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可说”的言说——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时间主题探析

2013-04-08 10:05申玉革李正栓
关键词:美貌莎士比亚青春

申玉革,李正栓

(1.邢台学院 外语系,河北 邢台 054001;2.河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一、引 言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自1609年出版以来,赢得了巨大的赞誉和持续的关注。几百年来,批评家从不同角度分析和研究这部诗集,成果丰硕,总有新观点出现,正如歌德所说,“莎士比亚是说不完的”[1]。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有很多主题,如友谊、爱情、时间、艺术等。其中,时间不仅是主题,也是基调。时间是影响16世纪诗歌主题的因素中最为引人关注的话题之一[2]。莎士比亚在十四行诗集中抒发了时间这把利剑对大自然以及生命的残酷和无情。时间是他构建和连接154首十四行诗的重要内在因素。诗集中直接出现时间一词的,出现在首行的就有第12首、第17首、第19首、第49首、第64首、第73首、第106首、第123首,其他出现在非首行的则达几十处之多。这说明时间确实是诗人关怀的重大主题[3]。

通过检索中国知网(CNKI)中国期刊全文数据库发现,从1980年到2012年的33年间所有期刊上关于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时间主题的论文、检索词为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和时间主题,匹配为模糊,共收集论文17篇,排除2篇针对个别十四行诗的分析以及1篇对时间主题的文献综述,共得相关论文14篇。有人肯定了莎士比亚对待时间的积极态度,也有人认为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时间的残酷无情、瞬息万变展示了莎翁悲观的生命意识[4]。我们认为,莎士比亚在其诗中让人类通过结婚生子、诗歌创作和忠贞爱情与时间相对抗,时间像一根线,把所有十四行诗串起来,这里潜伏着“不可说”的内在主题——即对人的讴歌。我们此文旨在让“不可说”得以“言说”。

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1889-1951)在他的代表著作《逻辑哲学论》(Tractatus Logical-Philosophicus,1922)中阐释了世界、事实和对象的关系,用图像理论揭示了语言的本性,并提出了 “不可说”悖论。他认为逻辑形式、哲学问题、伦理学、美学等属于形而上的东西,不可言说,只能谈论有形的具体事物而自动地彰显出其重要意义,对不可言说之事应当保持沉默[5]88。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恰恰反映了这一哲学理论的正确性。诗集虽然描写了友谊、爱情等传统主题,但人的价值和人文主义精神等深层主题则隐含在表层语言之中。诗集透过内在的时间链条,表达了莎士比亚对人生、友谊和艺术的深度思考,充满了哲理,给人以启迪。在这部诗集中,美、友谊和爱情都受到了时间的无情吞噬,但诗人并不悲观。这部作品始终贯穿着人类与时间抗衡的思想,充分肯定了人的价值与力量,具有浓郁的人文主义思想。

二、时间:无情与残忍的杀手

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们认为,时间是无情的,可以摧毁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6]。在这部十四行诗集中,莎士比亚探讨了美、友谊和爱情在时间长河中的变幻以及与时间的冲撞。在他笔下,时间摆出千姿百态,对大自然和美进行无情的吞噬和杀伐。在第2首中,时间扮做农民在“美的田地里挖浅沟深渠”[7]5(本文所引译诗如非特别注明都出自屠岸译文,都引自这一版本,以下只标注诗歌序号)。美貌的年轻人在岁月的长河中终将被时间侵蚀,额头烙上岁月的痕迹,直至满脸皱纹,惨不忍睹。在第5首中,时间化做喜怒无常的工匠,虽施妙手,塑造了美丽的容颜,转眼又变脸,把自己的作品毁于一旦。实际上,前17首集中反映莎士比亚的忧虑。他认为,时间无情,人弱难敌。唯一能与时间抗衡的方式是不直接对抗,以间接的方式与时间作战。那就是:结婚并生育后代。有了后代,美就能传延。人的个体生命可以终结,但人类的整体生命能与时间永恒地共存。这就是莎氏的生命观:美在于生命,生命使美永恒,生命才能与时间抗争。从第18首开始,莎氏试图以不同的方式抗衡时间之无情。在第19首中,时间是猛兽,将世间万物玩弄于股掌之中。在第60首中,诗人得出结论:

时间会刺破青春表面的彩饰,

会在美人的额上掘深沟浅槽,

会吃掉稀世之珍:天生丽质,

什么都逃不过他那横扫的镰刀。

莎士比亚在他的十四行诗中充分展示了时间毁灭一切的威力,表现了对青春易逝,容颜易衰的思考,从而意识到时间以及生命流逝的必然性。在莎翁笔下,时间残暴无情,是喜怒无常的工匠(5),是血腥的暴君(16),是猛兽(19),青春和美貌不过是农人犁下的田地(2),是黑夜吞没的白日(12),是租赁的夏日(18),是狂风吹落的“娇花嫩瓣”(18)。既然时间如此无情,青春与美貌如何长久于世呢?是在时间的镰刀下坐以待毙?还是虚与委蛇,强作欢颜?难道美丽的容颜注定被岁月的屠刀雕刻出沟沟坎坎?青春的活力只能在坟墓中腐烂?

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时间扮做农民手拿镰刀频频砍花削草,也剥夺人类的青春和美貌。莎士比亚采用“镰刀”这个意象,旨在强调时间对人的制约力和摧毁力[8]150。维特根斯坦宣称:“说,不是用语言去反映那个已经和语言同构的现实,而是在语言的层面上呈现现实。适当的言说,就是说出所说的,让隐含保持其为隐含,恰恰是如此这般的言说,让不曾言说的意蕴悠悠无尽。”[9]138时间的破坏性是文艺复兴时期诗歌的传统主题。在语言层面上,莎士比亚尽情展示了时间的破坏性这一客观现实。然而,承认时间的破坏性只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时间观的一个方面,整部诗集所要揭示的深层内涵绝不仅仅是对时间威力的被动接受。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时间主题的关键是现在。把握现在,就意味着把握将来和过去,就意味着把握了整个时间[10]。这一思想与文艺复兴时期的“及时行乐”主题相吻合。那时的人们认为:时间飞逝,人颜易老,生命难久长,所以应充分把握现世,能得悦时及时悦。

文艺复兴时期诗人强调人的尊严,认为人的价值在今生,所以在今生就应享有幸福而不必等到来世。人们感到时间对人的尊严、人的行为和人类文明的威胁。因此,对时间摧毁力量的反应导致战胜时间的渴望[11]。正如奎诺倪斯(Quinones)所说:“时间是一个必须战胜的敌人,绝非一种必须接受、遵守的法律”[12]。作为英国文艺复兴时期最伟大的作家,莎士比亚的时间观不是单向的。他在十四行诗中不仅描述了时间这一利剑对大自然及人类的无情杀伐,还热情讴歌了人的美丽与崇高,这种观念在文艺复兴时期英国诗歌中占主导地位。这种维特根斯坦所谓的“不可说”的思想并不是不重要的,它们恰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要旨,是诗人最想表达的东西。他的诗歌反映了人类与时间抗衡的无穷斗争,表现出文艺复兴时期一个人文主义者对时间的态度,即充分相信人的力量,用人类的繁衍、人类的智慧以及人类的爱情达到与时间抗衡的目的。

三、劝婚劝育,以繁衍后代抗衡时间的无情

如前所述,诗人认为,在时间面前,人并不是无能为力的。个体生命可以通过繁衍下一代超越时间的界限,以实现人的自身价值和生命的意义。死亡虽然不可避免,但美貌和德行可以通过繁衍后代得到延续,从而实现与时间抗争,使青春和美貌代代相传。因此,诗人在赞美爱友青春美貌的同时,劝说爱友要通过结婚生子,使自己的青春美貌得以保全。

在诗集的开始,诗人就提出了这一主题。在第1首诗中,诗人赞美爱友的美貌是世界上鲜艳的珍品,“能够替灿烂的春天开路”,敬告爱友如果不尽快结婚生子,繁衍后代,就会“用吝啬浪费了全部”。接下来又通过“孩子的美就是你自身美的明证”(2),把孩子比做自己的“镜子”“窗口”(3),把不愿结婚生子的爱友比做“美丽的吝啬鬼”“无利可图的高利贷者”(4)、没有提炼的香精(5)重复这一主题。

一方面,诗人通过威胁爱友如果不结婚生子,便会形容枯槁,孤零零地走向坟墓来达到劝告的目的。诗集中出现了很多阴森可怖的死亡意象,如“可怜这世界吧,世界应得的东西/别让你和坟墓吞吃到一无所遗”(1),“要是你活着不愿意让人记牢,/就独个儿死吧,教美影与你同消(3)。”“何不如风流,让后代使你遗貌长依旧,/不然你那未被垂顾之美只好殉葬荒 丘”(4)[13]9。“别刚愎 自用,你太美丽了,不应该/让死神掳去、教蛆虫做你的后代”(6)。“将来要跟他(丽日)一样,除非有后代”(7),“你独身,将要一事无成”(8)。诗人进一步指出,如果不生儿育女,便是犯了谋杀罪,便是对自己进行可耻的谋杀(9),便是残害自身(10),又把独身说成是灭宗灭族,大逆不道,甚至罪大恶极,罪到毁灭世界的程度(11)。

另一方面,诗人又通过结婚生子的益处对友人进行劝诱。青春和美貌并非属于个人所有,它是造化赐予人类的遗产(4),应该由年轻的子孙一脉相承,代代相传,而不是将这份慷慨的赠品(4)葬送在坟墓中。如果结婚生子,美貌和青春就会得到延续:“我这美丽的小孩/将会完成我,我老了可以交账——从而让后代把美继承下来”(2)。“花儿提出了香精,那就到冬天,/也不过丢外表;本质可还是新鲜”(5)。“一旦你殒命,/你会再一次成为活生生的自己,/因为你的后嗣会保留你的原形”(13)[13]27。

在第10首中,诗人又幻想借助爱的力量,使友人同意繁衍子嗣:“你若真爱我,就另造一个你,/好让美借你或你的后代永葆青春。”[13]21在第11首中,诗人搬出造化来加强说服力:“她刻你是要把你作为一枚圆章,/多多盖印,岂可让圆章徒有虚名!”[13]25在第12首中,诗人斩钉截铁地说:“没人抵得过时间的镰刀呵,除非/生儿女,你死后留子孙跟他作对。”所以,在第14首中,诗人说道,如果你不留下子嗣,连真和美都会为你殉葬。

……美与真能够共同繁滋,

只要你能够转入永久的仓廪;

如若不然,我能够这样预言你:

你的末日,就是真与美的死期。

在第15首诗中,诗人不再指望友人以结婚的方式来与时间抗衡了,而是决心要通过自己的力量向时间提出宣战,“为了爱你,我要跟时间决斗,/把你接上比青春更永久的枝头。”可是,第16首笔锋一转,说不管是诗歌还是画像都不能使爱友永存,最好的方法还是生儿育女:“放弃你自己将反使你自己长在,/想生存就得靠把传宗妙计发扬。”[13]33诗人认识到,对待时间这样的顽敌,仅靠诗歌也是不够的,得联合各种力量进行抗争。所以在第17首诗中,诗人提出既靠繁衍后代,又靠诗歌创作来使爱友的美貌永生,爱友也从中获得双重的生命:“但如果你有个孩子能活到那时期,/你就双重地活在——他身上,我诗里。”

实际上,莎士比亚的这些劝婚劝育诗中,还另有“不可说”的实质。那就是,莎士比亚在拐弯抹角地奉承这个青年男子,只想告诉他他多么英俊。如果此说能被接受,诗中这个男子的身份便会发生变化。

四、把朋友定格在文学艺术中,以此对抗时间的杀伐

除了劝婚劝育诗之外,诗人在多首诗中表达了借助诗歌的力量与时间抗衡,使青春和美丽永驻的思想。劝婚劝育不奏效,诗人只能换个说法。实际上,莎士比亚在用文学不朽这一信念来维持男青年之青春美貌。文艺复兴时期的一个显著特征是那个时代的艺术家能够自我塑造出一种信念,认为他们的作品具有永恒的价值[14]。文学不朽和艺术永恒是文艺复兴时期盛行的诗歌主题。对于文艺复兴时期的诗人们来说,诗歌能够超越时间而永恒不朽,因此诗歌也能够给予诗人所歌颂之对象的美与善以“不朽的名声”[8]168。诗歌具有藐视时间的威力,诗歌所描绘的对象可以随诗歌的流传而不朽。

第18首就是这样的一份宣言书。诗人把自己的爱友比做温和的夏日、五月的嫩蕊和天上的骄阳,但它们都摆脱不了命运的安排,尽数会被时光吞噬。唯有诗歌可以战胜时间,使爱友永葆青春美貌,不朽于世:“只要人类能呼吸,眼睛看得见,/我这诗就活着,使你的生命绵延。”在第19首中,任时间如猛兽狂扫世间一切百媚千娇,诗人坚信他的诗歌具有与时间对抗的力量,能让爱人的青春常驻。在第55首、第60首、第65首和第107首中,诗人表达了同样的思想。在诗人笔下,诗歌的无穷生命力胜过凶猛的野兽和长命的凤凰,比苍茫的大地和无际的海洋还要宽广,比顽石、钢门还要坚不可摧。有时候,诗人也承认爱友的容颜总有一天会消散,但是他相信诗歌能让爱友的精神永恒。如第63首中:“他的美将在我这些诗句中呈现,/诗句将长存,他也将永远新鲜。”表达了肉体死亡而精神永生的基督教信念。

诗人坚信,“唯有文学可以同时间抗衡;文学既是人所创造的业绩,因此这里又是宣告人的伟大与不朽”[15]。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蕴无穷之意于言外的功夫生动地论证了维特根斯坦的理论:“清楚地表现出可以言说的东西来意谓不可言说的东西。”[5]115

五、歌颂真正的爱情,让永恒爱情战胜时间

莎士比亚认为爱情是一种不可抑制的天然的感情,真诚无私的爱情可以产生无比的力量。诗人在第108首讲到:“尽管时光和外貌要使爱凋零,/真正的爱永远有初恋的热情。”世间万物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蒙上灰尘,在岁月的霜刀下伤痕累累、满目疮痍,但真挚的爱情会在两颗心的呵护下免受时间的伤害,历久弥新,焕发出永恒的魅力。真正的爱不会随时间而改变,真正的爱可以征服时间,永恒地存在。如第116首所言:

爱不是时间的玩偶,虽然红颜

到头来总不被时间的镰刀遗漏;

爱绝不跟随短促的韶光改变,

就到灭亡的边缘,也不低头。

而这也是诗人对永恒爱情的思考和不朽的赞歌,正所谓“真爱无期”(107)。

莎士比亚曾在《哈姆雷特》一剧中借主人公之口表达了对人的高度赞美:“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文雅的举动!在行为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16]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对人的美质的赞颂,对人的能力的肯定,对人类所创造的艺术美和美好爱情的自信,是当时人文主义思想的体现。

六、结 语

莎士比亚在他的十四行诗中讴歌了人的伟大。这是诗人“不可说”的内在主题。这与西方文艺复兴时期否定中世纪黑暗的禁欲主义和神权思想,颂扬人的价值、人的解放和人性美这一时代精神是完全吻合的。维特根斯坦在写给出版商的信中,曾经说明《逻辑哲学论》有两个部分,一个是写出来的部分,另一部分没有写,而正是没有写的那一部分才是最重要的核心所在[9]136。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正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创作的真实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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