翠

(大连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622)

一、一个日常生活经验文本的描述

一次到学校商场的照相馆拍证件照,因为有时间就站在旁边看技术师用Photoshop技术对我的照片进行常规处理。因为我的两只眼睛一大一小,所以技术师试图将大的眼睛复制到小的眼睛上面,经翻转后将其替换。出于本能的反应,我制止了他:“不要替换,也不要修改,就按原来的样子。”技术师自然的技术操作在我却是十分震惊的经验。经过修改,我的先天缺陷会被掩盖,也会比原来漂亮,但是,修改后的我就不是我了。于是我开始留意并且发现:照相馆的技术人员对每一张客户照片都进行无一例外的技术优化处理,或者把原本略歪的脖子调正,或者把客户脸上的瑕疵,比如青春痘、粗大毛孔、疤痕等处理掉。这已成为他们的业务惯例。

这表明,今天的Photoshop技术运用已经不仅局限于杂志、影视以及广告等视觉媒体的产业生产,它已然“飞入寻常百姓家”,被广泛运用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日常生活的普通大众们也与各路明星一起体验和经历着Photoshop技术对自己的技术改写。而当Photoshop技术在日常生活中被普遍使用的时候,Photoshop便不仅是一种技术,它更是一种对我们深层次存在状态发生隐秘影响的具体可见的技术机器,是我们日益深陷其中的“景观社会”得以形成的重要的技术成因之一,与今天备受人们关注的视觉文化紧密相连。正如本雅明的启示,机器复制时代带来的是人类感知方式、情感结构以及文化体验的变化。我们也必须深入Photoshop技术实施的内部,探究其复杂的视觉文化内涵及其对我们内在生存机制的隐蔽影响。

二、Photoshop人像处理技术——符号与主体对象之间的意义滑脱

Photoshop的技术专长在于图像处理,它通过图像编辑对图像做各种变换如放大、缩小、旋转、倾斜、镜像、透视等处理,也可以进行复制、去除斑点、修补、修饰图像的残损等处理,以得到令人满意的视觉效果。隐藏在Photoshop技术深层的哲学理念及其人像处理技术使Photoshop溢出单纯的技术范围,而不断转化为一个意识形态的生产网络与宰制机器。它以可见的方式表征了技术机器对当下日常生活的介入与建构,以不可见的方式构建着当代社会欲望的机器本质。因而,在对Photoshop技术进行文本解析的时候,我们首先需要考察一下Photoshop人像处理技术的主要方法与特点。因为,这些技术方法可以帮助我们解密Photoshop技术过程可见与不可见的编码过程、内在机理、技术结构与哲学基础等深层次问题。

(一)润饰与美化

润饰与美化是Photoshop人像技术处理时的重要操作方法。它可以运用Photoshop技术对原始图像中不尽如人意的、影响视觉效果的地方进行人工处理,修复一张破损的老照片;可以通过润饰、修改、磨平等方法对人像中的皮肤、皱纹、难看的牙齿颜色、青春痘等属于人体自然的事实部分进行优化处理,从而“减少岁月留下的痕迹”,“颠覆衰老的过程”,以达到“焕然一新”、完美如初的视觉效果;也可以帮助我们“拉回”一段岁月,还可以将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对象组合在一起,使图像发生面目全非的巨大变化,故而被Photoshop技术专家称为“美容”法。这些技术美容案例在Photoshop手册中比比皆是,几乎是每一部Photoshop技术手册人像处理的首要课程。但是,当Photoshop技术专家雄心勃勃地许诺人们Photoshop技术可以抹除岁月的痕迹、还原一个真实并将这种还原的结果提交出来的时候,问题就出现了,即我们不能否认Photoshop技术所还原的“真实”是伪造的,它无疑是一个虚假现实。因为,或许正是那些被Photoshop技术专家处理掉的划痕与现实生命中的特殊往事相关,而恰恰是这往事决定了我们对个体生命的理解和认同,并保存了时间留给我们的提示。划痕与霉点难看但真实,对于当事人来说具有一种根本且不可替代的原发性意义。但还有一个问题也同样值得注意,那就是我们明知道Photoshop处理的图像是假的,但我们依然乐此不疲,对Photoshop的热衷丝毫没有减退。

(二)修改与拼接

除润饰与美化之外,Photoshop技术还可以满足更多的要求。比如,将三个人的合影变成两个人的合影,或者变为一个人的单人照片,或者是修补人像中残缺的部分,或者是将图像中某个多余部分切换掉等。这些便是Photoshop技术中的“修改与拼接”工作,它展示了Photoshop技术“移花接木”、“狸猫换太子”的奇特功能。让我们看看两个典型的案例。

案例1[1]:婚礼上的夫妇在庆典当天结束后也没有拍一张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相片,他们想要一张只有两个人的照片。在众多的照片中,他们选出了一张两个人与祖父拍的三个人的合影交给Photoshop技术专家,要求他帮助处理一张两个人的合影。这张合影的情况是:祖父在中间,新郎在右边,新娘在左边,祖父的左手搭在新娘左边的腰间。Photoshop技术专家处理的过程是这样的:首先,用背景信息将祖父与新娘图像的部分信息掩盖掉,只留下新郎的图像信息。其次,用新郎右侧部分的图像信息替换被祖父遮盖掉的新郎左侧图像信息——将右边袖子经过复制和翻转得到的图像信息补充缺失的左边袖子,使其左侧信息完整。再次,将新娘图像粘贴到完成的新郎图像的左侧,得到一个拼合的图像文件。经过裁切,新郎和新娘完美地站在一起。在完成的示例图片的下面,Photoshop技术专家提醒我们:“先是祖父的手搭在新娘腰部的,现在这只手看起来好像是新郎的手”[1]Photoshop技术专家的提醒不无自豪,但还有一个被技术操作掩盖掉的事实更加惊人——丈夫的手并不是丈夫的手。

案例2[1]:有一张全家人站在屋前的集体合影。因为时间久远以及磨损,图像背景中的草地与房屋的信息严重丢失,除此之外,家庭成员中站在最右边的小男孩的脸部及上衣部分信息也严重丢失。Photoshop技术专家对此图片的修复主要分为两个部分,一是房屋与草地背景部分的修复,一是对人像信息的修复。在背景修复过程中,Photoshop技术专家首先通过复制一些小块房屋及草地的完整信息获得较大块的房屋与草地的完整信息,然后通过调整大小、旋转或反转以及克隆复制等方法获得关于房屋与草地的完整信息,实现修复。这些方法也被用于人像信息的修复。因为,最右边小男孩肩部以上部分破损太严重,无法仿制修复,所以,Photoshop技术专家“借用了另一个小男孩身上的翻领、领口以及衬衫的一部分,然后调整了借用部分的大小并使其翻转,最后用在站在右边小男孩的身上”[1]。同时,因为最右边小男孩的脸部也缺失了一部分,所以,Photoshop技术专家“再一次从另一个男孩身上借用了脸部图像信息。他对借用的脸部大小进行了调整,让他看起来比他哥哥胖一点,这样两个人看起来就不会过于相似了。最后,他修复了背景处男孩的图像信息,借用了前景处较大的男孩的手臂和腿的图像信息,并调整了大小”[1]。一系列操作过程中不断出现“移接”、“拼凑”以及“替代”等技术环节,正是这些完成了Photoshop技术的“移花接木”。

这些案例帮助我们打开Photoshop技术实施的深层机理,并认识到被“完美如初”的图像结果所掩盖、被视觉快感所忽略的又一个事实,即Photoshop的技术不断将图像中的人像信息进行碎片化分解,然后进行无机化的技术处理。这意味着Photoshop技术处理的图像作为一种符号已经不再指向现实的生活主体,而是在对视觉快感的追求中解除了图像符号与现实主体之间的意义扭结关系。这种意义关系的松动对于我们认知世界的内在精神将有着不可忽视的深远影响。

三、Photoshop技术语汇——主体性的瓦解与转移

“借用”、“复制”、“过滤”、“嵌套”、“切换”、“分子化”、“粒子化(像素分辨率过程)”、“粘贴”、“重构”以及“组合”等词语在Photoshop技术操作中反复出现。这些精密、复杂的词汇要素结合成Photoshop技术的语法规则,并以此实现Photoshop的技术编码。这其中隐藏着Photoshop技术过程中主体的位置、主体欲望表达的转移以及技术机器的欲望生产与分配等诸多问题。

(一)主体的技术终端位置

从以上分析我们知道,Photoshop技术将人像仅仅当成技术处理的对象,将其作为可拆卸和剪贴的机器部件进行修改拼接重组,其背后所对应的现实主体并不被尊重。在此,主体被搁置在Photoshop技术的终端位置,任由技术的切割与挪用,并默认技术的再生产。这是一个双向过程,一方面实现了Photoshop技术权力对主体的宰制,另一方面使主体机器化本质不断形成。因而,Photoshop的技术密码不是纯粹技术性和物理性的,也不是客观中性的,它以不容置疑的技术霸权将自己上升为意识形态的宰制力量。Photoshop的技术宰制通过对生活主体的机器化装置与重组,产生出令人沉迷的以假乱真的图像世界。这一图像世界,表面上是对现实主体欲望追求的实现,实际上是以技术欲望为标准对主体欲望的编码。这便是Photoshop技术对主体的篡改和僭越,也是现实主体的瓦解。

(二)作为欲望主体,Photoshop技术是技术机器的欲望、时尚文化欲望与资本逻辑的具体承载

在对生活主体进行机器装置与重组的过程中,Photoshop技术实现了其作为欲望陈述装置的权力本质。对现实主体欲望的重新编配使Photoshop技术成为独立于生活主体的技术机器的欲望机制本身。Photoshop技术将一切平均化入技术程式的冰冷生产过程,用仿真的生产机制重塑现代的生活主体。这让我们再一次想起《共产党宣言》中的那一句谶语:“一切等级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当原始图像的真实性与原初性被重建的图像永久地摧毁的时候,Photoshop技术实现了其技术欲望的权力掠夺。Photoshop技术以完美的图像效果掩盖对主体的欲望编码,这便是Photoshop的巧妙。它以温柔的方式将不容置疑的技术规范和意志强硬地施加于现代主体,以实现其技术暴政和美学僭越。这是现代机器对主体的技术殖民,现代主体再一次失守。正如海德格尔所说:“当技术观念统治展开来的时候,个体的想法和意见的领域早已被弃之不顾。”[2]

因而,Photoshop技术僭越与美学暴力的另一面,体现为现代主体对原初存在事实的颠覆性态度。当我们默认技术的修剪、删节与涂抹,并用仿真的图像装置生活的时候,我们必须面对图像符号与生活主体以及原初真实“分离”后留下的巨大的空洞与焦虑——那个已然不是我的、图像中的“我”如何表征现实中焦虑着的这个“我”?而当Photoshop技术不断用“完美”图像中的“我”所带来的视觉快感冲击焦虑中的“我”的时候,“我”被令人眩惑的视觉快感所俘获,随之而来的便是焦虑神经的麻痹和对技术机器欲望编码无意识的欣然顺从。这是现代主体与技术机器的共谋,也是现代社会之机器本质的技术实现。

(三)Photoshop技术对现代主体任意涂抹与修改却被赋予合法性,其深层原因之一则是现代时尚文化及其资本逻辑内在的合法性支持

Photoshop技术图像编辑的依据主要是流行的时尚文化旨趣和标准,它将时尚秩序与意义符码编织进仿真图像的可视性建构,使主体在玩味、凝视被优化处理的图像时,不知不觉地吸收并强化时尚文化的逻辑、接受其文化资本与消费意识形态的训导。这是时尚文化的意识形态逻辑和资本霸权在日常生活中真正发生作用的表现,也是Photoshop技术与时尚文化之间的合谋。而只有文化意识形态的内在支持,Photoshop技术才可能真正成为现代社会技术机器的一种。可见,Photoshop技术作为欲望共同体交织了主体被俘获掌控的欲望、技术机器的欲望以及文化的欲望等多重欲望。所以,在视觉文化研究的学者们看来,“在现代社会,视觉机器不仅是投射个体的想象和欲望的装置,也是投射社会的文化想象或集体无意识的场所,这一投射是如此强烈和固执,以至于机器本身都成了个体和社会的欲望的症状式显现,而个体和社会现实反倒成了在机器中、而只能通过机器来显形的幽灵”[3]。因而,现代主体在日常生活层面对技术以及视觉机器的认同成为现代主体自我确认的另类方式,视觉机器本身就是主体的症状,“主体的欲望不仅要透过机器来表达,而且就是由机器生产出来的,甚至欲望只有在机器中、只有被装配成机器的时候才能够存在”[3]。

四、“景观社会”与人的“死亡”——深层的哲学指喻

Photoshop图像技术在生产过程透露出来的深层哲学旨喻指向当下每一个生命个体,指向我们日益置身其中的“景观社会”,指向更深层次的“人的死亡”。

(一)景观社会

法国学者居伊·德波在1967年将当代社会命名为“景观社会”。“景观”原意为一种被展现出来的可视的客观景色、景象,也意指一种主体性的、有意识的“表演”或“作秀”,居伊·德波借用这个词来描述当代社会存在的主导性本质——被展现的图景性[4]。“景观社会”的来临与19世纪以来的视觉文化转向相辅成,是今天人们正在经历的一种文化经验,这种经验随着高端科技的迅猛发展而不断被强化。德波认为,在景观社会时代,“生活本身展现为景观的庞大堆聚。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转化为一个表象”,“符号胜过实物、副本胜过现实、现象胜过本质……真理被认为是亵渎神明的,只有幻想才是神圣的……最高级的幻想也就是最高级的神圣”[5],并且,“在真实的世界变成纯粹影像之时,纯粹影像就变成真实的存在”。通过重塑、加工和修改我们本真的原初经验和事实,景观社会中的各种技术媒介重新制作虚拟仿真的时空体验,其结果便是对图像与其背后生活主体之间意义连接关系的松动。正如德波所认为,景观社会中的真实生活被伪造,形形色色的伪情景和伪事件让人感到仿像本身就是真实存在的。Photoshop技术所要精心完成的工作无疑是德波这一论断的现实证明,作为景观社会的图像生产媒介,Photoshop技术是促进图像增值与蔓延的具体技术实现。与其他媒体技术一起,Photoshop技术不断遮蔽人们的本真状态并加速现代主体在图像世界中的沦陷,使人们的存在不断陷入无名状态。

(二)人的“死亡”

法国思想家保罗·维利里奥认为,当代社会的视觉文化将一系列“技术性假肢”植入人的视觉系统,这导致了视觉的技术化特征与机器本质,导致了视觉机器对视觉的重构与殖民。笔者认为,Photoshop技术在日常生活的层面上展示了这一过程的具体环节,并最终导致了保罗所说的人的“死亡”[3]。

首先,景观时间取代原初时间。在人类现有的经验限度中,时间是描述我们生活经验的重要维度,无论物理学中时间的剖面多么复杂,也无论我们的心理时间多么芜杂丰富,都无法改变外在时间中展开的一切之于人类经验的唯一性、原初性和不可替代性的真实意义。这意味着原初时间是不可修改的。而Photoshop技术混淆了修复图片与修复时间的区别,用“拉回”一段逝去时光的虚假承诺伪造了一个失去参照的错乱时间,本文称之为“景观时间”。Photoshop技术规范下任意重组与拼接出来的“景观时间”,取消了原初时间连缀本真经验的真实性意义。当技术机器击碎原初的诗意时间,使其丧失原始结构与纵深向度并成为一堆技术碎片的时候,不仅时间终结了,隐藏在我们生命深处的纵深历史与情感深度也被取消了。

其次,景观自我取代真实自我。Photoshop技术过程将生活主体作为客体进行处理,具体表现为Photoshop技术对人像原初信息的删除、修改、替换与拼接等操作与处理,这在更深层次表明,主体在时尚文化的权力宰制中对自身原初事实采取的随意性和逃避态度。Photoshop技术运用仿真图像将主体的不满情绪分离转移,以再生产出来的景观自我替换原初的真实自我——一个经不起考验但却令人眩惑的假象。这些假象包裹了我们的生活,篡夺了我们对生活进行想象和表达的权力。这似乎也显露了现代人的精神病症——幻像症。这种精神病症表现为主体在现实与非现实之间的选择关系中游离、迷幻的心理特征。这是技术对我们的殖民,其结果则是主体异化为外在于自身的对象物,是人的内在历史不断趋于消亡的历史和事实。

再次,诗意的消亡——以人工化取代自然性。人的存在的诗意在于人与世界之间的同构关系,主体在与世界的直接会面中体验世界、接受世界的引领,并在此之上构建主体对世界的想象。在以视觉快感为中心的世界中,主体与世界之间的关系需要经由机器中介的间接关系来表达,主体的症状要通过机器的方式来表征。因而,在以机器为本质的技术世界中,人失去了与此前原初世界的同构,失去了对世界以及自身直接经验的认定和表述权力。于是,我们将一切交付于以Photoshop为代表的现代社会的技术机器,把表述自我的权力让渡给了技术,而不再诉诸内在于自身的诗意想象力。这时,人类的想象性力量与存在的诗意性便不可避免地走向萎缩甚至瘫痪。如海德格尔所说:“当人把世界作为对象用技术加以建构的时候,人就把自己通向敞开的本来已经封闭的道路,从意志上而且是完全地堵塞了。”[2]这便是在技术加速对人进行宰制的过程中,人的原初本质的消失,或许这就是保罗·维利里奥所说的人的“死亡”。

[1]Katrin Eismann.Photoshop恢复与润饰(第2版)[M].徐恺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6.

[2][德]海德格尔.诗人何为[A].诗·语言·思[C].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102.

[3]吴琼.视觉机器:一个批判的机器理论[J].文艺研究,2011,(5):5—13.

[4]刘怀玉,伍丹.消费主义批判:从大众神话到景观社会[J].江西社会科学,2009,(7):47—55.

[5]居伊·德波.景观社会[M].王昭凤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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