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_钟友联
106岁的恩师
作者_钟友联
已经三十多年没见恩师了,终于联络上了,在电话中听到恩师熟悉不变的声音,而且呼唤着我的名字,他说着:“来吧!赶快来吧!”我激动得热泪盈眶。
恩师已经106岁了,他还记得我,我感动得彻夜难眠。过去与恩师相处的种种情形,一幕一幕地在脑海中浮现。
当我踏进恩师的会客室,他站立着迎接我,他的站姿依然英挺,一如往昔,只是瘦了。我是带着几分情怯,几分忏悔来见恩师的,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探望恩师,是我不对,虽然恩师数度搬家,要找恩师并不困难,是我无心,不应该。
从学校毕业后,白手起家,努力建立自己的家业,培育子女长大成人,一路上,很孤单地走着,完全凭着自己的努力,在职场上赢得一点小小的掌声,每天就在职场与家庭之间,来回奔波,已经没有多余的能力,去参与社交活动。与外界疏于联系,因而与恩师失去了联络,这么一晃,恩师已经106岁了。
见到恩师,我忐忑的心才安定下来。恩师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反而述说着,思徒忆徒寻徒的情怀,过去恩师待我情同父子,如今爱护之心,仍然溢于言表。
值得庆幸的是,虽然恩师高寿106岁,仍然耳聪目明,隔着一张大桌子,我们可以轻松对谈,没有一般老人重听的问题。他还把我带来的拙著,朗读一段,证明他的眼力很好。最令人惊讶的是他的记忆力,他还知道我的家乡是福兴乡,什么时候告诉他的,我自己都不清楚了。
他是真正的国宝,历经了十八个政权,是当代一部活的历史。学子满天下,所以每天有人来问候请教。他告诉我,过年这两个月,接见了130个客人,昨天还会客到晚上九点,真不容易啊!
当我踏进会客室时,看到桌上随意放着一颗雅石,我马上感应到了,恩师知道我在玩雅石。“这颗雅石要送给你,石头要送给识货的人。”当我听到这句话时,内心又是一阵感动,这些年来,我疏于问候,而恩师是随时在关心着我,完全知道我的动向,连我在玩石头收藏雅石,他也知之甚详,对我隐居山上,颇有微词。
有人想见他,但是见不到。有人来见了,被他当头棒喝,不敢再来了,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的起心动念。
“你能说能写,怎么可以过隐居生活。上天以米食养活人,就必须做有用的事,否则就是暴殄天物。”
从我很年轻的时候,恩师就很器重我,一直要把我当成他的传人,而我自己不长进,总觉得没有符合恩师的期望,到现在,他还是跟以往一样的看重我。“你要好好想一想,不能辜负上天给你的才能。”恩师一再叮咛。
恩师是积极入世,一生讲学不辍的人,真正大规模讲学,是在六十五岁成立天德黉舍以后,接着又创办了奉天书院夏学社,广招天下精英,传播中华文化,为往圣继绝学。他的人生真的是七十才开始,到了现在已经百余岁,还是门庭若市,日日有人请益,而且一谈就是一二个小时。我们在他的心目中,都是毛头小子,怎有资格谈隐居呢?
六十而杖于朝,认识恩师时,他已经六十岁了,留着一把胡子,穿长袍,拄手杖,感觉年纪很大,其实他身体壮得很。
那时,他住在内湖一个乡下竹林里,很不方便的地方,到他家,要从饶河街,到基隆河边坐竹筏,每一趟一块钱。现在想起来,挺好玩的,师徒两人站在竹筏上,过河的景象一定很美。上岸后,穿过竹林,才到达他租的民宅。
那时老师很孤单寂寞,他特别器重我,常要我来陪他,陪他外出,他心中一直想创办书院讲学,曾经陪他到新竹看山,想买山盖书院。在他家读书,看他写字,把玩他的玉器,也常住在他家。他告诉我,我是唯一登堂入室的人,是唯一的入室弟子。他待我情同父子,他一心一意要培养我,成为他的传人。
后来老师搬到四维路一座大宅院,里面住两户人家,中间隔着一片菜园,那边住的是退役将官,老师这边,在围墙边有一间佣人房,留给我住,那时我正就读台大哲学研究所。住在市区方便多了,访客也多了,常来的学生,他会交代不要按电铃,麻烦人家开门,要绕到侧面,隔着围墙叫我,我就会出来开门。从这件小事,就可看出老师的为人,他是很低调,不愿惊扰别人。
这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了,那时学生不多,且都是洋人,现在不一样了,学生满天下,都是各校的精英,高手如云,而我算什么,又无长进,实在羞愧,不敢见恩师。
老师公开讲学后,身边随时有人陪着,热闹了,我也渐渐疏离了。没想到一晃四十年过去了,当我再见到老师时,已经一百多岁了,老师依然耳聪目明,依然记得我,一如往昔一样,依然器重我。怎不令人感动。
印象中,老师似乎没有特别的运动,没看过他打太极拳。为了确认,于是我问恩师,有何养生之道,他说,只管打坐,五十年没中断。而且长期茹素,直到百岁以后,才接受医生的建议开荤了。
长期打坐五十年,而且又不倒单的人,多少会有些灵通的。他也看穿了周旋在他身边的人的起心动念,有的是为攀缘而来,有的好奇而来,各有目的,当然为学问而来的人,也是有的。所以,有人想见他,但是见不到。有人来见了,被他当头棒喝,不敢再来了,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的起心动念。
写到这里,思绪仍然澎湃,往事历历在目,我跟老师不知是什么缘,竟是如此深厚。恩师啊!谢谢您!感恩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