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衍华
(平顶山学院伏牛山文化圈研究中心 河南 平顶山 467000)
20世纪中国通史家和中国古代史家一样,在编纂前都为其著作预设了特定读者群。当然,读者群的确立与史家所面临、要解决的问题紧密相关。经分析发现,20世纪史家们设定的读者群与功能曾几经转变,主要有培养新时期国民、激发爱国心和培育人民等几个方面,并构成这一时期中国通史教育的突出特色。
在中国传统社会,人们潜意识中惟有“臣民”,“国民”概念应是近代以来的事情。如章嵚在《中华通史·编手题解》中说:“自民国完成,从此邦内治史诸家,不致蹀躞于君主专制政体之下,并得养成其社会观念、国家观念、世界观念,涣其史识而扩之意焉,矫其史才而又助其正焉;则是《中华通史》者,乃中华民国之产儿,中华民国之武,得以斩君史,中华民国之慈,并得以孕民史,本书之必以‘中华’为标题者,尊所出也。然则审史名之肇始,溯新国之经程,代君史而以一振本邦史界之槁腐者,其或在此也哉?”[1](P2-3)此处涉及一个非常核心的,即如何使国史编纂的预设读者由传统帝王将相向普通大众转变?进而用新的国史培养国民意识,这是当时史家们说共同面对的问题。
因中国人潜意识中“臣民”观念根深蒂固,一时很难改变,多数史家采取从小学开始培养“国民”意识。当时史家特别重视中小学历史教科书的编写和中国历史的解读。如刘师培在《中国历史教科书·凡例》明申,其用意“与旧史稍异”,重点是“历代政治之异同、种族分合之始末、制度改革之大纲、社会进化之阶级、学术进退之大势”五端。有学者说:“刘氏该书不再以帝王为历史记载的中心,即站在一般人民的立场,记述国家盛衰、生民休戚、学术文化等。这种以国民为价值标准的历史记述最能说明晚清史学界在史学思考方式上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2]
傅斯年是典型重要代表人物,他说:“我认为历史应保存在中小学中,而其目的,应该与自文艺复兴以来的士人教育用意不同,因而作用不同。所有装饰性的,士流阶级性的,记诵性的,皆不与近代生活相干,所以可以一齐不采。只有三个意议,我们似应当充分看重。第一是对于‘人类’(Mensch heit)及‘人性’(MenschlichKeit)之了解,把历史知识当作‘人学’……第二是国民的训练。把历史教科做成一种公民教科,借历史事件做榜样,启发爱国心,民族向上心,民族不屈性。前进的启示,公德的要求,建国的榜样,借历史形容比借空话形容切实动听的多。……第三是文化演进之阶段,民族形态之叙述,在中国更应注重政治,社会,文物三件事相互影响。”[3](P312-313)这代表了当时编纂中国通史的三个主要目的:对人性的了解、训练国民及了解中国文化演进。
当然,在大学教材中亦有明显体现,以钱穆《国史大纲》为例,他在《引论》中说:“欲使其国民对国家有深厚之爱情,必先使其国民对国家已往历史有深厚的认识。欲其国民对国家当前有真实之改进,必先使其国民对国家以往历史有真实之了解。我人今日所需之历史知识,其要在此。”[4](P2-3)钱氏的宗旨是欲通过对中国历史的真切了解而培养爱国之心,以达到使国家“再有向前发展的希望”的目的。由于以培养国民为出发点,编纂体例和内容自然体现出不同于《史记》、《资治通鉴》等书的特点。通过此类通史著作的刊布,中国历史教科书逐渐走出以帝王将相为读者群的传统。尤其是辛亥革命后,各级各类历史教科书编纂的目的都是使青年通过中国历史的了解,并培养具有爱国心的“国民”。
一战后中外矛盾加剧,特别是中日矛盾激化,亡国灭种危机迫在眉睫。为救亡图存,史家纷纷以史书为武器,激起民众的爱国心,以救中国于水火。具有通识眼光的学者纷纷编著中国通史,如王桐龄的《中国史》、邓之诚的《中华二千年史》、张荫麟的《中国史纲》、吕思勉的《中国通史》、周谷城的《中国通史》、陈恭禄的《中国史》、金毓黻的《中国史》等。
王桐龄在《序论》中说:“诸君研究中国史,愿着眼于我邦建国之体制、历代学术之隆替、武备之张弛、政治之沿革、文明进步与退化、实业之发达与衰退、风俗之变迁,与夫伟人贤哲之事迹,以激发国民之爱国心,团结其合群力以与世界列强竞争于此大舞台上,是则著者之所厚望也。”[5](P1-2)他将中国六大族为主体的发展史作为最重要的内容叙述,贯穿激发民众的爱国意识。如邓之诚在《叙录》中说:“姑以外患论之,二千年来,外患未尝一日或息,轩黄胄裔危而复安,弱而能存,灭而再兴者,何莫非由群力群策得来。其艰难经历,非史事何由征之。欲知先民缔造之迹,莫如读史,诚欲读史,莫如注重事实先编通史。”[6](P2)此处的“群力群策”应是编纂通史的出发点,决定着在内容编排上首重民族变迁、制度沿革、学术渊源及思想变迁等。当然,他尝试以纪事本末体例记述“世系”,以存“存通之本义”,显然也是为激发民众的爱国之心,奋起为国家民族的生存与发展而抗争。
在历史知识的普及上,张荫麟则迈出可贵的一步,他在《自序一》中说:“在这抱残守缺的时日,回顾过去十年来新的史学研究的成绩,把它们结集,把它们综合,在种种新史观的提警下,写出一部新的中国通史,以供一个民族在空前大转变时期的自知之助,岂不是史家应有之事吗?”[7](P1)他的《中国史纲》既没有掺入考证,也不引用或采用前人的叙述,只以“说故事的方式出之”,使有水井处皆有通史。与此同时,吕思勉在“孤岛”完成的《中国通史》激发民众爱国意识更为强烈,甚至用“大器晚成”预祝中国抗战的胜利,并充满信心地说:“我们现在,所处的境界,诚极沉闷,却不可无一百二十分的自信心。岂者数万万的大族,数千年的大国、古国,而没有前途之理?”最后还用英国诗人豪伦的诗来激励读者,“难道我为奴隶,今生便了?不信我为奴隶,今生便了。”[8](P501-507)
当然,以考据见长的专家也跃跃欲试,如陈寅恪,据其姻亲俞大维回忆,早年的他“曾有志编著通史,惜乎未遂”[9](P12);如顾颉刚,其女顾潮曾回忆说,“萦绕于父亲胸中的一项大事业,是编成一部中国通史”[10](P196);又如傅斯年,尽管曾反对“史学疏通”,但在民族危机时刻,他却积极提倡编写普及知识性质的历史教科书。在《闲谈历史教科书》一文中,他激动地说:“编历史教科书,大体上等于修史,才学识三难皆在此需用,决不是随便的事。……遵循原则以选择史事,尽考索以折衷至当,正是作教科书者所当追步,‘高山仰止,景行行之’幸作教科书者留心焉!”[3](P324)可想而知,在当时史家观念里中国通史于激发民众的爱国心上所起的作用是何等巨大。在国难面前,史家们“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意识被激发出来,其著作则成为救亡图存的重要武器。从某种意义上说,将此时所著中国通史称为激起民众爱国心“加速器”,或许并不算为过。
自唯物史观传入中国,“人民”一词就成为中国通史著作中的常用语。然而,要成功将“人民”作为读者群则必须主动适应其要求,概括起来应包括以下两方面:一是编写适合人民看的书;二是对在编纂的内容上体现人民的内容,特别是把农民战争作为史书的重要内容,此类著作也成为20世纪后半期中国通史的主体。
范文澜是较早编纂此类通史的史家。他认为,二十五史“连篇累牍,无非记载皇帝贵族豪强士大夫少数人的言语行动,关于人民大众一般的生活境遇,是不注意或偶然注意,记载非常简略”,无疑不适合人民大众“学习历史的需要”[11](P1-2)。为了编写适合人民群众的著作,他进行了最初的尝试。与此前编纂的中国通史不同的是,范书着重加入了历代农民起义内容,并且把农民战争视为推动历史前进的重要动力。他在《研究中国三千年的钥匙》中说:“农民应该享有土地,但是失去了土地;地主不应该享有土地,但是占有了土地;这是极大不公平的事。历史上的混乱现象,根本原因就在于此。更明确的说,凡是历史上的治,都是农民起义造成的,所有的乱都是地主造成的。”[11](P6-7)对农民起义推动历史进步的作用给予充分肯定,以此种方式提高农民参与革命和斗争的积极性,在当时环境下无疑是行之有效的。这应是斯大林“历史科学要想成为真正的科学,便不能再把社会发展史归结为帝王和将相底行动,归结为国家‘侵略者’和‘被侵略者’底行动,而是首先应当研究物质资料生产者底历史,劳动群众底历史,各国人民底历史”[12](P159)理论的应用,也是毛泽东“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这一“著名论断”的“典范”实践[13](P32)。当然,以此为指导的中国通史还有郭沫若主编的《中国史稿》和吕振羽的《简明中国通史》等。
以人民为读者群的通史著作应首推张舜徽的《中华人民通史》,他是欲给广大人民一提纲挈领式的中国中国通史,用一种新观点、新方法,“编写出一部适合于工人、农民以及一般干部阅览的浅明通史,以节省读者的精力时间,于平易处取得应有的历史知识,是史学工作者责无旁贷的重任”。他说:“在打破王朝体系后,应以事物为记载中心,将历史上重要事物的发生、发展、变化的情况讲个清楚,务求使读者从中得到系统的知识,以激发其爱国之心。这是一件极有意义的工作,迫切需要去做。此书既以人民为历史的主人,又是给广大人民看的,便可名之为《中华人民通史》。”[14](P1-2)此书一出,变在学术界产生强烈反响,因为它为半个多世纪以来以人民为预设读者群编写中国通史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是史学自身不断发展的结晶。
若抛开特定环境,读者群已成为衡量通史著作重要的指标。没有读者的著作最起码不具备当前的社会价值,就很少有再版机会。因此,采用怎样的体例、编写怎样的通史已成为摆在史家面前的一项重大课题。如白寿彝说:“现在要以人民为重要的内容,并且能供给大多数人民阅读为最大的目标,以后的史书形式必须是能适应这种内容、这种目的的体裁才是最好的体裁。”[15](P434)因此,中国通史编纂的体裁要随着阅读对象和时代的变化而不断地调整、推陈出新。能为预设读者群所接受,也自然成为当前及未来中国通史类著作的重要目标。
总之,20世纪编纂的不少通史或许都不具备此条件,成为学界一显昙花转瞬即逝,但它们在中国近代学术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尽管笔者只是对有限的几部通史进行分析,但也算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据此也可以透视中国近代学术思潮的转变,彰显史书由古代“资治”向现代“育民”功能的转向,为未来通史编纂及发挥教育功能都具有重要意义。
[1]章嵚.中华通史[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2-3.
[2]都重万.论辛亥革命前刘师培的新史学[J].中国文化研究,2002年(秋之卷).
[3]傅斯年.傅斯年全集(第 4册)[C].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0:312-313、324.
[4]钱穆.国史大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5]王桐龄.中国史[M].北京:北平文化学社出版社,1934.
[6]邓之诚.中华二千年史(第 5卷)[M].北京:中华书局,1983.
[7]张荫麟.中国史纲[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8]吕思勉.吕著中国通[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
[9]王家范.中国历史通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10]顾潮.历劫终教志不灰[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11]中国历史研究会编.中国通史简编[M].上海:华东人民出版社,1950.
[12]苏联共产党(布).历史简明教程[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4.
[13]罗新慧.二十世纪中国古史分期问题论辩[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4.
[14]张舜徽.中华人民通史[M].长沙:湖北人民出版社,1988.
[15]白寿彝.白寿彝史学论文集[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4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