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晓燕, 刘书梅
(安徽建筑工业学院外语系,合肥 230601)
文学产生的最初目的是为了道德教化,不管其形式如何发展,它始终无法完全脱离这一目的。近年来,聂珍钊教授提出了文学伦理学批评的思想,给文学批评界注入了新的活力。文学伦理学批评方法的“主要目的在于阐释建构在伦理与道德基础上的种种文学现象,客观地研究文学的伦理与道德因素,并讨论给我们带来的启示”[1]10。对于托马斯·哈代的代表作《德伯家的苔丝》[2],批评家们一直给与高度的关注,其批评角度包括女性主义、精神分析、原型批评等等不一而足。本文尝试从伦理学批评的视角,探寻其中的伦理意义,从而彰显作家哈代对伦理道德的深刻认识和令人敬仰的前瞻性。
文学伦理学批评是聂珍钊先生在2004年南昌外国文学会议上通过题为“文学伦理学批评:文学批评方法新探索”[3]的发言所提出的新的文学批评范式,它旨在改变改革开放20多年以来我国外国文学研究者对欧美国家的各种文学批评理论浮躁地生搬硬套、在批评中故弄玄虚的现象,从而构建一种新的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学批评理论,改变我国学术界的集体失语症状况。作为一种文学批评理论,文学伦理学主要包含以下几方面的内容:“一、从作家与创作的关系方面讲,它研究作家的伦理道德观念对其创作的影响以及与作品所表现的道德倾向的关系;二、就作家的创作而论,它研究作品与现实社会中存在的各种道德现象的关系,作品表现出来的道德倾向,文学作品的社会和道德价值等。三、就读者与作品的关系而论,它研究读者对作家的道德观念及作品道德倾向的感受以及作品的道德倾向对读者以及对社会的影响等。四、作为一种批评理论,文学伦理学批评不仅在于说明文学的伦理和道德方面的特点或是作家创作文学的伦理学问题,而更在于从伦理和道德的角度研究文学作品以及文学与社会、文学与作家、文学与读者等关系的种种问题。”[4]此外,聂珍钊先生强调指出,文学伦理学批评必须重视对文学的伦理环境的分析,“伦理环境就是文学产生和存在的历史条件。文学伦理学批评要求文学批评必须回到历史现场,即在特定的伦理环境中批评文学”[5]19。从人类发展的历史来看,文学只是人类历史的一部分,它不能超越历史,而只能构成历史。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学作品有其特定的伦理环境和伦理语境,对文学文本的阐释必须让它回归属于它的伦理环境和伦理语境,否则就会造成对文学文本的误读。因此,探讨《德伯家的苔丝》中的伦理内涵,首先要分析哈代所处的伦理环境和伦理语境。
处在19世纪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资本主义获得了很大的发展,为了巩固统治,资产阶级利用“道德”来约束人们的行为,形成了其独特的伦理文化。其中影响人们思想和行为的主要有以下三大理论:进化论、功利主义和道义论。
首先,达尔文提出生物进化论,认为生物之间存在着生存斗争,适应者生存下来,不适者则被淘汰,这就是自然的选择。生物正是通过遗传、变异和自然选择,从低级到高级,从简单到复杂,种类由少到多地进化着、发展着。到19世纪下半叶,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被斯宾塞等人运用到社会学等领域,产生了社会进化论。社会进化论是将变异、自然选择和遗传等生物学概念用于社会学研究,进而解释社会变迁的一种社会学理论。它认为人类社会也存在着从低级到高级不断演化的过程,遵循着生存竞争和适者生存的原则。进化论学说把人们对世界的认识从神创论和形而上学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突破了宗教神学宇宙观的禁锢。其不仅推动了19世纪自然科学的发展,而且也深刻影响了文学和艺术领域的创作,因此这一学说成为推动人类社会进步的一个巨大动力。
其次,功利主义伦理学说成为当时另一流行思潮,其代表人是边沁和穆勒。边沁从人类天然具有的趋乐避苦的本性出发,认为“自然把人类置于两位公主——快乐和幸福——的主宰之下。只有它才能指示我们应当干什么,决定我们将要做什么。是非标准、因果联系,俱由其定夺。凡我们所行、所言、所思,无不由其支配;我们所能做的力图挣脱被支配地位的每项努力,都只会昭示和肯定这一点。一个人在口头上可以声称绝不再受其支配,但实际上他照旧每时每刻对其俯首称臣”[6]。在边沁看来,快乐和痛苦决定着人们行为的动机和目的,人们的行为,要么是追求快乐,要么是避免痛苦,这就是他的“功利原则”。人都是受功利原则支配的,追求功利就是追求幸福。在此基础上,边沁提出最大幸福原则,即他“认为合乎道德的行为,不过是使个人快乐的总和超过痛苦的总和的行为,如果行为中痛苦为零,就是最大幸福,多数人都获得这种幸福,就是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7]。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是每个人的行为准则。穆勒继承了边沁的功利主义理论,并把功利主义看做自己的最高原则。他也认为,一个人的行为如果带来了快乐和幸福,就是善,如果带来了痛苦和不幸,就是恶。趋乐避苦是人类的唯一的行为动机和行为标准。不过,穆勒将快乐区分为低级的和高级的,即肉体的和精神的,并认为后者较前者更为高尚。“一个不满足的人比一个满足的猪好;一个不满足的苏格拉底比一个满足的傻子好”[8]。此外,穆勒的功利主义中包含对自我牺牲的推崇,不过自我牺牲要以最大幸福为原则,即不能带来最大幸福的自我牺牲是不值得提倡的。这一时期英国功利主义的主要倾向是合理的利己主义,根本上是为了维护资产阶级利益的需要。“功利主义为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资本主义的发展提供了理论的原则和实践的方式。”[7]功利主义理论的提出,开辟了英国伦理文化史上的一个新的时代,深刻地影响到19世纪英国小说家的道德观和价值观。
道义论是一种与功利主义截然相反的学说,它是18世纪德国哲学家康德等所主张的一种道德理论,其特点是只讲原则,不讲功利;只讲动机,不讲效果。道义论所强调的“不是个人行为的自我目的性价值实现,而是该行为在人际、群际关系语境中的道义伦理意义,所以它首先涉及道义上正当(对)与不当(错)的问题。只有首先解决了这一问题,才有可能进一步追问行为的其他价值意义”[9]。道义论的影响不及进化论和功利主义范围广,它的提出是对绝对功利主义的自私行为的限制和约束,使道德原则、道德规范适合当时社会和人的发展的需要,在当时功利主义甚嚣尘上的时代具有一定的意义。
众所周知,哈代既是19世纪一个伟大的现实主义者,也是一个资产阶级的道德家。“他的全部创作既是作者对19世纪资本主义占领英国南部农村过程中不同社会生活的艺术记录,也是作者对这个悲剧性历史变迁过程中各种道德现象的艺术反映。”[10]由于受到同时代各种思潮的影响,哈代的伦理思想十分复杂,他曾经自己承认影响最大的三位思想家是达尔文、赫胥黎以及斯宾塞[11]。尤其是达尔文的进化论学说,“青年时期的哈代,他是《物种起源》的最早的拥护者之一”[12]。进化论道德思想渗透在他整个创作中,他在小说中往往阐明“所有的生命形式都充斥着生存的竞争”[13]这一思想。他的众多小说基本上也都是按照进化论学说进行构思的,在他所表现的威塞克斯社会的主题时,人与大自然的冲突似乎被描述成残酷的竞争场面,人物的灾难与悲剧经常是由大自然造成的。此外,他在小说中大量描写小农经济体的解体以及农村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的过程,以至于有学者认为“大多数哈代的小说都探讨了社会进化论的问题”[14]。除了进化论外,哈代受功利主义伦理观影响较大,哈代曾在就穆勒诞辰一百周年写的一封信中,写到“我们这些信徒几乎都能把穆勒的《论自由》背下来”[12]。可见,他是穆勒思想的忠实追随者。他吸取了把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作为衡量人物行为的道德标准这一思想,并以此来构思情节。最后,哈代还受到孔德和康德的影响,“虽然孔德不是最早对哈代的思想产生影响的思想家,但是他对哈代的影响却是长期而广泛的”[10]560。孔德所坚持的是一种以功利主义为基础的利他主义的伦理观。一方面,他肯定利己主义是人的本能冲动,这是社会不可缺少的。另一方面,他认为利他主义是人具有的感情,是一种高尚的仁爱冲动。所谓道德,就是要求人要约束利己本能,建立利他原则,为社会、为人类谋福利。同时,康德的动机至上的思想也反映在作品中人物的描写和对人物行为的评价上,即他往往对小说中的人物行为进行描写或道德评价时,所依据的是行为的动机,而不是行为的效果。例如,《无名的裘德》中的裘德和《德伯家的苔丝》中的苔丝二人在追求幸福过程中虽然触犯了世俗法律,但是哈代在小说中从动机论角度出发,给予他们以同情和谅解。
首先,小说中大量充斥着生物进化论影响的描写,苔丝家的老马瘦弱不堪,这是她们家的衰败在生物学意义上的象征。苔丝在同弟弟的谈话中把自己住的世界看成是一个有毛病的苹果,也是从生物学的意义上对人类社会的观察和思考。苔丝的一生符合生物学生存斗争的观点,生活对她来说是一个严峻的挑战。苔丝一直被迫从一个地方迁徙到另一个地方,首先从自己贫困家庭被迫来到德伯家的庄园,不料陷入亚力克的陷阱。随后来到牛奶场,山谷中一片欣欣向荣、繁花似锦,并且遇到自己的心上人,生活看似步入正轨。然而,好景不长,“与安玑婚姻的失败意味着苔丝的生活从繁殖转向不育,……当她的家庭被彻底从土地连根拔起时,她的挣扎也终于筋疲力尽。最后,苔丝躺在悬石坛的祭石上,像从前被捕的公鹿一样被当成祭品,成为牺牲品”[15]。虽然苔丝一生都在奋力挣扎,可是最终像祭品一样“牺牲”。可见,哈代是从生物斗争的角度来看个体的生存斗争的。苔丝的失身似乎也只是“广袤世界中不可抵制的生物力量造成的微小事件而已”[16]。甚至,哈代还用生物进化论的观点来解决道德上的问题,例如同样对于苔丝失身的问题,小说中这样写到,“她时常自问,女人的贞节,真是一次失去了就永远失去了吗?……一切机体都有恢复原状的能力,这条规律决不会单单不适用处女的贞操”[2]。通过苔丝的疑问,我们可以看出实际上哈代认为按照生物进化论的理论,人同其他一切生物一样,都有自身恢复的能力,女人的贞节也是如此,也同样可以在自然的进化中得到恢复。按照这种思想,苔丝把自己的失身看得过于严重是由于她受到世俗的谬见影响太深,但并不合乎自然的规律。“她被迫违背了一条人类所接受的社会规律,但是并没违背周围环境所熟悉的自然法则……”[2]。这也表明了哈代对传统的伦理观持否定态度,用达尔文的进化理论从科学上对苔丝坚持传统道德的做法给予了否定,因而他小说所宣扬的是进化论的伦理思想。
其次,《德伯家的苔丝》是哈代威塞克斯系列小说代表作,哈代对于性格和环境的强调与进化论思想是相通的,大自然的生存竞争通过小说中的人物体现为人类社会的生存竞争和社会进化的趋向。他在小说中“非常敏锐诚实地观察了小土地所有者和自耕农生活的阴森惨淡的解体过程”[17]。这种解体过程在《德伯家的苔丝》中得到了全面的展现。小说的背景是随着资本主义的入侵,许多农民破产成为农业工人,大量农民背井离乡涌入城市打工赚钱养家糊口。苔丝就是靠出卖劳动力方可糊口的农民雇佣工中的一员,她的先祖德伯维尔家族早已在历史的颠簸下衰败。故事中苔丝的三次出走形象地反映了19世纪末个体农民的命运:苔丝第一次出走时,还是个小农经济的家庭;第二次出走时,她成了出卖劳力的雇佣劳动者;第三次出走时,竟一贫如洗,无依无靠,成了身无立锥之地的流浪者了。苔丝及其家庭的悲惨遭遇真实地反映了19世纪英国农村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个体小农经济被吞噬的必然过程。苔丝家族的衰败过程符合社会历史发展的进程,是生物进化规律在人类社会发挥作用的一个图式,是社会进化论的表现。
在《德伯家的苔丝》中,哈代还坚持功利主义的伦理思想。安琪·克莱尔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个功利主义代表人物。他不满足于父亲和哥哥所津津乐道的牧师和学者的身份,厌恶城市生活,跑到乡下学习农业技术,为将来做个大农场主而准备。他三番五次地向苔丝求婚,不只是看中了她的美貌,也看中了她的勤劳,指望她能做个好管家,给他带来“方便”和“幸福”。他曾这样向苔丝解释,“我既然是个庄稼人,也就需要一个懂得管理农场的女人做妻子”[2]159。与苔丝初相识的那段时间,他抛弃世俗的门当户对的旧观念,把苔丝看成大自然的女儿,“她生性纯朴,喜欢野外生活,不需世俗的熏染,就很能对他的口味”[2]153,与上层社会的矫揉造作的淑女不同。可是,当他得知苔丝的遭遇之时,他却瞬间重拾了女人应当贞节的世俗伦理,甚至嘲笑苔丝是个“无知无识的乡下女人,对世态炎凉还一点也不了解”[2]220。和女人的操守相比,“生性”的魅力显然是微不足道的了。于是,在婚姻的试金石面前,安琪为了维护男性的“尊严”,视苔丝为不洁女人,毅然决然地遗弃了她。可是,表面上为了不“落个离婚的坏名声,对外只说是暂时的分开”[2]227。可见,他和苔丝之间的相处虽有动情时刻,但是最终左右其抉择的还是功利主义的观念。
功利主义代表人穆勒在他的《伦理学》一书中这样说到,“所有将来可能被履行的自愿行为,只要能产生最大程度的快乐,就是正确的”[18]。按照他的观点,趋乐避苦是人生的基本目的,也是一切意志和行为的根源,因而追求快乐和幸福是最高的道德。哈代用功利主义的原则解决小说主人公面临的各种道德问题,例如为陷入悲观绝望境地的苔丝从道德上寻找出路。当苔丝的父亲病死,住房典约期满而走投无路时,亚历克·德伯维尔乘人之危,逼苔丝和他同居。于是,苔丝违心地与他同居了,不过她的违心中却包含了她对家庭利益的重视。所以苔丝后来对克莱说:“他待我很好,待我母亲也很好,我父亲死后,他待我们全家都很好。”[2]365苔丝的话中显然包含着功利主义因素,她为了把家人从绝境中拯救过来,为了家人的最大幸福才委身与仇人,这恰巧符合了穆勒的“为了最大幸福而自我牺牲是值得推崇”的观点。因此,这里哈代给她再次堕落提供一种道德上的解释,表明了她用心的善良,她的做法有一定的合理性。作者对于苔丝因性格的软弱而做出的让步没有太多的批判,反而让读者感到苔丝这样做有其合理的因素,那就是人都有趋乐避苦的本能,况且苔丝和她的家人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所以,哈代并不怎么赞同苔丝在失身之后一味地悲观消沉,因为对于苔丝来说,她的许多痛苦都是心理上的,都是传统习俗和社会舆论使她扭曲了自己的正常心理,他认为苔丝应该振作起来,追求新的生活和人生欢乐。他在小说中这样阐述他的伦理思想:“寻求快乐本是一种普通的、不可抗拒的自发倾向,注入一切生命之中;到头来,这种倾向也把苔丝制服了。”[2]显然,哈代关于快乐的理论和穆勒的功利主义学说不谋而合。在第三十章里,也有类似的描写,“天地万物都有寻求欢乐的本能,这是一股巨大的力量,凡是血肉之躯都要受它的摆布,就像无奈的海草要受潮水摆布一样,这是那些空谈社会道德的迂腐文章所左右不了的”[2]179。天地万物都会有自发地寻求欢乐的本能,这正好是穆勒思想的佐证。
哈代深受孔德的以功利为基础的利他主义伦理观的影响,在1880年,哈代写过一段有关孔德的实证哲学的评论。和孔德的思想相似,哈代也肯定笔下人物追求幸福的合理性,如只有当爱情来临时,苔丝的生活才从阴暗走向了光明。作者笔下的那个牛奶场也随着她爱情的到来变得阳光明媚、生机盎然,作者仿佛在暗示只有当苔丝抛弃疑虑投入到爱情中,大自然的一切才恢复到正常状态。不过,我们看到苔丝并没有极力地去争取幸福,相反她却尽力掩盖自己的姿色,避免和情人接触,把爱情的机会让给其他三个挤奶女工,虽然此举不免有些幼稚,然而一个纯朴善良的女性形象跃然纸上。对于深爱的安琪,她更是处处为其着想。在新婚之夜安琪得知她已失去童贞之后,她主动提出离婚甚至自杀,可是担心坏了他的名声,不得已才作罢。作者通过她的行为巧妙地宣扬了朴实的利他主义思想。同时,对于彻底的利己主义形象——亚历克·德伯维尔,作者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判。亚历克从小就任性放荡、不学无术,刚成年就爱拈花惹草。第一次见到苔丝时,他就为苔丝的美貌所迷,毫不顾忌地暴露淫荡好色的嘴脸。后来,看似改邪归正,皈依宗教,可是他“也许只是一个心性轻浮的人,为了寻求新的感受,加上一时受到丧母的刺激,忽发奇想而导致的结果”[2]。当苔丝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那浮浅的宗教热情顿时烟消云散,然而这个伪善的基督徒却把自己的罪过归于苔丝的诱惑。不论是先前对于苔丝的玷污还是后来对宗教的一时狂热,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满足自己一时的欲望,自私之极。难怪有学者评价,“亚历克是资产阶级暴发户的代表,象征着工业革命对宁静原始状态的田园风光粗暴无情的破坏,也是人性中兽性的代表,象征着西方文明薄薄外衣掩饰之下野蛮残酷的肉欲”[19]。
此外,哈代还从康德的道义论的立场上对苔丝作出评价。例如,在世俗的观念中,苔丝是一位“私通者、未婚妈妈、宗教怀疑主义者、已婚但又和以前的情人苟合的女人以及杀人犯”[20],而哈代却将这样一个被世俗偏见斥为“淫荡的杀人犯”的失身女子描写成“一个纯洁的女人”,实在让当时满口仁义、崇尚虚伪道德的资产阶级上流社会头疼。不过,哈代这样写显然不是从功利主义的效果论出发的。因为功利主义一个著名的论点就是:只有行为的效果——功利是唯一的评价标准,如果按照效果论,确实难以说明苔丝的纯洁性。于是,依据康德的思想,站在道义论的立场上坚持动机论的原则,哈代为苔丝作出了辩护。哈代并没有把苔丝描写成攀龙附凤之女,她只是为了解决家庭的困境,不得不违心地去德伯维尔家攀亲。而后来与亚历克同居,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虽然她极不愿意,但是家里的情况逼迫她放弃自己的尊严。哈代不仅为她作出了辩护,同时还为她申诉,“不管她犯了什么罪,反正都不是有意的,而是出于无心,既然如此,她为什么总要没完没了地遭受惩罚呢”[2]341?此话不仅透露哈代的疑问,更是对现存不合理的伦理秩序的诘问。至于和安琪的相恋,苔丝自始至终都没有故意隐瞒她的失贞,并且一再推脱他的求婚。在安琪对苔丝最初的爱恋的心目中,苔丝不是一个具体的人,他把她看成“一个虚幻的女性化身——是从全体女性里化炼出来的一个典型形体”[2]121。苔丝给他这种虚幻的感觉并非是她故意促成的结果,相反她在经历过肉体的蹂躏之后,也正渴望这种空灵的精神爱恋,她投桃报李,也并“不把安琪·克莱尔当作一个凡人,而是把他看成智慧的化身”[2]116。正因为这种对于爱情的强烈渴望,才使她无法抗拒安琪的热烈追求。但是,苔丝骨子里的“纯洁”的血液始终让她无法对安琪进行长期的欺骗,于是在新婚之夜告诉了她失身的真相,希望能够得到他的原谅。但是,由于自己的道德偏见,安琪还是无情地遗弃苔丝,远走他国。哈代这时在书中评论到:“他这个青年,虽然试图以独立的见解来判断事物,虽然有着先进的思想,良好的用意,是近二十五年里所产生的一个样板,但是,一旦事出意外,他又要信从小时候所受的训诲,变成习俗和成见的奴隶。其实,就本质而言,他那年轻的妻子和其他疾恶如仇的女人,对于利慕伊勒的那番赞美,是当之无愧的,因为判断她的道德价值,不应该看她做了什么事,而应该看她有什么意向。”[2]显然,言辞之中透露出哈代对安琪没有按照自己独立见解看待苔丝的痛惜。直到后来安琪在巴西领略到人间无数辛酸苦辣,他的道德观有了改变,觉得自己对苔丝的道德标准应该要重新考虑。他问自己“谁是有道德的人?或者问得更切题一些,谁是有道德的女人”[2]?这时,他按照动机决定道德的理论作出了自己的回答:“一个人人格的美与丑,并不在于他的成就,而在于他的目的和动机;对一个人的真实评价,不是看他做了什么事,而是看他想做什么事。”[2]安琪思想观念的转变表明了哈代在接受功利主义原则时并不是全盘接受,他并没有接受功利主义的效果论,而康德学说的动机决定论却是他评价是非黑白的最终标准。
一部伟大的作品往往是当时社会的缩影,《德伯家的苔丝》堪称是一部经典作品,它深深受到当时伦理思想的影响。19世纪的英国小说大多充满了劝善说教、道德感化,然而运用伦理学批评方法,我们发现这部小说不落窠臼,它反映了当时伦理状况的诸多方面,如当时所盛行的进化论和功利主义的影响。可贵的是作者还运用孔德的以功利为基础的利他主义伦理观和康德的道义论来塑造主人公形象,解决主人公所面临的道德问题,使其免受虚伪宗教道德理论的戕害,引起人们对伦理问题的思考,故事结尾“悬在上空的太阳一片辉煌”[2]无疑是暗示作家对将来重建道德伦理体系的期望。因而,从《德伯家的苔丝》中我们不仅看到了一个在思想上走在时代前列的哈代,而且还看到了一个充满人文关怀、有血有肉的哈代。
[1] 聂珍钊.关于文学伦理学批评[J].外国文学研究,2005,(1):10.
[2] 哈 代.苔丝[M].孔致礼,唐慧心,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00:92-383.
[3] 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文学批评方法新探索[J].外国文学研究,2004,(5):16-24.
[4] 田俊武.文学伦理学批评在中国[J].外国文学研究,2011,(6):26.
[5] 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基本理论与术语[J].外国文学研究,2010,(1):19.
[6] 边 沁.道德与立法原则导论[M].时殷弘,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57.
[7] 罗俊丽.边沁和密尔的功利主义比较研究[J].兰州学刊,2008,(3):159-158.
[8] Denise White Peterfreund.Great Traditions in Ethics(Tenth Edition)[M].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03:163.
[9] 万俊人.论道德目的论与伦理道义论[J].学术月刊,2003,(1):82.
[10] 聂珍钊,杜 娟,唐红梅,等.英国文学的伦理学批评[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553-560.
[11] Gillian Beer.Darwin's Plots:Evolutionary Narrative in Darwin,George Eliot and Nineteenth-Century Fiction[M].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5:287.
[12] Florence Emily Hardy.The Life of Thomas Hardy[M].London and New York:Macmillan,1933:198.
[13] Merryn Williams.A Preface to Hardy[M].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05:68.
[14] Elliott B.Gose,Jr.Psychic Evolution:Darwinism and Initiation in Tess of the D'Urbervilles[J].Nineteenth-Century Fiction,1963,(3):261.
[15] 张玉莲.与动物同处于生物链条上的人——哈代“威塞克斯小说”中的生物决定论[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7,(4):29.
[16] Robert C.Schweik.Moral Perspective in Tess of the D'Urbervilles[J].College English,1962,(1):15.
[17] 康德拉季耶夫.英国文学史[M].秦 水,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231.
[18] 穆 勒.伦理学[M].戴扬毅,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5:18.
[19] 徐 梅.风雨后天清月明——评托马斯·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与《无名的裘德》[J].外国文学,1995,(6):65.
[20] Kathleen Blake,Pure Tess:Hardy on Knowing a woman[J].Studies in English Literature,1500-1900,1982:690.