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林林,谢龙新
(1.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上海200083;2.湖北师范学院文学院,湖北黄石435002)
《老人与海》是被誉为“影响历史的百部经典之一”、“美国历史上里程碑式的32本书之一”的力作,海明威也因此登上了他个人文学创作的高峰。同时,学术界也掀起了对《老人与海》的研究高潮。对《老人与海》的解读,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精神层面的解读,如阐释老人桑提亚哥的硬汉精神、基督精神等;艺术特色层面的解读,如研究小说所体现的精湛的叙事艺术、冰山原则、隐喻与象征、陌生化手法等;生态视角的阐释等。也有从拉康镜像理论、存在主义哲学视角的解读,如关于探讨《老人与海》中主体的分裂与复归,关于小说中镜像的分析,关于小说中所体现的荒谬、抗争与自由等等。通过对这些评论的参阅,笔者发现大多数运用拉康镜像理论探讨作品内涵的评论,其切入点主要放在主体即老人桑提亚哥身上。而且,以往的评论大多致力于运用某种单一理论来阐释文本,很少有论者把拉康镜像理论和存在主义哲学结合起来讨论文本。而事实上,笔者认为,在《老人与海》这部文本中,这两种看似不同层面的理论在马林鱼这一形象上都得到了充分体现。
海明威在谈到《老人与海》的创作时提到,“他曾计划写《海洋四部曲》,其中的第四部分是‘桑提亚哥老人和马林鱼’。1951年他写信给斯克里布纳说可以将第四部分抽出,单独作为一本小书出版,题名为《老人与海》,1952年作品便问世”[1]69。由此,马林鱼形象对于整部作品的重要性可见一斑,应该足以引起论者的重视。因此,马林鱼是笔者的切入点,笔者的论述也紧紧围绕马林鱼展开。本文从拉康镜像理论和存在主义哲学的角度出发,将就马林鱼在老人桑提亚哥寻求自我的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马林鱼骨架所带来的具有终极意义的思考进行论述,从而解读《老人与海》所蕴涵的独特的悲剧意蕴。
众多论者对于马林鱼的象征意义论述得比较多的便是马林鱼象征着人生宏伟的目标,承载着老人的希望和追求,认为老人追捕马林鱼的过程就是他追求自己梦想的过程。然而,从美学接受的角度而言,读者对于作品的阅读就是一个再创造的过程。因此“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那么,同样一千个读者也应该有一千条马林鱼。对于马林鱼的意义从以上角度理解也许并无不可,但似乎过于明显,还未见出马林鱼的深意来。况且读者只要稍加留意,便会发现小说中多处描写了老人桑提亚哥在面对马林鱼时的无意识言语:“你现在觉得痛了吧,鱼,老实说,我也是如此啊”[2]28,“我巴望也能喂那条大鱼,他想。他是我的兄弟”[2]30,“但愿我就是这条鱼,他想,使出他所有的力量,而要对付的仅仅是我的意志和我的智慧”[2]33,“我从没见过比你更庞大、更美丽、更沉着或更崇高的东西,老弟。来把我害死吧。我不在乎谁害死谁”[2]48,“鱼闭着嘴,尾巴直上直下地竖着,我们像亲兄弟一样航行着。接着他的头脑有点儿不清楚了,他竟然想起,是他在带我回家,还是我在带他回家呢”[2]51……
由此可见,与其说马林鱼是老人的对立面——目标,还不如说马林鱼是老人不可分割的另一面——镜像。马林鱼形象的特殊性首先就在于它是作为老人桑提亚哥自我的镜像而存在的。
法国著名精神分析学家拉康的“镜像阶段”理论能够为以上观点提供进一步的理论支撑。“镜像阶段”即前语言阶段。镜像阶段讲的是关于自我的构成与本质以及自我认同的形成过程。拉康认为自我在意识确立之前并不存在,所谓意识的确立就是指人有了自我的概念。那么,自我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呢?
具体说来,婴儿在进入镜像阶段前有一个前镜像阶段,即婴儿从出生到6个月的时期,这时的婴儿身体的各部分机能尚未健全,对自己身体的各部分认识不全,还没有形成完整身体的概念,在这种情况下也缺乏构成完全形象的能力。因此,此阶段婴儿的身体体验是“支离破碎”的;到了6~18个月时,婴儿就进入了镜像阶段,这时的婴儿尚不能行走,甚至站不稳,需要大人扶持。然而当婴儿与大人一起站在镜子前时,他在镜中发现了自己的形象,并为自己的发现欣喜万分,于是他“力图摆脱支撑他的羁绊,并保持一种稍微前倾的姿态”,想要向镜子靠近[3]181。拉康认为这是一种自我认同、自我确立的标志。这是婴儿第一次通过镜子看到一个完整的“我”。在这之前婴儿对于自我的认识是片断的、零碎的,唯有这个镜像才给了他全面的印象,使他能把曾经感觉的破碎的片段连缀成一个经验的完全的整体。因而,镜子中那个完整的像深深吸引婴儿把自己认同于这一形象,把这一形象想象为“理想我”[3]183,即一种理想状态中的“我”的形象。通过认同于这一“理想我”,婴儿克服了自身破碎的身体体验。
然而,拉康认为,“镜像阶段是一出戏剧,其内在冲突从不足迅速发展为期待状态,对于受空间身份确认诱惑的主体来说,它制造了从支离破碎的身体形象到我称之为矫形形式的身体完整形式等一系列幻想——最后,发展到建立起异化身份的纹章这个假设,这个假设以其确定的结构展示出主体的全部精神发展。由此打破了内在世界的圆周而进入周围世界,导致自我确认的无穷化解”[3]184。也就是说,主体的自我认同是一种想象性认同,它只能在“幻想”中完成,自我是自欺的自我,每一次认同所得到的都只不过是一个虚幻的镜像。那么,基于这个认识,人类在镜像阶段得到了一个“理想我”并不意味着就永远克服了“破碎我”的体验。事实上,前镜像阶段“破碎我”的体验并未消失,只是暂时被压抑了。随着婴儿的成长,这种“破碎我”和“理想我”的对立将在人生中永远存在。人类对自我的寻求,与“理想我”的认同永远不会停止。
那么,我们再来看看《老人与海》这部作品中老人是如何寻求自我的。小说一开篇便塑造了一个孤苦无依的老渔夫——桑提亚哥,“他是个独自在湾流中一条小船上钓鱼的老人,至今已去了八十四天,一条鱼也没逮住”。就连曾经陪伴他的男孩马诺林也因他“倒了血霉”而不得不听从大人的吩咐离开了他。而同样以钓鱼为生的其他渔夫或者嘲笑他,或者怜悯他。这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强烈的打击,因为曾经他是一个多么优秀的渔夫啊,他那么多次经历惊涛骇浪、生死关头,那么多次捕到差点儿把船撞得粉碎的大鱼。如果说生活上的寡居和贫困让他面临着一种物质上的孤独,那么来自于他人的不认同,让老人实实在在地体验到了一种精神上的巨大的空前的孤独。而这种孤独已不再是属于老人个体的孤独,而是一种全人类普遍的孤独——来源于自我的缺失。
其实,这种自我的缺失也就是老人桑提亚哥的自我认同出现了危机。因为他已经连续84天没有捕到一条鱼了,这使得老人一直以来建构的那个了不起的渔夫——“理想我”破碎了,而这种破碎感更是在其他渔夫的各种反应中得到了强化。此时,老人的自身体验回到了前镜像阶段被压抑已久的“破碎我”。于是,老人体验着自身的破碎感,带着去寻求一个“理想我”的迫切欲望在第85天继续出海了。如果把茫茫的海面比作一面巨大的镜子,那么老人在苦守孤舟、独自垂钓时再次进入了镜像阶段。
根据拉康的理论,自我的建构既离不开主体也离不开主体的对应物——“他者”。而这个“他者”就来自于镜中主体的影像,是主体通过与这个影像的想象性认同而实现的。也就是说,主体是通过镜子中作为“他者”的影像而得以认出自我的。在《老人与海》这部作品中,大马林鱼正是构成老人自我认同的“他者”,是使老人产生统一完美自我幻想的“他者”。
老人对于自己总是抽筋不听使唤的左手自言自语:“我恨抽筋,他想。这是对自己身体的背叛行为。由于食物中毒而腹泻或者呕吐,是在别人面前丢脸。但是抽筋,在西班牙语中叫calambre,是自己丢自己的脸,尤其是一个人独自待着的时候。”[2]32当老人说自己丢自己脸的时候,他是在表达对于自己苍老身体的不满,因为这与他以为曾经事实存在(自我具有虚幻性)而如今只能想象的那个英雄形象的“我”完全不符。此时老人的身体体验是“支离破碎”的,他感到挫败,于是透过那天然的镜子——一望无际的海面,老人将目光投射到了在他眼中坚强、崇高、完美的马林鱼的身上。老人自己也说,“有三样东西是兄弟:那条鱼和我的两只手”,“但愿我就是这条鱼,他想,使出它所有的力量,而要对付的仅仅是我的意志和我的智慧”[2]33。马林鱼这一高大完美的形象与老人苍老、伤痕累累、“支离破碎”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并深深吸引老人将自己认同于这一形象。拉康认为,认同是主体在认定一个镜像之后,主体自身所发生的转换。很明显,此时老人将自己与马林鱼紧紧联系在一起,甚至把自己和马林鱼当作不可分割的一体。于是,一个根本性的转换发生了,老人苦苦寻求的自我变成了镜中的影像——马林鱼。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马林鱼就是老人,老人就是马林鱼,老人对马林鱼的寻求,其实就是对自我的一种寻求,马林鱼正是作为老人自我的镜像而存在的。小说中老人多次由衷地赞美马林鱼:“我从未见过比你更庞大、更美丽、更沉着或更崇高的东西,老弟”[2]48,“你要是没有累乏的话,鱼啊,那你真是不可思议啦”[2]35。然而,马林鱼越是强大、越是完美、越是崇高,老人越是而且必须杀死它。老人说,“鱼啊,我爱你,非常尊敬你。不过今天无论如何要把你杀死”[2]27,“来,把我害死吧,我不在乎谁害死谁”[2]48。因为只有杀死马林鱼,老人才能获得一个巨大、完整、统一的“理想我”形象。所以,“马林鱼不仅是被桑提亚哥征服的客体,从某种程度上也是老人的同一性身份。只有通过死亡,老人的欲望和马林鱼才能幻灭消亡,从而实现同一性认同”[4]。
老人出海两天两夜,经过激烈的海上拼搏,终于捕到了一条巨大的马林鱼。然而,在返航途中却遭到鲨鱼的袭击,精疲力尽的老人又与鲨鱼展开了一天一夜的惊心动魄的搏斗,然而他竭尽全力也没能阻止鲨鱼对马林鱼的轮番撕咬,最终老人一无所获,只带回了巨大的马林鱼骨架。小说结尾部分对于马林鱼骨架的描写很是意味深长:“他停了一会儿,回头一望,在街灯的反光中,看见那鱼的大尾巴直竖在小船边。他看清它赤露的脊骨像一条白线,看清那带着突出的长嘴的黑糊糊的脑袋,而在这头尾之间却什么也没有”[2]63,“有个女人朝下面的海水望去,看见一些空啤酒听和死梭子鱼之间,有一条又粗又长的白色脊骨,一端有条巨大的尾巴,当东风在港外不断地掀起大浪的时候,这尾巴随着潮水起落摇摆”[2]66。
仔细回想小说的故事情节,很难想象马林鱼在遭受鲨鱼的多番猛烈袭击后,骨肉分离,但还依然完完整整地保留着那副巨大的空骨架。可想而知,马林鱼骨架具有很大的虚构性成分。那么,作者对于马林鱼骨架这一细节的安排便是有意而为之,并非可有可无的。然而,在以往关于马林鱼形象的评论中,马林鱼骨架常常处于被忽略的状态。笔者认为,虽然马林鱼骨架是依附于马林鱼这一形象的一部分,却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且具有它独特的意义。正是由于海明威在小说中对于马林鱼骨架所作出的细节描写,更加丰富了马林鱼这一文学形象的含义,使我们从中获得了哲学层面的解读:它代表人的生存状态,象征着存在的荒谬与虚无。巨大的马林鱼骨架是老人出海拼搏三天三夜的最终结果,它就像老人那打满了补丁的帆一样,意味着一场再明白、再彻底不过的失败,而且是一场竭尽全力依然无法逃避的无可奈何的失败。
存在主义哲学家对世界的基本看法是: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世界注定荒谬,人生注定孤独。他们认为人生没有目的和意义,人的存在是偶然和荒谬的,甚至包括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荒谬的,既找不到存在的理由和依据,也找不到摆脱困境的方法。“所谓偶然,指的是存在不可为意识所把握,它是外于意识的统一体,是不可解释的”[5]216。存在主义者认为,“人自身根本不能为自身把握,它始终无形而‘多余’,但又难以泯灭”[5]5。关于“荒谬”,它是存在主义者普遍敏锐捕捉到并努力诠释的一种生存情绪。在存在主义者看来,世界的荒谬就是意义的丧失。尤其是当人面对死亡这一巨大的意义消解体时,生之一切意义都将丧失,谁都不知道,自己何时会突然陷入这样一种境地。正如加缪所说,“荒谬感可以在随便哪条街的拐弯处打在随便哪个人的脸上”[6]10。
老人桑提亚哥的故事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那个因得罪神祗而被罚推巨石上陡山的西绪弗斯,每当石块即将翻过坡顶,巨大的重力会把它压转回头,无情的莽石翻滚过来,落回起点。于是西绪弗斯不得不竭尽全力,一切重新开始。如果我们把老人桑提亚哥与西绪弗斯作比较,会发现二者有惊人的相似之处,那就是他们都经历着一场无法回避的彻头彻尾的失败。巨大的马林鱼骨架让镇上的所有人都为之惊叹,老人或许也由此感到一丝欣慰。老人自己也说:“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给打败。”[2]53多少有点精神胜利法的意味。众多论者也由此解读出老人桑提亚哥的“硬汉精神”——“重压下的优雅风度”。然而,失败就是失败,不谈体面与否,不谈有尊严、有风度与否,马林鱼骨架所带来的终极意义上的思考便是它始终代表着一场一无所获、明明白白的失败。老人桑提亚哥被抛入到汪洋大海,经过三天三夜的拼搏,荒谬感便也打在了他的脸上:无论他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在那副巨大的马林鱼骨架面前都失去了一切意义与价值。由此解读出人的存在就是荒谬、虚无、无价值的,不管你怎么努力、怎么挣扎,到头来等待着你的依然是失败,依然是一场空。因此,巨大的马林鱼骨架在一定程度上透露出了一种存在的荒谬与虚无,也就再一次体现了马林鱼形象的独特性。
在20世纪西方文学批评史上,拉康镜像理论和存在主义哲学同属于当代西方两大哲学思潮中的一大主潮——人本主义,即把人当作哲学研究的核心、出发点和归宿。作为人本主义中的两大重要的理论思想,拉康镜像理论和存在主义哲学都对“自我”的概念作出了相应的阐释。拉康认为自我具有虚幻性和自欺性的特点,那么自我总是会外在于主体。所以主体的分裂性而非完整性是一种必然,也就是说完整的主体并不存在,主体不能自由自在地决定自己的生活。而存在主义者则认为存在先于本质,人毫无疑问也是一种存在,那么人这种存在也是先于本质的。也就是说人永远不用参照一个已知的或特定的人性来解释自己的行为,即人的存在是自由的。
然而无论“自我”是不自由的还是自由的,从根本上而言都是一种悲剧。不自由的“自我”,如拉康所确立的虚幻的、自欺的自我无可避免地导致了分裂性主体的产生,伴随主体一生的破碎感毫无疑问酿造了一种永恒的悲剧。而自由的“自我”,如萨特等存在主义者虽然确立了积极“介入”现实的自我,却依然逃脱不了荒谬的存在。人只是这个荒谬、冷酷处境中的一个痛苦的个体,世界带给人的依旧是无尽的苦闷、失望、荒谬和虚无。所以拉康镜像理论和存在主义哲学看似属于不同层面,却殊途同归,在对于自我和人生所作出的悲剧性诠释方面是存在着共通性的。因此,把这两种理论结合起来解读《老人与海》这部文本是具备它的可行性的。
正如鲁迅先生所言,“悲剧就是将人类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美学中的悲剧之所以不同于生活中的悲伤和不幸,很重要的一点就在于它的结局是无可避免的,它能表现出失败甚至毁灭的必然性。《老人与海》中巨大的马林鱼骨架作为马林鱼的尸骸无不透露出一种深重的被毁灭了的美——悲。因此,马林鱼这一文学形象蕴含了独特的悲剧美。
这种悲剧美首先表现为“他者”的悲剧。根据拉康的镜像理论,马林鱼是老人自我的投射。在拉康看来,“自我并不是它自己的主宰。人们苦苦寻求自我,而当找到它时,它却总是外在于我们,总是作为一个他者而存在,被自身无法掌控的外部力量所决定,永久地被限定在与自己异化的境地”[7]。因此马林鱼形象的悲剧性其实正是作为一种“他者”的悲剧体现在老人身上的,并对老人的自我建构造成了悲剧性影响。拉康理论在认识方法上有一个特点,这就是以人的自我影像作为认识的对象。“拉康认为,人对于自我的认识其实是通过自己的镜像‘他者’反作用于人的心理而形成的”[8]。正如柏拉图在《理想国》第七卷中谈到,人类就像置身于黑暗岩洞中的囚犯,他们无法对自己有起初的认识,只有通过映射在岩洞石壁上的模糊影像才能得到对于自己的认识。人们追求智慧和启蒙,就像囚徒渴望从黑暗岩洞中脱困一样。其实,柏拉图的上述思考具有一定的普遍意义。这种状况并非只存在于人类启蒙以前,就是人类认识水平达到一定高度,并不断飞速发展的今天,不管你承认与否,这个形象的比喻依然适用。这正如人类对于自己全部身体的观察离不开镜子以及镜子中的像一样,人类对于自我的认识也不能直接从外在于主体自身的地位来看自己,他只能通过主体自身在媒介物(一种抽象化了的镜子)中的影像来确立自己的形象,把自我和他人区分开来,以达到认识自我的目的,从而产生自恋或自卑等对于自我的态度。也就是说,在社会交际中,人往往要从他人对自己的态度来判断自身的价值,这是何等的悲哀啊。而这实际上是由于一种强大的、不可忽视的“他者”力量在人类自我建构中占据着至关重要、不可或缺的位置而酿造的普遍的永恒的悲剧。“他者”的不认同,如老人身边的其他渔夫,“他者”的毁灭,如小说中马林鱼的毁灭,都使老人的自我认同产生了危机。
老人84天没有捕到一条鱼,面对其他渔夫的或嘲笑或怜悯的态度,老人通过杀死马林鱼而实现了与“理想我”的认同,从而化解了小说中老人的第一次自我认同危机。然而老人的悲剧并未就此结束,当老人精疲力尽地拖着马林鱼在返航的途中遭到鲨鱼的袭击时,他再一次体验到了破碎感,再一次面临着自我认同的危机。正如小说中所描写的那样:“他不忍心再朝这死鱼看上一眼,因为它已经被咬得残缺不全了。鱼挨到袭击的时候,他感到就像自己挨到袭击一样”[2]53,“但愿这是一场梦,我根本没有钓到这条鱼”[2]57,“‘Ay,’他说出声来,这个词儿是没法翻译的,也许不过就是一个响声,就像一个人觉得钉子穿过他的双手,钉进木头时不由自主发出的声音”[2]55……这样一些细节描写都表明老人桑提亚哥在大马林鱼遭到鲨鱼撕咬的过程中,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一种被撕开的毁灭性的断裂感和破碎感。然而面对这种痛楚,老人虽然竭尽全力,却依然无能为力,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鲨鱼把大马林鱼咬得残破不堪,直到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空骨架。由此,老人辛辛苦苦、费尽心血所建构的一个完美、巨大的“理想我”再次从主体身上被剥裂,老人的自我认同又一次产生了危机。
“破碎我”是永恒的,统一的“理想我”是暂时的。拉康认为,“我”一生都摆脱不了“破碎感”。为了克服“破碎我”的体验,老人需要不停地与“理想我”进行认同。然而“他已经证实过上千回了,这算不上什么”。“每一回都是重新开始”,因为“我”的每一次自我寻求、自我认同所得到的都只是一个暂时的虚幻的镜像,而镜像的非现实性决定了它无论如何也不能与主体完完全全融合,二者的认同只能存在于想象中。这也就是老人经历了上千次的证明,依然毫无意义的原因。但老人又不能停止认同,因为这是老人唯一能逃避前镜像阶段产生的并将伴随人一生的那种“破碎我”的体验的方法。
因此,当老人自言自语道“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给打败”时,这句话的“一个人”的指向意义便更加丰富了。笔者认为,我们不应像往常一样仅从表面简单地解读为这句话的指向是老人。事实上,老人和马林鱼都在实践着这句话:老人在马林鱼遭受鲨鱼袭击时体验到了一种被撕裂的毁灭性的破碎感,但老人依然梦见象征着力量的狮子,依然准备再次出航寻求自我。因此,老人没有被打败。而马林鱼被老人杀死了,可老人却不能完全地、事实上地、真正地拥有它,老人与马林鱼形象的认同只能存在于想象中。从这个角度而言,马林鱼也没有被打败。
因此,从以上分析而言,老人的悲剧是必然的。甚至可以说:我们每个人都在重复着老人的悲剧:每个人都是在人生的海洋上独自垂钓的渔夫,体验着全人类最普遍的孤独——自我的缺失,我们一次一次试图捕最大的鱼,一次一次想要寻求一个最完美的“理想我”,然而却一次一次地希望落空,一次一次地从头再来,也就一次一次地体验着“他者”带给我们的无法逃避的悲剧。
这种悲剧美体现为一种存在之悲。从存在主义的角度而言,马林鱼骨架象征着人类终极意义上的荒谬虚无,即无价值性,透露出深深的悲哀。然而老人桑提亚哥以及我们每一个普通的或不普通的人都无法逃避这样的荒谬,就像不断推石头上山的西绪弗斯一样永远也逃脱不了遭受“灭顶之灾”,却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从头再来的厄运。正如加缪所说,“活着就是使荒谬活着”[6]44。这是老人的悲剧,也是我们每个人都体验着的普遍的悲剧。
然而,老人的悲剧远不止于此,它还具备它的特殊性。面对全人类都面临的同一种生存困境——荒谬,老人的生存哲学却并未就此搁浅,他并未用一种无所谓的、自暴自弃的荒谬态度去反抗荒谬。相反,他依然梦见象征着力量的狮子,依然在准备天晴之后继续出海。
老人桑提亚哥的这种积极的、乐此不疲的人生态度印证了萨特的存在主义思想。萨特存在主义哲学的一个基本观点就是人的存在首先是一种自由,这种自由的核心内容是自我选择,人就是他自我选择的结果。萨特说:“人由于命定是自由,把整个世界的重量承担在肩上,他对于作为存在方式的世界和他本身都是有责任的。”[9]708也就是说萨特认为,人虽然生而被抛,可人在被抛的同时是自由的。“这意味着人必然要承担存在的事实,要‘介入’世界,要有所行动”[5]219。因此每个直面荒谬世界的人都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人生之路,即自由社会自由选择,但每一种选择,你都要为之承担相应的后果,否则便是混蛋。
《老人与海》中,桑提亚哥就一直在作选择:面对强大而凶险的茫茫大海,桑提亚哥作出了他的选择——出海捕鱼,寻求自我。在连续84天没有捕到一条鱼后,他毅然作出了他的选择——将船驶向远离港湾的深海。当马林鱼上钩后却拼命挣扎想要逃脱时,老人又作出了他的选择——与马林鱼较量。当他终于杀死了马林鱼却遭到鲨鱼袭击时,他还是作出了自己的选择——与鲨鱼战斗到底。所以,最后那副巨大的马林鱼骨架所带来的彻底的失败正是老人所必须承担的后果。
因此,从这个角度而言,老人桑提亚哥是一个必然的悲剧人物形象。美学所定义的悲剧人物身上必须具备社会所肯定的,正面的、进步的、积极的、美好的人生价值。只有他们具备这样的正面素质,当人生中的各种悲惨遭遇发生在他们身上时,特别是由于他们身上的正面素质所激发出来的行为无法实施时我们才更会为之哀痛,但却又并不让人感到绝望。因为美学中的悲剧具有一种崇高美,它通过美的毁灭来达到净化人的心灵,让人们化悲伤为尊敬,坚定人们的信念,从而鼓舞斗志的目的。老人桑提亚哥这样一种敢于直面惨淡、荒谬人生的崇高精神便让读者获得了一种悲剧体验,因为桑提亚哥具备众多悲剧人物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壮举。马林鱼骨架给老人带来的摧残与毁灭让人们心生同情、哀怜和悲悯,而老人的坚持与抗争却又让人们化悲为愤,拾得一份执著争取、坦然面对既定存在的力量与勇气。加缪也认为,“人的伟大与价值正是在没有希望中坚持,他不在荒谬外找希望,他只在荒谬内通过坚持体验自己的生存”[5]274。由此,我们获得了一种积极的存在主义解读:人生难免荒诞痛苦,你能做的唯有顶住。
总之,无论是从拉康镜像理论的角度而言,还是从存在主义的角度而言,毫无疑问,老人桑提亚哥都是一个彻底的悲剧人物。老人在马林鱼遭鲨鱼袭击之后多次自言自语道“但愿这是一场梦”、“但愿我根本没有钓到这条鱼”,说明老人多多少少意识到了这种悲剧,也就是说在一定程度上老人对于自己的悲剧是自知的。而这种悲剧人物自知的悲剧所蕴含的悲剧意味远比不自知要深重得多。因为悲剧人物了解自己所陷入的这种悲剧却又无法逃开,那么痛苦便又多了一层。而事实上,无论老人悲剧的本质如何,这种悲剧最终得以呈现和揭示都是源于马林鱼这一形象的塑造。
如果把《老人与海》看作一部舞台剧,那么整个舞台的布景除了一位孤独的老人、一片茫茫的大海,马林鱼就是一个不可或缺的道具了。因为老人桑提亚哥的人际关系基本上是孤独的,除了一个孩子,他与其他人没有任何实质上的联系。而小说的主要部分都是围绕着老人与马林鱼展开的。因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马林鱼可算得上是《老人与海》中除老人以外的第二主角。
虽然解读并不一定是某种解答,但文本的意义却是在读者的各种阐释中才得到不断丰富的。拙劣的文学作品各有各的拙劣之处,而优秀的文学作品却毫无疑问具有一个共同点:能够给人们留下反思的空间,经得起时间的检验。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就是这样一部给予人类宝贵馈赠的文本。笔者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历史的变迁,评论界将会涌现出更多不同历史语境下的丰富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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