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权
(吉林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12)
金朝末年,成吉思汗所建大蒙古国势力由漠北草原伸展至中原地区,金朝原有的统治秩序陷入混乱,各种势力错综纠结,纷争不已,构成了乱象纷呈的政治局面。这些势力,从政权角度看,主要有蒙古、金朝和南宋;从地方割据角度看,主要有“汉人世侯”和起义军。在动荡的政治和社会环境中,形成于金初的全真教于此时迅速壮大,发展成一个在民间有广泛影响的庞大宗教团体,引起了各种势力的关注。令当时人意外的是,全真教最后却选择陌生的蒙古政权作为政治靠山,这一举措为全真教找准了立足根基。本文即对全真教在金末蒙初与各种势力的交往略作论述,以从中窥探这一庞大教团的生存与发展之道。
一
金宣宗贞祐二年 (1214),金廷不堪蒙古军的攻掠,弃燕迁汴。河北山东无险可据,顿成蒙古军恣意蹂躏之地。但蒙古人在南侵初期尚无意久留中原,杀掠即退,将征服地区假手那些趁乱割据、朝秦暮楚的所谓汉人“世侯”来控制,任其横行。蒙古兵退后,金朝又恢复了对部分地区的统治,但“世侯”的地主武装和农民的起义队伍已遍布州县,金朝在这些地方的统治已名存实亡。这种情况,尤以河北、山东最严重。而此时山东又是全真教活动的中心区域,全真教在这里的影响已为各方所瞩目,它同样也吸引了金朝统兵将帅的注意。
全真教重要领袖丘处机于明昌二年 (1191)从关中返回山东后,主要在莱州、登州等地活动。金末乱时,这些地区恰是起义军频繁出没的地带。起义军“攻劫州县,杀略官吏,山东大扰”,①《金史》卷一〇二《仆散安贞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244页。杨安儿义军甚至在登州“僭号,置官属,改元天顺,凡符印诏表仪式皆格草定”。②《金史》卷一〇二《仆散安贞传》,第2244页。蒙古北退后,金朝派仆散安贞等人前往山东镇压,但难以遽定。仆散安贞竭尽所能,甚至请全真掌教丘处机出面,帮助平息义军。据《长春真人本行碑》:“贞祐甲戌 (1214)之秋,山东乱,驸马都尉仆散公将兵讨之,时登及宁海未服,公请师抚谕,所至皆投戈拜命,二州遂定。”①陈时可:《长春真人本行碑》,陈垣编纂,陈智超、曾庆瑛校补:《道家金石略》,文物出版社1988年版,第456页。仆散安贞本名阿海,始充奉御,尚邢国长公主,加驸马都尉,曾任同知定海军节度使等职。贞祐初,除山东路统军安抚使,主要负责镇压各路义军。②《金史》卷一〇二《仆散安贞传》,第2243页。丘处机肯帮助仆散安贞行此大事,可见两人关系非同一般。不过,两人何时结交,难得其详,估计是在仆散安贞任同知定海军节度使时,因为丘处机与定海的权贵们有着很深的渊源,《长春真人本行碑》说:“师既居海上,达官贵人敬奉者日益多,定海军节度使刘公师鲁、邹公应中二老,当代名臣,皆相与友。”③陈时可:《长春真人本行碑》,陈垣编纂,陈智超、曾庆瑛校补:《道家金石略》,第457页。从丘处机“所至皆投戈拜命,二州遂定”这点看,全真教与义军的关系似乎也不那么简单。
全真教中还有帮助金朝直接参与对付义军的,如李志常。李志常于兴定二年 (1218)始拜丘处机学道,此前他就有“与主帅保完孤城”的经历。孟攀麟《重修真常宫碑》说:“时盗贼蜂起,肆其剽掠,居民不安,日夜逃避。公不顾险难,捐躯全众,由是远近人皆义之。……兴定戊寅 (1218),师在即墨,与主帅保完孤城,以寡克众,皆出师之谋画。”④孟攀麟:《重修真常宫碑》,陈垣编纂,陈智超、曾庆瑛校补:《道家金石略》,第573-574页。因此,丘处机和山东路转运使田琢对李志常都很欣赏,“岁戊寅 (1218)夏六月,闻长春师自登居莱,公促装往拜席下。师一见器许,待之异常。山东路转运使田琢器之,高其行,且闻昔在即墨,主帅黄掴副统咨公画,保完一城,以书邀至益都,待以宾礼。”⑤王鹗:《玄门掌教大宗师真常真人道行碑铭》,陈垣编纂,陈智超、曾庆瑛校补:《道家金石略》,第578页。黄掴即黄掴阿鲁达,司职山东招抚副使,其时正在莱州镇压曲贵起义。⑥《金史》卷一五《宣宗本纪》,第337页。即墨是莱州属县,李志常帮助主帅黄掴“谋画”保全该城,所拒之军应即曲贵义军。田琢把一介道士李志常“邀至益都,待以宾礼”,当然也想效法保卫即墨的故事,让他出谋划策,对付义军。
全真名道士范圆曦也曾组织民众对抗红袄军。据宋子贞《普照真人玄通子范公墓志铭》:范圆曦,号玄通子,宁海人。“幼业儒,喜涉猎书传,务通大义而已。年十九,从郝太古学为全真,太古深器之。”贞祐初,红袄军起,当地富人多以财宝相托,城破,圆曦知不可保,“乃尽出所有以啖渠帅,老幼获免者甚众”。红袄军退后,众奉圆曦为主,坚守城池。当时金朝有完复州县者即拜其州县长官的规定,“已而命下,公力辞之曰,道人得此安用?”遂拒受官职,只接受金朝所赐“普照大师、本州道正”。⑦宋子贞:《普照真人玄通子范公墓志铭》,陈垣编纂,陈智超、曾庆瑛校补:《道家金石略》,第502页。可见,范圆曦与丘处机、李志常一样,其对待起义军也是站在官方立场的。仅从这些事例看,全真教似乎与起义军势如水火,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两者也存在着很微妙的关系,这点留待后述。
二
金末蒙初,北方地区出现一种特殊的政治势力——汉人世侯。他们主要是叛金降蒙、世袭相承的汉人地主武装。⑧韩儒林:《元朝史》上册,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41-245页。对这类人,蒙古统治者的政策是:“或因其旧而命官,若行省、领省、大元帅、副元帅之属者也。或以上旨命之,或诸王大臣总兵政者承制以命之。若郡县兵民赋税之事,外诸侯亦得自辟用,盖随事创立,未有定制。”⑨苏天爵:《元文类》卷四〇《经世大典序录·制官》,商务印书馆1958年版。这样,汉人世侯在各自辖区内得以任情自专,隐然敌国。世侯之外,还有遍布各地、聚散靡常的义军“红袄军”,他们攻州略县,摧城拔寨,给其他各种政治势力以强大震撼。汉人世侯、红袄军也敬奉全真教,这的确是值得注意的问题。
从现有资料看,当时的汉人世侯敬奉全真教,以严实最典型。严实,字武叔,泰安人。贞祐初,因协助金朝镇压义军有功,得官长清令。兴定二年 (1218),齐鲁陷于宋,严实被迫降顺,被南宋委以济南治中。自此他以南宋名义四出扩张,“所至无不下,于是太行之东,皆受实节制”。四年(1220),严实“知宋不足恃”,“籍彰德、大名、磁、洺、恩、博、滑、浚等州户三十万”又降蒙,被蒙军统帅木华 授以金紫光禄大夫、行尚书省事,因以东平为治所,又称东平行省或东平行台。①韩儒林:《元朝史》上册,第243页。严实是当时最具实力的武装割据集团之一,程钜夫《济南公世德碑》:“盖自我师克燕,金人徙汴,山之东、河之北,盗之区、兵之冲也。其间能撼敌庇民,自奋于时而兴霸业者有四,归朝之后,天下称为四诸侯。”②程钜夫:《雪楼集》卷一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本,1986年版。所谓“四诸侯”,“若真定史氏、东平严氏、满城济南两张氏是也”。③元明善:《清河集》卷七,续修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95年版。东平严氏,即指严实。严实以延揽文士著称,而全真教素为士类渊薮,故全真教之获信于严实,或许与他尊礼士人也有相当关系。
范圆曦是严实敬重的全真师之一。1226年,“东平大行台严公迎修上清万寿官,署道教都提点,时遣人候起居,或就谘访,礼意勤缛,莫与为比。公亦论列利害不屈,左右行台之政,多所裨益”。④宋子贞:《普照真人玄通子范公墓志铭》,陈垣编纂,陈智超、曾庆瑛校补:《道家金石略》,第502页。可见,此时范圆曦虽是道士身份,实质已是严实的幕僚。但蒙古奄有北方后,范圆曦的处世风格陡变:元太宗十年 (1238)他离开东平行台,赴真定隐修;定宗三年 (1248)“朝命加赐玄通广济普照真人,牢让不受”;同年赴终南,“秦陇帅太傅国公素蹇傲,未尝下士,见公不觉膝屈,三返致疏,请提点重阳万寿宫。公辞以年老,不任应接,帅檄关吏不令出,公不得已为之住持”,仅半载,就托辞复还真定。按宋子贞的说法,范圆曦“为人开朗尚义,汲汲于济物,而疾恶之心太重,若将有志于世者”。⑤宋子贞:《普照真人玄通子范公墓志铭》,陈垣编纂,陈智超、曾庆瑛校补:《道家金石略》,第502页。但他这种忽然拒绝世事的做法,又与“有志于世”的说法相抵牾,殊难索解。圆曦为人切直,即使“闲暇谈笑,亹亹可爱,一有不合,则面折力争,虽毫发不贷”。范圆曦之隐退,或与严实“论列利害不屈”有关,但从深层次看,金亡后,天下大势已定,而严实又征伐太繁,甚至元太宗也警告他“毋事征伐”。而范圆曦“疾恶之心太重”,见事不可为,于是急流勇退,潜心向道,因此才有由“入世”到“出世”的转变。
除范圆曦之外,全真道士张志伟也是严实的座上宾。张志伟,泰安人,“六岁习神童,诵五经,略皆上口,然不乐居家。十二,去父母入山学道,礼真静崔先生为师”。⑥杜仁杰:《泰安阜上张氏先茔记》,陈垣编纂,陈智超、曾庆瑛校补:《道家金石略》,第496页。真静崔先生即崔道演,出于刘处玄门下。杜仁杰说他“赋性雅质无俗韵,长读三教书,洞晓大义,识者以为载道之器”。道演传道“以慈俭礼让为立身之本,以诗书语孟为教人之符”,有如家塾之学。张志伟得其师指教,“发辞吐气,已不在丫蓬老辈下。不数年,道价腾满齐鲁间”,即使赳赳武夫也尊礼甚重,“时东西诸侯皆出于武弁,见之无不屈膝”。⑦杜仁杰:《泰安阜上张氏先茔记》,陈垣编纂,陈智超、曾庆瑛校补:《道家金石略》,第496页。东平行台严实在迎致范圆曦住持万寿上清宫后,“舆议以谓,治军民如武惠,掌道教如普照,可谓无前矣,必得峻洁知办如张志伟者以贰宫政,斯可矣”。⑧杜仁杰:《泰安阜上张氏先茔记》,陈垣编纂,陈智超、曾庆瑛校补:《道家金石略》,第496页。于是再三迎请始至,协助范圆曦兴复上清宫。稍后,严实又出钜赀,请志伟全面修葺泰安的宗教场所,志伟历三十余年,勤如役夫,复其大半,“虽国朝为之,亦不能齐一如此”。严实以一拥兵自重的世侯,如此耗费脂膏修宫建观,即便有祈望神灵保佑其富贵的考量,但也不能排除拉拢全真教之可能。
至于全真教与义军“红袄军”的关系,更加微妙。如前所述,全真教中丘处机、李志常、范圆曦等人,曾直接或间接参与过对付红袄军的活动,而严实也靠镇压红袄军起家,可见全真教与世侯在这个问题上立场并无二致。因此,严实拉拢全真教为其所用,自然合乎情理。但曾为红袄军领袖的李全得势后也敬奉全真教,却让人有些意外。事实上,李全敬奉全真教的程度,与严实相比毫不逊色。
李全本是潍州北海农家子,贞祐初年聚众起事。后附红袄军,并与其重要首领杨妙真结为夫妇。杨妙真是红袄军领袖杨安儿之妹,安儿败死登州栖霞后,李全并其部众,驰骋于山东江淮间,势力渐盛。宋嘉定十一年 (1218),李全附宋,任京东副总管。次年,李全因说服金帅张林举山东十二州归宋,再进官京东总管,许徙屯楚州 (今淮安)。嘉定十四年 (1221),李全攻败张林,据益都,自领其地,成为当时势力最大的地方武装集团。宝庆三年 (1227),蒙古军逼降李全,先授山东行省,继而又授山东淮南、楚州行省,李全又成了蒙古的附庸。绍定四年 (1231),李全攻宋死于扬州,其妻杨妙真率众退回山东,袭任行省职。
就是这样一位反金、归宋、附蒙的复杂人物,他对全真教也同样有着浓厚的兴趣。李全在臣属南宋时,曾和宋将彭义斌代表宋宁宗邀请过丘处机,但遭拒绝。①李志常:《长春真人西游记》卷上,《道藏》第34册,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文物出版社1988年版,第481页。仅从这一事件中,李全应能体悟到全真教在当时的分量。李全取代张林后,他在山东的地盘恰好是全真教活动的核心地域。虽然此时丘处机已赴成吉思汗之约离开了山东,但他从这里仅带走18名道士,全真教的势力依然如故,李全对此不可能漠然不顾。特别是丘处机取信于蒙古大汗后,全真教竟得到了随处建观和免除赋役的特权,更凸显出了全真教地位之尊贵,因此,形势促使已投降蒙古的李全必须对其辖区内的全真教示以好感。
李全被全真教所称道的举动是他作“大功德主”,重葬马钰、刘处玄、王处一和郝大通。关于这件事,石志坚曾亲历其事。据李道谦《终南山宗圣宫主石公道行记》,石志坚本河东人,贞祐兵乱后出家“究全真性命之学”,后往山东万寿上清宫依范圆曦。圆曦建议他去宁海修复郝大通生前居住的先天观,“公拜命而东,适行台李全作大功德主,会多方道门耆宿,迁葬丹阳、长生、玉阳、广宁四师仙蜕。当时遐迩景仰,供奉者众”。②李道谦:《终南山宗圣宫主石公道行记》,陈垣编纂,陈智超、曾庆瑛校补:《道家金石略》,第637页。这四位是全真教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生前就享有盛誉,死后分别葬在莱阳、莱州、东牟和宁海,这些地方都在李全据以为基地的益都。李全有此一举,目的很可能在于制造声势,以树立崇道扶教的形象,拉拢全真教为己所用。
此外,李全妻杨妙真也作过“外护功德主”,出资重修栖霞太虚观。太虚观由丘处机于金章宗时期建成,“弘规壮丽,为东方道林之冠”。但贞祐末遭兵,“观之所有,俱扫地矣”,丘处机被迫徙居莱州昊天观。1220年,丘处机“发轫北行,以观付清虚大师范公”。范公即范长生,自幼师事长春。1222年他开始谋划重修太虚观,“其徒数百,未尝暂息”。这次重修,规模很大,“土木云屯,栋宇鳞次。下院盈十所,圣位列三区。方丈宾寮,靖庐他室,便房杂舍,约百余楹”。所耗资费,“蒙行省李公夫人杨氏为外护功德主,凡所不给,悉裨助之”。③姬志真:《滨都重建太虚观记》,王宗昱编:《金元全真教石刻新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13页。“行省李公”即李全,杨氏即杨妙真,又称杨四娘子④关于杨妙真的事迹,可参见陈高华:《〈湛然居士文集〉中“杨行省”考》,《历史研究》,2000年第1期。,是当时的传奇人物。李全死后,杨氏于元太宗五年 (1233)觐见窝阔台,得绍夫职,“开行省山东”,⑤柳贯:《柳待制文集》卷一一,《四库丛刊》本。数年后辞政,由其子李璮继任。⑥黄宽重:《割据势力、经济利益与政治抉择——宋、金、蒙政局变动下的李全、李璮父子》,邢义田、林丽月主编:《台湾学者中国史研究论丛》之《社会变迁》,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5年版,第230页。杨妙真出资重修丘处机创建的太虚观,与李全迁葬马、刘、王、郝一样,当然主要也是为了取悦于全真教。
三
在金朝末年的纷乱世局中,全真教既支持过金廷对付红袄军,又与汉人世侯保持紧密联系,同时还与红袄军有着微妙关系。此外,南宋也向全真教示好。很显然,各种势力都想争取全真教站到自己一边。但全真教领袖丘处机却自有打算。贞祐四年 (1216), “金主命东平监军王庭玉,赍诏召师(按:指丘处机)归汴京,师曰:‘我循天理而行,天使行处无敢违也。’乃不起。”⑦李道谦:《七真年谱》,《道藏》第3册,第385页。拒绝金朝的拉拢情有可原,因为其时金朝国势日蹙,四面楚歌,已呈亡国之相;但令人意外的是,丘处机也拒绝了南宋的邀请,因为当时人以为全真教会倾向南宋,李道谦《七真年谱》即说:“人皆以为师当南行,盖南方奉道之意甚厚,而北方则杀戮大过,况复言语不通。”①李道谦:《七真年谱》,《道藏》第3册,第359页。可事实却是,丘处机接受了蒙古帝国的诏书,不远万里,赴西域雪山觐见成吉思汗。这是一个令人有些意外的选择,因为此前未见全真教与蒙古有过联系。
这倒不是丘处机有什么逆知未来的神异,这种情况只能说明,在综合衡量各种势力后,他断定蒙古会成为未来新的统治者。在当时各种势力中,汉人世侯和起义军都不可能成为未来政局的主宰,这是显而易见的。从宋、金、蒙三个政权看,金朝的处境最危险。金廷迁汴后,奸佞当道,朝政颓废,又受宋、蒙南北夹击,摇摇欲坠。显然,全真教所处的中原地带,以后不属于南宋就属于蒙古。从文化属性来说,全真教当然切近于南宋,而疏离于蒙古,这也是当时“人皆以为师当南行”的最主要的判断根据。但在实力对比上,在当时人看来,蒙古无疑要占上风。因为宋金对峙时,南宋在军事上屡遭败绩,是臣属于金朝的。而蒙古攻金却势如破竹,金朝一溃千里。两相对照,不难看出蒙宋之强弱。已投降南宋的严实,“知宋不足恃”,举地倒向蒙古,就是弃弱投强的一个典型例证。而对全真教来说,它首先需要的不是文化认同,而是政治庇护。这是中国古代宗教得以生存和发展的根本之道。丘处机选择蒙古作为政治靠山,与当时北方各割据集团的想法并无不同。
丘处机于1220年离开山东赴成吉思汗之约后,开始倾心与蒙古势力打交道,直至1227年去世。当时蒙古经略中原的中心在燕京,其手法主要是招降纳叛,利用金朝降将和汉族武装集团来从事征伐。因而丘处机也把燕京作为推动全真教发展的新中心,积极与蒙古权贵交往,为全真教的鼎盛奠定了坚实的政治基础。在燕京,这里的权贵除蒙古人外,多是依附蒙古的各族实权人物。据《长春真人西游记》,丘处机在这里所结交的权要,主要有行省石抹咸得不、宣德州元帅耶律秃花、宣差札八儿等。石抹咸得不和耶律秃花是桓州契丹人。咸得不是石抹明安之子。明安于1212年叛金降蒙后,“领蒙古军,抚定云中东西两路”,“中都既下,加太傅、邵国公,兼管蒙古汉军兵马都元帅”,1215年卒,其子咸得不“袭职为燕京行省”。②《元史》卷一五〇《石抹明安传》,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3557页。丘处机刚至燕京时,咸得不就允许那些欲避兵祸的人加入全真教。《长春真人西游记》说:“行省石抹公馆师于玉虚观,自尔求颂乞名者日盈门。凡士马所至,奉道弟子以师与之名,往往脱欲兵之祸,师之道荫及人如此。”③李志常:《长春真人西游记》卷上,《道藏》第34册,第481页。耶律秃花是丘处机在宣德结交的。据《长春真人西游记》,“八月初,应宣德州元帅移剌公请,遂居朝元观”。“移剌公”即耶律秃花,耶律阿海之弟。阿海兄弟早就私通蒙古,从征金朝后,“阿海以功拜太师,行中书省事;封秃花为太傅、濮国公,每宴享,必赐坐”。秃花后来从木华黎攻中原,镇守宣德;阿海则随成吉思汗西征。④《元史》卷一五〇《耶律阿海传》,第3549页。丘处机在西域时,就和太师阿海联系特多。秃花对丘处机尤其崇敬,“元帅移剌公因师欲北行,创构堂殿,奉安尊像,前后云房洞室,皆一新之”。丘处机西行返回时,耶律秃花又迎至宣德,“河朔州府王官将帅及一切士庶,争以书疏来请,若辐辏然,止回答数字而已”。这种景象,连丘处机都感慨道:“王室未宁,道门先畅。开度有缘,恢宏无量。群方帅首,志心归向。恨不化身,分酬众望。”⑤李志常:《长春真人西游记》卷下,《道藏》第34册,第495页。
“札八”即札八儿火者,西域人,《元史》有传。成吉思汗曾遣其出使金朝,得窥居庸关防守虚实,蒙古破居庸时即以札八儿为前导,深受成吉思汗赞赏。中都既下,“留札八儿与诸将守中都。授黄河以北、铁门以南天下都达鲁花赤”。⑥《元史》卷一二〇《札八儿火传》,第2961页。关于他和丘处机的接触, 《长春真人西游记》记载是在1224年返回燕京后,一次是传成吉思汗圣旨,一次是献地数十顷,请为道院。但《元史·丘处机传》却说:“岁己卯 (1219),太祖自乃蛮命近臣札八儿、刘仲禄持诏求之。处机一日忽语其徒,使促装,曰:‘天使来召我,我当往。’翌日,二人者至,处机乃与弟子十有八人同往见焉。”照此说来,早在1219年,札八儿和刘仲禄就作为成吉思汗的使者见到了丘处机。更有甚者,《元史》说持诏征聘丘处机的,不是刘仲禄,而是札八儿。其文曰:“有丘真人者,有道之士也,隐居昆仑山中。太祖闻其名,命札八儿往聘之。”但奇怪的是,关于这件事,包括《长春真人西游记》在内的金元全真文献,都说持诏征聘丘处机的是刘仲禄,而不是札八儿。关于这个问题,因不见相关史料,无法明断,若推测一下,则可能是:因丘处机不在蒙古的控制区内,为确保征召成功,成吉思汗下诏命札八儿配合刘仲禄征聘丘处机。故当刘仲禄探访到丘处机在已属南宋的东莱时,“欲以兵五千迎师 (指丘处机)”,①李志常:《长春真人西游记》卷上,《道藏》第34册,第481页。而这五千兵力只能由札八儿安排。但当有人警告说提兵入境必激兵乱,刘仲禄又放弃了出兵打算,“乃募自愿者,得二十骑以行”。②李志常:《长春真人西游记》卷上,《道藏》第34册,第481页。至此,我们或可稍得头绪:札八儿和刘仲禄两人的角色不同,前者在必要时提供保护,后者则担当具体的征聘任务,并不是两人共同持诏前往征聘丘处机。否则由亲历西行的李志常写成的《长春真人西游记》,在征聘这件事上不会不记上比刘仲禄还尊贵的札八儿。至于《元史》所说,则更像来源于野史传闻。
综上可见,全真教在金末蒙初与各种势力都保持着密切接触,武装割据集团严实、李全等人善待全真教,实质都想利用它收拢人心,因为当时全真教人才济济,且与基层社会联系紧密,任何政治势力都无法忽视它的存在。时人就曾把全真教与这些实力集团相提并论,说:“在金之季,中原版荡,南宋孱弱,天下豪杰之士,无所适从。时则有若东平严公,以文绥鲁,益都李公,以武训齐,而重阳宗师、长春真人,超然万物之表,独以无为之教化有为之士,靖安东华,以待真主而为天下式焉。有元之兴,鲁士以文辅太平之治,齐人以武致戡难之勋,长春真人最为先知天命之归,入觐太祖,功在宗庙,惠及万世,斯其尤盛者也。”③陈绎曾:《增修集仙宫记》,陈垣编纂,陈智超、曾庆瑛校补:《道家金石略》,第783页。这种评价未必全部准确,但说全真教可与严实、李全这样的集团鼎足而立,则确是一种洞见。它表明,全真教在当时确实具有异乎寻常的地位。这也应是全真教引起蒙古统治集团关注的最重要原因。丘处机审时度势,在各种政治势力中选择蒙古作为庇护者,表现了这位宗教领袖的远见卓识。他在燕京的时间虽短,但对全真教以后的发展却至关重要。他在这里结交的蒙古权贵,在日后对扶植全真教确实起了重大作用。可以说,丘处机充分利用了金末蒙初混乱的局势,终于找准了政治靠山,全真教臻于鼎盛,根源实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