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来移民在美国国家利益中的地位变迁

张艳蓓，梁茂信

(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吉林长春130024)

在美国历史上，外来移民贯穿于其始终。它对美国政治、经济、科技、教育和文化等方面的发展，都有不可替代的作用。然而，在迄今为止中美学者的研究成果中，外来移民问题基本上被排斥在美国国家利益的研究之外。虽然也有学者注意到两者间的关系，但整体上未触及本文的主题。①Vernon M.， Briggs， Jr.Mass Immigration and the National Interest， Armonk， New York:M.E.Sharpe，1996;Samuel P.Huntington，“The Erosion of American National Interests，”Foreign Affairs，Vol.76，No.5(Sep. －Oct.，1997)，pp.29 －34．http://www.jstor.org/stable/20048198(2012－10－17);Gabriela A.Gallegos，“Border Matters:Redefining the National Interest in U.S.－Mexico Immigration and Trade Policy，”California Law Review，Vol.92，No.6(Dec.，2004)，pp.1729 －1778．为此，笔者立题浅论，以抛砖引玉。

一、外来移民与美国国家利益的逻辑关系

自20世纪30年代美国著名学者查尔斯·比尔德出版了《国家利益的观念》之后，直到冷战结束，美国学界关于国家利益的研究基本上囿于美国外交方面。不同的是，从80年代后期开始，有些学者加强了对国家利益决策过程的研究。②Daniel J.Tichenor and Richard A.Harris，“Organized Interests and American Political Development，”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Vol.117，No.4(Winter，2002－2003)，p.587.http://www.jstor.org/stable/798136(2012－10－21－);John M.Kline，“The International Economic Interests of U.S.States，”Publius，Vol.14，No.4，(Autumn，1984)，p.81．http://www.jstor.org/stable/3330191(2012－10－21);Marie Hojnacki and David C.Kimball，“Organized Interests and the Decision of Whom to Lobby in Congress，”Th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92，No.4(Dec.，1998).就国内学界而言，相关研究起步较晚，在历史学科中就该问题进行实证研究的学者仅有北京大学王希教授。他认为国家利益是一个“有历史沉淀的概念”。它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内涵和表现形式，在同一阶段则表现在国内和国外两个方面:包括国家安全、经济、社会、文化、公共道德，等等。①王希:《美国历史上的“国家利益”问题》，《美国研究》，2003年第2期，第9、14－15、18页。

从已有成果看，学界关于国家利益的生成、结构和特征等方面形成了颇具参考价值的认识:(1)从概念上看，国家利益既存在于一个主权国家领土范围之内，也取决于其外部环境和其他国家的认知。外部利益包括国家的生存与发展中所必需的资源与安全环境，其中包括国家安全、商业贸易、经济合作和社会价值观等方面，国内利益包含社会、经济、政治和文化等方面的发展需求。例如，阎学通认为，国家利益就是“一切满足民族国家全体人民物质与精神需要的东西”。国家在物质上需要安全与发展，在精神上需要国际社会的尊重与承认。②阎学通:《中国国家利益分析》，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0－11页。美国学者汉斯·摩根索认为，国家利益包含内部和外部两个方面。外部利益是指维护美国领土、主权、政治体制和政治价值观等方面的需要，内部利益是指各种个性、公共意见、地域性利益、政党政治和道德习俗等所有因素发酵后的结果。它“产生于相互竞争的地域性利益的博弈中，是一种大于任何一个特定的地域性利益，或者是其总和”。③Hans J.Morgenthau，“Another‘Great Debate’:The National Interests of the United States”，Th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46，No.4(Dec.1952)pp.972，973－974．http://www.jstor.org/stable/1952108(2010－10－18)．(2)国家利益是一个多重性、多维度、可变性的概念，其诸多层面的重要性取决于国家所面临的最紧迫的任务和挑战。所以，作为一个概念，“国家利益始终处于动态形成与调整过程之中”。④王逸舟:《国家利益的再思考》，《中国社会科学》，2002年第2期，第160－161页。这种动态性赋予了国家利益概念以丰富多彩的魅力。例如，美国著名学者约瑟夫·奈提出，在后冷战时代，由于美国失去了苏联那样的强劲对手，取而代之的是多重性的矛盾组合，可能对美国国家利益构成重大威胁的首要对象也在不断地变化，因而美国应根据形势变化调整对策。⑤Joseph S.Nye Jr.，“Redefining the National Interest，”Foreign Affairs，Vol.78，No.4(Jul. － Aug.，1999)，pp.23，25 － 30，34.http://www.jstor.org/stable/20049361(2012－10－17).(3)在国家利益的概念中，其构成可以根据轻重缓急而划分出先后次序。例如，美国著名学者唐纳德·纽切特雷恩将国家利益划分为四个层次:即国防利益、经济利益、世界秩序利益和意识形态利益。每种利益之下又分为生存问题、至关重要的问题、主要问题和边缘问题。⑥Donald E.Nuechterlein，National Interests and Presidential Leadership:The Setting of Priorities，Boulder:Westernview，1978.这种淡化国内利益的排列方式，在20世纪末美国国家利益委员会的报告中也体现得非常明显。⑦The Commission on America's National Interests，America's National Interests，2000;http://belfercenter.ksg.harvard.edu/files/amernatinter.pdf(2013－01－22);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U.S.Immigration Policy:Independent Task Force No.63，New York: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2009.

笔者并不反对中美学界关于国家利益概念的界定及其层次划分，学界重点关照国家外部利益也无可厚非，但如果因此忽略对国内利益问题的研究，会使研究成果残缺不全。国家利益是一个整体，其外部利益只是内部利益的延伸，其宗旨仍然是为满足国民生存和福祉的需要。从这个意义上讲，贯穿于美国历史的外来移民问题也属于美国国家利益的范畴。为说明其逻辑关系，笔者在此列举三例。

首先，在20世纪中期，美国移民史学界的泰斗级人物奥斯卡·汉德林在其传世之作《拔根者》中写道:“当我想撰写一部美国外来移民史时，我才发现外来移民就是一部美国史。”⑧Oscar Handlin，The Uprooted:The Epic Story of the Great Migrations That Made the American People，Boston:Little Brown and Company，1951(1973，2ndprinting)，p.3.虽然美国历史的含义远远超出了汉德林的描述，但他的评价表明，外来移民的影响已深深地渗入美国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正是近现代史上的移民及其文明，才使北美大陆从印第安人的原始社会直接进入资本主义社会。因此，不研究外来移民及其在美国国家利益中的地位变迁，不仅无法清楚地确定移民在美国历史上的地位，而且也不利于国家利益概念与理论研究的发展。其次，美国外交委员会在2009年推出的《美国移民政策》报告中指出，美国作为一个主权国家，有权利选择它所需要的移民入境。由于国土资源的有限性、经济发展的状况以及两者与人口增长的相互依赖关系，美国不可能无限地允许所有移民入境定居。它必须通过选择和限制，吸引并欢迎美国社会发展所需要的品学兼优的人才，或那些能够彰显美国政治与社会价值观的移民入境，而恐怖分子、罪犯以及破坏法治社会秩序的非法移民都应被排斥在外。上升到宏观意义上，外来移民与美国国家利益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①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U.S.Immigration Policy，p.12.最后，有的美国学者另辟蹊径，从1990以来美墨移民和贸易关系变化去中界定美国的国家利益概念，认为两国之间的移民与贸易形成了一种相互依赖的、以服从于以经济和福利为核心的国家利益。但在实践上，美国政府将移民与贸易区别对待，结果使两类政策交替影响着边界居民，侵犯了其人权，刺激了非法入境和走私等活动，并在双边贸易和边境安全等方面损害了美国国家利益。②Gabriela A.Gallegos，“Border Matters:Redefining the National Interest in U.S. －Mexico Immigration and Trade Policy，”pp.1729 －1778.这种“以小见大”、从现实问题探讨国家利益的尝试值得肯定，但若站在历史的视域下，就会看到，外来移民在美国的国家利益变迁中，呈现出一种不大对称的“U”型模式。

二、从财富到被排斥的威胁

从国家利益的视角看，在1776年宣布独立之前，由于北美13个殖民地的主权隶属于英国，因而其安全与居民福祉等问题均属于英国国家利益的范畴。所以，吸引移民，加快人口增长和经济发展，既符合殖民地的利益，也符合英国的利益。但就其重要性而言，对两者却有不同的含义。对于殖民地而言，吸引移民关系到其生存、发展与安全，因而它属于殖民地的核心利益，但对英国而言却并非如此，因为这个时期是英国完成社会转型、确立资产阶级统治的时代，也是它在欧洲确立霸主地位的时期。所以，向殖民地移民在英国国家利益中居于非核心的位置。

从北美大陆的历史语境看，殖民地的创建和发展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以1607年弗吉尼亚殖民地创立为参照，宾夕法尼亚殖民的创立就晚了70多年，而佐治亚的创立则晚了120多年。这就是说，北美大陆完成从以印第安人原始社会的生产方式向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转变也经历了一个缓慢的过程。其间，英王将北美殖民地作为私有财产，以特许状的方式授予英国的商业公司和个人，这种方式决定了北美殖民地的开发呈现出商业在先、政治实体建构在后的发展模式。各殖民地为避免自己的财产与利益受到侵害，竞相把吸引移民作为第一要务。一位英国有识之士在1653年指出，北美地区的发展依赖于人口增长，“人口就是国家的财富”。③Robert J Steinfeld，The Invention of Free Labor:The Employment Relation in English and American Law and Culture，1350 － 1870，Chapel Hill: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91，p.87.1738年宾夕法尼亚殖民地总督在致函议会负责人的信中指出，如果不招募移民，殖民地的“土地价值就会下跌，居民获得财富的步伐就会停止”。所以，“勤劳的人民及其数量”是殖民地生存与发展的关键。④Maxine S.Seller，“Historical Perspectives on American Immigration Policy:Case Studies and Current Implications，” Law and Contemporary Problems，Vol.45，No.2，1982，p.141.http://scholarship.law.duke.edu/cgi/viewcontent.cgi?article=3656＆ context/pdf(2013－01－20).基于这样的认识，各殖民地纷纷通过提供现金奖励、土地赠予和免税等方式吸引移民。

由于当时跨越大西洋的交通条件落后，北美生活环境和医疗条件差，人口因死亡率高而增长缓慢，无法满足殖民地经济发展的需要。例如，在切萨皮克湾地区，因气候温和，沼泽地多，各种病菌活跃，移民男多女少，劳动繁重，多数男性“在40岁以前死去”，因而“新生人口不能弥补死亡人口”。1700年之后，殖民地的生活和医疗条件有所改善，人口自然繁衍成活率空前提高。在弗吉尼亚、马萨诸塞和马里兰等殖民地，“白人开始在无需外来移民的条件下也能够自然增长”。⑤Bernard Bailyn，The Peopling of British North America:An Introduction，New York:Alfred A.Knopf，Inc.1986，pp.100 －101.尽管如此，外来移民的意义依然不能小觑。因为在1730－1770年，入境移民有46.4万，占1700－1770年入境移民的79%以上，此外，还有约23万黑人移民。⑥Aaron Fogleman，“Migrations to the Thirteen British North American Colonies，1700 －1775:New Estimates，”Journal of Interdisciplinary History，Vol.22，No.4(Spring，1992)，p.698.http://links.jstor.org/sici?sici=0022－1953(2013－05－25).正因如此，北美人口才出现每隔20年就能增长一倍的可喜现象。在此背景下，北美殖民地仍“不断发出劳动者不足的诉苦声”。①［英］亚当·斯密著，郭大力、王亚南译:《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上卷，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64－65页。

在美国建国以后，其国土仅限于大西洋沿岸一隅，资源贫乏，人口不足，国力不盛。在1789年以后到1917年，无论从哪个方面讲，美国都处于王希教授所说的保证、维持、巩固和扩大“国家生存能力”的阶段。②王希:《美国历史上的“国家利益”问题》，第17页。所以，这个时期美国的战略任务就是:(1)在国际上改变四面楚歌的形势，防止欧洲列强的颠覆和侵略;(2)加快领土扩张，防止奴隶制造成国家的分裂;(3)加强国家职能建设，确保能应对美国崛起中所面临的各种挑战;(4)吸引外来移民，加快人口增长，保持工业化进程与欧洲发达国家同步。在以上四项战略任务中，第一和第二项涉及国家安全，具有高度的突发性，不确定性、应变要求程度非常高等特点，因而居于美国国家利益的首位。至于第三和第四项战略任务，尽管不具备前两项的特征，它们完全可以依靠市场经济的自我调节机制和政府的调节应对，但由于它们是前两项战略任务的基础与前提，因而在美国国家利益中居于十分重要的位置。

不能否认，美国的国父在18世纪末围绕外来移民问题曾有过令人深思的讨论，但他们在犹豫不决中采取了门户洞开、来者不拒的移民政策。虽然这种政策乏善可陈，但在美国宪法中构建的二元联邦体制之下，各州采取了积极吸引移民的政策。甚至在美国内战结束后的1870年，全美38个州中，有2/3的州仍然通过减免个人所得税和房产税等措施积极招募移民。③Michael LeMay，Guarding the National Gates:Immigration and National Security， Westport， CT:Prager Security International，2006，p.60.毋庸讳言，外来移民的到来为美国西部土地的开发、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发展提供了巨大的劳动力资源。在1870－1920年，美国16岁以上的劳动力从1250万增加到4161万人。在同期入境的移民中，14－44岁的劳动力达到2080万，是美国1870年全国劳动力的1.66倍。在一些工业行业，外来移民占据半壁江山。例如，在1914年，外来移民占美国钢铁工人的58%、肉类包装工人的61%、纺织工人的62%、服装工人的69%、炼油工人的67%。由于移民集中在城市，他们占所在城市人口的比例较高。例如，在1890－1920年，外来移民占美国百万人口城市的71%至73%、50万人口城市的57%到71%，25万以上的城市人口的47%到59%之间。④梁茂信:《都市化时代——美国人口流动性与城市社会问题》，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23－124、128页。如果将移民在美国生育的子女计算在内，其比例更高，贡献更大。

必须指出，在1860年以前，虽然天主教移民的增多曾一度引起美国本土人士的反对，甚嚣尘上的“一无所知党”也曾主张严格限制移民。但他们并未撼动美国吸引外来移民的主流趋势。甚至1864年共和党总统竞选纲领中还承认:“外来移民为美国的财富、资源和实力的增长做出了巨大贡献。”1876年，当纽约市立法要求船运公司按照运送移民数量缴纳人头税时，遭到船运公司的抵制与控告。美国最高法院在受理该案时指出，宪法将制定移民政策的权利授予了联邦政府，纽约市的法律因侵犯了联邦权力而违宪无效。判决中指出，大量移民进入美国，是美国“巨大利益中的组成部分，……他们除随身带来的财富外，还为我们开发土地、修建铁路、开发自然矿产、制造业和农业……带来更大规模的劳动力”。⑤Stenphen H.Legomsky，Immigration and Refugee Law and Policy，New York:Foundation Press，2002，p.11.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美国政府并未严格限制外来移民。

然而，在1880－1920年，美国社会对外来移民的态度开始发生转化，昔日备受欢迎的“社会财富”却逐渐被视为美国的“社会威胁”。仔细观之，其促成因素是:(1)从1880年开始到一战爆发前，随着美国人口的增长，美国工业化也已完成，美国的工业产值超过了英法德工业的总和。美国在各方面已成为一个发达的现代化国家。⑥Maxine S.Seller，“Historical Perspectives on American Immigration Policy:Case Studies and Current Implications，”p.149.在人口与自然资源配置日趋合理的情况下，门户洞开、来者不拒的移民政策已不符合美国社会发展的需要。(2)19世纪末的美国既是著名的大文豪马克·吐温所说的“镀金时代”，同时也是劳资矛盾、民族冲突、贫民区膨胀，社会犯罪和市政腐败等各种空前泛滥的时期。这些本来是因为政府管理滞后造成的问题却被转嫁到外来移民身上，认为他们“大多数是乞丐、身患疾病者和犯罪分子”。①Paul Spickard，Almost All Aliens:Immigration，Race，and Colonialism in American History and Identity，New York:Routledge，2007，pp.278－279.(3)随着西北欧移民的减少，来自东南欧和亚洲移民的增多，美国民众的态度开始发生转化。由于这些移民大多来自农村，不会说英文、信奉天主教或东正教，他们入境后又聚居在本民族社区，孤立于美国主流社会之外，被认为“削弱了美国的同质性，摧毁了文化认同”，②Maxine S.Seller，“Historical Perspectives on American Immigration Policy，”p.139.因而是美国社会的“最大威胁”。更让美国人在心理上恐惧的是，美国的一些生物学家、动物学家和生理学家用动物实验解释人类种族基因遗传的变异与进化，认为基因不会随着地点的改变而发生质变，而是通过不同物种交融后产生“劣胜优汰”的效果，其表现是:白人与黑人生育的后代是黑人，白人与印第安人生育的后代是印第安人。若白人与所有的有色种族移民通婚，将意味着白人血统的消失。换言之，若继续允许有色种族移民入境，盎格鲁民族将面临灭顶之灾。有鉴于此，美国国会在1882年颁布排华法案之后，经过长达40年的激烈辩论，终于在1924年颁布了影响深远的移民法，禁止亚洲移民入境，限制了东南欧洲国家的移民，每年移民限额中的85%分配给西欧和北欧国家的移民。该项立法的实施标志着美国移民政策进入了一个“白人的美国”时代，目的是保护“盎格鲁—撒克逊种族的纯洁性”。③Paul Spickard，Almost All Aliens，pp.278－279，291－339.在随后的15年间，由于波及全球的经济危机和二战爆发，美国的政治制度和国家安全再次面临着生死考验。为此，美国政府在内政外交方面匆忙应对的同时，美国移民局和边境巡防口岸也采取了最为严格的限制性措施。随着长达百余年跨越大西洋的移民潮的结束，外来移民在美国国家利益中的地位跌至谷底。

三、移民在美国国家利益中的地位提升

1943年，美国为了防止中国向日本投降，给予中国以精神支持，废除了实施长达61年的排华法案。此后，在1945－1947年美国先后多次通过立法，分别给予印度和菲律宾每年同样100名移民的限额，允许驻外美军的外籍妻子和配偶移民美国，其入境者中间就有许多韩国人、日本人和华人。这些措施与后来美国国会在1952年和1965年颁布的移民法一起，标志着美国的移民政策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所以，在1943年到2013年，美国移民史可划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1943－1965年，美国移民政策经历了从有限松动向一视同仁阶段的转变，入境移民规模不断增大，有色种族移民日益增多，入境移民累计达466多万，其中欧洲移民占56%，亚洲移民占5%，西半球移民占38%。1965年《外来移民国籍法修正案》颁布后，美国的移民史进入了战后第二个阶段。在这个阶段，由于美国奉行了“一视同仁”的政策，在入境移民迅速增长的同时，亚洲等地区的有色种族移民与日俱增。据统计，在1965－2011年间进入美国的移民超过3446.68万人，其高潮是在1990－2010年，入境移民近2112万人，是美国历史上任何一个20年间入境移民最多的时期。从移民的来源看，亚洲占34%、西半球占46%，欧洲占13%，非洲占5%，大洋洲和其他地区占2%。④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Homeland Security，Yearbook of Immigration Statistics，2011，Washington，D.C.:U.S.Department of Homeland Security，2012.pp.5－11．http://www.dhs.gov/yearbook－immigration－statistics(2013－01－21).从这种趋势看，外来移民作为美国国家利益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其重要意义显然在不断提升。然而，如前所述，在冷战时期及其之后，美国学界关于国家利益的研究中，关注重点是美国的外部的利益。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2000年美国国家利益委员会的报告中，关注焦点是防止大规模杀伤武器扩散、国际反恐、美国与盟国的关系和维持美国的超级大国地位。对于外来移民在美国社会发展中的重要作用只字未提，而是将重点放在打击非法移民方面，认为“美国在防止大规模的、失控的人员跨越美国边界方面具有非常重要的利益”。⑤The Commission on America's National Interests，America's National Interests，2000，pp.2，6，8，37.

笔者以为，美国学界关于国家利益概念的界定与现实学术研究的结构出现互不吻合的矛盾，而外来移民与美国国家利益的天然联系也需要学界的进一步探讨。从美国移民政策的体系看，结合美国移民改革委员会在1995年提交给国会报告中的界定，美国移民政策的战略性目标是:(1)促进美国公民和合法外侨与其外籍亲属的家庭团聚;(2)吸引外国有用之才，满足国内劳动力市场不足;(3)为外国遭受宗教、民族或政治压迫的人提供庇护。①U.S.Commission on Immigration Reform，Legal Immigration:Setting Priorities，1995 Legal Immigration Report to Congress，Washingtong D.C.:U.S.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95，p.31.到2006年，美国国会预算局在其年度报告中概括美国移民政策的战略目标时，在肯定前三条的同时又增加了一条:鼓励那些移民较少的国家的人口向美国移民，以丰富美国的文化多元化。②U.S.Congress，Congressional Budget Office，Immigration Policy in the United States，February，2006，p.vii.这一项是1990年移民法中新增的内容。这表明，美国移民政策作为承载美国国家利益的一个平台，在实践中具有多重性的功能。在政治上，它与美国的外交密切联系在一起，通过解决移民的家庭团聚和安置所谓的难民，彰显美国政府重视人道主义的社会道德范式，宣传美国的政治价值观，同时它又通过人才吸引条款，将移民与国内就业市场的劳工供求关系联系在一起，来实现移民政策中的具有实用主义的战略目标。这种多重性的战略意义在总体上与美国实现其社会经济的繁荣发展、改善国民福祉的国家利益在逻辑上是一致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外来移民是美国社会欢迎的财富。特别是在战后美国人口老龄化突出、经济结构向以知识型、信息化技术方向发展的背景下，来自海外的专业技术人才，对于美国保持其在全球科技发展中的领先地位和国内高技术产业的发展不无裨益。③U.S.Commission on Immigration Reform，Legal Immigration，p.32据统计，在战后半个多世纪中，美国引进的各类外来人才之多，到2000年已超过1000万人，若加上2001－2010年入境的各类临时技术劳工和永久性技术移民，绝对人数超过了2000万人。④梁茂信:《战后美国的外来人才与移民:概念、类型与趋势》，《社会科学战线》，2012年第5期，第86－90页。如此庞大的技术劳动力队伍，对于任何一个国家的经济、教育和科技发展都不能小觑。正因为如此，美国对外关系委员会的报告中指出:“美国之所以能取得并能够一直维持全球领导地位的原因，不单纯是依赖于国内已有人才的辛勤工作，而是吸引来自全世界的优秀人才……这种人才的移民……是其他任何国家所不能复制的外交财富。”⑤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U.S.Immigration Policy，p.4.

诚然，除上述正面的积极作用外，美国主流社会还认为，外来移民在如下三个方面给美国社会带来了巨大威胁。首先，在1965年以后入境的移民中，由于多数是有色种族群体，他们到美国之后较高的生育率，导致了白人在美国人口中的比例下降，使得非西班牙裔白人的比例从1970年的83%下降到2000年的69%。⑥Charles Hirschman，“Immigration and the American Century，”Demography，Vol.42，No.4(Nov.，2005)，pp.596，600.http://www.jstor.org/stable/4147331(2012－11－19).更加令美国人感到不安的是美国著名学者亨廷顿《我们是谁?》的发问。他认为，1965年之后入境的有色种族移民，因坚守着对母国的忠诚和认同，结果美国原有的以盎格鲁民族文化和生活方式为核心的价值观逐渐被打破，三百年来美国人所推崇的政治原则和作为世界领袖的地位也受到威胁。所以，外来移民是美国“社会安全的最大威胁”。⑦［美］塞缪尔·亨廷顿著，程克雄译:《我们是谁?美国国家特性面临的挑战》，新华出版社2005年版，第3、11、151页。

其次，自20世纪90年代起，随着国际恐怖主义对美国驻外机构和个人攻击事件的增多，防止恐怖主义分子进入美国，成为美国移民政策中的核心内容之一。特别是在“9·11事件”之后，反恐成为美国国家利益的当务之急，保证边境安全也就成为美国移民政策辩论中的一个核心问题。从这个角度看，国家主权、社会与边境安全以及防止移民犯罪等问题，构成了新时期对美国国家利益概念中关于军事、外交和经济安全等层面含义的有效补充。有美国学者在批评美国政府时指出，在美墨关系中，政府只重视国家经济利益而忽略贸易与移民之间的内在联系，把移民看做是对美国国家利益威胁的罪犯，所以，政府在边界地区的种种做法都“以惩罚并驱逐罪犯而被赋予了合理化性质”。⑧Gabriela A.Gallegos，“Border Matters:Redefining the National Interest in U.S. －Mexico Immigration and Trade Policy，”pp.1776 －1778.

最后，虽然在1986年以来，美国联邦和地方政府多次采取措施，限制非法移民入境，对于境内被发现的非法移民，各级政府毫不留情地将其驱逐出境。在美国人看来，外籍人非法入境的行为破坏了美国的法治秩序观，他们非法就业后受到虐待又损害了美国的人权观念，同时，非法移民申请政府福利，不仅影响了土生贫困人口的福利权利，而且还加重了美国公民的纳税负担。所有这些问题引起的不满情绪会刺激恐外感 (xenophobic)的产生与蔓延，从而导致反对移民的组织、暴力和社会秩序混乱的升级。①Myron Weiner，“Ethics，National Sovereignty and the Control of Immigration，” International Migration Review，Vol.30，No.1(Spring，1996)，p.173.http://www.jstor.org/stable/2547466(2011－05－18).在这种背景下，在2001年之后的10年间，每当美国国会围绕如何处理境内的1200万非法移民问题的时候，社会各界分歧甚大，一次又一次的辩论并未能彻底解决积压的非法移民问题。结果，到2007年前后“美国正在经历一场广泛公认的移民危机”。多数被调查的美国人认为:“其他国家的新来者威胁了美国传统价值与习惯”。②Douglas S.Massey，“Understanding America's Immigration‘Crisis’，”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Vol.151，No.3(Sep.，2007)，p.309.http://www.jstor.org/stable/4599074(2012－12－20).外来移民是“仅次于恐怖主义的最大威胁”。③Tamar Jacoby，“Immigration Nation”，Foreign Affairs，Vol.85，No.6(Nov. － Dec.，2006)，p.50.http://www.jstor.org/stable/20032143(2012－12－20).有些咨询机构在给政府的报告中指出，如果美国国会“不能设计并实施一项行之有效的、可持续性的移民政策，会产生削弱美国经济的威胁……并使国家安全处于危险之中”。④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U.S.Immigration Policy，p.3.

综上所述，在美国历史上，由于外来移民贯穿于美国历史的始终，因而它与美国国家利益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从两者的关系走向看，基本上呈“U”字型:在建国后到1880年，移民是备受欢迎的社会财富，然后以1882年排华法案为标志，移民开始被视为美国社会的威胁。当美国在1924年建立了其历史上最为残酷的以种族歧视为原则的移民限额制度之后，一直到二战爆发，外来移民在美国的国家利益中跌入谷底。从1943年开始，一直到2013年，美国的门户不断开大，移民在美国国家利益中的地位再次上升，并达到前所未有的历史新阶段。迄今为止，虽然美国因各方分歧甚大而未能完成移民政策的改革，入境移民之多不断刷新着历史记录，但笔者相信，美国国会还会根据美国国家利益需要，继续吸引那些能为美国社会发展做出贡献的人才，而对于美国不需要的罪犯、非法移民和恐怖分子等都会被毫不留情地排斥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