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部“停机德”女性模式的发轫与流变

2013-04-07 22:57刘敬圻
关键词:薛宝钗停机

刘敬圻

(黑龙江大学文学院,哈尔滨150080)

·文学与文化研究·

说部“停机德”女性模式的发轫与流变

刘敬圻

(黑龙江大学文学院,哈尔滨150080)

乐羊子妻是《后汉书·列女传》中17个样板女子之一,她的典范意义在于勖夫成材,即留下了“停机德”为核心的“好女人”故事。从唐传奇开始,小说中出现了“停机德”精神的艺术载体。其一,《李娃传》后半部透发出勖夫佐夫的强劲主流文化张力。李娃对荥阳生的孜孜规劝及其成功,构建了小说史上第一种“好女人”模式。其二,明代拟话本《赵春儿重旺曹家庄》是李娃传奇的平民版。它淡化了神秘,强化了写实,从而成为乐妻品质的低调延伸。其三,《西湖二集·巧娃佐夫成材》是李娃故事的变异:女主角打造男人的理念与手段偏离了“停机德”轨道,失去了李娃、赵春儿勖夫故事的温暖与正气。其四,“停机德”模式没有酿成蓬勃发展的流派。明清长篇小说名著中几乎看不到乐妻身影;一二流短篇小说中偶尔拾得“停机德”碎片。其五,薛宝钗不是“停机德”样板。尽管曹雪芹给她贴上了“停机德”标签,但细读全书,不可以把她放到乐妻门徒中去。这不仅仅因为她的性格内涵无比丰厚,而且还因为她的男人观已经呈现出无可置疑的多元趋向。

乐羊子妻;停机德;李娃;赵春儿;薛宝钗;女性模式

十多年前,我简约梳理过说部长篇名著中的女性模式①《红楼梦与女性话题》,载于《明清小说研究》(南京)2003年第4期,收入自选集《明清小说补论》,三联书店(北京)2004年版。。其兴奋点在于说明,《红楼梦》对女人的观察与表现是非模式化的,《红楼梦》的女人世界是对以往女性模式的颠覆。

这里,补说长篇名著中极其罕见的另一女性模式:“停机德”模式,或曰乐妻模式。

乐羊子妻名列《后汉书》17个样板女子之中,缘于她明净坚实的勖夫佐夫品质[1]②《后汉书·列女传·乐羊子妻》。。乐妻以停机断织的严重后果为例,劝谏夫婿励志向学,万勿中途而返,前功尽弃。这是主流文化对成年女人的首要期待,是贤妻的首要性格元素。

主流典籍的主流意识,总要渗透到通俗文学中去。从“有意为小说”的唐传奇开始,“停机德”女性模式便高调登场了。此后,在白话短篇与文言短篇中,或浓或淡,留下了一个延伸、变异、式微的演化轨迹。

一、李娃:乐妻精神的传奇化,“停机德”范式的发轫

《李娃传》已不是当下的对话热点。这一精品,已被前辈与时贤置放到时空链条中全方位地掂来掂去纵剖横剖极尽审视推敲之功力了。下面,只想从后半部切入,梳理一下文本中活跃着的主流文化对女人的期盼,即对“停机德”精神的承传、坚持与高扬。

有必要申明一点:为了叙述的方便,这里不追究李娃“前传”、“后传”的艺术处理(如情节的转换,性格的转变)是否合乎逻辑,而主要关注其“后传”中呈现的强劲文化元素。

在《李娃传》后半部中,李娃已不是听命于“姥”的乖乖女,她被赋予了善良与坚韧的品质。从文本给予的种种神秘铺垫中推断,这一精神脊梁,无疑是多种文化元素共同构建的。它一方面透发着市井女子与江湖义士的性格张力,另一方面也吸纳了儒家文化对女人的价值期待。市井文化、江湖文化的积极内核可以赋予她豪爽仗义的色彩,而儒家文化的感染则可以锻造出一个心志高远、行止坚定的“停机德”样板。

当然,文本并没有明确交代李娃所受教育的途径。李娃的“停机德”品性,并不是直接从儒家经典中汲取的,她没有系统接受正宗儒学教育的机会。她的身份与阅历,让她有可能通过多种渠道兼收并蓄着主流文化与非主流文化的多种积极元素,其中,不排除“姥”对其调教的多元性,不排除从说唱文学、舞台艺术中接受主流文化传播的可能性,更不排除集体无意识的习俗文化所蕴含的主流意识对她的熏陶。在多种文化渠道的共同作用下,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孟母教子、乐妻勖夫的故事,也会被她熟知并潜移默化到血液中去。

芜杂的文化承传决定了她价值取向的混融状态。在不同外部因素的诱导与刺激下,她的价值选择有可能朝着不同的文化归属倾斜。

“传”之前半部的李娃,不再论说。“传”的后半部是从偶遇濒临绝境的荥阳生开始的。荥阳生的“枯瘠疥厉,殆非人状”,激发出李娃的未泯良知。这种良知,可能是市井文化、江湖文化、儒道释文化的积极内核共同给予的。然而,自从完成了对超级浪子的病理性疗救之后,李娃的兴奋点,李娃的价值取向,则开始坚定、执著、痴迷地向着儒家期待靠拢。既依照儒家对书生的期待去打造荥阳生,也依照儒家对贤妻的期待来规范自己。

荥阳生沦落得太久太远了。他的生理性疾病得到疗治以后,还必须有一个心理上的康复过程。李娃,正是一个锲而不舍的心理医生,监护着他一步一个印痕地回归到正宗儒生成功之路上去。

这一结论,是从文本中得出来的。是文本提供的情节场面告诉我们的。一切靠材料说话。

材料一:李娃,一个坚韧的导引者。导引着荥阳生回归读书入仕“修己安人”的老路上去:

娃谓生曰:“体已康矣,志已壮矣,渊思寂虑,默想曩昔之艺业,可温习乎?”

得到“十得二三”的回答之后:

娃命车出游,生骑而从。至旗亭南偏门鬻坟典之肆,令生拣而市之,计费百金,尽载以归。

材料二:李娃,一个坚韧的督学。身体力行,孜孜矻矻,充当着科举(备考)教父:

(娃)因令生斥百虑以志学,俾夜作昼,孜孜矻矻。……娃常偶坐,宵分乃寐。伺其疲倦,即谕之缀诗赋。……二岁而业大就。海内文籍,莫不该览。

材料三:李娃,一个完善人格、磨砺意志的心灵导师。誓志把荥阳生锻造为拒绝浮躁拒绝骄矜拒绝急功近利的自律性格:

生谓娃曰:“可策名试艺矣”。娃曰:“未也,且令精熟,以俟百战”。……更一年,曰:“可行矣”。于是遂一上登甲科,声振礼闱。虽前辈见其文,罔不敛衽敬羡,愿女之,而不可得。(提醒荥阳生勿“自谓可以取中朝之显职”)娃曰:“子行秽迹鄙,不侔于他士。当砻淬利器,以求再捷”。……生由是益自勤苦,声价弥甚。其年,遇大比,诏征四方之隽,生应直言极谏科,策名第一,授成都府参军。

材料四:荥阳生功成名遂之后,李娃依旧是乐妻风范的虔诚追随者:

娃谓生曰:“今之复子本躯,某不相负也。愿以残年,归养老姥。”(生劝请弥恳,娃不改去志。后,生父“亲临”“留娃”,“命媒氏通二姓之好,备六礼以迎之”。)……(娃)妇道甚修,治家严整……持孝甚至。[2]

以上,毫无悬念地呈现出作者对“停机德”女子的正面认同与高调弘扬。这一旋律,与其喜剧结尾中对门阀制度的亵渎,是并行不悖的。

结语:《李娃传》,说部“停机德”女性模式的发轫之作。

二、赵春儿:“停机德”模式的平民化与写实化走向

明代拟话本的文化内涵与艺术品位严重参差不齐。有精品,有非精品,更有低俗粗劣品。在非精品系列中有一篇《赵春儿重旺曹家庄》(《警世通言》第三十一)很值得一读,它为李娃传奇注入了诸多新的元素。

文本开宗明义,宣称自己的故事是长安名妓李亚仙故事的平民叙写。可贵的是,赵春儿不是李娃的简单翻版,她有她的不可取代性。赵春儿故事是“汧国夫人传”的低调讲述,呈现出浓浓的平民化写实化色调。

首先是人物身份的平民化趋向。赵春儿,扬州歌妓。男主人公曹某,扬州城外普通大户人家独苗,一个徒有“监生”资历却愚不可及的败家子,人称“曹呆子”。与《李娃传》相比,男女主人的身份都做了低调处理。赵春儿不似李娃神秘,曹某的蒙昧顽劣却又在荥阳生之上。由此,赵春儿勖夫事业的传奇性被淡化了,它没有了大落与大起,却具有了一种更普泛更民俗更撕肝裂肺的艰辛。这种艰辛是李娃故事中的空白。李娃救赎荥阳生的过程似乎相当顺遂,而赵春儿救赎曹呆子的过程却十分纠结。那是一个付出,失败,再付出,再失败,继续付出,继续失败,不断付出,不断失败的极尽折腾的过程。她在绝望与心死之间挣扎,但绝不放弃。她顽强、坚韧、智慧的坚持着,直到朽木吐出新芽。赵春儿的魅力正是她义无反顾的坚持,以及在坚持过程中的单纯、明净,心无旁鹜和永不抛弃。这是平民百姓耳闻目睹甚至可能正在身体力行的事业,是赵春儿对李娃传奇的延伸,是两个故事不大不小的差异。

其次,赵春儿的勖夫目标也较诸李娃低调。她不奢望曹某敲开上流社会之门,她只期盼着曹某收心敛性,赎田立业,做回一个居家做日子的健全男人。一种质朴的务实的平民愿望。低调的目标,源于她对曹呆子品性素质的洞察。她清醒地认定,与她山盟海誓的男人不是一颗读书入仕修齐治平的良种。她目睹了他犯尽低级错误、屡屡被骗、倾家荡产、流落坟场、衣食无着、苟延残喘的尴尬状况。她可以有情有义自行赎身与身无分文的呆子风雨同舟相濡以沫,却从不指望他寒门苦读,春风得意,平步青云。求温饱,求安定,求小康,求尊严,而不奢求辉煌。这是赵春儿故事与李娃故事的差异之二。

其三,赵春儿故事的结局也不俗。朽木发芽之后,为了重新拣回曾经是“监生”的感觉,更为了重新拣回健全男人的尊严,在赵春儿苦心经营、谆谆诱导、倾囊相助之下,曹呆子捐得一个小小前程。然而,“三任为牧民官”、“位至六品”之后,赵春儿便当头棒喝:“太学生至此,足矣。常言知足不辱”;力劝“官人宜急流勇退”。曹某当即听妻劝谏“托病辞官”返乡。离任之日,“百姓攀辕卧辙者数千人”。文本收尾,让一对平民夫妻“赎取旧日田产房屋,重在曹家庄兴旺”[3]。赵春儿故事与李娃故事的差异之三。

反复阅读这个并不十分精致的拟话本,发现它在艺术手法上确有亮点。比如,在叙写一个千部一腔的浪子回头故事的时候相当生活化,相当细微,相当揪人心肺。时至今日,女主人公的艰辛依然鲜活着,依然历历在目,依然砥砺着心地善良却所托非人的女性读者。

三、曹妙哥:李娃“勖夫”传奇的变异

曹妙哥故事见《西湖二集》第二十,篇名是《曹妙哥佐夫成名》。故事背景设置在南宋高宗绍兴年间,秦桧当政时段。

曹妙哥,西湖名妓,出场时已25岁,沦落风尘逾12年。她和赵春儿一样,都是李娃传奇的仰慕者,但格调与心智却大相径庭。拟话本赞赏赵春儿的兴奋点是“在千辛万苦中熬炼过来”,而曹妙哥追随李娃的兴奋点却是“真有手段”:

(妙哥)道:“这李亚仙真有手段。……果是有智女人胜如男子。……我若明日学她,也不枉了做人一场。”自此之后,常存此念。[4]

兴奋点不同,故事的品位与色调就有了质的差异。赵春儿故事是乐妻精神的正宗延伸,曹妙哥故事却背离了乐妻轨道。整篇故事,只是曹妙哥主动选择男人、打造男人的种种卑俗“手段”的裸写与实录。

曹妙哥选中的男人不是荥阳生之类的名家子弟,也不是曹呆子之类的痴情浪子,而是来自汴京的临安太学生吴尔知,一个平庸得近乎“脑残”的书生。他与曹妙哥的亲密关系,全然是被动的,在任何阶段上都不存在任何意义上的情感互补。他只是一颗被曹妙哥任意收放的棋子。换言之,曹妙哥选择他仅仅是让他充当实现李娃目标的马前卒。她需要的不是一个心仪的男人和一桩祥和的婚姻,也不曾透露过一丝一毫做良家妇女的朴素愿望。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听命于她、配合着她、疯狂进行豪赌的伙伴,一张可以随意摆布没有思想没有意志的“牌”。在二人关系中,她的强势和专权是绝对的极致的,吴尔知的常态性反映只是八个字:“精哉此计”,“依计而行”。这是一种“庄家”与“御用赌徒”之间的关系,没有女人与男人之间的相互吸引与情感牵绊。

这样的二人关系,让曹妙哥佐夫故事的发生、延续、结局,都背离了主流文化与民俗文化对女人的积极诉求,也失去了李娃赵春儿勖夫佐夫的温暖和正气。

更让人陌生的是曹妙哥的佐夫“手段”。她欣赏李娃的兴奋点原本只在于“手段”,而她的“手段”却与李娃的“手段”全然风马牛。李娃对荥阳生的规劝与引导,依然不游离疗救浪子让其回头的古老风范,不游离先圣先贤“诚意正心”“修己安人”的传统轨道。即使保守,即使浅俗,即使落了老套,可总是飘洒着以正驱邪改恶从善化腐朽为健全的阳光与亮色。曹妙哥的“手段”则不同。

她是一个十分聪慧却又十分可怕的女人。十二年的不幸阅历,让她对临安政界、世风、人情、科举弊端等洞若观火,对龌龊卑俗的人际关系和游戏规则深恶痛绝。在历数当下环境之种种罪恶的时候,她清醒,犀利,像个愤青;然而,当她为追逐“李娃目标”而打造吴尔知的时候,她的价值理念与伦理观念就变得十分可怕了。其“佐夫”手段的核心,是以恶制恶。在制恶的过程中,她完成了自我蜕变,由一个不幸的名妓蜕变成一个阴狠歹毒的教唆犯。她把官场、商场、风月场以及江湖上的尔虞我诈都运用到“佐夫成材”之中。她教唆吴尔知“成材”的三大计策①曹妙哥的三大计策是:一设赌场,“做圈套”“勾引少年财主子弟”、“贪官污吏”、“衙门中人”和“飞天光棍”入局,为日后谋求功名贿赂当道积攒资金。二“打墙脚”。即请才子代做诗文,求名人写序“称之赞之表之扬之”,然后“刻板印将出去,或送人,或发卖”,呈“天下有名之人”和“戴乌纱帽官人”,把“素无文名”的吴尔知炮制成“文理大通之人”。三结交权贵。借助资深嫖客的引荐,结识“知临安府”的秦桧门客,“于乌纱象简,势官显宦之处掇臀捧屁,无所不至”。终乃与秦桧之子与姪儿成了“同榜进士”,混入仕途。,给人冷叟叟的恐惧感,在脊背发凉之间又有扼腕之痛。这是曹妙哥故事与李娃故事又一质的不同。

故事结尾处,作者让曹妙哥导演了一出玩失踪的戏。她突发性地携吴尔知“埋名隐姓,匿于他州外府,如范蠡载西子泛舟五湖之上,不知去向”。这一结局,表面上似与赵春儿结局异曲同工,但究其诱因,品其格调,却大有清浊之辨,形似而质异。赵春儿是在夫婿政绩清明民心拥戴的氛围中劝其知足自敛急流勇退的。曹妙哥则是在政局突变、秦桧势力濒临危亡的背景上携夫婿弃官逃遁以求自保的。秦桧死亡,她的靠山均被诛连,惟“失踪”了的吴尔知幸免。这是一种渺小猥琐的计谋。不仅与范蠡泛舟毫无可比之点,而且也难望赵春儿项背。

要之,曹妙哥误读了“汧国夫人传”。她的“佐夫”故事背离了李娃传奇的乐妻精神,也背离了中国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兼融多种文化元素的、淳朴敦厚的“相夫”风习。不过,从她对李娃的误读和背离中,可以嗅到一种信息:宋明以降,主流文化对女人的价值期待如“出嫁从夫”、“夫为妻纲”、“夫者天也”、“男以疆为贵,女以弱为美”②《后汉书·列女传·曹世叔妻·女诫三》。等纲领性女德信条,已遭遇到来自多种文化元素或正面或负面的明晃晃的干扰、亵渎,甚至挑战。

四、《聊斋志异·凤仙》及其他:“停机德”模式的式微

乐妻是正史中的样板女子。李娃和赵春儿是传奇(或话本)中的风尘女子。社会身份不同,文化含量不同,却都自知地承传与实践着主流文化对女人的价值期待,也不自知地融汇着民间文学与民俗文化中生生不息的“贤妻”梦。

令人困惑的是,“停机德”女性模式在明清小说名著中被淡出了,没有形成蓬勃发展的气候。明代四大奇书,明清之际的才子佳人小说,清代一、二流巨制中,无不构建着虚虚实实的女人世界。她们或被赞赏,充当成功男人进行政治较量的工具;或被诅咒,视为不得志男人受挫罹难的祸水;或被亵渎,扭曲成性变态男人的龌龊伙伴;或被梦幻化,成为落拓书生自我慰藉的精神冷饮。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女人圈。清前期的《醒世姻缘传》、《歧路灯》甚至《儒林外史》中还大笔浓墨摹写了望子成龙历尽艰辛可敬可悲的老中青母亲们,可是,罕见“停机德”女子的身影。这种身影,只在短篇名著中,在二品以下浩如烟海的世情小说家庭小说中,偶而掠过。其中,最经典而又最鲜活的是《聊斋志异·凤仙》中的女主人公。

《聊斋志异》中若干篇章或浓或淡地透发着勖夫色调。如《颜氏》中的颜氏,《仙人岛》中的芳云,《辛十四娘》中的辛十四娘,《翩翩》中的翩翩等。但最完整最独特而且较为正宗的莫过《凤仙》。

女主人公凤仙虽说是个狐女,但狐女血统对“停机德”风范并无毫发损伤。李娃、赵春儿的顽强坚韧在凤仙身上有着十分别致的延续,而其鲜活的勖夫由头与鲜活的女人韵味却又是对李娃赵春儿淑女格调的绝妙补充。

《凤仙》[5]的框架像极了街谈巷议的“穷女婿富女婿”故事。大女婿是全家总管,二女婿是大户子颇得岳父青睐,唯小女儿凤仙之婿“父母双亡”、“家不中资”而倍遭冷落。幸亏穷女婿曾经“少年颖秀”有过“十五入郡庠”的风光小史。凤仙于愤懑不平之间奋然撑起“停机德”这面永不褪色的旗,激励夫婿励志苦读“为床头人吐气”。至此,故事框架仍无创意,依旧是以往勖夫故事的旧调新弹。不过,凤仙勖夫的过程及其独特呈现方式,却有了崭新亮色。既不同于传统淑女的“敬慎”“敬顺之道”①《后汉书·列女传·曹世叔妻·女诫三》,又不同于市井刁钻女子的强势与专权,它营造出一种凤仙式的入情入理情理交糅气象。这就是那面拟人化的镜子。镜中的凤仙,喜怒乐哀无不与夫婿的励志状态和攻读效率息息相通。

镜子,满载着一个情深意切百伶百俐女子的勖夫智慧,把女人的娇媚和娇嗔这两种武器合而为一,于是,其魅力便被发挥到极致了。

镜子,是故事的眼。有镜子担当督学之职,凤仙隐遁了。她“伏处岩穴”“不曾归家”达两年之久。自我放逐之举,更激励了夫婿的自强不息。“如此二年,一举而捷”,又“明春,及第”。

如此智慧,如此韵味,给勖夫故事增添了俏皮活泼奇丽灵动的风采。蒲松龄对这位“镜影悲笑”的“好胜佳人”十分得意。他在“异史氏曰”中发出呼唤,呼唤凤仙一样的女子多多降临到困顿书生身边去:“恒河沙数仙人,并遗娇女婚嫁人间,则贫穷海中,少苦众生矣。”

可惜,凤仙的灵怪血统和灵异宝镜让故事的经典性打了一点折扣。而凤仙的登场只不过是“停机德”模式在明清至为稀罕的闪现。小小凤仙,无力换“式微”之澜。

五、薛宝钗:“停机德”理念的承传与裂变

这个题目狭小。不讨论曹雪芹塑造薛宝钗的卓越艺术,不把薛宝钗置放到复合性格天平上进行衡估。在这个小题目下,只涉及薛宝钗的男人观以及她是否依照主流文化的企盼去劝导男人和完善自己。

说到“停机德”,自然联想到《红楼梦》第五回那首判词,一首把林与薛合而为一的判词。判词第一句便是“可叹停机德”,寥寥五字,就把刚刚出场的薛宝钗和“停机德”拧在一起了。这显然是曹雪芹为薛宝钗所设计的坐标之一,就像“堪怜咏絮才”套牢了林黛玉一样。从语气看,作家对“停机德”是赞赏的,毫无讽刺或调侃之意,但却又发出慨叹,慨叹薛徒有这种品质。这就是说,在曹雪芹的设计中,薛宝钗拥有的那份停机德,必将徒劳无功。在劝导男孩或男人方面,她必将遭遇失落失败的尴尬。对此,多数读者评家,应该是没有争议的。

需要补说的是,薛宝钗的失败,不仅仅因为她所面对的男孩或男人的冥顽不化,也不仅仅因为她的淑女身份限制了她的活力和张力,其深层原因在于,她的那一份停机德原本软弱,原本不正宗也不执著。她性格中的停机德色彩,只够把她与林黛玉区别开来,却远不足以与乐妻相抗衡,甚至难望李娃、赵春儿、凤仙的项背。

要之,薛宝钗的男人观已呈现多元趋向(见第42回、第70回),她对男人的价值评估已涌动着兼容并包、士农商并重的务实情怀。她并不死死抱住“读书明理,辅国安民”这一棵老树。她的理念,她的实践(即言行)中,出现了薛宝钗式的通脱、淡定与妥协现象。回味以下数字提供的情节场面吧。

梳理120回《红楼梦》,涉及薛宝钗男人观的有25处[6],分别从四个角度切入。

其一,由叙述人或书中人物客观评说或转述的。有11处,前80回有5处。最引人瞩目并经常引用的是第36回、第32回两处②第36回:“宝钗辈有时相机劝导,宝玉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第32回,写湘云劝导宝玉去“会会这些为官做宦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被宝玉下了逐客令,花袭人从中调解时说起“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而遭冷遇的事儿。。这两处文字,借旁观者目光,验证了薛宝钗那份“停机德”的柔弱与尴尬。简言之,作家借助叙述人的口吻告诉读者,薛宝钗的柔弱劝导,招致了贾宝玉的强烈反抗,认定她“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其实,贾宝玉对薛宝钗误读了。爬梳全书,尤其第42四,就知道贾宝玉的误读是多么偏颇与可笑了)。

其二,旁敲侧击式的提醒。是薛宝钗与贾宝玉直面对话中最常见的方式。全书有7处,均发生在前80回。其中,第17-18回,第37回,第48回,尤引人瞩目。旁敲侧击,是宝钗那份停机德不自知的流淌,不自知的行为惯性。如,调侃宝玉不知“绿蜡”之典;半是幽默半是嘲讽地为宝玉设计“无事忙”“富贵闲人”别号;以香菱苦吟为由头激励宝玉用心攻读等。凡此言行,是林妹妹和亲妹妹探春都不曾有过的,她们不具有“劝谏”宝玉励志苦读这样的思维定势。旁敲侧击,是宝钗对宝玉的一种特别的关怀方式,可惜对方并不领情。对方的回应总是“不答”,无反响,推聋作哑,王顾左右(只有“绿蜡”“绿玉”之辨是个例外)。一句话:旁敲侧击中透露出几分关切,几分希冀,换回的却是十分冷淡,十分排拒。另一种尴尬。

其三,直面劝谏的殷切与失落。共5处,前80回却只有1处。见第34回。它发生在贾宝玉挨打之后。这是曹雪芹留下的唯一一处直面劝谏文字,不仅十分真诚,痛惜之情也毫不掩饰的流淌。最有分量的话语是,“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最坦荡的批评是,“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最殷切的期盼是“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工夫”。这是一次坦荡却依然柔弱的正面劝导,结果依然是徒劳无益,虚掷苦心,还引发了贾宝玉的心猿意马。

幸而薛宝钗对以上种种遭际有充分的承受力。其承受力既来源于宽厚豁达的性情,也来源于她通脱的多元的男人价值观。

其四,正面坦陈“男人观”的对话。有两处,均发生在前80回。这些文字,是曹雪芹赋予薛宝钗的一种特别超前的清醒与睿智,也可以视之为曹雪芹自己的理性精神和批判意识。可惜,它们往往被读者忽略,或者被评家有意冷落,就像冷落薛宝钗那首锋芒四溢的“咏螃蟹诗”一样。两处对话中最理性最经典的一段表述,发生在与林黛玉肝胆相照的交流之中:

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安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第42回)

这段话,够狠的。它传达出三层意思。一,重申主流价值观的主流地位。二,对当下男人们的生存状态发出整体性的质疑,不,是否定。三,所以竟不如为农为商,倒也不致于祸国殃民。这是薛宝钗男人观的三个理性支点,任何一点都不可忽略不计。

由此,联想到另一个现象。薛宝钗从来不曾以任何方式劝谏她亲哥哥“读书明理”,旁敲侧击也没有发生过。看来,她已经认定薛蟠压根儿不是“辅国安民”的材料,压根儿上不了主流文化的天平。即使劝母亲放手让哥跟着别人学做买卖,也不寄予任何期盼,也不过是“豁上千八百银子”,让他“试一试”罢了。用她的话说,即使连“耕种买卖”也做不成,却不致于酿成大祸。作为亲人,只不过死马当作活马医,“尽人力,听天命”罢了。

“尽人力,听人命”,是薛宝钗男人观中又一种元素。她不固执,不勉强自己,不死乞白赖,不乞求一定改变一个男人的生态状态。这种心绪,这一理念,在与薛姨妈的一次对话中有过很通透的表述:

他(指薛蟠)若是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若不改,也不能有别的法了。

一半尽人力,一半听天命罢了。

这是一种观念上的妥协,但也是一种务实态度,还含有对“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这一朴素哲理的认同。

男人观的多元性,必然消解着停机德的坚韧与纯粹,也是薛宝钗劝谏无力的深层原因。更有趣的是,她不仅仅在理念上多元了,妥协了,而且,在实践中,在必要关头,她甚至还可以与姐妹们联手,为贾宝玉荒废学业的劣迹打打掩护。第70回就有明目张胆为贾宝玉的厌学文过饰非的记录。听到贾政不日返京消息,宝玉慌了手脚,连忙“理书”,“理字”,贾母也忧心忡忡。

探春宝钗等都笑着说:“老太太不用急。书虽替他不得,字却替得的。我们每日临一篇给他,搪塞过这一步就完了……”贾母听说,喜之不尽。

在为贾宝玉打掩护这一点上,薛宝钗与贾母呀花袭人呀几乎处在同一个战壕中了,具有不可置疑的联盟性质。不同的是,贾母是一味溺爱,底线只是“见了外人,必是要行出正经礼数来”;花袭人是痴心渴望贾宝玉“务正”的,但又包容他的“不务正”,只求他在贾政面前有个正经模样不吃眼前亏就是了;薛宝钗参与打掩护却并非常态性的,她只是一天天看透了宝玉的不中用,一天天加剧了对他的深层失望之后的无奈、妥协、还有淡定罢了。

淡定,十分宝贵。是对尴尬与失落的积极回应。它也浸透在第22回宝钗所制的灯谜中。“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是凄苦的谶语?是命运的定位?但又何尝不是一种坚韧,一种安祥,一种大气与淡定。

再回到第5回判词中吧。曹雪芹那句“可叹停机德”,是不是原本想说:乐羊子这等“闻过则喜”、“读书明理”的男人,已经成为历史了,“停机德”的导引力量也随之逐渐淡弱。当整整一代男人的多数都变了味儿,或轻或重变成“八旗子弟”或“异样孩子”的时候,乐羊子妻的后继者们也必定心灰意懒,无力回天。更何况,随着多数男人的变味儿,女人们的理念和天平也在发生着裂变与动荡呢。

薛宝钗的“可叹”,有望揭开停机德模式何以式微、乐妻精神何以后继乏人之奥秘。

[1]后汉书·列女传[M].北京:中华书局,1965.

[2]唐宋传奇选[M].张友鹤,选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

[3]警世通言[M].严敦易,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

[4]西湖二集[M].(明)周清源.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

[5]蒲松龄.聊斋志异[M].张友鹤,辑校.上海:中华书局,1962.

[6]曹雪芹,无名氏续.红楼梦[M].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上海:中华书局,1962.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The Origin and Evolvement of the W omen M ode w ith the Quality of VirtuousW ife in Novels and AnecdotalW ritings

LIU Jing-qi
(School of Literature,Heilongjiang University,Harbin 150080,China)

Wife of Yue Yanzi is one of the seventeen exemplary women in the Biographies of Women in Ancient China of Book of the Later Han.The significance of hermodel is to help nurture and develop her husband’s talent that has left a story of good women with the core value of virtuouswife quality.From Tang legend,the artistic carriers of the spiritof virtuouswife quality started to emerge in novels.Firstly,the latter half of LiWa Biography is full of the strongmainstream cultural tension of being a virtuouswoman to encourage and assist herman to become successful and prosperous.LiWa's continual persuading Xing Yangsheng and his eventual success has established the first type of good women in novel history.Secondly,the Ming novel Zhao Chun'er Revived Cao Village written in the style of script for telling story is the grassroot version of LiWa legend.This piece ofwork faded the color ofmystery and intensified the impression of realism thatmade it a low profile extension of Yue's wife's spirit.Thirdly,the Two Collections of the West Lake——Qiao Wa Assisted Her Husband to Success is an variant of LiWa story.However,both the ideology and the approach that the heroine takes deviate from the track of virtuouswife quality and thus has lost the warmth aswell as the healthy atmosphere invested in LiWa and Zhao Chun’er stories.Fourthly,mode of quality of virtuous wife has not developed into a prosperous school.There is hardly any Yue'swife's reflection in Ming and Qing classics,and only fragments of quality of virtuous wife can be occasionally located in first or second class novels.Fifthly,Xue Baochai is not a stereotype of quality of virtuous wife.Although the author Cao Xueqin has labeled Xue Baochai the quality of virtuous wife,carefully examining the whole novel will clearly exclude her from Yue's wife's followers.This is not only because Xue Baochai is exceedingly rich in personality,but also because her perspective on man has reassuringly exhibited the orientation of pluralism.

wife of Yue Yangzi;quality of virtuous wife;LiWa;Zhao Chun'er;Xue Baochai;women mode

I242

A

1009-1971(2013)06-0071-07

[责任编辑:郑红翠]

2013-09-30

刘敬圻(1936—),女,山东邹平人,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中国古代小说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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