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力丹
(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北京100872)
科学社会主义的创始人马克思和恩格斯,也是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的最早阐发者。他们的新闻观是他们所处时代和他们个人的才智、眼光和预见力协调一致的结晶。研究他们的新闻观,需要深切地了解他们所处的时代特征,他们个人经历的特征,以及使得他们可能创造出崭新的传播观念的其他显著因素。
马克思生于1818年,恩格斯生于1820年,他们是同时代人,并且都出生在普鲁士王国(德国未统一前最大的邦国)资本主义较为发展、受到资产阶级革命影响较深的莱茵省。当他们投身社会生活的时候(19世纪40年代),英国、美国、法国等已经完成了工业革命,以英国为首的世界市场体系已经较为完善,经济变革不断推动着欧洲发生一系列的政治革命。德国的资本主义(特别在普鲁士莱茵省)也开始了自己的进程,尽管落后的政治体制经常制约着经济发展。这种处于世界市场,但又不是政治、经济中心地带的位置,给予马克思和恩格斯一种观察世界的独特视角。因为他们的祖国长期受到狭隘的地方视野的限制,一旦睁开眼睛看世界,会有对比之下产生的新鲜感。当他们不断地批判德国小市民的狭隘眼光的时候,正表明他们已经在用整体“世界”的眼光观察事物。
古代社会的“世界”概念,除了少数哲人,不论中外,在多数人的心里,永远是指自己能够看到和听到的生活的狭小范围。以“我”为中心、我所在的地方即是世界中心的意识,是以对全球的无知为前提的。15世纪末的地理大发现,所以很快从一种纯粹的地理意义转变为经济的、政治的意义,就在于它大大扩展了人们的眼界,使“世界”逐渐取得了现代意义。
马克思和恩格斯第一次全面阐述他们唯物主义历史观的著作《德意志意识形态》,就把15世纪末的事件作为观察问题的起点。他们写道:“美洲和通往东印度的航线的发现扩大了交往,……当时市场已经可能扩大为而且日益扩大为世界市场,——所有这一切产生了历史发展的一个新阶段。”[1]56他们于1847年底完成的《共产党宣言》,同样从美洲的发现和绕过非洲的航行谈起。30多年后,恩格斯在总结马克思的基本理论时,再次谈到这个他们观察问题的起点,写道:“随着15世纪中叶以后欧洲以外的世界的发现,资产阶级得到了一个更广大得多的通商地区,从而也得到了发展自己工业的新刺激……建设起现代的新式交通工具——轮船、铁路和电报。……在充分认识了该阶段社会经济状况(而我们那些历史学专家却完全没有这种认识)的条件下……历史破天荒第一次被安置在它的真正基础上。”[2]122~123因而,马克思和恩格斯论证问题的思想特征,总是以现代“世界”的概念为前提的,并且“交往”的观念始终是他们唯物史观的有机组成部分。
很多著名历史人物陈述事实和表达观点时,可以很大程度上摆脱自己生活的国家的政治制度和政治意识的影响,但很难摆脱那个国家无形的文化传统和社会意识的影响。马克思和恩格斯却能够完全摆脱狭隘的“祖国”的影响,从世界的角度观察问题。这里有两个特别的原因,一个是他们实际上是失去国籍的世界公民;另一个是他们为之奋斗的无产阶级的解放本身是国际性的,“工人没有祖国”[3]487。
他们由于从事革命活动,经常从一个国家被驱赶或流亡到另一个国家(德国、法国、比利时、瑞士、意大利等等),最后只能定居英国。他们被剥夺国籍,根据需要而使用德语、英语、法语、荷兰语、佛来米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俄语等多种语言演说或写作。正如马克思的女婿、法国工人党宣传家保尔·拉法格(Paul Lafargue)所说:“马克思并不把他的活动局限于他所生长的国家,他曾经说过:‘我是世界的公民,我走到哪儿就在那儿工作。’……恩格斯和马克思没有祖国。按照马克思的说法,他们两人是世界公民。”[4]90这种生活背景无形中使得他们更多地摆脱了自己祖国相对狭隘的文化传统的影响,得以更清晰地思考问题,特别是像传播这类人类社会共同的现象。
这种情形又造成一种特别的结果,即他们定居的英国,特别是首都伦敦这个他们生活的主要城市,在当时具备了最好的客观观察世界的条件。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学生、德国社会民主党的领袖威廉·李卜克内西(Wilhelm Liebknecht)曾经流亡英国多年,直接受到马克思的教诲,后来在德国从事专职党的新闻工作,他对此体会颇深,回忆马克思时他写道:“在伦敦,在这个首要的大都市,全世界的中心,世界商业的中心,在这个世界的瞭望塔上马克思可以找到为完成他的著作正在搜求并需要的基本素材。从这里可以纵观整个世界的商业、世界的政治和经济动态,这在地球上任何别的地方都是办不到的。”[5]22~231885年,当恩格斯有条件生活在其他国家的时候,他比较过伦敦和巴黎,对伦敦的地位也有描写:“我宁愿定居在伦敦,而不愿在巴黎。为了真正享受巴黎,自己就要变成巴黎人,具有巴黎人的一切偏见,首先只对巴黎的事物感到兴趣,惯于相信巴黎是世界的中心,是一切的一切。伦敦不如巴黎漂亮,但是比巴黎雄伟,它是世界贸易的真正的中心,而且也多样化得多。此外,伦敦还容许对整个周围世界保持中立,而这对于科学的、甚至艺术的公正态度是必要的。”[6]383这个条件对于马克思和恩格斯形成他们科学的思想体系,包括他们高屋建瓴的传播观,是非常独特的。
马克思和恩格斯所代表的现代工人阶级,其阶级的共同利益远远高于自己所在“祖国”的民族利益(这种利益其实始终主要是统治阶级的利益)。他们在《共产党宣言》中写道:“还有人责备共产党人,说他们要取消祖国,取消民族。工人没有祖国。决不能剥夺他们所没有的东西。”[7]270工人阶级的不分国籍的共同利益和他们的解放,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毕生为之奋斗的目标,因而他们思考问题的时候,也决不会停留在某个国家或民族工人阶级狭小利益的视野内。这种情形决定了他们论述问题时的博大胸怀。
从马克思和恩格斯所受的教育看,他们不仅是德国古典哲学当然的批判性继承者,更是欧洲文艺复兴以来所有启蒙思想的全面继承者。两个人的不同点在于,马克思最早是从他的家庭内汲取这方面的营养,因为他的父亲是位具有启蒙思想的律师;而恩格斯则是以反叛的方式、通过持续阅读大量欧洲启蒙书籍获得知识,因为他的父亲是位文化水平有限的资产阶级暴发户,他中学未读完就被迫从商当学徒。无论是马克思还是恩格斯,都对欧洲和古希腊-罗马文化十分熟悉,仅就他们对古今各国典范文学作品的熟悉来说,他们的视野也是世界的而不是某个国家或民族的。他们对各种欧洲语言的学习,也主要是通过阅读文学作品这个途径。英国学者柏拉威尔(Siegbert Salomon Prawer)的著作《马克思和世界文学》,几乎一览无余地将马克思著作中渗透着的世界文学的形象、词句和韵律与原著对照后,赞叹地写道:“马克思的头脑正是许多世纪和许多国家的文学经验和回忆的一个宝库。”[8]220
这种融合了那个时代各国历史与文学思想的情形,贯穿在他们的全部著作和书信中。以马克思和恩格斯合著的《共产党宣言》为例,第一个自然段便带有德国诗特有的韵律;讲到资本如何像巫师一般呼唤出现代生产力,采用的是歌德作品中的话;关于冰冷的现金交易的形容,来自英国作家卡莱尔的作品;“工人没有祖国”的名言,最早出自法国革命家马拉;而“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号召,则可以从海涅的有关诗句中找到它的雏形。反过来,《共产党宣言》的最后一句话,显然影响了后来德国社会学家维尔纳·松巴特(Werner Sombart),他在其论著中使用了几乎同样的话——“无产阶级除了他们身上的锁链以外,没有可以丢失的东西”[8]197。
但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毕竟是德国人,他们的母语德语和他们后来主要使用的报刊语言——英语,同属于印欧语系日耳曼语族,而与法语(罗曼语族)的血缘关系相对远些。他们在英国找到了德国已经丧失的古日耳曼传统的自由意识。对于在德国深受君主专制制度迫害的马克思和恩格斯来说,古日耳曼的自由意识对他们的刺激和鼓舞是很大的。
恩格斯曾就这一点写道:“英国法律把大陆上那些在君主专制时期已经丧失而到现在还没有在任何地方完全恢复起来的个人自由、地方自治以及除法庭干涉以外不受任何干涉的独立性,即古代日耳曼自由中的精华部分,保存了几个世纪,并且把它们移植到美洲和各殖民地”[9]353,“它拯救了很大一部分古日耳曼人的自由,它不知警察国家为何物(这种国家在萌芽状态中就被17世纪的两次革命扼杀了),它在200年来公民自由的不断发展中达到了最高峰”[10]523。马克思注意到英国法律体系对出版自由的确认,写道:“在英国,最重要的政治自由一般都是由习惯法确认的,而不是由成文法批准的;例如,出版自由就是如此。”[11]295关于传播体制的观念,马克思和恩格斯更多地受到继承了较多古代日耳曼习惯法的海洋法系的影响。
德国、英国、法国等都是经受过新教(在英国是清教,在法国是加尔文教)改革洗礼的国家,特别是德国宗教改革运动后的新教,曾经对于青年马克思和恩格斯产生了较大的影响。马克思主持的《莱茵报》的编辑方针之一,就是传播新教精神。他当时写道:“《莱茵报》是把北德意志精神——新教精神引进莱茵省和南德意志来的第一家莱茵的和整个南德意志的报纸。”[12]318如果说文艺复兴动摇了封建君权统治的基石,那么新教改革则震憾了传统神权统治的基石,尽管新教仍然是宗教,但它显然世俗化了,成为奠定世界交往意识的宗教形式。少年马克思和恩格斯都曾信仰新教,他们成年后转而批判宗教而成为无神论者,他们深谙宗教传播的彼岸特征和传播心理,但是新教的“天职”意识和救赎意识,在抹去了宗教层面后,已经成为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这种生活态度同样影响到他们传播观的表达。
马克思有一段关于自由报刊社会作用的精彩论述,但是其中的两句话,在我国至今没有被引证和解释过。这两句话如下:“自由报刊是人民在自己面前的毫无顾虑的忏悔,大家知道,坦白的力量是可以使人得救的。自由报刊是人民用来观察自己的一面精神上的镜子,而自我审视是智慧的首要条件。”[13]179
这本是新教救赎的特有语言,但是马克思十分巧妙地将它们服务于自由报刊对民众的启蒙,促使民众通过自由报刊反省和认识自身。如果用马克斯·韦伯(Max Weber)较为晦涩的分析性的话来解释,那就是:“新教关于一个人得救的证明,即感召中惟一的确实性的观念提供了一种心理上的约束力,这种宗教信仰将这种心理上的约束力置于‘勤奋’之后。天主教却不能提供这一切,因为它的得救的手段不同。”[14]166新教可以将救赎转化为世俗勤奋行为的动机,天主教关心的只是一种纯粹伦理准则。马克思使用宗教语言表达,将媒体的社会教育功能很实际地与当时的环境条件结合了起来。
马克思和恩格斯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对新教与资本主义的关系有过透彻的分析和批判。但是他们仍从新教的基本观念——“天职”意识中汲取了认识问题和从事斗争的精神力量。这方面,最典型地表现在他们关于报刊的首要职责(使命)的论述。
马克思主持《新莱茵报》时期,曾在法庭上为报纸从事的斗争辩护,他说:“报刊按其使命来说,是公众的捍卫者,是针对当权者的孜孜不倦的揭露者,是无处不在的眼睛。”[11]275恩格斯也在同一场合谈到,报刊的“首要职责——保护公民不受官员逞凶肆虐之害”[11]280。1859年,当时德国最大的报纸《总汇报》揭露了德国一个自然科学家充当法国皇帝波拿巴三世的密探,尽管该报政治观点上是马克思的对手,马克思却致信该报,写道:“当《总汇报》履行在我看来是报刊的首要职责,即揭发招摇撞骗的职责时,决不会有碍于我尽力帮助它。”[15]755这里的“使命”、“职责”,德文原著均是“das Beruf”(英文对应词 calling),是新教各民族所共有的一种观念的表达,即“天职”意识。
韦伯在分析这个关键概念时写道:“在德语的Beruf(职业、天职)一词中,以及或许更明确地在英语的calling(职业、神召)一词中,至少含有一个宗教的概念:上帝安排的任务——这一点不会被人误解。越是在具体情况下强调这个词,这一概念就越明确。而如果我们考察一下这个词在文明语言中的历史,……都没有任何表示与我们所知的‘职业’(就其是一种终生的任务,一种确定的工作领域这种意义而言)相似的概念的词。而在所有信奉新教的主要民族中,这个词一直沿用至今。……在所有新教民族的日常用语中,这个词都迅速地带上了它目前所具有的含义,……同这个词的含义一样,这种观念也是新的,是宗教改革的结果。这可能是一般常识。职业概念中包含了对人们日常活动的肯定评价,……至少有一点无疑是新的:个人道德活动所能采取的最高形式,应是对其履行世俗事务的义务进行评价。”[14]58~59
马克思和恩格斯论述报刊的使命(职责)时,当然完全没有宗教意义,但是他们使用“Beruf”这个特别的词论证报刊的功能时,把它看得是很严肃的,甚至是神圣的,不像我们现在常说的“从政治的高度看待”、“重中之重”之类的套话,词句含义很重,接受者听腻了,已经没有感觉。在这个意义上,理解马克思关于报刊内在规律的论述,我们可以更深地体会到他对媒体运作特点的认识,以及维护它的决心。这段话全文如下:
要使报刊完成自己的使命,首先必须不从外部为它规定任何使命,必须承认它具有连植物也具有的那种通常为人们所承认的东西,即承认它具有自己的内在规律,这些规律是它所不应该而且也不可能任意摆脱的。[13]397
由于普鲁士当局在全境查禁萨克森王国出版的报纸《莱比锡总汇报》,马克思1843年1月就这一事件论述到人民报刊的发展,在文章的最后写下了这段话。他这样论证时,在观念上把报刊工作看作一种必须完成的天职,带有一种神圣性;报刊工作者应自主地在这个岗位上尽自己的义务。他谈到了两种妨碍报刊履行职责的问题,一是外部强权为它规定并非它自身的使命,一是报刊内部工作人员摆脱自己的使命。由于中文旧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从俄译文转译,造成对德文原词的错误理解,“内部摆脱使命”的意思完全没有译出。这里采用的是直接从德文原著翻译的中文第二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的译文。作为一篇文章的结束语,他当时的目的显然不是论证“内在规律”包括什么,而是表达报刊职业的严肃性,不应玷污这一神圣的工作。我国已有的涉及这段话的文章,以马克思的话为由头,经常一下子总结出若干条“规律”,把“规律”想得简单了;同时也把马克思论证时的思路搞偏了。要紧的是,理解马克思强调“使命”的文化背景。
还有一个需要指出的马克思和恩格斯时代与后来国际共运背景不同的地方,即19世纪欧洲的马克思主义工人政党,与20世纪共产党组织结构的差异。
19世纪马克思主义工人政党的“党”的概念,主要是指有一定联系的观念上相同或相近的人群,这种联系可以体现为一定的组织形式,有时并没有固定的组织形式。例如后期实际上由马克思主编的《莱茵报》(1842-1843),我们现在称它是德国工业资产阶级激进派的机关报,这只是对它的性质的一种判断,当时并没有什么组织赋予它“阶级”或“机关报”的称号。恩格斯1843年说德国有一个“捍卫共产主义的党”,它是“哲学的党”,“党的政治性刊物《莱茵报》”[16]588,591,这个“党”也就是那么一些观点相近的人而已。恩格斯于1847年与德国激进派政论家海因岑论战时谈到“党刊的任务”[3]300,我们的一些文章引证频率较高,因为似乎与我们现在的流行说法接近。从上下文看,这里的“党”和“党刊”是在批评海氏的一派人及其印刷宣传品的内容、形式拙劣时讲的,目的是开导他们,他们的党刊应该如何;当然总体上也可以指导当时已有组织形式的共产主义同盟的支部的报刊应该如何。
第一国际(全称“国际工人协会”,1864-1876)留下的大量材料表明,它的组织结构趋向于集中,但实际运行中是相当松散的。其最高领导机构“总委员会”由各国支部派出代表举行代表大会,经过代表大会选举产生总委员会,总委员会主席(后来这个职务取消了)、总书记在总委员会会议中选举产生和更换,它的主要工作是通讯联络和情报交流、协调各国的工人运动,只是在必要的时候,代表国际无产阶级对时局发出立场性的声明。总委员会每星期召开一次会议,各种问题经过讨论,投票表决,少数服从多数地做出决议,然后通过各国通讯书记和国际的报刊,传达决议。马克思是国际的思想领袖,国际的主要文件都是他起草的,但是他只是总委员会的普通委员、德国与俄国的通讯书记,从来没有担任过总委员会主席或总书记。各国支部所以贯彻总委员会的决议,基于共同的无产阶级解放的斗争目标和对总委员会的信任。国际总委员会的机关报,较长时期由英国工联机关报《蜂房报》兼任,机关报的职责,也仅仅是报道总委员会的会议情况和刊登总委员会的决议,没有进一步宣传的义务。只是由于该报连这样的职责也不履行,经常篡改决议,拒报或歪曲会议情况,马克思才建议总委员会与其脱离关系。
马克思曾经谈到总委员会的权力,指出:“只要总委员会不再是国际工人协会的多数人的代表者,那末即使我们承认总委员会有黑人酋长或者俄国沙皇的权力,这种权力反正也会是虚幻的;总委员会没有军队,没有预算,它只是一种精神力量,如果得不到全协会的赞同,它将永远是软弱无力的。”[17]729“难道它的权威不是纯粹道义上的吗?”[17]179
马克思和恩格斯晚年,欧洲主要国家形成了马克思主义的工人政党,它们有组织形式,但较为松散,只有中央和较大的地方支部的领导成员相对稳定,有些是职业革命家,而党员是以大选时投该党的议员的选民人数计算的。恩格斯多次谈到德国社会民主党拥有百万以上的党员,指的就是投票选举该党议员的选民人数。这种情形下的党内不同意见的交流十分重要,民主讨论是基本的党的活动形态。党的基本理论由相对稳定的党纲确定,党的策略原则由每年一度的党的全国代表大会确定。党的领导机构需要更多地考虑党内的多数意见,除了非常时期,一般情况下若党的领导机构直接干预党的报刊工作,会受到抵制或遭到党员们的批评。
第二国际(1889-1914)成立时恩格斯在世,他支持并指导了国际的活动,但不干预具体工作。当时各国马克思主义工人政党已经成熟并独立活动,因此这是一个在国际层面协调各国马克思主义工人政党活动的组织,其中央机构“社会党国际局”没有实际指挥各国党的权力,它的机关刊物出版很不稳定,期距很长(年三刊),主要作用是公告和沟通情况。
在这样一种党的组织系统中,显然更重要的是维护“党的精神”(马克思和恩格斯使用的特指党的基本纲领和策略的概念)[11]687,保证党的原则不被歪曲。如果党的领导机构执行错误的路线而又强行要求党的报刊贯彻,马克思和恩格斯首先争取通过组织内部协调解决,实在无法协调,则建议报刊与领导机关脱离关系。
马克思和恩格斯是伟大的思想家,繁琐的党内事务性工作(包括党报工作)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无法忍受的束缚。马克思迫切希望卸去第一国际总委员会委员的职务,他说:“我急切地期待着下一届代表大会。那将是我的奴隶地位的结束。此后我将重新成为一个自由的人。”[18]4811892年,鉴于德国社会民主党的代表大会为党报主编的薪金数目讨论来讨论去,恩格斯评论这件事时代表他和亡友马克思写道:“做隶属于一个党的报纸的编辑,对任何一个有首倡精神的人来说,都是一桩费力不讨好的差事。马克思和我向来有一个共同的看法:我们永远不担任这种职务,而只能办一种在金钱方面也不依赖于党的报纸。”[19]517这表现出他们作为思想家对心灵自由的追求。
他们看重的是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的正确表达和贯彻,党员、党的报刊和党的领导机构都要共同遵循党的纲领和策略,这个前提重于具体的领导和被领导的组织关系。这种情形是当时欧洲特有的“党”的组织结构决定的,我们需要了解这些马克思和恩格斯时代党的组织特征,才可能理解他们创立和论证的党报理论。
谈到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传播思想,当然要熟悉他们参与新闻工作的情况。
马克思和恩格斯投身社会后的一生,几乎始终伴随着新闻工作。恩格斯17岁时开始给报刊投稿,马克思大学毕业后(23岁)即参与《莱茵报》的创办工作。他们一生中创办、编辑和参与编辑的报刊有12家,为之撰稿的报刊超过200家(包括远在南非的大报纸),他们的论著中提到的报刊有1500家左右(包括中国清王朝的《京报》),当时欧美的主要媒体,几乎都被提及、引用和评价。特别是他们创办的《新莱茵报》(1848-1849),被他们视为自己一生中的“全盛时代”[20]249,虽然只存在了一年,但是主持一家在德国和欧洲闻名的日报,使得他们熟悉了职业新闻工作的全过程。他们为《纽约每日论坛报》连续撰稿12年(1851-1862),发表了约500篇时事通讯,其中不少文章作为该报的社论发表,影响很大。至于与各种工人政党和组织的报刊的联系,更是频繁,新闻业务方面的指导有不少,但思想理论和政治策略方面的指导是主要的。
马克思和恩格斯从事的新闻工作有一个明显的特征,即他们服务的报刊绝大部分是在社会上公开出版的,即使是党的机关报;更多的为之撰稿的报刊不是党的报刊,有的报刊观点,在某些方面与他们有很大分歧。这就使得他们论证新闻工作时,考虑更多的是如何面向社会公众,而不是仅仅面向党内少数人,视野必须开阔,需要考虑一般媒介的社会特征和它们作为社会信息交流中介的作用。党的报刊,当它面向社会发行而不是作为秘密的内部交流文件时,还要更多地要考虑作为一般报纸的职业工作惯例,即马克思所说的,考虑“党内和新闻业中通行的一切惯例”[21]55。
鉴于上面的背景,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论述新闻工作时,除了阶级和党派的分析外,宏观分析报刊和其他社会性交流媒体的发展趋势较多;从一般新闻工作特点的角度分析问题和提出要求较多;同时,对职业性新闻传播的业务思考,相当深刻和在行。党的报刊也是报刊,要具有一般报刊的职业特征,通过政治上的成功而达到经营上的成功,是他们主办党的报刊的基本思想。他们在创办《新莱茵报评论》时写道:“只有编辑部能够以后一期跟着一期间隔时间更短地出版,这个企业才会完全达到自己的目的——经常而深刻地影响舆论,而在经济方面也才会有很大的希望。”[22]600
例如马克思对第一国际机关报《共和国》的指导、恩格斯晚年对奥地利社会民主党的日报《工人报》的指导等等,就包括几个同时需要考虑问题:一家报纸如何筹得启动金和创办后如何维持经营、如何保障经常的消息来源和新闻时效、如何选择宣传内容和确定宣传策略以保障政治上的成功[23]211。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他们认为工人政党如果再坚持工人运动早期完全依靠捐款或者工作人员不拿报酬来办党的报刊,是不合时宜的。早在1847年,马克思就讽刺过一位德国政论家用“精神资本”在美国办报的计划,他说:“靠精神资本在工业化的美国是办不了一家报纸的。”[24]3491890年,恩格斯得知法国工人党有一部分人坚持早期党报的传统,不给党报工作人员报酬时,他批评道:“办一份编辑不领报酬、记者不领报酬、任何事情都不给报酬的日报,这是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的。”[25]331
回顾马克思和恩格斯生活的时代对他们新闻观的影响,以及他们个人这方面思想的特征,可以概括为以下一些特点:
——习惯于从全球角度,特别是当时欧洲工业发达地区已经达到的交往水平,衡量和估量所评价或论证的涉及新闻传播政策、传播的内容和方式方面的问题。由于超越了民族的或地方的狭隘性,因而评价具有历史的公正性,论证具有相当准确的宏观预见性。不仅论证角度,由于他们全面继承前人已取得的人文-社会科学、自然科学成果,在知识结构方面同样超越民族和地方的偏见,其论证的深刻、眼光的敏锐至今仍对我们仍具有启示意义。
——为实现传播政策方面的近期斗争目标,在理论论证和报刊工作实践中,始终表现出斗争的执著性和不畏暴力威胁的勇气。他们的新闻观,带有执着的、一以贯之的特点。一定要以某年某月划线,区分青年马克思和恩格斯、老年马克思和恩格斯,或者以现在我们的习惯思维和用语(诸如“思想飞跃”)将他们的思想截然分成几个阶段,总有一种割断思想脉络的感觉。他们的思想发展,甚至用词特征,都明显地显现出前后的连贯性。
——在“党”的信息传播方面,通过坚决捍卫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的纯洁性来维护党的荣誉。某种意义上,他们的一生都在与一切诽谤、歪曲科学社会主义的理论、各种奇谈怪论和浅薄的胡说八道进行斗争,即使它们来自党的领导人,甚至是领导机构的决议,也坚决予以批评和抵制。同时,他们主张给予论战对手对等的机会和篇幅发表意见。他们尊重党内“自由发表意见”的惯例,只以个人的名义发言,并认为自己的意见不应约束党。
——根据现代职业新闻传播的特点规范,论述新闻业务问题,赋予新闻学以丰富的哲理。他们作为职业思想家,加上一生作为新闻工作者或与新闻业打交道的经历,使得他们拥有比一般新闻工作者高得多的分析眼光,他们关于新闻写作和新闻作品特点的论述,以及涉及传播的语言和文字、舆论、宣传等不同交往形态或媒介的论述,具有经典意义。特别是关于报刊工作特点的认识,已经成为他们的一种内在的评价党的报刊工作的尺度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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