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共同体的文学表述——两岸华文文学视野中的“民国文学”

2013-04-10 13:17
社会科学研究 2013年6期
关键词:华文民国学术

李 怡

“民国文学”是近年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提出来的新的设想,在现代文学日益成为海内外学术共同话题的今天,在华文文学创作与研究的交流越来越频繁的当下,任何一个概念的阐发和运用都不再是一个局部的活动,它必然引起更大范围内的思考和讨论,特别是在作为现代华文文学的大本营——海峡两岸,因此,如何在当今两岸学术文化的格局中厘清这一概念的价值和意义,梳理它与其他华文文学概念的相互关系,就成为了深化民国文学研究的不可缺少的环节。

(一)

当“民国文学”这一概念跨出中国内地,可能就会遇到新的问题。其实,这问题在今天中国大陆内部的民国文学讨论中,就已经有学者意识到了:这就是“民国”概念在当今世界范围具有不同含义。就我们大陆学界的立场来看,它理所当然就是一个历史性的概念,中华民国在1949年已经结束,我们的民国文学研究如果不加特别说明,肯定是指1912年民国建立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民国结束这一段历史中的文学。但是,众所周知的是,海峡对岸依然迄今沿用着“民国”的称号,单就自我的概念表述上讲,他们的文学依然是进行中的“民国文学”,除了最近一些年“文学台独”刻意回避“民国”,甚至论证“后民国时代”种种,竭力彰显“台湾”概念之外,台湾的主流文学组织继续挂有“民国”之名,并通过这一名词昭示出对整个中华文学传统的承袭关系,台湾的文学研究也依然在“民国”的框架内书写现代、当代的文学发展,从1975年尹雪曼担任总纂的《中华民国文艺史》到2011年陈芳明、林惺岳等著的《中华民国发展史·文学与艺术》都是如此。〔1〕甚至也有大陆学者冷静地看到了这一现实:“‘民国文学’的表述在大陆自一九四九年中断后,在台湾地区仍然在沿用,承认这样的表述并非完全是从政治文化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同时也是从文学自身的变化来考虑问题的”,“它的民国主体文学思潮和创作相当一段时间里压制了台湾本土的土著创作,而成为主流。”〔2〕

从国家政治的角度看,我们显然具有明确的民国概念——指的是清王朝覆灭之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的历史阶段;对于现实而言,民国早已经结束,不复存在。主张“民国”与“人民共和国”并存,绝对是我们坚决反对的“两个中国”的立场。但是,在反对“两个中国”的同时,我们也必须看到,在当前,政治台独所标举的“一中一台”同样具有极大的危险,甚至在华人世界里构成了更为迫切的分裂危机。在这个前提下,如何理性地分析对岸学者的各种术语和思想,最大限度地相互沟通并实现最大限度的认同,就成了一件意义重大而操作微妙的工作。也就是说,如果学术研究不是孤芳自赏,闭门造车的话,就有必要在更大范围内展开讨论,包括与海峡对岸学者以及认同对岸某些理念的海外学人讨论。但是,现实的困难恰恰在于,因为不断放大的历史概念的分歧,我们“民国文学”研究范围无法确定,我们又如何在彼此融通的概念之上彼此交流呢?或者说,因为明显的政治意识形态分歧无法面对和解决,我们也失去了在更大范围内继续学术对话的可能性。

对此,曾经有学者做过可贵的努力,这就是区分政治意义的“民国”和作为文化遗产的“民国”。在他看来,政治意义的“民国”已然结束是我们明确的结论,但是,作为文化遗产的“民国”却有可能跨出政权存在的时段,这就如同中国文学史上的“唐诗”与“宋诗”,跨出唐宋政权,其影响依旧绵长,在以后的历史中不断再现“唐诗派”与“宋诗派”一样,作为文化遗产的“文学民国”可以被概括为“民国文学风范”,而这样的“风范”归根到底来自“五四”,研究“民国文学”并不等于研究政权形态下的文学,而是对这种“风范”的研究,而如果民国文学就是“民国风范文学”的话,显然,在一定时间之内这样的“风范”是可以延续到海峡对岸的,所以台湾的文学在一定的时间里和在一定的条件下也依然是“民国文学”,可以纳入到我们的讨论范围当中。正如该学者所说:“虽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国民党政府还是以‘民国文学’自居,但是它在国家层面的合法性实际上已不复存在。然而,从文学自身的诉求来说,作为对‘民国文学风范’和精神层面的承传和反传承,还是一直有着连续性的。”〔3〕

我认为这样的思想具有重要的突破意义,有利于学术活动的开展,但是,依然可以提出进一步的追问:是否台湾的文学就是对五四文学的延续而没有发生重要的变化?众所周知,随着国民党迁台的仅仅是极少的文人,他们在何种意义上传承了五四的传统?又在多大的范围内发扬了这一传统?我们一方面深知超越政治意识形态限制返回文学本身进行考察的良好用心,但是另外一方面也不得不说,这里还是有不少的后续工作(包括实际的调查问卷等)需要跟上,同时,经过多少年的政治、社会生活的变迁,当今台湾文学生态其实也与“五四”——1949年的民国大相径庭,我们又该如何描述之?

我们不得不承认,直到今天,涉及两岸华文文学世界之时,“民国文学”的概念依然棘手。

在真正解决这个棘手问题之前,我想暂时搁置一下纠缠,从另外一个问题谈起,那就是,提出民国文学的概念,对两岸文学研究的推进,究竟意味着什么?有没有特殊的意义?也许经过另外一个角度的讨论,我们再回过头来,讨论概念使用问题,就会多出一些思路和应对之策。

我想谈的是当前两岸文学交流中的一点困境。

一方面,我们无不欣喜地看到,在经过多年的分割之后,我们逐渐有了思想交流的愿望和可能,两岸学者频频出现在“现代文学”或“华文文学”研究的同一场所,大陆的台湾文学暨海外华文文学研究阵容日渐壮大,1999年发表的一篇文章中写道:“如果从1982年6月、第一届台港文学研讨会在广州暨南大学召开算起,中国内地研究台湾文学至今已有十七年的历史。其研究者人数之众多,研究领域之广博,以及研究成果之丰硕,恐怕连台湾文学界自身,也难望其项背。”〔4〕最近一些年,台湾学界对大陆文学的关注和研究也逐渐加强,由台湾中国文化大学等高校发起成立的“中国现代文学学会”也已经10年了,学会举办了9次以“两岸华文文学”为主题的学术研讨会,每一届都有两岸学人共同参与,同场切磋,最近几届还先后与武汉大学、四川大学联合举办,吸引了大批台湾学者深入大陆高校学术的现场,他们创办的《中国现代文学》学术丛刊已出至23期,每期都刊登面对两岸现代文学的学术论文,杂志编委由来自两岸的现代文学学人共同担任。借助这一平台,两岸高校博士硕士研究生群体的“现代文学研究”学术交流也正在逐步开展。

但是,在另外一方面,随着交流的进行,我们也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两岸学者对“现代文学”讨论交流的深度和广度都嫌不足,目前双方最有深度的交流似乎在一些特殊的“理论”层面,诸如后殖民文化与文学、东亚问题等等,但是这些问题的理论依据恰恰并不是来自两岸,不过是西方批判理论或欧美 (其实主要又是美国)华人汉学界“问题”的传播与反馈,至于涉及彼此文学现象的复杂之处,则基本上归于自说自话。到目前为止,中国内地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议邀请到的对岸学者寥寥无几,而出席对岸文学会议的大陆学人同样不多,许多时候还是由专门从事台港澳文学研究的少数学者为代表,而他们的台湾叙述也不时受到台湾学界的质疑。

问题在哪里呢?抛开一些非学术的意识形态偏见不论,我觉得,重要的是在于我们还没有能够进入到一个共同的感受系统当中,通过寻找彼此共同的关注点展开对话。出于一种根深蒂固的“中原文化中心论”的心态,大陆学者自觉不自觉地将台湾文学作为“旁支”,没有深入清理其内在的生命理路。只有在生命体察的层面上,文学的解读者才可能实现跨地域的沟通和连接,文学的阐释者也才能通过挖掘自己的感动元素完成有效的表达,毕竟,当代中国的生存感受与台湾是大相径庭的;同样的情况其实也见于台湾,历史波诡云谲、沧海桑田,台湾学者的感受要能够毫无阻碍地进入中国内地的悲欢离合之中,照样不易,缺乏生命的共振点,彼此都只能是隔靴搔痒。

所以,即便不使用“民国文学”概念,双方的学术对话也存在问题,这才是问题的根本。

要改善目前的状况,需要的就是寻找和扩大一种生命体验的共同性,并将之散布于文学的感受当中。那么,是否存在这种共同的可能呢?

其实存在这样的可能,这就是一种“命运共同体”的感受:

我们同样具有中华文化的传统,从共同的民族记忆中走出,融入全球现代化的走向中。

我们同样经历了农业文明到工业文明、后工业文明的历史过程,甚至在其间成为“世界工厂”的遭遇也是一样。

我们同样经历了从威权专制到现代民主的过程,虽然后来对民主的理解和实施形式尚有不同。

就文学而言,我们同样经过了中国古典文学的修养和基础的积淀,同样进入到现代白话文学的时代,虽然因为政治意识形态的介入,中国新文学传统的理解和继承方式有别,彼此有过对新文学传统的不同的认识——大陆以左翼文学为正统,台湾以胡适等自由主义文学为正统,但是作为大的现代文学系统依然具有相当的同一性。

可以说,正视和发掘我们共同的人生命运,才能够真正加强我们在文学的理解上的沟通。文学是情感的艺术,它本身就是人类沟通的最好的形式,我们在文学方面共同的认识反过来也会加强我们命运一体的感受。

命运共同体的存在是我们彼此熟悉、情感沟通的基础,是学术对话的前提。

(二)

作为两岸命运共同体,在目前最容易认同的文学表达就是“民国文学”,并且首先是我们共同经历过的一段民国文学,即1912至1949年间的民国文学。

上述命运的体验都在这一文学记忆中有生动的体现。

如果我们不急于从政治意识形态的角度来认定民国的黑暗,那么就能够承认,从1912至1949,这本身就是无数中国人努力奋斗的一个时期,包括中国共产党在内的仁人志士,曾经以建设真正的“民国”为己任,真正的“民国”是告别千年帝制,反对封建专制,走向民主共和的国家,是全中国人心目中的“新中国”。包括左翼文学,包括台湾曾经禁止发行的鲁迅等左翼力量在内的作家对民国不仅仅是抨击、批判,可以说,越是批判民国,心目中恰恰有一个理想的民国,完美的民国。鲁迅曾经以这样激愤的文字捍卫“民国”的理想:“我觉得有许多民国国民反而是民国的敌人。我觉得有许多民国国民很像住在德法等国里的犹太人,他们的意中别有一个国度。我觉得许多烈士的血都被人们踏灭了,然而又不是故意的。我觉得什么都要从新做过。退一万步说罢,我希望有人好好地做一部民国的建国史给少年看,因为我觉得民国的来源,实在已经失传了,虽然还只有十四年!”〔5〕

同样,虽然今天的台湾知识圈出于某种体验,更愿意自我表述为“台湾”,甚至宣称自己步入了“后民国”的时代,其实,离开民国时期的历史记忆,根本无法理解今天台湾社会、文化与文学的深层基因,更无法深入地认识自己。即便面对解严以至“民主化”之后的今天,民国其实并不完全是台湾人在台湾奋斗的结果,许多历史演进的渊源已经包含在民国历史文化的深刻的记忆当中,包括民国建立之初主权在民的理想,虽然由于后来的威权统治不断被干扰、破坏与中断,应当说,民国反对专制、实行宪政的精神脉络始终延续,始终形成对专制统治者极大的压力。从知识分子而言,虽然激进的左翼知识分子都留在了大陆,但是如胡适、殷海光这样的自由主义者依然在台湾保持了独立不倚的姿态,与专制政府展开持续的抗衡,没有他们的努力,就不会有后来冲破蒋氏父子的统治,要求民主改革的前赴后继的浪潮。包括在极端白色恐怖的时期,台湾社会格局中还能延续那么一点自由理想的火种,原因都可以追溯到民国时期各阶层共同努力形成的社会形态 (虽然在台湾的白色恐怖之中,其格局已经不能与大陆国共斗争时代相比),也可以追溯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所探索和建立的现代科学、民主、人权的精神传统——即丁帆先生所谓的“民国文学风范”,在我看来,这“民国风范”已经超过了单纯文学的范围,成为现代中国文化的宝贵的财富与精神传统。

作为文学的传承也有相当生动的体现,这里可以看到的是:

1.以胡适、林语堂等为代表的民国时期的自由主义传统继续在台湾延续、发展,在今天,包括陈芳明这样本土意识鲜明的作家也承认1920、1930年代文学对于1950年代以后台湾文学的深刻影响。〔6〕

2.作为“民国风范”——对自由的憧憬与向往——的现实延续,台湾知识分子即便在戒严时期也努力冲破种种桎梏,努力从左翼文学中汲取精神力量,鲁迅等人的书虽然被当局禁止,但从来都是台湾二手书店私下出售的品种,成为那些具有反抗精神的知识分子与文学青年阅读的对象。不用说陈映真、蔚天聪这样的左翼知识分子一直都将鲁迅作为自己的精神资源,就是今天的陈芳明也在重新阅读鲁迅、在台湾高校讲述鲁迅的精神与文学。

3.部分迁台作家,如台静农、林语堂、梁实秋、苏雪林、纪弦、谢冰莹、张秀亚、琦君、姜贵、夏济安、尹雪曼、陈纪滢、歌雷、骆驼英(罗铁鹰)、孙达人 (孙志煌)、何无感 (张光直)、扬风、雷石榆、钱歌川、林海音、陈大禹、萧荻、覃子豪、王平陵、任卓宣、王集丛、赵友培、周锦、孙陵、陈敬之等等,他们虽然不是胡适、殷海光、傅斯年那样的激烈批评政府的政论人士,可能在政治倾向上更愿意靠近国民党,对共产党抱有相当的陈见甚至敌意,但是在另外一方面,他们也曾经是民国时期中国文坛的见证人和不同程度的参与者,也拥有对五四文学传统的敬意和热情,“台湾在五十多年前结束‘日据’重归祖国后,迁台作家们的创作及其培育活动,不仅把‘五四’所开创的中国新文学的传统在台湾进行了延续,并使之发扬光大;而且,迁台作家们在重建台湾新文学体系,培育台湾新文学园地,培养文学新人等方面,都成为了最重要的一支力量。”〔7〕值得一提的是,其中的一些学者,还通过种种的努力试图系统梳理民国文学的历史和传统,编辑和写作了许多记载历史的文学史与学术丛书,包括《中华民国文艺史》、《中国新文学史》、《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这都一再强化了台湾人的民国文学记忆。

4.与台湾联系密切或从台湾跨入西方社会的学者继续利用有利的学术条件研究民国时期的中国文学,做出了世界瞩目的贡献,如夏志清、李欧梵、王德威、奚密等,他们不仅影响了大陆学界的现代文学史观,也不断通过在台湾的交流、传播加强了台湾学界对民国文学的了解和兴趣。近年来,他们往返台湾与大陆的学术活动,更是串联起了两岸的学术认识。

5.作为民国多元格局的残余,虽然遭受到专制的打压,但是依然倔强生长。在台湾的白色恐怖时期,文学家并没有被“反共文学”等官方意识形态所完全钳制,总是以各种方式努力伸展文学自己的触觉,包括一批军旅出身的作家,反倒是走向了“横的移植”,通过引进西方现代主义艺术努力撑开文学的空间,他们的实践证明,打压虽严,但艺术多样性的尝试依然存在,并不能由专制统治者一统天下,这样的“格局”不也依稀可辨“民国文化”影像吗?

这些民国记忆和民国文学记忆虽然容易被人遗忘,但认真清理,实在是构成今日台湾人生活的一个内在的元素,更成为知识分子精神结构的潜在组成,虽然有时候需要适当的激活。

顺便一提的是,迫于某种社会文化的情势,今日部分台湾知识分子似乎更愿意追溯日据时代的记忆,这是既有无奈,也可能隐含着一种文化认同的悲剧,因为,民族记忆依然在人类一个可以预见的相当长的时间内影响甚至决定着我们的命运,这只能正视,无法回避。

所以说,在依然存在的学术隔膜与体验隔膜之中,我们的“民国时期的文学记忆”,正是共同的现代历史的表达,共同的命运遭际的书写,也是共同的文学讨论的话题选择,总之,是目前最大的精神交集。

两岸的学术对话,理应由此开始。

(三)

以这一共同的历史记忆为基,我们如何更好地开展学术活动呢?

首先,应当直面“民国文学”这一虽然两岸各自理解和表述不同,但是究竟属于深厚精神交集之所在,展开深入的历史研究,并在研究中加强双方对话,为冷静的学术找到第一个可以热烈对话的主题。两岸学者首先需要回到我们共同的文学史记忆的部分:1912至1949年以前的文学。

应当说,这种研究对于双方都具有明显的合理性,并非勉强的迁就。在我们一方面,民国文学就是到1949年为止,进行研究合理合法;对于台湾而言,因为后来社会形态的巨大变化,民国文学那样一个作家众多、流派众多、党派激烈相争的“最典型”的历史形态也是1949年以前,对民国文学典型形态的研讨同样具有首选的学术价值。单纯的“台湾文学”在日据时代是殖民地文学,在光复至1949年属于地区性文学,在解严后则进入更为多元而繁复的新时期,但是其重要的基础却无法脱离1949年以前民国文化意识的整体记忆,今日之台湾文学也是“迁台”的民国记忆深入渗透、改变历史的结果,在面对如此丰厚文化遗产的意义上,试图以匆忙宣布自己进入“后民国”来切割历史,既肤浅,又虚妄。

当然,因为学术背景的差异,社会文化观念的不同,我们对于民国文学现象的分析认识肯定也有许多的不同,这就有了对话与交锋的机会,学术也有了彼此取长补短、共同发展的可能。这些形式的交流实际已经开展并且有必要进一步加强直至形成某种“机制”,比如共同召开主题明确的文学史研讨会,加强两岸学者的往来交流,互换授课和共同承担两岸的学术课题,同时有意识地加强文学教育的交流,特别是加强“中国现代文学专业”学生间的交流。较之于传统国学与“势力”强大的西方学术,现代文学 (民国文学)研究还是一门比较年轻的学科,无论历史感还是理论性都有不足,目前两岸教育界都体会到了这一学科发展的某种不景气。我觉得,通过扩大视野,引进两岸交流机制,或可改变目前的窒闷之态,重新激活学术氛围。从学科发展来说,民国文学研究思路的确立仿佛幽暗时期的一束光亮,可以为我们打开新的研究空间;从民族文化精神的传承来说,则可以称作是历史记忆的守护者,为两岸华人世界的深切沟通搭建起学术的桥梁。

其次,在共同的研讨中,有必要特别注意对历史传承与学术史的梳理和发掘,例如迁台作家的历史境遇与创作,这一批知识分子的创作实际上除了少数先前的知名作家外,相当部分大有被淹没的可能,因为后来的台湾文学发展更加丰富多样,他们并非主角,但是,作为一种文化传统和精神的传承者,这些作品理应受到特别的注意,特别对于大陆学者而言,可能更有把握深入其精神世界,这比单纯追踪当下台湾文学的动态,隔岸观火式的解读,更能显示出一种生命感怀与学术对话的意义。

第三,两岸学人可以强化民国文学的当代流变与记忆研究,例如大陆如何评价民国文学现象的学术史研究,民国时期文学对台湾后来文学发展的影响研究,海峡两岸对同样一个民国文学人物 (如鲁迅、郭沫若、胡适)或文学现象 (左翼文学、国民党文学)的比较研究等等,这样,对同一文学现象,因为文化语境的不同而形成了接受的差异、传播的差异和阐释的差异,而这些差异恰恰就暗藏了破解现当代不同的华人文化圈生存秘密的钥匙,这样的对比可以大大地拓宽我们固有的学术思维,在彼此的对望中,发现自己的问题。

最后,通过强化民国文学研究的方法论的提炼和总结,与目前全球意义上各种华文文学研究的概念与学术方式形成有效的对话。目前华文文学在世界范围内产生着越来越大的影响,对华文文学的研究也方兴未艾,吸引了相当多的目光,当然,因为涉及到不同区域华人的自我认同问题,人们纷纷提出了不同的设计,包括学术概念,大陆先是有台港澳文学之说,后来扩展成为“华文文学”,〔8〕后来,又有感于这一研究的空泛、表象而提出抛弃“语种的华文文学”,转而深入各个华人圈的生命感受,研讨“文化的华文文学”,因为,“国外华人生活作为自成系统的生存形态和自有体格的人生形式,其最主要也是最重要的体现就是,它拥有自己独特而又个性成熟的自我表达方式。”〔9〕显然,这体现了大陆学者从自我学术反省的意义出发,对海外华人生存方式与文化独特性的尊重;最近,又有王德威等人提出“华语文学研究的进路与可能”,概念虽然再次回到了语言,但是却充满了对后殖民时代的深刻的文化反思:“这一研究希望在国家文学的界限外,另外开出理论和实践的方向。语言,不论称之为汉语、华语、华文还是中文,成为相互对话的最大公约数。这里所谓的语言指的不必只是中州正韵语言,而必须是与时与地俱变,充满口语方言杂音的语言。”“华语文学提供了不同华人区域互动对话的场域,而这一对话应该也存在于个别华人区域以内。以中国为例,江南的苏童和西北的贾平凹、川藏的阿来和穆斯林的张承志都用中文写作,但是他们笔下的南腔北调以及不同的文化、信仰、政治发声位置,才是丰富一个时代的文学的因素。”〔10〕这是来自海外汉学立场的对“文化中国”的中心意识的质疑,〔11〕总之,华文世界的文学研究在尊重和强调各自独立性的方向上大步前进,通过学术命名为各自认同的文化区域确立合法性的意图十分明显。这些努力我们在一方面完全可以理解,因为新的命名方式显然有利于学术多元化的发展,绝不是一件坏事。不过,在我们各自证明自己的同时,是否还需要一种文化融汇和生命认同的努力呢?在我看来,认同与疏离、寻找共同的普遍性与强调自身的特殊性永远是学术思想发展的两股力量,彼此纠缠,彼此博弈,最后共同推进思想的运行。在当今普遍强调各自特殊性的时候,我们以“民国文学”的共同记忆提醒生命的过去,提醒所有现代华文文学都与五四白话文学的开启有着万千联系,都从民国时期曾经的荣光中受益这些基本事实,绝对也是一件有益的事情。

从另外一方面说,两岸学界对百年来华文文学的研究,自觉不自觉地长期受制于西方的思想与方法,当然,文化的开放无可置疑,但是作为学术创造的主体性却也因此大受影响,日本学者沟口雄三提出研究中国问题要反对“没有中国的中国研究”,提出应该深入把握“作为方法的中国”,〔12〕这对中国自己的学术选择无疑也是当头棒喝,我们当然应该发现自己的问题,理所当然就运用自己的方法,既然有中国人自己的“民国”,那么就有“作为方法的民国”。民国岁月,一个东亚大陆的古老民族走进现代,如此不同的历史,如此不同的命运,如此不同人生与文学形态,当然就应该有符合民国的观察、描述方式。在将来的某一天,来自华文文学世界的“作为方法的民国”日渐成熟,衍生出来种种概念、思维和视野,这将是对世界学术的一大贡献。

在拥有数千年文化传统的华文学术世界里,实现这个目标乃应有之义。

而“民国”,正是所有华文学术世界——无论是中州正韵抑或方言杂音——的经验的汇集,最大的公约数,从民国文学研究出发,或许最具有一种深度交流的可能性。

行笔至此,我想起本文开头提出的困惑和难题:如何在两岸分治的现实面前,既不破坏“政治正确”,又能够有效地开展“民国文学”研究?我觉得以上的设想已经足以表达一个新的思路:让我们的学者能够尽可能将政治意义的分歧放在一边,首先进入我们共同的历史记忆和文学表达之中,透析典范,读解经典,寻找深层的对话和交流,然后各自推进自己的学术发展。

〔1〕尹雪曼总纂.中华民国文艺史〔M〕.正中书局,1975年;陈芳明,林惺岳,等.中华民国发展史·文学与艺术(上下册)〔M〕.政治大学与联经出版公司,2011.

〔2〕丁帆.关于建构民国文学史过程中难以回避的几个问题〔J〕.当代作家评论,2012,(5).

〔3〕丁帆.“民国文学风范”的再思考〔J〕.文艺争鸣,2011,(7).

〔4〕白舒荣.台湾文学研究在大陆〔J〕.世界华文文学论坛,1999,(4).

〔5〕鲁迅.中山先生逝世后一周年〔A〕.鲁迅全集:第7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605.

〔6〕陈芳明.民国新文学前史的史观探讨〔A〕.中国近代文学史料及文献研究工作坊交流论文,2013年5月台湾政治大学.

〔7〕吴晓川.从迁台作家创作看中国新文学传统的延续〔J〕.当代文坛,2007,(6).

〔8〕钱虹.从“台港文学”到“世界华文文学”——一个学科的形成及其命名〔J〕.学术研究,2007,(1).

〔9〕彭志恒,等.文化的华文文学的观念及其方法论意义〔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4,(4).

〔10〕〔11〕王德威.华语语系文学:边界想像与越界建构〔J〕.中山大学学报,2006,(5).

〔12〕沟口雄三.作为方法的中国〔M〕.孙军悦译,三联书店,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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