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屏
(上海外国语大学学科办,上海 200083)
在美国文学从19世纪末的现实主义向20世纪的现代主义过渡期间,伊迪丝·华顿(Edith Wharton,1862-1937)不仅是一位出类拔萃且具有强烈现代意识的女作家,而且也是美国文坛早期现代主义思想的积极倡导者。这位出生于豪门、成长于“老纽约”社会的女作家凭借其独特的创作视角和艺术风格生动地反映了当时美国社会的变迁。她的主要小说大都以纽约日趋衰落的贵族阶层和各种追求个性自由的女性人物之间的冲突为题材,充分体现了作者在早期现代主义语境中多元“新女性”形象的建构和现代主义思想。然而,迄今为止,国内外学者大都热衷于将华顿夫人视作亨利·詹姆斯的追随者或新旧世纪美国文坛的过渡性人物,并将她的作品归在“风俗小说”(novel of manners)之列,而往往忽略了她在早期现代主义语境中所表现出的强烈的现代意识以及在建构多元“新女性”形象和传播现代主义思想方面所发挥的积极作用。
作为一名美国文学历史重大转折时期的传承人物和早期现代主义思想的传播者,华顿夫人无论在创作经历还是在文学观念上都与詹姆斯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像詹姆斯一样,华顿夫人也长年侨居欧洲,在形形色色的“先锋派”人士聚集地法国追求文学事业,对日后旅欧的现代派作家起到了示范作用。像詹姆斯一样,她对传统文学表现出既褒又贬的矛盾心理,但对束缚作家创作自由和艺术灵感的种种消极因素极为不满。像詹姆斯一样,华顿既“喜欢描写上流社会里的人物”(Cunliffe,1983:219),“也写国际题材,不过效果没有他好。”(同上:222)不仅如此,两人都遵循高超的艺术标准,对语言风格和词汇质量均极为讲究。在创作理念上,华顿也与詹姆斯颇为相似。她明确指出:“每一部伟大的小说,首先必须有深厚的道德观,然后采用经典的统一和简洁的手法加以建构。”(同上:219)也许,这些话让熟悉詹姆斯的读者听来并不陌生。“这基本上是亨利·詹姆斯的观点,可是话却是他的密友伊迪丝·华顿说的。”(同上)显然,在现代主义文学的曙光依稀可辨之际,华顿不仅是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驱詹姆斯的追随者,而且也是当时最具有现代意识的美国女作家之一。
华顿所信仰的早期现代主义思想代表着美国现代主义运动萌芽期的一种崇尚文学实验与形式革新的意识形态。它反映了美国文学转型期一部分具有现代意识的作家对传统文学的不满情绪及其个性意识对民族文化心理的超越。像那些早期现代主义者一样,华顿对美国传统的文学观念和固有形式产生了怀疑,希望尽快摆脱其束缚,以获得艺术上的自由。事实上,华顿在青年时代就“不喜欢严谨的教养,因为那种教养漠视她急于探索的创作世界”。(Cunliffe,1983:220)然而,华顿所追求的并不是一种时髦的理念或激进的原则,而是一种温和的、适度的、且有节制的现代艺术观。纵观华顿的小说创作历程,我们不难发现,她属于小说题材和艺术形式的改良派,主张文学脱离传统的发展轨迹,以新的形式来反映现代经验,提倡艺术的自由化、多元化和现代化。从某种意义上说,华顿小说的多元“新女性”形象建构不仅体现了她当时对美国妇女的社会地位与角色的高度关注,而且也是她早期现代主义思想的充分演示。
应当指出,华顿早期现代主义思想的形成及其多元“新女性”形象的塑造与她本人不畏传统势力压迫,坚定不移地追求艺术事业的人生经历密切相关。作为一名出身豪门的知识女性,华顿的文学道路艰难曲折,坎坷不平。在势利而又狭隘的“老纽约”社会中长大的她年轻时酷爱文学,但她的创作欲望却遭到家庭和传统势力的压制。以她母亲为首的家族成员不仅对她的习作冷嘲热讽,而且千方百计阻止她追求文学事业,并企图通过婚姻迫使她不得不放弃写作。然而,华顿在传统势力面前表现出强烈的反叛意识和独立精神。为了追求高尚的艺术事业,她克服种种困难,来到现代主义发源地法国巴黎从事创作活动,并于1913年同丈夫离婚,终于摆脱了痛苦的婚姻和旧势力的压迫。显然,华顿夫人义无反顾地追求文学事业的行为在新旧世纪交替之际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她比“迷惘的一代”作家提前挣脱美国本土传统思想与文化的束缚,实现自我流放,其行为本身不仅展示了一种“新女性”的姿态,而且也彰显了她的现代主义思想。毋庸置疑,华顿夫人赴欧洲追求文学事业的行为在美国早期现代主义者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为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在美国“迷惘的一代”中勃然兴起的移民潮提供了先例,同时为其小说的多元“新女性”形象建构奠定了重要基础。
如果说摆脱美国单薄浅陋的文化和旅居法国还只能算是华顿夫人的一种现代主义行为艺术,那么她以“新女性”为主要描写对象的小说则更加全面而深刻地反映了她的现代主义思想。“新女性”是1890年前后在美国社会崛起的具有现代意识的女性群体。“新女性之所以要求更多的关注,是因为到了19世纪后期,她们以强健的姿态出现在社会和文学作品中。她们不仅体现了新的价值观并且向现有秩序提出了挑战。她们也影响了美国文学。”(埃利奥特,1994:481)应当指出,“新女性”的出现与美国早期现代主义思想的传播密切相关。这一女性群体的基本特征是思想开放,性情直爽,蔑视传统,崇尚自由,追求平等。尽管“新女性”形象在同时代的凯特·肖邦、薇拉·凯瑟和葛特鲁德·斯泰因等美国女作家的笔下也得到了充分的表征,但华顿对“新女性”的态度却与众不同。一方面,她对以前美国女作家所描写的弱小而又胆怯的女性形象表示不满;而另一方面她对那些过于激进且喜欢狂呼乱吼的女权主义者感到讨厌,并有意与她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在华顿看来,“新女性”不仅是美国社会民主化和文化多元化的产物,而且为女性作家的小说创作提供了全新的人物模式。随着“新女性”在美国社会生活中的影响日益扩大,华顿认为,女作家应及时调整思路,认真捕捉创作良机,以适应现代女性崛起的形势。华顿既充分肯定“新女性”对男权社会和传统观念提出的挑战,也十分赞同她们在婚姻和家庭之外力求通过工作来实现自我的决心。但她同时认为,女性在现代社会中要获得成功并不容易,因此她们需要不断提高个人素质和修养,加强自我保护意识和生存能力。引人注目的是,“同肖邦一样,华顿也把性作为她的文学意识的一个重点。在她所有的主要作品中,男女间爱的激情都被放在了最重要地位,它规定了人物之间的关系,造成了人物生命中关键的转折点”。(同上:493)显然,华顿对“新女性”的理解程度超越了当时大多数“新女性”的自我认识,而她在小说中对来自“老纽约”社会的多元“新女性”人物形象的生动塑造则充分反映了她早期现代主义思想的自发性和独立性。
华顿的早期现代主义思想和女权意识在她的第一部重要小说及成名作《欢乐之家》(The House of Mirth,1905)中便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在这部作品中,她找到了其小说的主要背景、情节和主题:即纽约的旧贵族与新资产阶级之间的冲突。”(Baym,1985:658)作者以讽刺的笔触描写了庸俗势利的老纽约上流社会与虚伪卑鄙的新富阶层之间无休止的较量与争斗,同时生动地塑造了一个名叫莉莉·巴特的具有悲剧色彩的“新女性”形象。出身于没落贵族家庭的莉莉·巴特从小失去父母,家中财富所剩无几。由于男权社会剥夺了她受教育的机会,因此她缺乏独立生存的能力,只能凭借自己的青春和美貌来跻身纽约上流社会。然而,在庸俗腐败的上流社会中,莉莉受尽欺压和侮辱,只能逆来顺受,痛苦挣扎。尽管她一心想过上富裕的生活,但她依然具有强烈的自尊心和道德感,她既不愿意依附权贵,也不愿意与腰缠万贯却俗不可耐的暴发户为伍,更不愿意将自己当商品出售以换取所谓的荣华富贵。痛苦的人生和冷酷的现实使莉莉的意识不断觉醒。最终,因无法改变现状却又不肯受命运摆布,莉莉只能以自杀作为抗争。显然,华顿在《欢乐之家》中成功地塑造了一位同时受到纽约贵族和新兴资产阶级压迫的“新女性”形象。作者试图表明,在这个尔虞我诈、男盗女娼盛行的社会中,最容易受到伤害的是像莉莉这样无辜而又无助的女性。尽管女主人公莉莉曾一度试图以青春美貌来换取财富,想靠卖俏来过奢侈生活,但随着自我的发展和意识的觉醒,她宁愿以自杀来解脱痛苦,也不愿意寄生于男权社会。华顿在小说中不但将莉莉塑造成一位不愿屈服于丑恶世界的“新女性”,而且对她的不幸遭遇表现出足够的同情。毋庸置疑,这是作者在20世纪初对美国妇女问题和“新女性”人物形象的有益探索,同时也是她早期现代主义思想的真实表露。
引人注目的是,华顿不仅在早期现代主义语境中成功地塑造了多元“新女性”形象,而且还将人物描写与性主题探索巧妙地结合起来。20世纪初,随着现代主义思想的逐渐传播,当时美国社会争论不休的妇女性解放问题也蔓延到文学领域。华顿也许是当时最关注现代妇女性意识的女作家之一。“如果说许多新女性作家在她们的作品里避而不写性方面的纠缠,伊迪丝·华顿却认为性冲动并不是那么容易就避免得了的,性冲动在她看来是自我和社会的基本动力。”(埃利奥特,1994:493)尽管华顿并未像英国现代主义作家D.H.劳伦斯那样秉笔直书人物的性行为,但她一再将性主题作为其小说的重要题材加以表现。从1905年出版的《欢乐之家》到1920年发表的《天真的时代》(The Age of Innocence),两性冲突始终是“老纽约”的富豪们与“新女性”之间冲突的重要形式之一。与以往表现性主题的作家不同的是,华顿认为,“性是美国强大商业文化和文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对于妇女获得个人和社会权利至关重要”。(同上:493)显然,这不仅是华顿在“新女性”时代对性的独到见解,而且也反映了她在早期现代主义语境中试图重构性主题的现代意识。
华顿的另一部长篇小说《国家风俗》(The Custom of the Country,1913)不仅充分反映了在即将崩溃的“老纽约”世界中“新女性”的崛起,而且是作者表现性主题最成功的作品之一。这部与英国作家D.H.劳伦斯的《儿子与情人》(Sons and Lovers,1913)同年发表的作品凸显了性主题在现代美国小说中的地位。作为一名具有现代主义思想的作家,华顿在《国家风俗》中深刻揭示了流行于美国“新女性”时代的男女之间的游戏规则和两性关系的商业与社会价值。尽管华顿一贯以揭露“老纽约”的陋俗和富人的虚伪而享誉文坛,但她对当时“新女性”群体中出现的拜金主义和以青春美貌跻身上流社会的不良倾向予以严厉的批判。小说女主人公安丁·斯普拉格是一名在日渐衰落的“老纽约”社会中顽强崛起的“新女性”的代表。与《欢乐之家》中的莉莉不同的是,安丁既不是弱者,也不是失败者,而是“新女性”时代的强者和“老纽约”上流社会的入侵者和胜利者。她不但精明果断,而且不受道德约束,为了达到以青春美貌换取金钱和地位的目的,她先与来自“老纽约”豪门的拉尔夫·马维尔结婚,然后投入一位法国侯爵的怀抱以跻身更具诱惑力的法国贵族社交圈,继而又与腰缠万贯的新兴资产阶级代表人物埃尔默·莫法特联姻。显然,安丁是“新女性”时代典型的利己主义者,她一味攀爬通向上流社会的阶梯,而全然不顾其行为对他人造成的伤害。华顿似乎向读者表明:随着新兴资产阶级力量对传统文化的不断冲击,性不但已经成为一部分女性征服男权世界的有效武器,而且也是她们获取金钱地位的一种投资。通过塑造安丁这一“新女性”形象,华顿表露出对某些现代女性不良的社会角色和日趋腐败的“国家风俗”的忧患意识。
应当指出,华顿的家庭背景、社会关系和生活经历决定了其早期现代主义思想的复杂性和在“新女性”形象建构方面的矛盾心理。出身豪门的华顿直面的是旧秩序逐渐解体而新兴资产阶级的地位日益上升的时代。她虽然痛恨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制与摧残,鞭挞“老纽约”社会的腐败和虚伪,但她熟悉这个社会,了解世袭贵族的道德观念,有时甚至默认他们的行为准则。因此,当新富阶层异军突起,并决意要取而代之时,华顿便表露出颇为犹豫和矛盾的心理。她的小说不时反映出她对失去的传统的怀念和“老纽约”文化的眷恋。这种伤感和怀旧心理在她的后期作品中尤为明显。读者不难发现,尽管华顿对虚荣浮华却已日薄西山的“老纽约”社会的讽刺性描写入木三分,但她与那些锋芒毕露伺机“入侵”的新富阶层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对他们试图与世袭贵族争夺历史舞台的行为并无好感。正因为如此,“伊迪丝·华顿的作品里没有大冲突……她的小说里没有充分发展的冲突,这在晚期作品中更加突出”。(Cunliffe,1983:221)从某种意义上说,华顿对“老纽约”传统的眷恋及其模糊的社会立场和矛盾心理不仅制约了她的创作视野和小说的艺术感染力,而且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其现代主义思想的充分演示,并削弱了她在美国现代主义文学运动初期的引领作用。
华顿现代主义思想的复杂性及微妙变化在她后期代表作《天真时代》(The Age of Innocence,1920)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印证。这部被公认为艺术质量高超并荣获普利策文学奖的长篇小说充分表露出作者对逝去的“老纽约”文化传统的怀旧心理和伤感情绪。读者不难发现,这部小说具有明显的自传色彩。女主人公艾伦·奥兰斯卡的生活经历与作者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她多年侨居法国,受到法国文化的熏陶,思想自由,性格开放,是华顿笔下较为完美的“新女性”形象之一。艾伦为逃避冷酷无情的丈夫从法国来到纽约,与已有婚约的男主人公纽伦德·阿切尔相识。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彼此产生了好感。然而,艾伦与众不同的个性与行为打破了“老纽约”社会往日的平静,而她与阿切尔的关系也遭到了人们的非议。尽管纯真而又富有同情心的阿切尔不畏流言蜚语,依然对艾伦一往情深,但艾伦表现出强烈的道德感和责任心。为了使阿切尔与未婚妻梅·维兰德成婚并拥有一个完美的家庭,艾伦最终决定放弃这段感情,只身返回巴黎。小说的这一结局表明,作为华顿后期小说的“新女性”代表,艾伦与作者此前塑造的“新女性”形象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区别。尽管她同样是一位性格独立、思想开放、意志坚强的现代女性,但她坚持道德原则,强调社会责任,尊重家庭关系,在个人感情与道德观念发生冲突时能顾全大局,主动让步。显然,华顿的现代意识和女权主义思想受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严重冲击。在一片废墟中,她似乎对颠覆与动荡感到担忧。此刻,她更希望维护社会秩序、道德准则和传统习俗,更加注重婚姻和家庭的稳定。从某种意义上说,《天真时代》不仅体现了华顿对“新女性”人物模式的重大调整,而且也反映了其现代主义思想的微妙变化。
综上所述,伊迪丝·华顿在美国早期现代主义语境中成功地塑造了与“老纽约”文化传统格格不入的多元“新女性”形象,在反映当时美国女性的社会困境与精神诉求方面体现了强烈的现代意识。“毋庸置疑,她最优秀的作品从心理和道德层面描写了那些生活在一个浮躁不安却又备受压力的社会中的人的悲剧。”(Baym,1985:658)《欢乐之家》、《国家风俗》和《天真时代》三部小说中性格迥异、动机不一和命运有别的“新女性”人物充分反映了作者对当时美国女性社会角色的密切关注及其本人创作思想的微妙变化。显然,“新女性”人物模式的多元化不仅体现了华顿早期现代主义思想的复杂性,而且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其小说的思想内涵和人物形象的艺术感染力。
[1]Baym,N.The Norton 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C].second edition,Vol.2.New York:W.W.Norton& Company,1985.
[2]Cunliffe,M.The Literature of the United States[M].English-Chinese bilingual edition.Hong Kong:Embassy of the United States,1983.
[3]埃默里·埃利奥特.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M].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