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军
(华中科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一
马克思的实践批判对传统本体论和认识论上的理性形而上学观念进行了解构,从而实现了在观念领域的批判性功能。
我们知道,西方哲学从泰利斯“水是万物的本源”这一哲学之启始命题开始,本体论问题就产生了。水本源说的重大哲学意义在于人类开始了对自然、知识和真理的探求,这种探求的传统逐渐与逻各斯、努斯、比例、原因、知性和理性的探求结合在了一起,从而西方哲学开始先验主义和本质主义理性形而上学观念的萌生和发展。罗素在评价毕达哥拉斯派的数本源理论时说:“希腊天才的片面性,也结合着数学一起表现出来:它是根据自明的东西而进行演绎的推理,而不是根据已观察到的事物而进行的归纳推理。它运用这种方法所得到的惊人的成就不仅把古代世界,而且也把大部分近代世界引入了歧途。”[1]“根据自明的东西而进行演绎的推理”何以会将古代世界和大部分近代世界引入歧途?笔者以为这里包含两种原因:其一,自明东西的假定,必然导致先验主义和本质主义;其二,由自明东西进行演绎和推理,必然导致纯粹的思辨和纯粹的逻辑,更确切地说,是在先验主义和本质主义的前提下的思辨,实质上是一种逻辑的形而上学。实际上,这种先验主义、本质主义、逻辑的形而上学具有永久、不朽和非时间性的根本特征,它们所要追求的是恒常性的和普遍性的“真实存在”,“恒常性‘真实存在’使隶属赫拉克利特流变的一切东西变得不合格,普遍性‘真实存在’使必定为所有人存在的东西对立于只是偶然为某人存在的东西”[2]。在这种情况下,“流变”和“偶然”被遮蔽,一切事物乃至人都被还原为恒常性和普遍性的存在本体,具有超验性、还原性和抽象性。
在西方哲学史上,由本体论向认识论的转向始于17世纪笛卡尔的工作。我们可以看到,在笛卡尔那里认识论转向的不彻底性以及认识论自身的内在困境:“一方面,是主体性或者说意识和它的内容的总体性,或者说与它有着内在关联的事物;另一方面,是存在着的事物的所有其他属性和因素,或者说是客观性。通过一个终极的先验存在者——上帝的观念,通过酷肖上帝的属性或者能力,通过主体自身超越主体—客体二分对立,通过先验理性,这种二分法的两个方面被带入相互关联之中,或者说发展出某种关系。”[3]可以看出,面对主客关系的内在困境,笛卡尔最终还是请出了中世纪所尊崇的先验存在者即“上帝”来做保证,从而在主体与客体的两端架设“先验之桥”。从某种意义上说,近代的认识论具有不彻底性,其内在的疑难依靠向理性形而上学的本体论还原,同样具有还原性、超验性和抽象性。
马克思对传统本体论和认识论的理性形而上学的解构,是在对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批判中得以完成的。马克思说:“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因此,和唯物主义相反,能动的方面却被唯心主义抽象地发展了,当然,唯心主义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他(笔者注:指费尔巴哈)不了解‘革命的’、‘实践批判的’活动的意义。”[4]这样,一方面,马克思把实践引入认识论,用生活实践作为认识论的基础,从而实践成为连接主体与客体之间的纽带,消解了理性形而上学的“先验之桥”。另一方面,马克思把感性实践作为考察的本体,把“人”置于现实的社会关系中,这就消解了现存世界乃至人被还原为本质主义和先验主义的理性形而上学的危险。因此,从观念领域的维度看,实践批判就是要以实践为思想坐标,解构传统本体论和认识论的先验主义、本质主义的理性形而上学观念,破除传统观念的还原性、超验性和抽象性,使理论观念建立在实践的基础之上,获取与人类实践活动同时同步的具体正确的理论观念。
二
实践批判不仅在于对传统理性形而上学观念的消解,其重要任务还在于要从具体的生活实践活动出发以揭示现实世界的矛盾,从而根据这个矛盾,推动现存的社会条件和环境的变革。实际上,现存世界一切矛盾的产生,都根源于实践。马克思说:“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乎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5]人的劳动实践的过程是主体的对象化和客体的非对象化过程。人类自产生以来,就与这一过程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因此,人总是在改造自然的过程中发生着与自然的关系,在社会化的过程中发生着与社会的关系。对“我”、“人”和主体方面来说,这种关系就是一种“为我”、“为人”和“为主体”的关系。但是,随着近代工业化和现代化的开启,这种关系逐渐转变为“反—为我”、“反—为人”和“反—为主体”的关系。马克思的实践批判立足于实践,从现实维度对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之间的矛盾进行了深刻的揭露和批判。
(一)对人与自然之间矛盾的批判
“自然界起初是作为一种完全异己的、有无限威力的和不可制服的力量与人们对立的,人们同自然界的关系完全像动物同自然界的关系一样,人们就像牲畜一样慑服于自然界。”[4]近代自启蒙运动以来,在理性一路高歌猛进的情形下,近代社会的现代化打开了人本质力量发挥的通道,使人类第一次可以对自然环境进行控制和有效利用。马克思说:“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复活,是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的实现了的人道主义。”[5]这段话表达了马克思的生态理念,反映了他对人与自然关系真正和谐实现的愿景。但是,随着近代工业社会的发展和现代化的迅速推进,生态问题日益彰显和突出。马克思曾这样描绘资本主义生产:“资本主义农业的任何进步,都不仅是掠夺劳动者的技巧的进步,而且是掠夺土地的技巧的进步,在一定时期内提高土地肥力的任何进步,同时也是破坏土地肥力持久源泉的进步。”[6]马克思所处的那个时代是工业社会发展的初期,生态问题并非十分突出,马克思对此着墨不多,但恩格斯和马克思的思想基本上是互通的,后来恩格斯对生态危机的批判作了补充和完善。恩格斯警告人类:“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每一次胜利,起初确实取得了我们预期的结果,但是往后和再往后却发生完全不同的、出乎预料的影响,常常把最初的结果又消除了。”[7]马克思(恩格斯作了补充)对人与自然之间矛盾的揭示和批判,就是要让人类关注自己的实践活动和社会行为,人对自然的“胜利”以及自然对人的“报复”都是通过人类的实践在社会中加以表现出来的。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和问题归根结底属于社会的问题,在根本上属于资本主义制度的问题,因此要从根本上解决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在马克思看来就是要推翻资本主义制度,变革社会条件和环境,建立共产主义制度。
(二)对人与社会之间矛盾的批判
马克思对人与社会之间矛盾的批判,主要体现在社会对人的异化方面。
首先,马克思批判了社会劳动对人的异化。早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就批判了劳动异化,揭示了商品对人的异化关系。他提出了劳动异化的四个基本规定:工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相异化,工人同自己的生产活动相异化,工人同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人同人相异化。人通过劳动实践实现主体的对象化和客体的非对象化,把自己的本质力量对象给物,实现劳动的物化,这是人类存在得以生存必经的途径。问题在于,物化的产品不能被工人阶级占有,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了异化,最终产生了人与人之间的全面异化。劳动异化随着资本家对资本最大化的极限追求而不断加剧,“资本和劳动的关系,是我们全部现代社会体系所围绕旋转的轴心”[8],随着资本家对资本的追求和对剩余价值的榨取不断加剧,又由于资本具有流动性的特性,西方的现代化逐渐走向全球化,资本掠夺逐渐由本土向全球拓展,在现代化的早期,这种剥夺主要是通过殖民地半殖民地实现的。马克思说:“当我们把目光从资产阶级文明的故乡转向殖民地的时候,资产阶级文明的极端伪善和它的野蛮本性就赤裸裸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它在故乡还装出一副体面的样子,而在殖民地它就丝毫不加掩饰了。”[4]这种资产阶级在殖民地毫不掩饰的掠夺和剥削在当代以变相的方式转化为对“第三世界”资本和资源的掠夺和占有。随着科技发展和生产力提高,这种资本对人统治的范围日益扩大,程度日益加深,异化愈加严重。
其次,马克思批判了“国家”对人的异化。马克思说:“只要特殊利益和共同利益之间还有分裂,也就是说,只要分工还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自然形成的,那么人本身的活动对人来说就成为一种异己的、同他对立的力量,这种力量压迫着人,而不是人驾驭着这种力量。原来,当分工一出现之后,任何人都有自己一定的特殊的活动范围,这个范围是强加于他的,他不能超出这个范围。”[4]个人利益和共同利益之间的分裂,反映的是个人与国家之间的矛盾及其关系的异化。资本主义国家所代表的少部分资产阶级的利益,归根结底在于资本主义私有制。
所以,无论是劳动异化,还是国家对人产生的异化,实际上都反映了人与社会之间的内在矛盾,其根本缘由都在于资本主义私有制。所以,马克思对人与社会之间矛盾的批判最终是要消灭私有制,进入共产主义社会,实现实践批判的内在超越。
三
笔者已经从实践批判对理性形而上学观念的消解以及它在现实世界中所发挥的实际批判功能的双重维度进行了探析,然而实践批判不仅包含否定性、变革性,还内含着肯定性和建设性。张曙光(2008)指出:“实践批判是以工业生产、市场经济为其主要形式的现代实践的内在性质与功能,是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的辩证法的体现,因而既包括否定性、变革性,也包括肯定性和建设性。”那么,马克思的实践批判究竟肯定和建设什么呢?马克思说:“工人阶级不是要实现什么理想,而只是要解放那些由旧的正在崩溃的资产阶级社会本身孕育着的新社会因素。”[9]对马克思来说,解放新社会因素是在旧唯物主义立足的“市民社会”内部的“解放”,而非白板式的“无中生有”,因此需要实践批判的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来对旧的社会因素进行扬弃,在扬弃的过程中实现实践批判的内在超越,以最终建设“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
马克思把人的发展与社会联系起来,将社会的发展分为以下三个阶段:以“人的依赖关系”为基础的阶段,“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阶段”,“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生产能力成为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阶段[10]。第三阶段就是共产主义阶段,在这个阶段里,“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4]。因此,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人的个性得以张扬,人得以自由全面发展。目前,就整个世界的发展程度来说,基本上处于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阶段,在这个阶段,在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之上,表现为人与自然之间、人与社会之间关系的矛盾和异化,人受到自然和社会的统治和他律日益严重。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打破这种异化的状态需要依靠共产主义革命来加以完成,“共产主义革命就是同传统的所有制关系实行最彻底的决裂;毫不奇怪,它在自己的发展过程中要同传统的观念实行最彻底的决裂”[4]。但是,西方社会工人运动处于低潮,革命的环境和条件已经发生了改变,资本主义制度在短时期内不会消亡。哈贝马斯说:“为了避免危机,晚期资本主义社会把社会整合的全部力量都集中用于最可能出现结构冲突的地方,以便更有效地使冲突保持在潜在状态。”[11]所以,在这样的环境背景下,当今西方社会仍然处于一种全面异化和一种危机倾向的状态之下,弗洛姆的“逃避自由”,马尔库塞的“单向度的人”,哈贝马斯的“合法性危机”,卡斯托里亚迪斯的“激进想象的危机”等思想,都是当今西方社会现实的真实反映和刻画。
在当代,中国社会正在倡导构建和谐社会,贯彻以人为本的科学发展理念。一方面,我们应该以实践批判为原则,在现实上不断巩固和完善社会主义制度,充分发挥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化解人与自然之间、人与社会之间的矛盾,建构和谐的社会关系,促进社会和谐的发展,从具体的、现实的社会存在中解放人乃至人类。另一方面,我们在观念上要从生活实践出发,对西方理性形而上学观念进行消解,正如马克思恩格斯所言的“同传统的观念实行最彻底的决裂”。在这里,笔者认为观念上“最彻底的决裂”意指本质上的决裂。也就是说,同西方传统的先验主义和本质主义的理性形而上学的彻底决裂;而诸如希腊的“竞争精神”等优质的文化观念是人类共同的财富,是应该继承的。在现代的西方,本质主义和先验主义的理性形而上学观念依然存在,“永生的幻影依然存在,甚至在世界的觉醒后。这种幻影被转换成无限进步的观念,转换成所谓的理性统治的扩展,并且,首先在死亡的遮蔽中显示,这日益成为当代的特征”[12]。因此,我们在建设社会主义新文化的过程中,应该立足于实践批判的原则,着眼于人的有限性和具体性,对西方理性形而上学的观念进行消解和批判,同时对西方优秀的文化也要借鉴和吸收,从而将人从观念领域解放出来。
从某种意义上讲,中国社会目前进入了历史上最伟大的自我尊重和创造的时期,但是这也给我们留下了诸多问题。可以说,当前中国社会所面临的问题是西方世界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问题的缩影,这种困境就像绳索所结成的网束缚着我们的发展和进步,我们只有利用马克思实践批判的思想和方法才能够把这些网结打开。当然,实践批判及其内在超越需要一个过程,我们不能急于求成,“自我异化的扬弃同自我异化走的一条道路”[5]。黑格尔说:“在儿童的生活里所看见的谐和乃是自然的赐予,而我们所需返回的谐和应是劳动和精神的教养的收获。”[13]对一个社会来说,“劳动和精神教养的收获”的取得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这需要一个长期的社会化过程,和谐社会的建构应在反复的实践、实践批判及其相应的经验中获取能量,而非一种儿童般的天真无邪的乌托邦式的幻影。
[1]罗素.西方哲学史(上)[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
[2]Cornelius Castoriadis.The Castoriadis Reader[M].NY:Blackwell Publishers Ltd,1997:321.
[3]劳伦斯.E卡洪.现代性的困境[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
[4]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5]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6]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7]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8]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9]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0]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11]哈贝马斯.合法化危机[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12]Cornelius Castoriadis.World in Fragments[M].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98.
[13]黑格尔.小逻辑[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